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塞外悲歌(3)
“放屁!”程济冷笑道,“尔当我是傻子么?我就是放了尔,燕贼难道就会放过陛下?”说完,他又厉声道,“马上放我们走!否则咱们就在这里玉石俱焚!”
“放了你,皇上同样不会饶过我!”胡濙面不改色地道,“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你手上,至少能给子孙赚个恩荫!”
“你……”程济一时气结,但也无计可施。此时军士们固然不敢锁拿建文,但胡濙也绝不下令他们退开,场面顿时僵持下来。
建文见此情状,犹豫再三,终于一声叹息,走上前对程济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又何必连累旁人!放了胡濙吧!”
“不!”程济此时已近乎癫狂,带着哭腔道,“但有臣在,绝不能让奸人伤害陛下!”
“还有我……”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声。紧接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比丘尼沉着地走进屋来。待她入屋,众人皆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出家多年的徐妙锦!原来徐妙锦居所与建文的小庙相隔不过半里,胡濙领着大队缇骑来抓建文,也惊动了本已打算入睡的徐妙锦。眼见建文危在旦夕,她当然无法安坐,于是急匆匆赶来。
胡濙本已算定,只要自己坚持不松口,眼前这个丑脸人顾及建文性命,终不敢伤害自己,拖到最后,建文仍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及至徐妙锦到场,胡濙便知事情麻烦了!徐妙锦是个杀不得打不得的人物,她要铁了心护建文离开,自己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就在胡濙慌乱间,徐妙锦已走到建文身前。她抽出随身带来的宝剑,护着建文道:“炆哥哥,咱们走!”说着,便领着建文和王钺一步步向房门外走去。程济见状,也押着胡濙跟上。众军士见状,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步步后退,不一会儿,建文一行便出了禅房门,来到小庙后院中。
胡濙见形势不对,心中大急。他知道今天要是放走了建文,自己肯定大祸临头,念及于此,他心一横,对着军士们大声叫道:“不许再退!把这个尼姑给我抓起来!”
“谁敢!”徐妙锦剑锋前指,脸一沉道,“谁敢上前,我一剑戳死他!”
这部分缇骑都出自南京锦衣卫,对徐妙锦的身份和经历是再熟悉不过了。见这位姑奶奶放狠话,他们愈发不敢轻动,只能围成个小圈,将建文他们困在中间。徐妙锦见状,也不再说,只提剑在手,慢慢地带着建文他们往庙门方向挪步,缇骑们无奈,也只能随他们的步伐徐徐后退。不一会,建文一行便已出了庙门,来到庙外的小空地上。这里停放着缇骑们的座驾。妙锦见着,立刻用剑将面前的军士扫开,然后冲上前牵过几匹马来,对建文道:“炆哥哥快上马!咱们押着这个官一起走!”
胡濙闻言,惊得七魂出窍,立刻撩开嗓子骂这些缇骑道:“还愣着做什么?放走了他们,你们全部都得死!”
“不放,你们现在就得受死!”妙锦面沉如水,仗剑大喝。众缇骑两难之下,愈发不知所措,趁着这机会,建文和王钺都已经上马,胡濙还欲发号施令,不过程济已经解下他的束带,把他的嘴堵住。随即程济与妙锦合力,将胡濙横推到马上,二人也各自上马。
“驾!驾!”就在建文一行就要拨马冲出重围而去之际,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一群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的南京东厂番役骑马赶至。一名身着蟒袍的中年内官一马当先,瞬间便冲到近前,只见他从马上一个飞身,扑向建文,将他拽落马下,然后又麻利地将他扶起控制住。
突入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妙锦见建文被擒,急得失声一喊,再借着火光一瞧,旋怒喝道:“三保,你敢拦我?”
原来来人正是明宫内官之首,内官监太监郑和。这些年郑和一直奉旨出使西洋,不过两年前,永乐为集中实力扫平漠北之患,接受儿臣们的建议,中止了巡洋之举。去年八月郑和六下西洋归来后,便改任南京守备,并负责监造大报恩寺。这次胡濙访得建文下落,立刻进城找到郑和,郑和得报大惊,立发南京锦衣卫缇骑与他前往擒拿。胡濙走后许久,仍无消息传来,郑和不放心,遂亲率南京东厂的番役前来,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现场。
妙锦怒叱间,其他番役也已赶到,郑和大手一招,叫来几个番役将建文“搀扶”住,才对妙锦一揖,不卑不亢地道:“此僧乃皇爷贵客,奴婢需将他请到北京!至于您要去何处,奴婢绝不敢阻拦!”
这时建文已被擒,妙锦和程济他们也只能重新下马,待站定后,妙锦冷哼一声,道:“你这阉狗,还敢跟我顶嘴?今天我要带炆哥哥走,你要敢拦,我连你一道杀了!”
郑和除了在靖难的战场上,还从未被人叫过“阉狗”!尤其是进入永乐朝后,他升任内官监太监,又充任巡洋正使总兵官,身份更是尊贵无比。现在妙锦一上来就骂他“阉狗”,犹如揭他的伤疤,激得他火气蹭蹭直往上冒。不过郑和生性沉稳,而且当年他与妙锦也有交往,熟知其性格,再加上妙锦本身身份也非同一般,因着这些因素,郑和才强将怒火按了下去。但再回起话来时,语气已明显强横许多:“法师既然明知此人为谁,就更当明白奴婢苦衷!如若法师要动杀戒,奴婢也只能奉陪!只要您杀得了奴婢,那人您自可带走!”说到这里,郑和顿了一顿,方又道:“若奴婢不小心伤了法师,那届时皇爷自会惩戒,是杀是罚,奴婢绝无二话!”说完,他右手往旁边一伸,立刻有番役递来一柄腰刀。
妙锦没料到郑和如此强硬,一时有些茫然:郑和的武功妙锦是知道的,真要打起来,她肯定敌不过这位内官中的第一高手。本来,妙锦依持的,是自己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伤着自己,所以可以借此使人投鼠忌器。但郑和是永乐的心腹内臣,圣眷远非常人可比;加之刚才她出言不逊,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郑和,激得他也放出狠话,这下反而使形势更加恶化。妙锦此来的目的是救出建文,但现在建文已落入郑和手中,如此一来,妙锦终于黔驴技穷了!
