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生孩子还是个遥远的话题。我斜倚在炕上,盖着婆婆一针一线缝制的大红鸳鸯被,对另一头靠着墙的婆婆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会按月给你们寄钱的,你们尽管吃尽管穿吧。我想说,你们老了,连最小的儿子都成家了,该享受享受了;我想说,你们种了一辈子地,吃了一辈子馒头和红薯,也该买点儿大米尝尝,买点儿牛奶喝喝了……可是我把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我的婆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流着泪,却连我刚为她买的棉袄也舍不得穿上。
那件黑底蓝碎花的棉袄,她只在刚才穿了一小会儿。在我强行给她套上身之后,她先是转过身子,背对着公公,站定,然后才又扭过头去,嘴角颤动着,含混地说,看,嫚给俺买的衣裳,多好看,多好看!公公吸着用废纸卷成的烟,坐在炕沿儿上,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说,好看好看!在他竭力控制的响亮笑声里,分明带着花朵初放时的羞涩。
然后,她仍旧穿了那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蓝棉袄,倾斜着身子,左胳膊尽量缩在被子里。
我知道她的胳膊又开始疼了。在我的追问下,她比划着告诉我,棉袄是自己缝的,很多年了,袖子里的棉花已经跑得快没有了。我俯身摸了摸她的棉袄,果然,只有前胸和后背还有薄薄的棉花,两只袖管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布贴着布,皱缩着,像冰冷与冰冷的相依,丝毫暖和不了身子。
凛冽的风正猛烈地拍打着窗棂,院子里刚刚晾的衣服已经被冻住,而我的婆婆,她就是穿着这件薄薄的棉袄在这样的天气里去喂鸡喂鸭,去拾掇屋里屋外,去和站在院子里问东问西的我说话……
我决定到超市去买棉袄。公公婆婆坚决地阻止了我,理由是,大过年的,超市都关了门。为了证明,公公说,你看,这糯小米糕还是赶集的时候才买来的。末了又望我一眼,说,还是很卫生的,卖家都用干净塑料包好了的。
那个超市据说在距离后中村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在肆虐的北风中,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我退缩了。最终,我从后中村的集市上,挑回了这件灯芯绒棉袄。现在它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婆婆身边,与我准备好的一箩筐理由对峙着。
婆婆说,嫚,俺一定穿,一定穿。有你这些话儿,俺就觉得暖和了。她像抚摸我的手一样抚摸着那件棉袄,泪水掉在蓝色的碎花里,像珍珠掉进了大海,眨眼就不见了。
三
儿子两岁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午后,我和婆婆再次抵着足,半躺在炕上。借着丰富的手势和表情,我们唠着嗑儿,一切仿佛又回到了1996年。
就又说到了吃和穿,我照例滔滔不绝。她苍白的脸上盛满了笑容,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附和着我,好,好,嫚。然后就把棉袄解开,一件件数给我看,喏,花袄儿,羊毛背心……都是你们买的。爹爹说了,你们住在好高好高的屋子里,亮堂堂的,瞧瞧,现在俺孙子也回来了,俺放心哩,就全穿上了,也花钱买东西吃哩。她的双手从胸口往下划拉了一下,仿佛是把心放到了一个无比安妥的地方。
一件棉袄,要在箱底宝贝似的放上五年才穿上身,全部的心愿,就只是为了千里之外的儿子一切都圆满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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