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随时可读,钱不是随时可赚,人老珠黄的时候,哪里去找瘟生送钞票送钻石?宝贝是有头脑的。
廿一岁生日的时候,在无数富商之中,她选了一个做地产的中年商人,跟他同居。所谓同居,宝贝一个月也见不到他几次。但是宝贝的商业道德好,这个姓梁的商人很快的爱上了她。他的口头禅是:“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过份。她不养小白脸,她说:“妈的!我还等人养呢,我养他们?我还没到那个年纪!要养也没有谁配我养!
”她说得出做得到。你别说,宝贝有空的时候,看的小说是罗伦斯,她的法文说得比很多人的英文好,她的英文比很多人的中文好,她的中文看得懂聊斋志异,所以她是后辈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人材。
她两个姊姊说:“根本干这一行,需要有宝贝这种起码的条件,否则只好做屠夫的生意。”
姓梁的宠她宠得热晕,常常把她往公开场所带,毫无禁忌。宝贝看上去不是正派女人,人家也知道她不是正派女人,可是每个人都稀罕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人。
宝贝跟了姓梁的两年,她说:“我的钻石是卡蒂埃的。”
可是宝贝的好运气终于要走完了。她不能这样子一帆风顺一辈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她也不算是宝贝了。
她碰见了宋家明。宋家明是粱某手下的一个建筑师,皇家理工学院出身,漂亮的脸,漂亮的身段,年轻,难得的是他一点也不轻浮。待人接物是无瑕可击的,不大喜欢笑,但是没有人觉得他冷漠。真材实学,是粱的得力助手,年薪与经理辈相等。
宋家明只有一个“坏习惯”,他真的画起图样来,喜欢穿牛仔裤与一件格子衬衫,他的动作因此自由一点,图样也就漂亮一点,他说。
他穿牛仔裤的模样吸引了宝贝。宝贝那一日到粱的办公室去,第一次见到了宋家明,简直有种惊艳的感觉。男孩子穿烂牛仔裤一向是美丽的,宋家明的腿长,腰细,虽然是
-条破裤,却配最好的意大利薄底皮鞋。头发柔软的垂在额上,他正坐在高櫈上,与两个助手在讨论图样上的改良。男人在专心工作的时候往往有种惊人的魅力,何况宋家明根本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宝贝站在那里,呆住了。
能叫她呆住的男人还真不多。这些年来,她早已忘了她的理想,她的青春,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渴望得到这个男子。这个年纪轻的,有能力的,与她活在不同世界裏的男人。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她裹在银狐大衣裏的脸因此更像一个洋娃娃。
但是宋家明头也不抬起来,他没有看她一眼。
那一天宝贝是沉默的。
她向粱问及宋家明的事。
“结了婚吗?”她问。
梁取笑她:“你几时开始关心男人的婚姻状态的?”
宝贝问:“他结了婚没有?”
“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粱狐疑的问:“怎么?你不会对他有兴趣吧
?”
宝贝很坦白地说:“是,他吸引我。”
“你开玩笑,像他这样的男人,虽然漂亮点,有点学问,但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是见过世面的,宝贝。”粱像坐在剌上似的。
宝贝微笑,“粱,像你这样的男人,虽然体贴一点,有些钞票,可也一样要多少有多少。这世界上的男人太多了。
”
梁受到伤害了。宝贝的手搁在胸前,她穿着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手指上五克拉的梨型钻闪闪生光。他指着宝贝说:“你被宠坏了。
”
“他是谁?”宝贝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粱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转怒为笑,“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响,她站起来走了。
她有她的办法,不到三天,她把宋家明的底子打听得一清二楚,越是清楚他,她越是向往他。
宝贝的姊姊说:“你要跟这么一个男孩子,只要他真心爱你,我们没理由反对。可是问题是……宝贝,你的名气不大好,做我们这一行的,很难翻得出这一个圈子,粱对你不错,你跟他一辈子,是毫无问题的。
”
宝贝想了很久。她洗掉了脂粉,她还年轻,多少男人赞美过她清晨的媚态。她是不配,但是她愿意试一试。赢了,她得到一个如意
郎君,她得回了她的生命。输了,她不过损失一点收入。老实说,以她与她姊姊目前的存款,这一点还不用愁。
她再到梁的办公室去的时候,换了打扮,她穿一套很普通的薄呢衣裤,一件时髦的夹克,只有眼睛里还透着点邪气。
她走到宋家明的桌子旁,她向他笑笑。
宋家明抬起头来,只好回她一个笑。宋家明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一切美女都是面熟的,只是她的眼睛特别的亮,尖尖的下巴给人一种狐狸的味道,她的左唇角有一颗眼泪型的痣。
宝贝得到了他的回笑,便走开了。
隔壁的一个同事问家明:“你知道她是谁?是老板的――
”
另一个同事说:“嘘!”
