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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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兵困济南(2)(2/2)

    “世忠来了!”见金忠进账,朱棣露出一丝笑容道,“连日大雨,世忠一路辛苦了!”

    听得朱棣说话,金忠才把眼光从这生员身上收回,跪下行了个叩首礼,道:“谢王爷关心,辛苦点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是不负王爷使命,一百零二门盏口将军、十八门碗口将军,皆是李景隆在德州留下的,现已悉数拉到济南城下,待老天放晴后便可使用!”

    朱棣含笑摆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暴雨连绵,火器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随即,他又手指那个生员道,“与尔介绍个人,他叫纪纲,是临邑的贡生,八天前在禹城投效本王!”

    听朱棣这么一说,金忠立马想起来:前几天在德州时,曾听回德州传令的内官说起,在追击李景隆的路上,有一人直闯军前,欲毛遂自荐。据说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还机敏异常,竟连闯过燕军几道堵截,直到距燕王马前仅十余步时才被马和他们拿下。当时金忠听了,还以为这人是聂政、郭解之流的侠客,此时才知竟是一个研习孔孟的贡生!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当着众人之面为自己引荐,金忠忙也收起先前因其面相不佳而生出的几分厌恶之心,当即侧身向生员一拱手道:“当日纪兄闯阵自效,忠在德州闻知,便对兄台之武功胆略赞叹不已。今日一见,方知兄台竟是文武双全之俊杰之士,此番便先有礼了!”

    “岂敢!岂敢!”纪纲知道金忠在燕军中的地位,见他抢先行礼,赶紧又还了一大揖道,“昨日王爷与在下遍说燕藩英豪时,数次提到先生智谋过人,实乃当世高人。今日得见,纲足慰平生,往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听纪纲这一番言辞,金忠心中更加惊异——当初自己入燕藩时,有着道衍的大力保荐,可燕王也是几番考察,足过了一个来月,才纳己入府,逐渐引为腹心。眼前这个纪纲投军不到十日,燕王便毫无顾忌地跟他叙论燕藩要员的短长,这份信任来的也未免太快了吧!

    “纪纲亦通习谋略,世忠将来运筹军略之时,可让他从旁襄赞一二!”朱棣含笑对金忠言道,随即又话锋一转,“来日方长,这事以后再慢慢与尔说。今日尔来的正巧,昨日纪纲想了个速破济南的法子,本王听了觉得不错,此番便借着议事的机会说说,世忠可与诸位将军斟酌斟酌!”说完,他将目光瞄向纪纲。

    纪纲会意,转向朱棣一躬了躬身,随即走到大帐左侧挂着的地图跟前。高煦和众将听得有速破济南的方法,个个精神大振,忙都一窝蜂的挤到地图前。金忠微微一愣,便也踱步凑上。

    可能因是第一次在这么多高级将领前宣讲的缘故,纪纲一开始颇有些紧张。不过他很快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方形标识侃侃道:“二郡王、金先生还有诸位将军请看,这里便是济南。济南城共有四座大门,南面的舜田门接历山地脉,地势较高;东之齐川、西之泺源二门,皆处平原之上,地势平坦;北面的汇波门为水门,正连着大明湖……”

    “这些我们早知道了,哪用你这般啰嗦,直接讲怎么破城便是!”挤在最前面的谭渊是个急性子,见纪纲磨磨唧唧,顿时大为不耐,当即出声嚷道。

    纪纲笑道:“谭将军勿急,且听我说。破济南的法子便在这地势上头。”随即他又指着济南上方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道,“这便是大清河。此河虽不比黄、淮,但也是山东境内一条大河。大清河在流经济南境内时,正好向南一个急拐,然后在济南正北方五里处又折而向北。这南北变势之交点便是泺口。此处便是平常时,亦是水流湍急,每年到冬季时,济南府便要征集民夫在此加修堤坝,否则到夏天时一旦溃堤,大水便将奔涌而下,直扑济南……”

    话说到这里,金忠便已明白,一思之下,他的脸瞬间变得雪白,当即出言道:“莫非你是要……掘堤灌城?”

