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鸑鷟西逝(1)
一
与后来举世闻名的北京紫禁城不同,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南京紫禁城无论是在规模、格局还是气派方面,都显得逊色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太祖朱元璋对将南京作为大明京城并不太满意,在位初期屡有迁都之意,故对皇宫规制不太苛求。二是当时刚经历元末大乱,天下满目疮痍、民力不济,加之朱元璋讨饭出身、生性节俭,不愿在宫室上头大肆铺张。而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受地貌限制。南京位处丘陵,平地有限,别说在城里大肆圈地营建宫室,就连按照历代帝都的传统布局,将皇宫建在城中央都无有可能。当初构划时,经通晓阴阳的神机军师刘伯温屡次勘访,朱元璋最终将紫禁城的位址定在了南京的东城。此地背靠钟山,从风水上来说也算得上一块宝地了,但地势却稍显狭窄,建成以后的整个宫城周不过五里,与之前唐、宋、元等大一统朝廷的宫室相比局促太多,殿宇雕饰方面则更是不如。不过也正是这种简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建国初期朱明皇室崇俭务实的良好风习。
本来,明初宫人不多,整个紫禁城内的内官、都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千之数,与晚明时的动辄过万全不能比。故南京宫室虽较前朝局促,但使用起来照样绰绰有余。可数百座殿宇楼阁聚集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却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弊端——憋闷。南京的夏天本就是个出了名的火炉,而紫禁城内因为空气流通不畅,就更显得闷热无比。故每到盛夏,宫中的奴婢们都多少会显得有些烦躁,私下里时常有斗嘴情事发生,甚至连严令禁止的斗殴也都偶有出现。但是在永乐五年的夏天,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宫人,也都如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性子,平日里别说横眉怒眼,就是走路也都掂着脚尖,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皇后徐仪华的病情愈发严重,已呈不支之象;皇上为此整日忧心忡忡,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大家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时触了皇爷的霉头,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内廷的宫人谨小慎微,外朝的大臣们同样也心神不宁。自从邸报上明文登出凤体违和的消息后,大家都预感到皇后情况不妙。这几日除了紧要军务,其余普通政事都尽量由各衙门自行处理。若有实在做不了主的,也都写成奏本递交通政司,再转送到宫城内的文渊阁,由内阁阁臣们斟酌轻重缓急,然后进呈御览。这种全新的奏事流程,也是出自永乐的授意,他现在的一门心思都已移到了皇后的病情上头,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国政,故只得出此权宜之策。如此安排,内阁的地位就突然重要起来。偏偏这时《文献大成》的重修又到了最后关头,永乐牵挂徐后病情之余,还特地交待此事不可再拖延,故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几个都被抽调到弘文馆里查籍阅典,内阁能做事的只剩下黄淮和胡广。两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仍不能完全应付,一些看似不太要紧的政务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这一日午后,户部尚书夏元吉正满头大汗地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忽然,一道浙江布政司送来的公文映入他的眼帘。此文言道秋汛将至,钱塘江河堤急需加固,需抓紧时间招募民夫上堤护坝,请户部急拨钱粮。夏元吉想了想,又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本,却是三日前湖广布政司递来的,内容与浙江这道一样,都是防汛护堤急需朝廷拨付钱粮,只不过钱塘江换成了荆江。这种事每年夏秋季节都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过此时夏元吉捏着这两道公文思忖许久,最后将它们收入袖中,随即走出户部衙门,径直往宫中而去。
刚走到左掖门外,夏元吉还未来得及递牌子,便见鸿胪寺丞刘帖木儿迎面出来。夏元吉眼光一亮,忙上前两步问道:“老刘,你可是去面圣了么?所为何事?”