宋家明以为宝贝是老板的女儿。
等他发觉她是老板的情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宝贝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对宋家明,她是公道的,没有诡计,没有欺骗,她用最简单的方法,她天天穿一条长裤,一双小靴子,那件夹克来看宋家明,然后问他有没有空看电影。
宋家明觉得她很坦白很可爱,极其爽朗,即使是“老板的女儿”,也无所谓,于是便与她出去了几次。他发觉宝贝喜欢在走路的时候踢石子,把好好的皮靴子踢得一塌糊涂。他们坐着他的福士威根出去。
粱什么都知道。
他不出声。
――宝贝还年轻。
她闷了,她要一点刺激,让她去好了,过了三两个月,她就会回来的。即使她不回来,宋家明不见得会娶了她。粱不舍得她,粱也不舍得宋家明。事情是有点糟糕,可是还不至于坏得那种地步。她会回来的。
可是宝贝觉得她的生命渐渐恢复,淡淡的,轻轻的,她与宋家明来往了两个月,最大的接触不过是拉一下臂膀,家明有时候拍拍她的头,问她:“有一个富足的爹,滋味如何
?”宝贝喜欢嗅家明身上毛衣那种晒过的香味,后来她就把钻戒脱了下来,放在抽屉里。
她见了粱,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粱一见她那打扮,就勉强的笑:“毛衣、长裤……你现在看上去真像我女儿了。
”
“梁。”她说:“我要离开你。”
“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要离开你。”
“他不会要你的,他还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是不是?”
“你说得对,他未必要我,他甚至会一听我的身份,就逃得影子也没有了。可是我要他,我就得给自己一个机会,或是创造一个机会。我不能花你的钱,心在他那边。奇怪吧?我是有良心的。这样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
“宝贝,你的毛病是多读了书。”粱说:“他不会要你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
“我看得出来,但是粱,女人都是喜欢做梦的,你对我好,我知道。凡是你给的,我还你。”
“我不是那种人。宝贝,我没有给你什么,以你两年的青春,换回那么一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其实……我十分尊重你。”宝贝说。
梁问:“你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喜欢他。他……是那么温和。
”
“我对你……也是温和的。”粱说。
“他是……不同的。”
他们如父女般地对话着。
“你还没有认识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当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他也想找一个廿一岁,美丽的情妇。
”粱苍老的说。
“你不老。我也喜欢你,但是我这一生……我……我希望你明白。”宝贝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可以再回来,但我祝你幸运。他是个能干的孩子,就此而已。我给你的一切,你可以保留。
”他看着宝贝。
宝贝问:“你真的这么大方?”
“我也希望你说,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粱,我感激你。”宝贝说:“再见。”
宝贝离开了,从她的步伐听来,可以知道她没有犹疑。梁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这个年轻的女人,离开他走了,如果他说他爱她,她会相信吗?
他在下午,召见了宋家明。
宋家明大方而恭敬的坐在梁对面。
粱说:“家明,你与宝贝的事……”
“对不起,”家明微笑,“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们曾经去看过两次电影,看过两次足球。她很怕冷,她伤风了吗?
”
梁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柔和,与宝贝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呆呆地看着他。
家明有点不安,“您……不介意吧?”
