第六章 塞外悲歌(4)
张三丰微微一笑,道:“若非贫道,可还有谁能入此地?”
永乐想想也是,脸上顿现出惊喜之色,当即拱手一揖,恭敬地道:“棣仰慕仙人多年,屡遣下臣寻访,却一直未闻踪迹。今能得会,棣虽死无憾!”
张三丰对朱棣的恭维无动于衷。待他说完,张三丰微微摇头,道:“尔遣胡濙,是为查访建文皇帝下落,与贫道何干?”
“这……”永乐有些尴尬,半晌方干笑一声道,“二者兼而有之!棣亦想见仙人多时矣!”
“尔寻我所为何事?”
永乐激动地道:“棣为人主二十载,成就冠绝古今,自以为当得圣主之谓。凡有大功于人世者,身后莫不得道成仙。棣既建殊功,自应当升入天界!故欲向仙人请教升仙之道!”
“尔欲升仙?”张三丰反问一句。
“正是!”永乐赶紧点头。
“尔尚不配升仙!”张三丰又摇了摇头,
“什么?”永乐大惊,道,“仙人何出此言?”
“得道方能升仙,尔可得道乎?”
“棣怎未得道?”永乐不服气地道,“为人君者,使天下升平,是可谓得道!今我中华之盛,为历代所不能及!此皆棣之功也,如此,犹不能为得道乎?”
“正因此言,尔不可谓得道!“张三丰语气平和地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今海内之盛,就其实乃时势所致,尔不过顺势而为,却言此皆尔个人之力也,如此岂非贪天之功?何况,尔纵有微功,却沾沾自喜,如此岂为得道?”
“啊!”永乐犹如挨了一闷棍,整个人顿时木在当场。过了许久,他方面如死灰地深深一揖,道:“仙人之言,使棣茅塞顿开。棣不明大道真意,志得意满,确无得道之资!”说到这里,他颓然一叹,道:“棣大寿不远,恐今生再无得道之望了!”
“得道与否,在人之悟性,与阳寿并无关联!”
“真的?”朱棣眼中又迸出希冀的光芒,“照仙长之言,棣若从此修身养性,亦可以得道升仙?”
“自是如此!”张三丰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修身养性,谈何容易!”
永乐当即昂首道:“棣有此志,唯请仙人指点迷津,棣照仙人真言践行即可!”
张三丰看了看永乐,半晌口中吐出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天有好生之德?”永乐疑惑的看着张三丰,道,“仙人可否明言?”
“天机不可泄露!”张三丰回了一句,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中,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在永乐眼中凭空消失!
“仙人留步!”永乐见状大急,一边大喊一边疾步上前,似乎想抓住他,但却扑了个空。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皇爷!皇爷!”永乐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马云正站在榻前,紧张地看着自己——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皇爷,是犯了梦魇了么?”马云焦急地问。
“唔!”永乐吱了一声,摇摇头道:“没事,尔去歇息吧!”
“可是……”马云还想再说,永乐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他出去。待马云出屋,永乐重新躺到榻上,脑海中不停回放刚才梦中张三丰那句“上天有好生之德”的话,思索着此言之议,许久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清晨,永乐一觉醒来,觉得脑袋仍不停发晕。“朕真的是老了!”永乐感叹一声,旋从榻上坐起。早在门外守候的马云听得声音,赶紧招呼着一干内官进屋侍候。永乐盥洗毕,随即吩咐马云道:“把杨荣和金幼孜叫来,陪朕一起用膳!”
“阿!”马云答应一声,忙吩咐下人去宣杨、金,旋又麻利地侍候着永乐把衣冠穿戴好,才搀扶着他出了寝室,来到小花厅的桌前坐下。
过了一会,杨荣和金幼孜进入厅中,永乐招呼他二人一起用膳,席间又将昨晚的梦说了,末了忧心忡忡地道:“尔等说说,仙人此言究竟是何意?难道是指朕杀戮太多?尤其眼下正要讨伐鞑靼,莫非仙人眷顾此寇,以此命朕止兵?”