    “不错!”纪纲点点头,兴奋地道,“眼下已是五月,离夏至不过数日时光。且这几日山东大雨不断,大清河水量暴涨,正是掘堤的良机。我军可兵分两路,王爷率大部移至历山脚下扎营,另遣一将数千之兵守住泺口,扒开河堤。只要堤一溃,不出三日,济南便成一片泽国……”

    “不可!”纪纲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一声大喝响起,将在场众人吓了一跳。众人侧目一瞧,金忠已是满脸怒容,一双眸子死死瞪着纪纲,似乎要冒出火来!

    “先生为何说不可?某觉得这法子不错啊!”纪纲还未说话,旁边的谭渊便楞乎乎地问道。

    “胡说!”金忠狠狠瞪了谭渊一眼,遂又转向纪纲道,“济南乃山东省会,城中庶民不下十万。若是灌城,这十万黎民奈何?”

    纪纲这才明白了金忠反对的原因。暗讥这位燕军军师迂腐的同时,纪纲呵呵一笑道:“先生方自德州来,或许不知,如今城中壮丁,早已被悉数征发上墙,同南军一起抵御我军。我军之所以连攻济南不克,便是这帮庶民拼死抵抗之故。由此可知,济南一城,已死心党附奸佞,抗拒天兵。其既已不为民,吾又奈何以民视之?”

    “一派胡言!”金忠仍是一副怒发冲冠之态,当即驳道,“济南士民十余万,其中守城者能有多少?顶多不过两三万而已!其余老弱妇孺可有登城?且即便是壮丁,尔又怎知其抗拒我军乃是发自内心?焉知其不是受南军裹挟之故?大水灌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纵南军当死,阖城庶民何过?当遭此大劫?”说到这里,金忠越想越气,又补了一句道,“此策阴损太过,有伤天和,尔出此下策,欲置王爷于何地?”

    纪纲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投军自效,便是想得到燕王重用,从而赚得一番大功名。这水淹济南是他加入燕藩以来所献的第一个计策。昨天在朱棣面前提出时,这位王爷虽未当即应允,但也明显心有所动。也就是在提出此策后,纪纲明显感觉到朱棣对他的器重又加深了一层。可就是这么一个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良策,却被金忠斥为阴损狠毒!这一下纪纲如何下得来台?而金忠那句“欲置王爷于何地?”的话,更有说他纪纲“心怀叵测”的意思了!被逼到这个份上,纪纲虽不愿得罪金忠,但也不得不为自己争上一争。

    压抑住心中的恼怒,纪纲淡淡道:“先生这话或有不妥。在下献此策,不过是为我军早破济南,这‘置王爷于何地’之诘,在下岂能当得起?”

    金忠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得有些过了。毕竟就事论事的说,纪纲之策其实不失为破城之良法。只是为破一座济南城而要十万黎民受灭顶之灾,这是一向以仁义为信条的金忠所不能容忍的,故方才乍听之下,一时怒上心头。想到这里,金忠略带歉意地一笑道:“吾方才确是心急了些,言语间有失分寸,纪兄莫要怪罪!”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兵法有云: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奉天靖难,本是为扶正社稷,护佑万民的正义之举。而水淹济南,使满城士民遭此大难。且不说是否有失靖难之本意,但就消息传开,天下人必也将王爷归入西晋八王之流,言王爷之起义实为一己之私利也!故灌城之举,实为不妥!”