梁说:“你误会了,宝贝不是我的女儿。”
家明抬起头来。
“她今天早上来跟我说,她要跟我脱离关系――她是我两年来的情妇。”梁说:“她是我心爱的人。
”
家明的错愕、吃惊、急怒并没有使他失态,他默默的坐了一会儿,他问:“我应该马上辞职嘛?”
“这不是你的错。”粱说:“我需要你。你们的关系即使不止于观看足球,也不是你的错,你并不知道真相。你可以留下来,可是你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样
?”
家明忽然问:“宝贝为什么要离开你?”
“她是一个儍子。她以为离开了我,你会爱上她,她可以有一个童话式的结局,一个年轻浪漫的傻子,被宠坏了。
”粱的声音并不愤怒。
“她……爱我?”家明问。
“没有那么说,她只是说,你是不同的,她愿意赌一睹,也许你知道以后,不会再看她一眼,但她还是认为值得,她说她不能骗你,也不能骗我。
”
家明微笑,“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极怕冷。”
他们像父子似的对话。
“你怎么样决定?”粱问。
“我如果要这一份工作,就得与她断绝来往?”家明问。
“是的。”
“我决定辞职。”
“你疯了,家明,你们只去看过两场电影,几次足球赛,家明,你真跑去跟她在一起,你养不活她的一只手指,你会被人说是吃软饭的,她在三个月内会对你厌倦,你的前程会被毁
!”
家明问:“如果我去别的公司工作,你会用你的势力阻止我吗?”
粱说:“你在我手下两年,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我尊重你,粱先生。”家明说。
“况且像你这种人材,即使我在香港坑死了你,你可以到全世界各国去,我又不是宇宙统治者。”
“谢谢你。”家明站起来,“我辞职。”
“家明……”
“你是一个很高贵的人。”家明说。
“你打算怎么样?”粱问。
“我还不知道。”他答。
他约了宝贝在他的房子里见。宝贝第一次来他的住宅,他是建筑师,他知道他该怎么装饰屋子。
宝贝穿一条软软的裙子,戴一顶小帽子,她脱了帽子,坐在他身边。
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说话。
宝贝忽然说:“家明,”她的语气很轻松,“其实我是一个交际花,我是粱的情妇,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起过。
”
“有。”家明简单的答。
“什么?”
“梁亲自告诉我的。”
“几时?”
“今天下午,他的态度很好。”
宝贝沉默了。
“我辞了职。 “
宝贝转过头去,“为什么?”
“因为你也辞了职。”他一点也不轻薄,“我们总得公平点,是不是
?”
“我们还可以去看足球赛吗?”宝贝问。
“自然可以。”他说。
宝贝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宝贝笑了,宝贝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止于此,他不会娶她,不,她不过是一个交际花,他们没有那种交情。
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辞职只是为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宗旨。这是他不同的地方。
家明抬起了眼,他有那么清澈的眼睛,他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宝贝。”
“我想得太多。”宝贝说。
粱猜错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那样双栖双宿。他们不过是朋友。
宝贝取过了她的大衣,她说:“家明,谢谢你,我走了。”
家明送她回那豪华的住宅。
宝贝看了一夜的电视。
她姊姊说:“你们三个人都有点怪,三个人都一点结果也没有,什么意思?”
“什么没有结果?粱是好人,他是有人格的,我跟他两年,一点也不羞愧,像他这样的人,还愁找不到情妇?家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咱们限于门第,无可奈何,但可以看足球。我呢?我要读书去了。
”
“你少发神经!”她姊姊说。
“不不,不是发神经,读书是最好逃避现实的方法,等读得怕了,再回到这世界来,那时这世界不知道有多可爱。
”宝贝笑。
“你能忘得了这里的世界?”她姊姊问。
“可以。我可以试一试,多谢你,姊姊,这几年来让我念书念得好好的。现在派上用场了。”
“神话一样,最红的名女人去读书。”她姊姊说。
宝贝笑笑。
“我保证如果你真是粱某的女儿,那男孩子就不同做法了。”
“那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是粱某的女儿,这种假设不能成立,因此想来无用。”
“我还是很气,一点结果也没有!”