杨荣和金幼孜正在喝粥,听永乐此问,二人将手中碗放下,对视一眼,由杨荣回道:“陛下好生恶杀,诚格于天;讨伐鞑靼,亦是为除暴安民。诸如阿鲁台之流,生性奸邪,作恶多端,纵百死亦难赎其罪,又岂会蒙仙人眷顾?”
杨荣的回答十分漂亮,但却未能完全消除永乐的疑惑。他皱着眉头道:“话虽如此,但仙人既托此梦,自是有所喻示。若不能解之,朕心终是不安!”
“陛下真的是老了!若在以前,他老人家岂会如此瞻前顾后?”见永乐如此放心不下,杨荣和金幼孜不禁暗中感叹。不过为君分忧是臣子本份,金幼孜沉吟片刻,拱手道:“依臣之见,仙人此意,或是请陛下先礼后兵!”
“哦?此话怎讲?”
“正如勉仁所言,王师北征,实为吊民伐罪之义举!但仙人既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是指鞑虏虽则残暴,但毕竟为天地间之生灵。若能皈依正道,亦可大度宥之。既如此,陛下不妨先遣使去见阿鲁台,晓以利害,命其率部来降。倘其听从,自是最好;倘若不从,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再用兵时,仙人亦无话可说!”
金幼孜巧舌如簧,说得永乐龙颜大悦,当即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朕便遵仙人之意,先派内官赴鞑靼招降!”
当天下午,神宫监少监伯力哥便携着永乐的招降敕旨出城向北,搜寻鞑靼汗廷踪影。而明军亦在休整数日后,出开平城,按照原定计划一路北上。走了十来日,伯力哥返回,言鞑靼现正往答兰纳木儿河一带逃窜,但拒绝投降。永乐闻言,冷哼一声道:“阿鲁台不战不降,一味逃遁。如此这般,怕是离众叛亲离也不远了!”
自从前年开始,英国公张辅连续三次随驾出征,对漠北的形势已经十分了解, 听了伯力哥之言,当即出班道:“陛下,当下正宜再接再厉,将鞑子再驱远一些。只要再搅了他们今秋游牧,鞑靼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
张辅之言颇合情理,但杨荣和金幼孜听后却皱了皱眉头。这几天征途劳顿,永乐的身体又出现不支之状。为了稳定军心,这位老皇帝一直强撑着,并严禁将病情泄露出去,是以众将均不知情。但杨荣和金幼孜都是天子近臣,他们对内情是一清二楚。出于对永乐病情的担忧,杨荣小心奏道:“陛下,以眼下之势,就算不再追击,鞑靼也是日薄西山,不如索性到此为止!”
“尔这是什么话?”永乐大摇其头道,“现在退兵,就给鞑子留下了苟延残喘之机。既已下定决心要剪除此患,自当奋追到底,岂能最后关头半途而废?”见杨荣他们面带忧色,永乐知其心意,遂笑道:“尔等勿忧!此乃朕最后一战。此战过后,漠北大靖,朕便可优游山林,高枕无忧了!”
杨荣熟知永乐脾气,见他如此,知再劝亦无用,只得闭上了嘴巴。追击鞑靼之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明军遂向答兰纳木儿河进发,到六月十七日时,宁阳侯陈懋率领前锋骑兵抵达答兰纳木儿河畔。抵达目的地后,陈懋迅速四遣哨骑,搜寻鞑靼汗廷,但所到之处,惟见荒尘野草,车辙马迹,亦多漫灭。未久,张辅和成山侯王通亦赶到,几拨人日夜不停,将答兰纳木儿河流域搜了个遍,但就是未见到鞑子踪影。待永乐率五军主力赶到后,陈懋等人将情况禀报。永乐闻言沉思半晌,方轻蔑地笑道:“阿鲁台亦是枭雄,如今却连与朕一战的勇气都无!答兰纳木儿河已是其最后栖身之所,他这一逃,今秋游牧算是泡了汤,冬天还不知要死多少牛马!今冬过后,阿鲁台再无实力号令蒙古,漠北又将重回群雄逐鹿,我大明可以高枕无忧了!”