    纪纲一阵沉默。本来,金忠以燕军军师的身份,向纪纲这个新进未久之人表达歉意,这份脸面无论如何也是给足了。但纪纲以水淹济南之策获朱棣之另眼相看,若就这么三下五除二的当众被否,他也确实心有不甘。经过金忠这番言论,且不说朱棣将来会怎么看自己,就是眼前的这帮子燕军大将,也必要把自己看轻几分。若果真如此,纪纲在燕藩的前程就堪忧了。而且纪纲仔细想来,金忠后面的话中,还有责自己眼光狭隘,不能纵览全局的意思在里头,这种印象要是在朱棣心中扎下根,那他就再也别想翻过身来。想到这里,纪纲决定不惜冒着与金忠翻脸的危险,也要将自己的想法坚持到底。

    斟酌好言辞,纪纲微微一笑道:“纲乃后生晚辈,岂敢与金先生置气?然此番相争,所为绝非意气,而正是为了王爷的靖难大业!故纲虽有冒犯,但也不得不言。”说到这里,纪纲深吸口气,侃侃道,“兵法亦云: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自白沟河一役来,我军势如破竹,李景隆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长江以北再无重兵,此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能速下济南,那不仅山东、河北之地尽落吾手,便是直下两淮,兵临长江,亦可以期!故水淹济南,非为得其一城,而是为靖难大业之全局着想。如今南军据济南之城,负隅顽抗,将我军掣肘于此。拖延下去,必使朝廷获残喘之机,得以重调各路兵马北上增援。到那时,则良机尽丧。若果真如此,岂不也是败坏大局?何况济南之民抗拒我军,这是凿凿事实!即便其心未必情愿,但其行亦不可恕!且城中妇孺老弱皆守城青壮之家眷,其既不能劝家人开城以迎天兵,又有何面目对受洪水之患心怀怨恨?抗我靖难天兵,便是附逆!其家人遭洪水之灾,那也是合当受此连坐之罚!谋逆者,家人当受连座,这不仅是律法,更是千年不变之天道!故先生的‘有伤天和’之虑,其实是杞人忧天了!”

    “不错!南下最为要紧,一个济南算得了什么?”

    “济南人冥顽不灵,活该遭罪!”

    “民就是兵、兵就是民,城里头现在没一个好东西,全淹死了才好!”

    ……

    纪纲话音一落,帐中诸将皆纷纷附和。他们都是武人,每天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自不像金忠有诸多顾虑,更没那份菩萨心肠。前几日燕军轮番攻城,但次次都铩羽而归,打惯了胜仗的燕军将领们早已是火冒三丈。而速下济南的重要性也是一望可知的。有了这些考量,于是乎除了朱能和郑亨两位有“儒将”之称的将军尚有所顾虑外,其余自朱高煦以下,连一向稳重的张玉在内,都积极表态支持。

    金忠内心一片冰寒。之前,他还觉得纪纲献灌城之计虽大为不妥,但也是为战事着想,与本性无关;可听完他的这番狡辩后,金忠却发现:此人性格太过阴鸷。为了迎合燕王和诸将速克济南的想法,他竟举手间将十万庶民的鲜活生命一笔勾去而毫不在意!而最让金忠感到心惊的,是纪纲这番话虽分明是诡辩,但若要反驳却也十分艰难。将军们已被煽动得兴起,连燕王也心有所动。在饮马长江、直捣黄龙的诱惑面前,仅凭道义相斥责,则无论如何也太显迂阔了!