“他一定得娶我?”宝贝反问。
“他也不想想,现在还找得到三贞九烈的女人呀?还娶得到三步不出闺门的老婆呀?”姊姊反问。
“姊姊,你这就像泼妇了,快别这样。”宝贝淡淡地说。
宝贝要离开香港的事很多人知道了。但是宝贝不大见人。家明约她去看过一场哑剧,她看得很高兴。偶而与家明提起,她已报了名,考到小大学,念三年英国文学,也许吃不了苦,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家明没料到有这么一手,“你……”
“我有a跟0的。
”宝贝笑。
家明折服了。
梁也听到了消息,他登门造访。
宝贝热诚的招呼他。
她姊姊说:“这种新潮的玩意儿,我受不了。”
宝贝跟梁解释:“姊姊以为你应该淋我襁水,然后叫人把宋家明五马分尸。可是姊姊不明白,我没有那么重要。
”
梁默默然。如果他说他爱她,她相信吗?
“听说你要出国。”他说。
“是。”
“听说你很怕冷。”他说。
“不算什么。”宝贝笑,“总得试一试。”
“他没有娶你。”梁说。
“这不过是千份之一的机会。”宝贝说:“况且我们只看过两场戏
……”
“可是你为他牺牲了很多。”梁说。
“什么?”宝贝愕然问:“没有呀。”
“我老了,我不大明白年青人了。”他摇头。
“明白与不明白我总不能做人情妇一辈子,读多一点书,至少将来我可以老了坐在床上看小说。”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梁问。
“我一切都自己办好了。”宝贝说。
“真令人不能置信,真不能相信。宝贝,我想念你,你会打电话给我吗?”粱问。
“会的,一定会的。”
“我祝你幸福。”粱说。
他取出了两张头等飞机票,日子也很对,由此可知,宝贝的事,他全知道。他把飞机票送给宝贝与她姊姊。
宝贝说:“到了外国,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名字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叫宝贝。”
“宝贝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粱说。
“可不是,宝里宝气的,一个狐狸精的名字。”宝贝自己先笑了。
粱说:“我错了,我再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们的关系,是这么简单。”
“老实说,我也太天真了,我以为我们可以有比较好的发展……”宝贝说:“他很聪明。但是我并不后悔。我做人是下后悔的。
”
她姊姊问她:“我们带你走了这条路,你也不后悔?”
宝贝笑说:“后悔?多少女人要得这种后悔的机会呢!”
人家笑,笑完的时候,多多少少带点空虚,可是也就罢了,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宝贝没有失望,她还没有开始做梦,便已经醒了,她还年轻。况且两年来跟着梁,她也腻了。穿了六年的皮大衣,戴了六年的珠宝,她也腻了,往外跑跑,再回来,她还是很年轻,还是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最不习惯的是梁。他一下子不见了两个心爱的人,一个在身边帮他的,一个是公司帮他的,现在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至于家明,宝贝想他会另外找事做。多么可惜,她永远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男人,年轻有为,头脑又清醒,曾经有那么一度,她希望她可以糊涂一下子,学学茶花女,但是茶花女是多么过时的一事。现在每个人都很清醒。
宝贝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心事。可是这个突然的转变,的确是因为宋家明而起的。
宝贝急于整理行李,她大姊跟她同去,照顾着她一点,她去外国的一切程序,也跟一切千
金小姐相仿。人只要有钱,即使有悲剧,也还容易过一点。
宝贝没有带多少行李,她多带钞票。
家明问了她的行程,飞机起飞的时间、日子。他没有再来她们家。
宝贝的姊姊一直还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
宝贝的车子、洋房都留在香港,她下了决心要尽力而为,她聪明,这是她的好条件。
宝贝临走的一天,梁来了。
粱请她晚饭,给了她地址。“这是我两个女儿的地址,你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
宝贝说:“你知道我脾气,我是不会去找任何人的。”
“在外国找到好的对象,嫁了人也好,很多女孩子比你玩得更厉害,你根本没有错。”梁说。
“你不止像个爸爸了,简直像妈妈。”宝贝笑。
“我觉得惭愧,以后我再也不要情妇了。”粱说。
“别这样好不好?那咱们还吃饭不吃?”宝贝的姊姊说。
“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不是别人。”宝贝说。
“别演戏了,这人明天要改头换面做良家妇女去了,今天就露个骚样,噜裏噜苏的做小媳妇可怜相,”宝贝的姊姊说:“到了外国第三天,她就吃不了苦逃回来,到时还得求粱老爷多多提拔!
