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知道郑和指的是刚才面对程济威胁时他不顾自己死活的那些说辞。虽然胡濙对此也多少有些愤慨,但他也明白郑和当时是迫不得已。此刻郑和主动道歉,他的气又消了不少,遂大度地笑道:“郑公公并无不对,当时换做仆,也只能那般说!”
“多谢胡大人体谅!”见胡濙不介意,郑和的心也是一松,遂切入正题道,“建文君之事,绝不能声张,聚宝山这一带必须立即封锁。咱家既为南京守备,于此事责无旁贷。还请胡大人尽快动身,向皇爷禀报。”
“好!”胡濙当即点头,“仆先回城,天一亮便渡江北上。”
五
当胡濙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时,永乐刚刚亲率三十万大军离开京城,开始他自登基以来的第四次北征。本来,此次出征的日期是定在三月,但由于永乐的病情,一直拖到八月才得以成行。胡濙得知永乐已经出征,赶紧策马急追,终于在宣府赶上了大军。抵达宣府时已是深夜,永乐已经入睡,但当得知胡濙前来,他立刻传旨召见。听完胡濙的禀报,永乐却未有立作决断,而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二十二年了!距离那场叔侄之间的生死之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岁月磨砺,已经将身强体健的盛年壮士,变成了伤病缠身的耄耄老者。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病,几乎夺去了永乐的生命;而今虽已治愈,但他体内的元气,却正在疾速流矢。经过了这场大病,永乐再回顾那段改变自己命运的靖难之役,回顾当年建文对自己的残酷剿杀时,内心的愤怒和仇恨已消散了不少。
而除了私人感情,就是出于利益考虑,永乐对建文的生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在登基之初,出于对自己得位不正的担心,永乐对生死不明的建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生怕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把自己历经艰辛抢得的皇位再夺回去。几年过后,随着根基的日益稳固,永乐已不再有这方面顾忌,但另一种忧虑随之而生——不管如何否认,自己这个皇位毕竟有违法理,是以武力从侄儿手中夺来!世人不会理会自己曾被建文逼得走投无路,不会明白自己发动靖难其实是情非得已!世人只会说,朱棣皇位之得悖离纲常!一个“篡”字,足以让他朱棣万世不得超生!而这,对心高气傲的永乐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如何才能抹去这个“篡”字?永乐翻遍《二十一史》,终于找到了一个榜样——唐太宗李世民!这位同样是“篡”取天下的皇帝,用自己的文治武功,用那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贞观之治”,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篡位”的不光彩行径!当李世民成为世所公认的千古一帝后,那场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不但没有成为他的声名之累,反倒成了促成一位圣君明主诞生的光辉之举!原来,与出现一个繁华盛世,与泱泱华夏的前途命运相比,一个太子哥哥的惨死,以及一个父皇的被逼逊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当看清楚这一点后,永乐有了自己的方向:他要仿效李世民,用煌煌文治,赫赫武功,打造一个冠绝古今的华夏盛世!如此,不仅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可以洗刷掉“篡位”的污名!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的,中间必然要经历千辛万苦,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而其中的一个就来自建文。永乐明白,在辉煌盛世建成并为世所公认之前,自己仍不得不背负一个“篡位”的骂名。而在这个打造盛世的过程中,一旦建文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那这些本来被自己用权力强行压制在暗处的非议,立刻就会重新被搬回到台面上,并形成汹汹舆情,迅速在天下扩散。万一这种认识在天下人心中扎下了根,那自己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基于这种考虑,永乐仍对建文充满了戒备,他绝不允许这个大侄儿毁了自己的努力。
不过现在,永乐的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经过二十年的励精图治,一个璀璨夺目的永乐盛世已经建成。眼下的大明,已经站到了华夏历史的又一个巅峰!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永乐在这一过程中也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事到如今,就算建文重新出现又如何?他有能力开创这样的辉煌盛世吗?他有能力使海内鼎盛、四夷宾服吗?他不能!莫说一个仁弱优柔的建文,就是放眼古今,能与大明永乐皇帝相媲美的帝王,也屈指可数!永乐有理由相信,将他们叔侄二人放到一起做比较,没有人会怀疑,他朱棣,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帝!他朱棣的在位,更有益于大明,有益于中华!在取得了可以完全压倒建文的功业和成就后,永乐再看这个大侄儿时,藐视已经远远超越了内心的恐惧。
当然,虽然已不认为建文能对自己构成重大威胁,但不管怎么说,杀掉这个潜逃多年的大侄儿,肯定比任由他飘落江湖要放心得多。不过徐妙锦的介入,让永乐生出了犹豫。
对于徐妙锦,永乐一直有着一股愧疚之情。她曾倾心于自己,又在自己最为艰难时鼎力相助,而自己却利用了她的感情,为了靖难大业,将她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用十分阴险的手法加以利用,并最终深深伤害了她。徐妙锦心灰意冷之下出家为尼,孤苦伶仃地与青灯古佛相伴,这一切都是拜他永乐所赐!每念及此,永乐都觉得十分歉疚。这种感情不能为外人道,但它却根植于永乐的内心,每每想起,都让他备受折磨。当胡濙说徐妙锦对建文以死相护后,永乐再也不能心硬如铁了。
就当是还妙锦一个人情吧!永乐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微微叹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允炆毕竟是朕的侄儿,现在既已看破红尘,就留他一条命吧!”