    直接说服纪纲已无可能!略一思忖,金忠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朱棣身上。朱棣一直端坐在帅椅上,二人的争执被他尽收耳底,但他至始至终却一言未发。由此看来,朱棣心中也还在犹豫。想到这里,金忠撂下纪纲,直接踱到大帐中央,对着朱棣一揖,沉声道:“王爷明鉴。若果纳纪纲之言。虽济南数日可破,然王爷之一世英名必将付诸流水!世人岂顾济南人是否抗拒天命?世人唯知阖城庶民遭洪水之殃!昔秦皇灭魏,掘黄河水淹大梁,溺死居民无数,后人读史至此,莫不拍案痛骂,以此为秦之一大暴举!我军乃靖难义师,岂能步暴秦后尘?果行此举,纵靖难功成,王爷亦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史书之上,更难逃口诛笔伐!何况,即便破得济南,我军果能一举攻破金陵么?且不说朝廷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长江天堑,亦非轻易可越!若不能渡过长江,拿下金陵,则以我军实力,纵能南下两淮,亦迟早会撤兵北返。果真如此,则济南早破晚破,于战局并无重大影响。然若王爷此番水淹济南,天下民心必然丧尽,届时战火复燃,百姓必弃我燕藩而附朝廷,如此则大势去矣!”说完这一长篇大论,金忠深吸口气,恳切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水淹济南利弊几何,王爷需当善加斟酌!”

    金忠这番话情真意切,朱棣闻之亦不禁动容。他之所以未立纳纪纲之计,而是选择在今日召集军议,便是对这玉石俱焚之举心存顾虑,故想听听一众臣属的意见。此时金忠将弊端挑明,朱棣顿时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兴师靖难,无论自己是否真的占据大义,这生灵涂炭肯定是免不了的。朱棣不是宋襄公,他不会任由所谓的“仁义”羁縻自己的脚步;但为破一座济南城而蓄意溺死十万平民,这种做法无论如何也太过了些。朱棣毕竟是大明的亲王,不是视万物如刍狗的流寇!他也不愿自己背负个“屠夫”的骂名!只是饮马长江、陈兵阙下的前景实在太诱人,想到与朝廷的较量很有可能就此结束,自己很有可能一举攻破京师,饶是朱棣沉稳过人,一时也难免心荡神移。名与利,当这两者俱都裸呈现在眼前,却又不能兼得时,朱棣也不知到底该作何选择。

    不过将金忠的话再仔细回味一遍以后,朱棣发现了自己之前在权衡利弊时的一个疏漏——若南下两淮后,却不能趁势攻破金陵,那自己可怎么处?真能一举杀进京师,颠覆朝廷,那此番自己虽背了个骂名,但胜利的果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可若不能呢?果真如此,自己将不得不退兵北返,与朝廷重陷对峙;而正如金忠所说,到那时民心所向,可就是彻底倒向朝廷那边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真到那一步,自己所面临的形势或许比白沟河大战之前还要糟糕!想到这里,朱棣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燕军并无把握能攻破金陵。故而,在斟酌得失时,撤兵北返这个结果也必须要考虑进来。他朱棣是胆略过人,但绝非不顾一切的鲁莽之徒。虽然眼前形势大好,但在战事尘埃落定之前,为自己留个退步还是很有必要的。有了这个计较,朱棣心中的那杆秤已开始偏向金忠这边。

    “便依世忠之言!”朱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若就这么错过,焉知以后还有没有这等机会?若不灌城,济南短期内又难以攻破,一旦朝廷缓过劲来,调集各省军马北上,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到时候重陷僵持之局,自己岂不是悔之无及?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万分纠结。

    “王爷!”就在朱棣彷徨不定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朱能突然开口道,“末将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要得不?”

    “哦?”朱棣眼光一亮,忙道,“且说来听听!”

    朱能看看纪纲,又望望金忠,随即嘿嘿一笑道:“方才金先生与纪纲之争,末将一字不漏尽收耳底。仔细想来,二位之论各有利弊,要作取舍确实不易!因此,臣想,可否既保住王爷声誉,又能使济南尽快落入我军手中。”

    “谈何容易!”朱能话音方落,金忠便摇头道,“若有此两全其美之策,我等又何必作此口舌之争?”

    “也未必不能!”朱能微微一笑,扭过头问纪纲道,“若要灌城,则泺口河堤需扒开多大口子?”

    纪纲低头想了一想,道:“以现在水量看,若要三日之内淹没城中房顶,最少需扒开三十丈有余!”

    “若只扒开二十丈呢?”朱能想想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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