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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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塞外悲歌(4)(2/2)

    “朕身体好得很!”永乐立刻打断了杨荣的话,不容置喙地道,“征讨朵颜三卫,朕必亲自出马,此节不必在议!”

    杨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终于闭上了嘴巴。永乐生怕有人再跳出来反对,遂拿出乾纲独断的架势,对回师事宜作出了部署:其亲率六万骑兵,以张辅和柳升为副,杨荣、金幼孜为参军,由东路直奔屈裂河;其余各部皆由武安侯郑亨统领,由西路南归,两路大军约在开平会和,再一道入塞。

    七

    部署既定,众人遂各自回去准备。第二日,三十万明军一分为二,各自南返。永乐对这最后一战极为重视。他拿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劲头,带着骑兵一路疾行,于七月十二日午后直抵屈裂河畔的通津戌。盘踞于此的兀良哈人万未料到明军会突然前来,更没想到竟是大明天子亲自领军,惊慌之下纷纷夺马亡命,永乐也不追击,只命将士纵火将其营地焚为灰烬。随着冲天大火熊熊燃起,永乐高兴地对杨荣道:“经此一战,看他朵颜三卫还敢不敢再两面三刀!”

    “陛下威武,纵汉武唐宗不及!”杨荣嘴上连声恭维,眼睛却饱含焦虑地直盯着永乐的脸。一番征战下来,永乐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愈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滴下落,让杨荣揪心不已。待永乐兴奋得差不多了,杨荣方上前牵着永乐的马缰,道:“皇爷,下马歇一阵吧!”

    “也好!”永乐这才觉得有些累了,遂从马上翻身跃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这时天色将黑,张辅张罗着将士们扎好营盘,遂来请永乐入账歇息。永乐走进天子大帐,兴致勃勃地跟张辅道:“传令三军,将缴获的牛羊宰了,晚上升起篝火,朕要与将士们一起烤肉喝酒……”永乐正说得起劲,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双腿一软,竟一咕隆栽倒在地!

    “皇上!”张辅、柳升、杨荣、金幼孜均大惊失色,一窝蜂地扑了上来。待再看时,永乐已经面色发青,一双眸子瞪得老大,但就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快宣太医……”杨荣急得放声大喊,站在帐门后的马云早已吓得木在当场,此刻方反应过来,旋惊慌失措地冲出帐外。不一会儿,太医院院使韩公达领着几个医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韩公达跑到永乐跟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将手指搭到永乐的右臂上,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变,立即道:“马公公在帐内侍候,其他人都出去!”

    杨荣他们闻言,不敢多说,只得退到帐外等候。一个时辰过去了,帐内没有任何动静。杨荣他们急得团团转,却又一筹莫展。就在四人快忍不住时,帐帘被挑开,韩公达一年疲惫地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样了?”杨荣他们赶紧迎上前。韩公达擦了擦汗,道:“眼下应无大碍。”

    “天佑大明!”听得此言,张辅和杨荣长出了口气。唯有金幼孜心细,从“眼下”二字中听出了玄机,赶紧追问道:“陛下的病情不要紧吧?”

    这次韩公达没有吱声。半晌,他方面色沉重地道:“怕是不妙!”

    “什么!”四位大臣脸色均是一变。张辅结结巴巴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公达你说清楚些!”

    “陛下年事已高,这两年又连番患病,元气已近枯竭。按理说,此时便当细心调养,可是……“韩公达叹了口气,道,“可是陛偏下又连续三年出征漠北。塞外本就气候恶劣,他老人家连番奔波劳累,身子岂能支撑得住?今日厮杀,陛下亲又自披挂上阵,力用得过猛,这仅存的最后一丝元气,如今也耗得差不多了……”

    杨荣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快不行了?”

    韩公达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不过这事也说不准。若是回到京城,细心调养,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杨荣闻言,急地一跺脚道:“既然如此,咱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回京!”

    “不可!”韩公达摇头道,“加速行军,车驾急剧颠簸,陛下身体怕是坚持不住!唯今之计,只能一如平常,大军每日清晨出发,正午便扎营歇息。”

    “可万一还未入塞,陛下病情便就加重奈何?”