“啊!”胡濙大为意外。在北上的路上,胡濙也曾猜测永乐如何决断。不过在他看来,这位威势无双的帝王绝对不会为一区区女子放过建文这样一个生死宿敌。可胡濙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永乐竟然饶恕了建文!
看出了胡濙的诧异,永乐布满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怎么,莫非尔真以为朕的心如铁石?”
“臣绝无此念!”胡濙吓了一跳,赶紧回道,“陛下宽宏大量,世所共知!此番释建文君,世人得知,必齐诵陛下仁德!”
“尔不用拍马屁!”永乐轻轻摆了摆手,道,“世人也不会知道此事!既然允炆已经出家,就让他在佛门里安安静静渡过余生吧!不过……”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如今避居荒郊,身边只有一个老王钺,也实在太寒碜了些。这样吧!尔回南京时,带上朕的手诏,去一趟凤阳皇觉寺,命主持方丈挑选十个聪明可靠的沙弥去侍候允炆!”
胡濙一听,便明白了永乐的深意,当即点头道:“臣明白。臣还会嘱咐郑和,让他派人将建文君那座小庙的院墙好好翻修一下,并派些番役乔装成农夫在外看守,免的一些小毛贼进去偷鸡摸狗,搅了建文君的清修!”
“正当如此!”永乐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濙退出后,永乐重新躺回榻上,这时肘关节又传来一阵酸痛。这几个月,这风湿的老毛病已犯的愈发频繁。永乐皱紧眉头忍了好一阵,待痛感散去,他才长吁口气,紧接着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连允炆也找到了。待再扫清漠北,朕在这尘世间就再无牵挂,到时候便可安安心心去见父皇了……”
六
永乐二十一年八月至十一月,三十万明军四征漠北。眼见明军来势汹汹,阿鲁台的反应与前一年面对明军三征时如出一辙,仓皇率众逃遁。而这两次的避战,虽使鞑靼逃过了全族覆没的命运,但仍给这个漠北大族带来了巨大打击。作为鞑靼之主的阿鲁台,在这两次避战中威望一落千丈,牛羊辎重亦在逃亡过程中损失无数。而许多部民眼见阿鲁台被强大的大明朝廷视为死敌,均觉前途无望,纷纷叛离而去,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率部署及牛羊驼马数万匹归降明朝。而一直被鞑靼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瓦剌也趁火打劫,向鞑靼疯狂反扑!
就明朝而言,此次出征以及前一年的三征漠北,虽都未能逮获鞑靼主力,但却如愿以偿地使鞑靼丧失了大量的部民和牛羊。对以人口和牲畜为实力象征的游牧部族而言,这无疑是极其致命的。敌来则破之,敌遁则其实力大损,这正是永乐连番出征的战略意图。诚然,每次出征,明军的耗费都远胜过鞑靼。但大明之富庶繁盛,远非只有区区二三十万人的鞑靼可比。两次交手过后,明朝不过国力小损;而作为明朝腹心之患的鞑靼,却是元气大伤,其漠北霸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眼见鞑靼已经日薄西山,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永乐决定再次出征。在他看来,只要再加把劲,鞑靼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轰然崩溃。从此以后,蒙古各部就将恢复一盘散沙的局面,至少二三十年内,其无可能再威胁大明。虽然连续两年北征,也使明朝受了内伤,但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对决中,集中余力一举击垮宿敌,无疑比为享一时安乐,却留下绵绵不绝的祸患要划算得多!这是在二征漠北未尽全功,以致鞑靼重新坐大后,永乐从中汲取的教训!