“陛下,既如此,王师也可以奏凯回朝了!”趁着这个机会,杨荣赶紧进言。这几日永乐食量不断缩减,身体也虚弱了许多,随行的太医院院使韩公达已几次找到杨荣,言永乐体气渐衰,恐是不祥之兆,请他找机会劝永乐班师,回京调养。杨荣了解永乐性格,知道他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故其虽有心,但也无可奈何。今天大军总算抵达答兰纳木儿河,但鞑子却仍无踪影,杨荣生怕永乐还要追击,赶紧先请班师。
“是可以班师了!”永乐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焉知阿鲁台是不是暂避一时,待王师一走,他又会返回来?这样吧!大军且在此驻扎,另命张辅他们率游骑四出,以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若仍无鞑子踪迹,便可确信阿鲁台已仓皇远遁,到时候再班师不迟!”
杨荣掐指一算,要把方圆三百里搜尽,差不多需四五日时间。不过这期间大营不需再动,正好可以让永乐静养一阵。当然,如果真搜到鞑靼踪迹,依照永乐的性子,他肯定又会披挂上阵,这是杨荣最为担心的。但圣命既出,他也反驳不得,只得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祈祷鞑靼千万不要出现。
明军便在答兰纳木儿河驻扎下来。期间,张辅他们各率轻骑四方搜寻,永乐则在帐中歇息,偶尔出账,到河边漫步一番,倒也悠然自在。到第三日傍晚,张辅等人回营,禀报未发现鞑靼踪影,永乐终于决定明日班师。
不过就算是班师回朝,永乐没不打算消停。在前年被明军痛击后,朵颜三卫一度老实许多,但不久又故态复萌。此次明军北征,阿鲁台自知不敌,便以宝货重贿三卫头人,请他们从旁相助。三卫利令智昏,竟答应下来。明军进入漠北后,他们不断偷袭明军沿途设置的储粮堡垒,令永乐大光其火。现在既然大军班师,永乐遂决定亲自出马,再教训一下这帮忘恩负义的兀良哈人,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厉害!
听闻永乐此计,杨荣和金幼孜大吃一惊,当即坚决反对。无奈永乐不听,反道:“兀良哈不过跳梁小丑,竟敢屡犯王师,若不讨之,岂能使漠北各部慑服?”
“不是不讨,而是不能由您亲自去讨!”杨荣心里直喊,口中却另有一番说辞,“杀鸡焉用牛刀?兀良哈阖族不过三五万,控弦之士不过万余,远不能与鞑靼、瓦剌相比。欲诛此贼,遣一上将即可,何劳陛下亲讨?”说完,他立即向张辅打眼色。
张辅此时也已知道永乐身体不佳,见杨荣瞄来,顿会其意,立即上前拱手道:“臣愿率兵前往,还请陛下按原道班师!臣保证,待陛下抵达开平日,臣必凯旋而归。”
“尔是要去,不过是随朕一起,而非为帅!”永乐笑着回道。
“可是……”
“文弼不用再说!”永乐摆摆手,阻止了张辅,方有些伤感地道,“朕年事以高,此番回朝,恐再无披甲上阵之日!故此次北征,实乃朕之最后一战!”说到这里,永乐的声调又提高了几拍,有些激动地道:“早在车驾发北京前,朕便已想好,此次出塞,无论如何也要真刀真枪的打上一仗!唯有如此,方对得起朕这一生戎马!本来,朕是想与阿鲁台一决雌雄,但其却畏缩远遁。王师粮草有限,朕不能为一己之欲,置三十万将士安危于不顾,故只能找朵颜三卫练手了!这一次,朕定要将这帮兀良哈崽子杀个片甲不留,如此,朕便再无遗憾!”
“可是陛下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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