    “若果真如此!”韩公达苦笑一声,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四位大臣倒吸了口凉气,良久,方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唉……”

    第二日一大早,明军便再度出发。永乐虽已被抢救过来,但精气已近枯竭,再也不能骑马,只能躺在革辂里歇着。但即便如此,他的病情还是无可逆转地一天天恶化;再加上车马颠簸,这位征战一生的大明天子,已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大军又走几日,到七月十七日,明军抵达榆木川。这时,连日精神萎靡的永乐突然好转了些,待吃过晚饭。他叫上杨荣和金幼孜,一起登上营外的小山岗,兴致盎然地欣赏草原景色。

    展现在永乐眼前的,是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夕阳西照下,苍茫的大草原一望无垠,尺余高的青草随风摇摆,让人心醉神怡。永乐远眺一阵,忽然叹口气道:“江山如画,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金幼孜赶紧道,“待陛下调养好身体,自可随时再来!”

    “朕这身体还能好吗?幼孜不要哄朕了!”永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道,“就算朕真能挺过这一关,也不会再来漠北了!劳师糜饷,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可引为常制。今漠北已靖,朕还来做什么?”

    永乐语气中带着落寞,杨荣听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遂笑道:“不来也没什么。我大明国势之强,远超历代。假以时日,将漠北化归王土亦未可知。真到大功告成时,后人追忆往昔,今日陛下五征漠北之壮举,便为中华收化漠北之始。万里草原,每一寸土都与陛下紧紧相连!”

    听了杨荣的话,永乐哈哈大笑:“要真要有那一天,朕死亦瞑目!”不过笑完后,他又摇摇头,认真地道:“但这是不可能的。拓土开疆,最要紧的是使当地土民承沐王化;否则即便以力强占,但民心不服,久了终会脱离中国而去。而礼乐文教之生,又源于国本,即生计之道。我华夏以农耕立国,文化源自农耕,但观漠北,其地贫瘠少雨,不宜耕作,仅能游牧,国本与中原迥异,故文化亦不可能与中原相融。正因此理,莫说化夷入夏不可推行于漠北,就算尽迁中原汉民至彼处,只要他们生计之道为游牧,日子久了,也会尽弃夏风而从胡俗,此便是圣人所言之‘ 中华入夷狄则夷狄之’!华夏之扩张,向东可及沧海;至西可抵陇上,往南可至交趾,甚至朕还欲拓土西洋,之所以都可成功,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其地适宜耕作,进而化夷入夏可以推行!而阴山以北,我华夏纵再昌盛,亦无能力化夷入夏,故收土纳民便不可行!”

    “陛下见识高远,臣等佩服之至!”听过永乐之言,杨荣、金幼孜听后心悦诚服。

    永乐这番文明繁衍之道的解释的确精辟入里。根据后人总结出的经验,物质与意识、存在与认知、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是相互影响的。而生产方式作为经济基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之差别,必然导致社会意识形态乃至政治法律制度这类上层建筑的迥异。在生产力较为落后的古代,农林渔牧这些直接体力劳动是人类社会创造物质财富的主要生产方式。而不同的自然环境,使得不同地区在选择生产方式方面有着不可避免的差异。中国气候适宜,所以选择了生产效率更高的农业;而漠北气候苦寒,故不管是汉族还是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要想在当地生存,就只能从事生产效率相对低下的牧业。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直接导致了中国和漠北在文化以及政治体制上的迥然不同,而这种不同,又直接阻碍了漠北与中国融为一体。正基于此理,故整个农耕时代,华夏农耕文明虽远胜漠北游牧文明,但始终无法将其收入版图。永乐所阐释的,正是这样一个道理。

    但永乐终究是古代帝王,他不可能预知后世。在他死后数百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成为人类创造物质财富的主要生产方式。 与传统农业和牧业相比,近现代工业受自然条件制约的程度要小得多,理论上,这种新的生产方式可以在全球绝大部分地方推广。自从工业时代到来以后,原先基于农牧业生产方式差异带来的民族、国家间的文化鸿沟已经逐渐消失,传统农耕地区与游牧地区的文化融合也就成为了可能。同时,由于工业创造财富的能力远胜过以直接体力劳动为特征的传统农牧业,所以原先的农牧业国家和民族在见识了工业的魔力后,也会主动促使自己的主流生产方式向工业转型。而要完成这种转型,不可避免地要向先进入工业时代的文明学习。尽管这种学习的出发点是基于经济基础层面,但由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互相影响关系,最终导致传统农牧业国家和民族在转型过程中,自然而然的也会受先进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对文化融合形成推动。正基于上述两方面道理,所以在长达数千年的农耕时代里,中国始终无法实现漠北的化夷入夏;而到近代后,俄罗斯却能在短短百十年内,使自己的文化在西伯利亚甚至蒙古扎下根。当然,这个道理,是仍处于农耕时代的永乐所不可能明白的。

    永乐对自己洞鉴世事的能力也十分得意。但既然漠北不能化夷入夏,困扰华夏的胡患便永无止境,永乐虽成功地肃靖了漠北,但过个几十年,北虏仍会卷土重来。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有些怅然。不过这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只能寄望于子孙争气了。最后望了一眼苍茫天地,永乐轻声道:“走吧,回营!”

