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夏元吉竟几似哀求般一力陈情,永乐悚然动容之余,也清楚地意识到,大明朝的国用确实已到了十分紧张的地步。想到这里,永乐不再犹豫,当即拍板道:“也罢!便依爱卿之议,朕明日便下诏恢复开中!”说完这些,永乐话音转柔,对夏元吉温言道,“维喆速速起来!尔一心为国,朕岂能让尔为难?”
“谢陛下!”听得永乐答应所请,夏元吉转忧为喜,正想接着说几句奉承话,忽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爷,坤宁宫管事牌子马骐求见!”殿门外传来马云的急促叫声,声调中带着几丝颤抖。
“啊……”永乐脸色一变,身子倏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马上进来!”
“皇爷……”马骐滚驴样儿爬进房中,一骨碌扑到在地,满脸惊慌地道:“娘娘突然大口咯血,咯完就晕了过去……”
“什么!”永乐双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忙伸出双手撑住御案站稳了,惶急地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娘娘一晕,太医院韩院使便进去抢治,奴婢就赶紧过来报信了!”
“那还啰嗦什么!”永乐一声暴喝,“赶紧备辇,摆驾坤宁宫!”说完,他也顾不上已惊得面如土色的夏元吉,当即一个箭步冲出御书房,直向殿外奔去……
二
当朱棣心急火燎地赶到坤宁宫时,这里已是一片慌乱。太医院院使韩公茂正领着几个御医在暖阁内急救,室外的内官和都人们步履匆匆地端药送水,脸上布满惊慌之色。永乐看在眼里,心中一沉,欲待进室探望,又恐扰了御医们诊治,只得心神不宁地在暖阁槅门外搓着手团团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吱呀”一声,暖阁槅门打开,韩公茂满脸疲惫地踱了出来。见永乐正在门外,他忙欲俯身行礼,永乐将他一把拽起,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皇后可有醒来?”
“回陛下!”韩公茂道,“娘娘已醒转,然因太过疲惫,现又睡过去了!”
听得徐后已被救醒,永乐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脸色也舒缓许多。长吁口气,他又问道:“照尔这般说,皇后的病情有转机了?”
韩公茂没有吱声,而只是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见韩公茂如此,永乐刚放下去的心顿又提了起来:“怎么?仍有反复?”
“陛下恕罪,恐怕不只是有反复这么简单!”韩公茂苦笑一声。
“什么?”永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半晌方怔怔道,“此话怎讲?”
韩公茂左右一张望,随即将永乐引到一僻静处,方一骨碌跪下,眼角含泪道:“陛下,娘娘久染沉疴,已是病入膏肓。此番虽侥幸脱险,但也只是回光返照。若臣所料非差,娘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啊……”永乐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就要跌倒。韩公茂见状,忙起身将他扶住,惊慌地道:“陛下!陛下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朕晓得!”永乐强自稳住心神,将搀扶自己的韩公茂轻轻推开,旋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公茂,尔实话跟朕说,皇后这次生还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怕是……百中无一!”
永乐浑身一震,随即又哆嗦着道:“那尔再说,皇后还能撑多久?”
“恐怕……恐怕就这几日了!”
永乐紧拽韩公茂肩膀的手颓然无力地松开,眸子也瞬间变得一片茫然。突然,他猛地一转身,疾步走到暖阁门前,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一进暖阁,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两个都人正站在皇后徐仪华卧榻前的纱幔内侍候,见永乐进入,忙要跪下行礼。永乐一摆手,制止了他们,随即头往后一摆。二人会意,忙蹑起脚尖,轻轻退出阁外,并将房门小心带上。
待都人退出,永乐上前两步撩开纱幔,沿着卧榻的边缘轻轻坐下,然后用充满爱怜的眼光瞧向发妻。
徐仪华睡得十分安详。长期的病痛折磨,已使这位中年皇后完全不复往日的丰腴,展现在永乐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惨白,骨瘦嶙峋的躯体,曾经乌黑亮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而今也变得枯黄蓬松,看上去凌乱无比。永乐与徐仪华结发二十余载,其间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夫妻间的感情十分深厚。眼见深爱多年的发妻已近油尽灯枯,永乐心头一酸,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永乐的哭声惊醒了徐仪华。她睁开眼,见自己的丈夫满脸泪痕,不由惨然一笑,轻声嗔道:“陛下豪气盖世,怎也有落泪的时候?”