“是!”刘帖木儿是汉化鞑子,虽然能说汉语,但却是北京一带的口音,于南京官话仍不甚流利。永乐在北京就藩多年,刘帖木儿用当地土话与他交流不成问题,但要与夏元吉等南方籍官员对答就稍显麻烦。见夏元吉发问,刘帖木儿憋了好一阵,方用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回道:“回夏大人,下官是去面圣了。乌斯藏白教尚师哈立麻去年来京,陛下命在山西五台山建大斋,请哈立麻在那里为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祈福。眼下大斋已成,哈立麻也抵达五台山,特上表道谢。因皇上一向对哈立麻的事特别关心,故下官明知皇上心寄娘娘病情,也只有斗胆请见了一次。”
这刘帖木儿南京官话不好,一开口却特别啰嗦,夏元吉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意思全弄明白。不过也亏了刘帖木儿话多,从他的絮叨中,夏元吉发现了些门道:这哈立麻是乌斯藏颇有名望的高僧,永乐召其进京,名为敬佛,实则是借此怀柔藏人,所以对他上心也是自然。不过虽然如此,一道谢表毕竟不是急务,这样刘帖木儿也能成功见驾。如此看来,至少眼下永乐还是有功夫接见外臣的。想到这里,夏元吉精神一振,当即又跟刘帖木儿寒暄几句,旋到门前递牌子请见。
一盏茶功夫过去,一个小内官碎步跑出门来,传旨永乐在乾清宫接见。夏元吉听了先是一愣:他与内阁侍臣不同,通常永乐召见他这种外臣都是在武英殿。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皇上牵挂皇后病情,故改在内廷召见自己,这样一旦皇后的坤宁宫有什么事情,永乐知道的也能快些。想到这里,夏元吉心中一紧,也不多说,只加紧步伐,跟着传旨内官往内廷走去。
一进乾清宫御书房,永乐身影便出现在夏元吉面前。与早朝时的强打精神不同,离开了朝堂,永乐再也难掩恍惚与焦灼。夏元吉一眼望去,见永乐有气无力地半偎在紫檀木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惫,明显是连日失眠所致;而原先黑得发亮的头发,如今也没了光泽,显得有些灰暗。见夏元吉进来,永乐先摇摇手,阻止了他行礼,旋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房中央的一张红木凳子一指,夏元吉会意,便只略一欠身,便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夏爱卿见朕何事?”永乐问道。
“回陛下!”夏元吉起身,将那两道公文从袖口中掏出,欠身呈上道,“浙江、湖广布政司相继来文,请户部拨钱一百一十万贯以应秋汛!”
见夏元吉上书,守在永乐身旁的马云赶紧上前接过,转递到永乐手中。永乐翻开略略一扫,随即放到面前御案上道:“此等民生之事,尔直接照往年成例拨付,完了再奏与朕便是,何必专门进宫一趟?莫非户部没钱了么?”
“钱自是有的!”夏元吉赶紧答道,“眼下户部尚有公帑八百四十八万贯,旬月后各地赋税也将相继解至,应付浙江等地秋汛开支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入秋,塞上三十万戌边士卒需添置棉衣,另需从江南征集二百万石粮草运到北京供将士们过冬,仅此一项,开支便达近四百万贯;再加上中途飘没耗羡,恐就得五百多万贯。此外,交趾虽已光复,但黎逆余孽仍在顽抗,朝廷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要留驻当地,光供应他们下半年所需,便又要花上近二百万贯;而数月后张、沐二帅就要班师回朝,郑和出使西洋的船队也将归来,届时朝廷自然要大加赏赐,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以上种种,再加上重修北京城墙、筹备二次出使西洋,以及各种日常开销,至岁末时朝廷还将支出近二千万贯之多!”
夏元吉说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纵然永乐心有旁骛,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聆听。听夏元吉说完,永乐略一思忖,抬头道:“照尔计算,今年户部盈余多少?”
“今岁肯定是只有亏空,没有节余了。不过前两年朝廷还攒了些家底,靠着这些老本,倒不至于不敷开支。但这么下来,到年底户部存钱恐就不多了。”
“还剩多少?”永乐蓦然惊觉,身子立时坐直了起来。
“大约可剩下四百万贯左右!”
永乐陷入沉默。偌大个大明朝,国库只剩下四百万贯,这无论如何也太少了些,一旦四方有个风吹草动,朝廷立刻就有可能陷入无钱可用的窘境。想到这里,永乐倏地抬头,对夏元吉道:“营建北京之事暂缓!待来年开春后再做计较!”