”
宝贝说:“你才是在演玉堂春呢,见你的大头鬼!你明儿索性去开个妓院好了,作育英才。”
梁呵呵的笑,“你们这姊妹俩真有意思。”
“你没见到咱们二姊呢,她还要好玩,”宝贝说:“只是她现在去了日本,回来之后,人去楼空。
”
梁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回来,尽管告诉我。”
宝贝说:“你也别对我太好了,不然我就要哭了。”
梁走了以后宝贝真有点麻木,她一眼瞥到床头有一本软皮书,上面写着“快乐的妓女”。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睡了。
她与她大姊到了机场,运上了行李,她说:“大姊,飞机会在夏威夷停,你何不在夏威夷玩几天?”
“我会送你到学校,等你舒坦了,自然会去玩的,你少替我担心。”
她们一起上飞机,坐下来的时候,缚上安全带。
宝贝的姊姊说:“你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伤心,是不是?”
“你叫我怎么办?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大哭?我才不干,咱们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不过……咱们要嫁人也难了。”
宝贝说:“嫁人与身份没关系,运道来了,阿狗阿猫也嫁得出去,没运气,任凭你学贯中西,才貌双全,也一样坐在家中孵豆芽,我才不担心。
”
就在这个时候,空中小姐过来说:“小姐,有一位先生说,他想跟你们其中一位调个位置。
“
宝贝说:“不可以,我们是两姊妹,一起订的飞机票,怎么可能跟别人调?”
空中
小姐耸耸肩,只好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宝贝不等她开口就说:“不换!”
那空中
小姐说:“他说你先看看他的卡片。
”
“不看!”
宝贝的姊姊说:“看一看,什么来头!”
宝贝只好接过了来看,一看之下,她呆住了。
卡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宋家明”。
“姊姊!”她把卡片递过去。
她姊姊一看,只有摇头的份儿,“这世界,有人运气好得这个样子,一干良家妇女只好上吊了。”
宝贝哈哈大笑,她跟空中小姐说:“请他过来,烦你请他过来!
”
空中
小姐白她一眼,去了。
她姊姊说:“早知如此,我何必吃这种苦,巴巴地跟了来。好,我在夏威夷下饥,去玩玩再说。”
宋家明过来了。
宝贝说:“他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离开了粱。”
宋家明说:“嗨!宝贝,没想到咱们在飞机上见了,说不定目的地也一样呢,我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你是去念书吗?可不正好?
”
宝贝笑,“是的,真没想到,太高兴了。”
家明温柔地说:“我们可以去看足球赛,不是吗?”
“是的。”宝贝说。
“喂!”
空中小姐说:”这里只有两个位置,请你们任何一位往后面坐好不好?”
宝贝的姊姊气愤愤的站起来,一边喃喃的咒骂:“偏偏有人运气这么好,成何天理!”她走到经济客位去坐。
宝贝也想:运气太好了。凭什么呢?
家明可不这么想,他想:红颜知已是知己。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情人
早上一起床,楼下有人在播越剧唱片:“--林妹妹魂归离恨天--
”是徐玉兰的唱功,毫无疑问。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林妹妹魂归了离恨天?