程济也意识到形势不妙,随即将胡濙的头发一揪,对郑和狠狠地道:“你敢不放人,我就杀了他!”
郑和一哂,道:“咱家是内臣,只管给皇爷办事!至于其他人等如何,与咱家无关!”
这一下程济也无计可施了!见此情景,建文自知不免,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望向郑和,道:“郑公公,贫僧跟你去北京!不过请不要牵连他人!”
听了建文的话,郑和心中顿时一安。他虽抓到建文,但也怕这位昔日天子自寻短见,这时他主动认命,来日赴燕的路上也会少许多风险。至于建文之请求,其中徐妙锦郑是肯定不能拿她怎么样,剩下的一僧一俗两个男人,其中老僧郑和依稀认出是王钺,另外一个面目丑陋,郑和从未见过,但从年纪上看肯定不是当年的太子朱文奎。为保险起见,郑和又问道:“敢问大师,当年您出家前的公子现在何处?”
建文一愣,随即神色一黯道:“当年出京不久,他便因连日奔波,惊吓过度,染疾早逝!”
建文回答时,郑和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并未发现有作伪之色,至此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旋一揖道:“便如大师所言。”说完他又指着程济道,“只是大师的这位俗家弟子尚绑着胡大人,还请您做主,命他放人!”
建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正欲吩咐程济,程济却惨然一笑,道:“臣无能,不能护佑陛下,唯有一死以报。还请陛下珍重!”说着,他将刀往颈间一抹,顿时血光四溅,程济的身躯直直栽倒在地上。
程济的突然自刎让众人吃了一惊,而妙锦的反应尤为激烈。似乎受到了程济感染,她悲愤之下将剑横在颈间,对郑和道:“你若要将炆哥哥带走,我就死在这里,看你回去后怎么跟皇上交待!”
郑和万没料到妙锦会来这么一出。徐妙锦是什么人他最清楚,如果真逼得她横剑自刎,那即便自己圣眷优渥,也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之前郑和之所以放下狠话说不怕跟妙锦动武,一是因为被妙锦言语激怒,二则是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相信能轻易制服妙锦的同时又不至于真伤着她。可现在妙锦把剑横在颈间,这下他顿傻了眼!
郑和现在陷入两难:虽说抓建文本不是他的职责,但既然已经撞上,那作为永乐最宠信的内官,他便别无选择,必须要将建文擒住;但徐妙锦的性格郑和也清楚,这位姑奶奶绝对是说的出做得到的,尤其在当前情势下,真把她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郑和不知所措时,一直被程济挟持的胡濙已被番役们救回。眼前这个局面,他也十分为难。当然,连郑和都不敢招惹徐妙锦,那他胡濙就更没这个胆子了。不过胡濙也是机敏练达之人,稍稍一想,他便有了别的办法。
胡濙走到郑和面身旁低声道:“郑公公,不如这样,咱们暂且将建文君留在这里,然后仆立刻去北京,向皇上面陈此事!”
郑和一听便明白:这是要让永乐亲自拿主意——如果他非要锁拿建文,那就算徐妙锦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怨不得自己和胡濙;相反,他要是愿意就此放手,那更是皆大欢喜。想到这里,郑和心头一宽,但又问道:“留他在庙中,万一出他跑了怎么办?”
“他岂能逃得掉?”胡濙摇摇头,道,“这庙总共不过巴掌大块地!咱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恩!”郑和点头表示同意,遂对着仍横剑于颈的妙锦一揖,道,“妙净法师,不如这样,大师咱们先不带走,待禀报陛下后,由他老人家定夺。不过此期间,他不能离开此庙,奴婢亦会派人监视。如此处置,你看可好?”
“不行,炆哥哥我今天必须带走!”
郑和脸一沉,道:“法师也未免逼人太甚了!今天要是任由你们离开,回头皇爷肯定会要了奴婢的脑袋!既然如此,那便请法师自便!完事后奴婢自去北京向皇爷请罪!”
妙锦也明白,郑和不过是个内官,要他做主放掉建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郑和话一出口,妙锦便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眼下形势看,自己其实已别无选择。念及于此,妙锦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但仍不信任地道:“要是你们使诈怎么办?”
“这好说!”郑和当即道,“您要是放心不下,可暂时搬进庙内与大师同住。奴婢的手下只在庙外把守。只是此期间,您们不能出庙,所需衣食,奴婢自会命人按时供应。”
妙锦又思计一阵,终无其他路可走,遂点头答应,但又冷冷道:“只是有一件,你们需转告皇帝——如果他敢要炆哥哥的命,那我也绝不独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阴间,请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惩罚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法师放心,奴婢一定如实转告!”郑和答应一声,随即命番役们放开建文和王钺,又在庙门前让开一条路。郑和一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妙锦见状,这才小心地领着他们一道进入庙中,然后“啪”地一声,将庙门紧紧关上。
庙门外只剩下郑和等一干人。郑和先是命几个缇骑将程济的尸身拖走,然后才诚恳地对胡濙道:“胡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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