“啊……”听得徐仪华出声,永乐先是一惊,忙拭了脸上泪痕,强挤出笑容温言道,“梓潼,你醒了么?是朕不小心,搅了你安睡!”
“无妨的!”徐仪华也露出一丝微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正有话要跟您说,要是错过了,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没有机会了,你瞎说什么?”永乐忙握住徐仪华的手道,“方才我问过韩公茂了,他说你这病虽看似凶险,但其实是无碍的,疗养一阵子便能康复。公茂自打咱们到北平就藩时起就是燕王府的医正,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他既说了没事,你就一定能好过来!”
“皇上莫要哄我。臣妾的病自己心中有数,这次肯定是扛不过去了!”徐后微微摇头道,“臣妾德浅福薄,幸赖陛下不弃,此间情分,纵九死亦难报答。今大限将至,臣妾心中有些话憋了许久,须当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吐为快。若是话语未尽而阴阳永隔,臣妾必死不瞑目!”
听得徐仪华这般说,永乐心中愈发悲苦,待欲再劝,却见她虽气若游丝,但神情却颇坚毅。永乐遂暗自一叹,强笑道:“也罢,咱们夫妻好久未在一起了,趁这闲功夫说说体己话也好!”
见永乐答应,徐仪华展颜一笑,旋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门。永乐一愣,随即会意,当即叫进来个小内官,命他去端碗参汤。小内官得令,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回来。永乐接过瓷碗和汤匙,命小内官退下,自己亲手一口一口喂着徐后喝了,末了掏出手帕给她拭了嘴,方笑道:“如何?精神可有好些?”
一碗参汤下肚,徐后苍白的脸颊浮出少许血色,说话的声音也稍大了些:“臣妾来日无多,然心头仍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请陛下成全。”
“什么来日无多,梓潼莫要……”永乐仍要劝解,徐仪华已摇摇头阻止了他,继续道:“其一,臣妾之弟徐辉祖当年不明是非,屡屡忤逆陛下,后来遭到报应,实是罪有应得。然其虽有大错,但本性绝非奸邪,所犯罪过,亦不过是一时愚昧所致。如今事过多年,其整日闭门思过,想来也早就悔了。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臣妾份上,放他一条生路。臣妾不敢奢求复其爵位,只要能解除幽禁,让他能像普通百姓一般,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初永乐兴师靖难,徐家兄弟中,老四徐增寿暗中帮助永乐,结果事发被捕,在燕军进城前夕被建文击杀。而身为徐家爵主的徐辉祖则一直坚决站在建文朝廷这边,并曾率军讨伐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直到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建文败局已定,徐辉祖仍率家丁在大街上与燕军激战,失败被俘后仍拼死不降。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徐增寿虽已身死,但仍被追封为定国公,并由其嫡子徐景昌袭爵;而对这个死心跟自己作对的大舅子,永乐则愤恨到了极点。虽然因着徐后的关系,永乐最终未将其处死,但仍下旨夺其魏国公爵位,将其圈禁家中。
徐辉祖是因反对永乐靖难而获罪。徐仪华虽贵为皇后,但大明祖制,后宫不能干政,故她在此事上头也说不得什么。但徐仪华与辉祖毕竟是亲姐弟。弟弟遭此大难,她做姐姐的看在眼里,心中岂能好受?平日里,徐仪华恪于祖制不得不缄口,但如今她已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心中的顾忌自也少了许多,故趁此机会向永乐求情。
听爱妻提起徐辉祖,永乐不由一阵默然。徐辉祖虽曾拼死和自己作对,但这毕竟已是陈年往事。这么多年过去,永乐心中的愤恨已减轻不少;而且现在他的江山已坚如磐石,故对这些所谓“齐黄奸党”也犯不着像当年那样戒备。而且永乐还知道,徐辉祖被幽禁多年,已抑郁成疾,现在也是卧床不起,即便再放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关于辉祖病重的事,永乐一直瞒着徐仪华,此刻眼见她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永乐心中的寒冰终于融化,当即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仅会放他出来,还会复其魏国公爵位。”
徐仪华面露感激之色,当即欲起身致谢。
“躺下,快躺下!”永乐忙轻轻按住徐后。
“谢陛下厚恩!”徐仪华温颜一笑,但脸上很快又浮过一丝忧色,“这第二件放心不下的,便是炽儿和煦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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