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
贺庭兰表情微妙,须臾,方才慨然嗟叹道:“你心中有所顾虑,这我自然能够理解。可倘若只因朝廷平日过失,便教双方难以形成合力,以至反为耽搁大计……这总归是谁人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
“二哥不必担心,一旦官军确有所需,我等自绝不会从旁袖手不理。”
见兄长忧形于色,少卿忙开口向他作保。待同楚夕若对视一眼,更言道无论青城楚家,皆可派门中弟子前来,相助官军平日操练。
只是凡此种种,在贺庭兰听来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一连半晌缄默,终于笃定决心,沉声开了口道。
“少卿你若实在不愿受人掣肘,可否便将外面众军直接归你统辖?”
“大人!”
蓝天凝站在一旁,只听的毛骨悚然。暗地里朝柴公差一望,竟见他亦瞠目结舌,同样对此震惊不已。
贺庭兰又一阵苦笑,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唇齿轻启,缓缓续道:“当前局势急于星火,若再因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来回纠结,便是舍本逐末,反置生民存亡于不顾。何况少卿你心思过人,领起兵来定然远胜于我。”
“既然如此,我便先只管为你筹措钱粮辎械,待到日后当真同敌军交手之时,再来做你帐下寻常一卒。”
少卿闻言,不觉大为动容。面对二哥如此大义凛然,心中也只剩百般自惭形愧。
贺庭兰看出他内里心事,遂哂然一笑,又说道:“少卿,有两件事,我想请你务必答允。”
少卿竦然起身,教他但说无妨。贺庭兰大喜,频频点头以示感激,向其推心置腹道:“战阵之间固是两军厮杀,人命贱如草芥。可这营中大多为我本境子弟,因受大义所感,方才前来投军报效。”
“他们人人家中皆有至亲翘首,日夜盼望其早日归来。如今我把这几千条性命全都托付与你,倘若果有可能,只盼有朝一日兵戈止息,能教他们中大多数人重返田园家乡,从此免受兵燮之苦。”
贺庭兰一席话语,实教少卿胸中五味杂陈。肃然承诺之余,同样在暗中下定决心,今后亦当以兄长为鉴,务将生民存亡时刻牢记不忘。
“至于第二件……”
不知为何,提起这第二件事来,贺庭兰倒显得颇有些局促不安。可最终还是笃定思绪,沉声说道:“第二件,便是我想请少卿你答允,将来如无朝廷明旨勤王之令,则断不可领兵离开本境。”
少卿面露茫然,不知兄长此话究竟乃是从何说起。可转念又觉贺庭兰必有其苦衷使然,便也一口答允,并未详细追问。
两件事皆已说完,贺庭兰总算如释重负,恍惚更将心头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便请少卿再度坐下,一同商量今后整军备战细节。只是来言去语间不免提及杜衡其人,念及其眼下便在北面同人鏖战,也不知安危境况如何,实在令兄弟二人皆好生惦念不已。
最终经众人研议,便还是将校场内数千兵士暂留原处,以供到时一旦局势生变,可与城中之人互为犄角照应。城内相应大小事宜,则皆由蓝天凝及柴公差,提领楚家与青城弟子一并处置打理。
少卿独自一人,在两地之间来回奔走,每日宵衣旰食,可谓不知疲倦。楚夕若看在眼中,虽难免为之好生心疼,但大事当前,毕竟不容迁延,唯有在处置本门事务之余,尽量陪在其人身边,才算教自己心中略微能得好过。
至于其余各派,无尘得知个中原委,当即应允愿率合派弟子共襄助力。而赵秉中也果然同少卿所料不差,其实并未走远。数日后当真遣人回来,打探关于解药配方一事。双方两相交易之下,亦颇有些不情不愿的同意加入义军。
而在此之中,唯独只有陆惟舟依旧不肯松口。柏柔执剑在其门前站了四天四夜,到头来却连面也不曾同其彼此见上一回。
眼看她日渐憔悴,少卿与白大有亦连番前去相劝,只说大可另想其余方法。可柏柔却极为执拗,对于少卿或许尚还存有几分耐心,一旦发觉来的乃是丈夫,则登时便要拔剑喊打喊杀。如此,终于教白大有只好躲在远处暗暗垂泪,再也不敢轻易凑近前去半步。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等到了第七天当口上,客舍两扇大门终于开启,有太一派弟子从里面出来,请她进去商谈事宜。
如是又过个把时辰,柏柔两手空空,就此去而复返。只及怔怔洒下几点泪来,便足下一软,昏厥在急忙赶来的白大有怀中。
自此,各派虽依旧各怀心事,但总算于名义之上同仇敌忾,共对将来强敌。众人也得以借这番联合之名,向天下其余大小门派,以及各路豪杰传檄。言道年岁大凶,四方扰攘。凡国朝志士,多拍案奋起。虽草泽英雄,皆望旆来投。戮力同心,唯民是保。天义昭昭,誓殄敌酋。
此后月余光景,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万千江湖中人云集江夏,一时间端的声势浩大,极为热闹非凡。