“陛下圣明!”夏元吉心头稍缓,不过又道,“即便如此,朝廷最多也只能省下两百万贯!六百万贯的存余,还是稍少了些!”
“也将将足够了!”永乐从御案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脸道,“其余各项开支都是免不了的,尔不要打它们主意。眼下海内尚算安宁;鞑靼的阿鲁台虽有异心,但凭他目前的实力,尚没胆子来招惹我大明。只要没有兵争,六百万贯足以保得今岁平安。”
“可是……”夏元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嗫嚅道,“或许朝廷还将多出一大笔开支,而且还耽搁不得!”
“哦?”永乐有些不解地道,“朝廷今年的大事不就这么几件了么?还能有什么急务?”
夏元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永乐,过了好半晌,方一咬牙,小心翼翼的禀道:“回陛下。历代帝王自登基日起,便要寻址建陵。陛下御宇已有五载,然陵寝之事仍一拖再拖,这实在有违常理!故……故臣斗胆,请陛下即刻派员寻找风水宝地,准备开工建陵!”说完,夏元吉立刻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等待永乐训斥。
夏元吉这话虽说得极委婉,但永乐仍立刻领悟出了其中意思——这实际上是提醒他,一旦皇后驾崩,朝廷自然要马上修建帝陵,否则皇后梓宫将无以安葬,而帝陵修建,无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想到这里,永乐倏地站立起身,眸子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似要将眼前的夏元吉烧成灰烬。
不过永乐终究平静了下来。毕竟徐后的病情,他本人最为了解,眼下的确是到了要考虑身后事的地步了。思忖半晌,永乐一声长叹,身子颓然倒在坐椅上,有气无力地道:“尔是忠臣!此事不可再拖。不过建陵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光是选址,便要费好一阵功夫,想来前期开支也不会太大!”
见永乐无怪罪之意,夏元吉心中犹如一块巨石落地,再说起话来也顺畅许多:“陛下所言甚是。但寻址之事,再慢也就只花上几个月而已,何况此事还迫在眉睫。由此看来,建陵的开支或应及早筹备,届时方能有备无患。而且……”讲到这里,夏元吉想着既然话已说开,索性不再顾忌,当即道,“陛下恕罪,万一娘娘不幸大行,这凶礼自然不能马虎。若隆重的话,前后花费恐也要大几十万贯。如此一来,国库恐就愈发空虚了……”
“朕拨内帑治丧,不用尔户部掏一文钱!”永乐本就对徐后之事暗自伤心,此番听得夏元吉左一个大行右一个凶礼,他纵明知其是一片忠心,但仍忍不住急火攻心,竟有些失态地拍案大叫。
夏元吉吃了一吓,旋即面露苦笑道:“臣死罪!只是此等事不得不预作绸缪。皇后乃天下之母,倘有不幸,哪有让皇上用内帑治丧的道理!何况几十万的开销,内帑恐也……”
“唉……”永乐一声哀叹,旋又摆了摆手,示意不怪罪夏元吉。重新坐下后,永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待心绪平静些,方精疲力竭地道:“说吧!尔有何应对之法!”
永乐一旦平静,思绪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缜密和周全。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户部尚书在度支上头是绝不会黔驴技穷的。他夏元吉既然敢来找自己,那除了诉苦外,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果然,夏元吉欠身一揖,随即正容道:“臣有一策,或可缓国用不敷之虞!”