第五次出征,永乐仍决定亲自领军。其实如今永乐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四征漠北结束后,他便一直卧病在床,连日常朝政都交给了高炽打理。听闻皇帝又要出征,高炽和瞻基赶紧劝阻,太医院的医士们也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多加休养,不能再上阵领军。不过永乐却不为所动。经过二十年的开拓振兴,大明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永乐的宏图大志,也都一一得以实现,只剩下这扫清漠北一项,也即将大功告成,又怎能轻易放弃?
永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恐离大渐不远,但正因为如此,他更要亲自完成这最后一项功业,他要为自己的辉煌人生写下完美的终章!眼见儿臣们喋喋不休的劝阻,已有许久未发脾气的永乐终于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尔等勿用再言!五征漠北,朕必亲自前往!纵马革裹尸,朕亦无悔!”
见永乐态度如此坚决,高炽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拱手听命。
……
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初四,永乐皇帝率军离开北京,五征漠北。与前几次北征相同,杨荣、金幼孜两位大学士随驾扈从。英国公张辅、安远侯柳升、成山侯王通,武安侯郑亨、阳武侯薛禄分掌五军。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跋涉,经宣府出塞,到五月初五时,抵达塞外重镇开平。驻守开平的成安侯郭亮率一众裨将至城外接驾,将永乐迎至其总兵府临时改做的行宫中。
当晚,永乐在行宫大宴群臣。席上永乐兴致大起,与将军们频频举杯。一众武将更是觥筹交错,不一会儿堂上便杯盘狼藉。永乐见状,乐得哈哈大笑道:“每次在宫中赐宴,尔等都细嚼慢咽,跟个妇人似的!今日在开平,没了规矩约束,才总算有了个将军模样!”说着,永乐又无尽感慨地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都是靖难时的旧事了!自打当了皇帝,朕也被这繁琐规矩管着,反倒不如尔等在外头自在!朕倒真怀念靖难时的那些日子,虽则艰辛,但却畅快!尤其是每每得胜,与尔等一起痛饮,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在座将领大都是燕藩旧将,听永乐这么一说,大家的思绪也都回到了当年。柳升正喝得兴起,听永乐这么说,当即叫道:“陛下何必感伤?今天反正又不在宫中,便和咱们这帮子老人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永乐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朕老了,比不得尔等!暴饮暴食怕是不行了!”
“陛下哪里老了?”武安侯郑亨接过口道,“廉颇八十尚能日进斗米,肉十斤。陛下春秋正富,岂会差过廉颇?臣还想着追随陛下再打二十年鞑子咧!”
“哈哈哈哈!”郑亨的恭维让永乐十分受用,他大笑一阵,随即端起手中酒杯道:“好,就冲尔这番话,朕再饮一杯!”
杨荣坐在永乐左下首的第一位,此时见他又要喝,有些不放心,道:“陛下,您今天已喝了不少了!太医交待过,您大病初愈,不宜畅饮!”
“怕什么!”永乐潇洒地一挥手地道,“朕一生戎马,不知受过多少伤,患过多少病,哪一次要了命了?今日难得与大家一乐,尔莫要聒噪!”说完,便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本都是豪爽之辈,见永乐如此,更是轮番敬酒。永乐之前在病床上窝了半年,也是憋屈坏了,今难得遇到这般热闹场面,也觉十分快活,竟是来者不拒,一转眼又喝了七八杯。不过永乐毕竟是年纪大了,就算性格依旧要强,但酒量却是不如当年远矣。不一会,他脸上便显出醉意。杨荣见着,赶紧向永乐身旁侍候的马云打眼色。马云会意,旋上前对永乐道,道:“皇爷,时候不早了,咱们歇着去吧?”
永乐这时已是半醉半醒,遂也不再强撑,便让马云搀扶着,摇摇摆摆地回后院去了。
待回到寝室,永乐立刻如烂泥般躺到榻上。马云帮他脱去靴子,又找来薄毯盖好,随即吹熄蜡烛,蹑手蹑脚的出门而去。
待三更过后,永乐突然觉得口渴,遂下榻准备找些水喝。正当他拿起桌上水壶欲往杯中添水时,忽然觉得身后一股凉风袭来。永乐一扭过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屋内,竟站着一个高龄老者。只见这老者满头鹤发,头戴五老冠,身着白绸大褂,一副仙风道骨之像。永乐受惊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伸出手指着老者喝道:“尔是何人,竟敢私闯天子寝室!尔活得不耐烦了吗?”
老道丝毫未被永乐的气势所动。过了好一阵,方淡淡道:“贫道张三丰!”
“张三丰?”永乐又是一吓,待定睛一瞧,见此人倒确与传闻中的张三丰有些相像,遂定下心神,道:“尔言尔是张三丰,可有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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