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只有林黛玉自己晓得,但假使她已经死了,她也不会有知觉。
离恨天。
张
君瑞见了崔莺莺,魂飞魄散之余,叹日:“我不知身在离恨天抑是兜率宫。
”离恨天就是这么来的,我想。
我打个呵欠。
他走了。
他永远不在我这里过夜,永不。每夜十二点,他会看看表,然后说:
”我要走了。”很温和地。语气像仙德瑞拉。
我点点头,我一直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知道他有妻室有孩子。他从来没骗过我。他也跟我说得很清楚,他的妻子不肯离婚。他们不再相爱,当然,但是她赌气不肯离婚。
别问我是否爱他。这么久了,一切变成习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急于要寻慰藉的寂寞女性。我一点也不怕寂寞。
我有胆子一个周末推掉三个约会,告诉甲没空是因为要与乙去坐船,告诉丙没空是因为乙约好我去吃茶,而告诉乙因为要与甲去逛书店,而结果独自躲在公寓中看电视。真的,不骗你,我是这种人。
中环最吸引女秘书的年轻行政英材邀我去扶轮会跳舞,我想要穿着四寸半高跟鞋服侍这种天才儿童,已经累死,马上想法子乱推。我喜欢黄着脸坐在客厅小沙发椅里呆坐吸烟,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但是他。
他不同。
他对我有诚意。
别笑,他真的有诚意。ok,他或者一辈子不会离婚,但他有诚意,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一向对这种感觉是非常灵敏的。日子长久以后,他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哦,是的,开头的时候我也想过结婚。在东京百货公司鞋帽部呆立半日,他们做的帽子是这么漂亮。小小白色的细草,织成圆边,上面都是细碎的绢花,一层细网刚刚遮住眼睛与鼻子。真是理想的婚纱。配一套白缎的西装窄裙,一串珍珠,你知道,新娘子。全白色的新娘子。
我留意这种帽子,每次走过都停下脚步,后来回来香港还是记得那顶帽子。
帽子并不贵。带上飞机也不并难。但我知道我永远用不着它。我又没精神崩溃,难道带它回来放在柜里,趁空闲时取出来戴上半晌过瘾娱乐自己?不不,我不会发神经,我是一个最接受事实的人。
我很勇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没有人强逼过我,没有人。
但我希望周末他可以陪我。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去荔园、逛超级市场。上父母家吃饭,随便什么,只要与他在一起。
或者一直这样想像更好。或者每个周末他都有空陪我,两个人反而腻了。或者这样与时间作战斗才更有趣
──
我不知道,或者。
但仍然我希望他在这里。
他说,周末他要陪孩子,尽做父亲的责任。嗯。事实上他是否在陪孩子我永远不得而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不晓得他家里的电话。他告诉我什么我相信什么。
我微笑。
我认为我很聪明。
但我仍然希望他周未陪我。如果他不能够,我还是很安乐。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那么厚一叠杂志要阅读,信件得回复,公寓要清理,衣服得拿去洗衣店。一切一切要动手,与女友联络
─
下。不过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一切
─
切都可以暂时到地狱去,他很重要。
他对我重要是因为他觉得我重要。
我拨开窗帘一角看出去,对面人家已经开始搓麻将了,塑胶牌唏哩哗啦的自铁皮箱子内倒出来,四个人嘻嘻笑地各占一方。
在过去的日子我学会如何尊重别人的选择
──
别人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与我无关,谁爱搓麻将可以死在麻将桌上。而我可以死在办公桌上。
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长长的响了起来。
我跳起来。这会是谁?什么人?
我去开门。
一打开门,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门口,我心中已经明白数分,我叹口气,轻轻的问:“请问找谁?
”
“
找你。
”她说:“我可以进来谈谈吗?”
“
进来对你有好处?
”我问。仍然半掩着门。
“
是的,把话说明大家有好处。
”她用生硬的语气。
“
你一定要说?
”我仍然温和的问。
“
是。
”她坚决的答,但声音有点颤抖。
我叹口气,“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
”
她随我进屋子,我关上门。
在微微的阳光下我打量她。三十四五岁年纪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
”美丽”。她或者美丽过,但那是多年的事了,现在她是一个面貌端正,皮肤白腻,衣着高贵的女人,仍然有她的魅力,你别说,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睛,鼻子是笔挺的。但已经老了,岁月一向不留情。
“
坐。
”我说。
她坐下来,第一句话便问:“这房子是你自己置的?