与此同时,每日里皆有大批流民自北边而来,大多扶老携幼,风尘仆仆。更有甚者,已然足足数顿水米未沾,眼见便要撒手人寰。
贺庭兰不辞其劳,亲自携众公差分拨钱款,赈设粥棚,间或尚要阅览如雪片般传来各类塘报邸文。其上所言,大多急于星火,往往昨夜还说金人正饮马黄河,而隔日一早便已连陷长安洛阳。城中更有流言蜂起,说就连京城汴梁也已落入敌手,二圣尽皆沦为楚囚。
诸如此类愈演愈烈,直令他焦头烂额。不过等到后来樊城襄阳先后不保,长江以北从此无险可守,终于再也没有一封信笺传来。偌大江夏城便如大海之中一处孤岛,自此须得直面金人铁蹄兵锋。
暝色昏昏,风卷梢头。蓝天凝披星戴月自城外归来,见非但沿途街道之上皆已挤满流民,就连府衙公堂之内,亦有不下二三十人或倚或坐,几令自己无处落脚。
少女小心翼翼,从这众人当中穿梭而过,转而来到后堂。抬眼便见贺庭兰屋中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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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烛火跃然,将其一条瘦削身影萧萧映在窗棂之上。
她来到廊下,举臂叩响房门,一俟得到回应,这才迈步进屋。先向贺庭兰抱拳行礼,而后肃然开口道:“卑职特来向大人回禀。几处城门外沟渠都已完备,刚刚已引长江之水各自灌进其中,”
贺庭兰坐在案边,闻言撂下笔来,连连直说辛苦。又教她随意坐下,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蓝天凝又行一礼,却未遵言照办,而是满脸怪异,一对明眸中似有点点异光闪烁。
见此情形,贺庭兰不禁奇声问道:“怎么?蓝姑娘还有别事?”
蓝天凝十指微攥,又在心中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深吸口气,将满腹担忧如实说道。
“大人身为本境父母,全城上下数十万百姓安危皆系在您一肩之上。卑职的意思是……还望您善加珍重,万万不可过于操劳。”
贺庭兰哂然一笑,眉宇间似有数许苦涩闪过,“世人皆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庭兰手无缚鸡之力,比起你们在前方流汗,我于此处已属惭愧万分,又何敢再有稍稍懈怠之处?”
“只是……”
蓝天凝粉脸泛红,本来犹待再劝。然话还未及出口,便被贺庭兰轻轻抬手打断。旋即又将一旁小窗推开,缕缕微风拂面而来,反将桌上一盏烛火吹作摇曳。
“诸位连日前后辛劳,合城百姓无不人人看在眼里。”
贺庭兰一声轻叹,话里话外良多感慨,“若按人之常情,咱们府中本该有所嘉奖。可依当前情形……”
“大人不必多言,此事咱们大伙儿人人全都理解。”
蓝天凝双手急摇,忙连声道:“如今大战在即,每一个铜板皆当用在刀刃之上。卑职等皆不过职责所在,那又何敢妄谈居功?”
贺庭兰颊间动容,口内频称多谢。旋即又似蓦地忆起何事,话锋一转,温言问道:“是了,今早我教你打开府库,取出里面存粮以供流民之用。此事又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大人!”
渠料蓝天凝闻言,却反而面露难色,目光变得躲闪徘徊。
良久,她方鼓足勇气,压低声道:“私开府库乃是谋逆大罪,卑职是怕……”
“糊涂!”
她话未言讫,贺庭兰竟霍地站立起身,更满脸通红,极为难得的发起怒来。
“外面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江夏,个个都已只剩一口气在!如不即刻开仓放粮,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城中饿殍遍地,百姓死于非命?”
“既然你不肯开……好!那我自己去开也就是了!”
说完,贺庭兰气冲冲便往外走,可不过才刚迈出数步,蓝天凝竟双膝一软,直接在其面前跪倒下来。
她银牙轻咬,眼中虽有盈盈泪水打转,却并未当真哭出声来。
“大人当初不肯教顾少侠领军离开江夏,是因无故起兵向为朝廷律法不许。可如今既同样乃是触犯律法,何以大人却执意要开仓放粮,甘冒此等天下之大不违?”
“你……唉!”
蓝天凝面容姣好,如今跪在地上,端的更添楚楚可怜。贺庭兰眼望其人,胸中火气不由渐渐消弭大半。眉关低锁,闭口缄默半晌,方才再度打破沉默。
“我所以不肯教少卿他们离开,是因擅自发兵之事一旦追责,从上到下无一人能得幸免。可这次开仓放粮之事……我大可将后果独自一人承担。即便到时朝廷降罪,同旁人却无丝毫干系瓜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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