“说吧!”永乐淡淡道。
夏元吉毫不犹豫地道:“解除开中限制,朝廷立可节省大笔钱粮。”
“恢复开中?”永乐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自永乐二年限制开中以来,北京的粮草已增加不少,但边疆各地因为没了盐商输粮,这粮草转运之责又落到官府头上。如此一来,不仅中间损耗猛涨,百姓的徭役也因此大大增加,输粮各省的布政司对此叫苦连天。无奈北京乃天子行在、塞防根基,地位太过重要,朝廷为了它,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恢复开中,万一北京粮草再度不济奈何?”斟酌再三,永乐提出了这个疑问。
“不会!”夏元吉信心十足地道,“经数年开中,北京各仓的存粮已大大增加,现应已有两百万石之多,只要无大战,仅此便够行在卫所一年之用。而且如今移民北京也已结束,十余万农户已屯垦有年,朝廷不仅不需再接济他们,反可从中收取赋税。再说了,永乐二年郑和出使日本后,倭患已有所缓解,陈瑄船队再从海路运粮,其折损亦有所降低。凡此种种,足以保证开中限制解除后,北京粮草仍足以供应所需。
夏元吉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但永乐心中却仍隐藏着一份忧虑:盖因夏元吉之判断,均是基于北方无大战事发生的基础之上。可眼下形势,鞑靼国师阿鲁台自永乐三年迎立元室后裔本雅失里为可汗以来,这几年间势力猛涨,已渐呈一统漠北之势。鞑靼盘踞漠北,大明虽强,一时也鞭长莫及,故永乐对阿鲁台一直采用羁縻之策,屡次遣使宣诏,希望将其招安。不过对于朝廷的招谕,阿鲁台却态度暧昧,既不接受,也不断然拒绝。对此,永乐一直心怀警惕,担心其是暗蓄实力,待羽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度侵犯中国。而且在永乐的认识中,也绝不会允许一个统一的漠北出现,否则大明北疆将面临重大威胁。要是鞑靼真成了大气候,就算它暂无南侵之意,大明也肯定要出塞讨伐,以消除隐患。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天已不太遥远。
无论是鞑子南侵,还是明军北征,这都将是一场举国大战,北京作为塞防根本之地,没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肯定是不行的。有这么层隐忧,永乐对解除“开中”限制不能不有所顾忌。
见永乐久久不语,夏元吉不禁有些发急。其实他也知道永乐的担忧为何,但他也是没有办法。今日他之所以不合时宜的见驾,力陈当下度支艰难,甚至敢于不忌讳地提出皇后驾崩一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说服永乐放开对“开中”的限制。
自永乐继位以来,大明海内升平,朝廷岁入年年递增;但这位天子心气极高,大手笔是一个接着一个,导致开支也是节节攀高。夏元吉执掌户部,一方面要为永乐的开拓大业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得确保朝廷不至于入不敷出,这里间的艰辛可想而知。这几年下来,这位户部尚书看似气定神闲,对种种开销都能从容应付;但背地里却已是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幸亏夏元吉生性好强从不服输,加之其对永乐的开拓振兴也发自内心的赞同,否则的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理财之道,说白了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几年下来,开源的办法基本上被夏元吉用尽,再想增加赋税几无可能,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而恢复“开中”则是眼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大幅减少朝廷开支的方法。若此策不能施行,夏元吉真不知道接下来他这个户部尚书该如何做下去!念及于此,夏元吉又拱手道:“陛下,当初限制开中,是因为北京粮草吃紧,且当时朝廷外患,也只限于漠北鞑靼,其余地方纵有些损失,但都无碍全局。可如今形势不同。征讨安南,滇、桂、粤、川等地存粮已消耗大半,急需补充。而眼下交趾刚复未久,蛮夷依旧多有不服,十余万大军屯于彼地,仍需朝廷粮饷接济;还有甘肃,虽说帖木儿暴毙,但西陲仍不可掉以轻心,朝廷十万将士屯于陇上、河西,一应粮草亦需从中原转运。此二地之输粮若能易之以开中,则朝廷仅今年后几个月便可省下近六十万贯支出,往后每岁更是可省下近一百五十万贯!如此不仅解了营建帝陵的燃眉之急,还可成为朝廷的一项长久之利!至于北京,粮草已十分充裕,即便将来有不虞之需,只要撑过两三年,朝廷缓过劲儿来,再行增益不迟,断碍不了大局!”说到这里,夏元吉复跪倒于地,一脸恳切地道:“臣知陛下忧心鞑靼,然当下国用已近之于极。为长远计,还请陛下隐忍一时,只要过了这一段,臣保证能让北京粮仓丰盈,断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皮与鞑子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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