    进入营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夏日的漠北昼夜温差极大,此时已经入夜,气温也较刚才在山顶时降了好些。永乐正与杨荣边走边聊,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飞快地从脚尖直冲到心头。永乐暗道一声不妙,但此时他身在营中,无数军士瞧着自己,他万不能在进入寝帐前倒下,只能咬牙硬撑。待再走几步,眼见自己的寝帐遥遥在望,永乐觉得手脚已接近麻木,几乎都迈不开步伐。“一定要挺住!”永乐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向前行进,总算走进了帐内。待帐帘一放下,永乐心念一松,浑身力气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一下子瘫倒在身旁的马云身上。

    “皇爷!”马云立刻慌了神,当即放声大喊。杨荣和金幼孜刚送永乐到帐门口,正准备离去,听得马云叫声,立刻转身冲进帐内。此时的永乐已经不省人事。杨荣见状,赶紧对马云和金幼孜道:“你们赶紧把皇上抬到榻上,我去叫韩公达!”说完,他便飞一般冲出帐去。

    马云和金幼孜手忙脚乱地将永乐的身子搀到榻上,刚一放稳,杨荣便领着韩公达和几个医士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韩公达给永乐把了把脉,脸上也露出惊惶之色,赶紧让杨荣他们退出帐外。出得帐门,杨荣和金幼孜大眼对小眼,均急得团团乱转,杨荣一个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竟使这位堂堂文渊阁大学士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就这么焦急不安地等了近两个时辰,直到三更过后,马云才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此时张辅和柳升也得了消息,正与杨荣金幼孜一起在帐外守候,见他出来,四人一起围上前,不约而同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不行了!”马云眼角已泛着泪花,见他们发问,他哽咽着应道,“听韩大人说,寒气攻心,引得其他病症一道发作,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啊!”四位大臣均吓的面如土色。柳升性急,一把抓住马云的胳膊,叫道:“怎么可能?今天上午陛下还说精神不错,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韩大人说,陛下元气已尽,白天或是回光返照!”

    柳升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顿时木在当场。张辅稳重,赶紧问道:“陛下此刻情况如何?”

    “仍在昏厥,韩大人他们正在救治!”

    “几位大人!”几人正说话间,韩公达也走出帐外,道,“陛下醒了,叫你们进去。”

    “皇上醒了?”众人又惊又喜,韩公达先是点头,旋又悲痛万分地摇头,道,“快进去,皇上要向各位大人托孤!”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众人均呆若木鸡。杨荣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一拽金幼孜道:“快,快进去!”说着便挑帘入内,张辅和柳升也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进帐。

    帐内,永乐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色已经如白纸一样苍白。待用余光瞧见杨荣他们进来,永乐伸出右手摆了摆,阻止了他们行礼,又示意他们走上前。待到榻跟前,几位大臣见永乐形状已是弥留,均是悲痛万分,但又不敢哭出声,只得强自忍着,泪花在眼眶中直打转,永乐见着,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气若游丝地道:“生死有命,尔等勿要悲伤!”

    永乐微微点了点头,旋一使力,想从榻上坐起来,但很快便发现这不可能,只得重新躺下,勉强抬起头,道:“杨荣,去拿纸笔!”

    杨荣知道永乐这时要拟遗诏,赶紧走到案前,将纸笔拿过,蹲到榻前。永乐本想自己斟酌言辞,但现在已经没那份精力,只得运了运气,简单明了地道:“朕大行后,由皇太子继位,丧服礼仪一遵太祖皇帝遗制!”

    “陛下……”杨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当即痛哭大喊。

    “拟诏!”永乐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杨荣无奈,只得哽咽着应了声“阿!”然后提笔写就。待他写完,永乐又往案上的印玺处一指,杨荣赶紧又去把印玺拿来按了,然后将遗诏拿到永乐面前展开。永乐看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觉心头一紧,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陛下……”四位大臣齐声大喊,张辅赶紧向在角落处侍立的御医们招呼。永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手一摆,阻止御医上前,然后深吸口气,问道:“尔等说,朕此生功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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