”
我微笑,“是,并不由他负担
──
你是指这个,是不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现在你要问‘为什么’了。问完‘为什么’,一定是叫我离开他,是不是?
”
“
是。
”她有点错愕。
我的答案是:“不,对不起,我不愿意离开他。
”
“
但是,你永远不能与他结婚。
”她说。
“
我并不想与他结婚。
”我问:“为什么你老觉得我急于要与他结婚?”
“
难道你不想?
”她瞠目,“你说句老实话,你难道不想正式结婚?”
我又微笑,“想管想,却未必真的要做。
”
“
你有多大岁数?
”她问。
“
廿八,廿九。
”我反问:“有什么分别?我也并不再青春,可是青春有什么好?没有独立能力,没有思考能力,没有处理生活的经验,什么也没有。现在我一切都有。
”
她马上接上去,“
──
包括别人的丈夫。”
女人要厉害起来都很厉害。我沉默。
小电炉上的水滚了,茶壶如一个不耐烦的孩子般呜呜地叫,我替她冲了一杯红茶。我不认为她会喝普洱,这是我的直觉。
她接过杯子,说:“谢谢。
”
“
别客气。
”我说。
“
我从不吃早餐,
”我说:“我在节食,过去三年我一直节食。女人瘦不打紧,但是一肥就老态毕露。上三十岁的女人,每胖五磅就等于老一年。
”
她转过头来,“你认为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
我看着她。这女人,她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说:“据我所知,不是他离开你,而且曾经一度,你离开他,而因为你在外头混得并不如意,所以又回来拣回他。简单一点说:你想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不甘心;他想跟你离婚,你又不甘心了。
”
这下子轮到她沉默良久。
我低头喝茶。
“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
我摇摇头,“可以猜想得到,人生不外是那几种变化,如此情形多的是,别以为你们是独特罕见的一对。
”
“
你彷佛很冷静,很漠不关心。
”她有点按捺不住。
在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石戒子。梨形,并不大,可是很登样,闪闪生光。我比较喜欢方钻,可惜从来没人想送过我方钻戒子。这年头做女人不容易,男人都太精刮。真的,自然包括他在内。
我说:“如果他来,他便来,如果他不来,我也无所谓。
”我摊开手,“你看我,我在将来十五年内还会愁找不到男友?我又不企图在他们身上捞些什么,我付出的永远多于我收入,这样子的理想情人,
”我失笑,“打着灯笼还没地方找呢。我担心什么?你说我该担心吗?”
她气得脸都白了,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做情人是容易的
──
如果你不爱那个男人。叫我去做妻子的位置,我未必做得比她好,到底养儿育女,主持家务,日日夜夜对牢一个男人,久而久之,异常的沉闷,尤其是那个男人没有什么钱,事事得亲力亲为,琐碎的家事,好久见不到一个有趣的人
……那时候她认为尚有剩余的一点青春,她可以离开他……可惜事实并不如此,事实是外面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多得一仙士一打,她有什么机会?
连我都没有机会,她有什么机会?
我放下茶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问。
“
离开他。
”
“
我不能够。叫他离开我,那比较容易,不是我轻佻,你们老夫老妻,好说话点。
”
“
我们有孩子!你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提高声音。
大帽子。
我打个哈欠。“对不起。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你们的家,早在我出现之前十年八年,已经支离破碎了。”
“
你不愿离开他?
”她喝我。
来了。
我摇摇头。
“
你想清楚了?你莫怪我无情!
”
来了。
我说:“你可以走了。”
她忽然扬起手,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左颊发热。接着她也怔住了,退后一步,比我还害怕。
我并没有还手。我说:“你可以走了。
”
我打开门,她急急忙忙的冲出去,我大力关上门。
她真粗鲁。
我想,真粗鲁。
我在浴间好好的洗一个脸。不,我不会回手,我不会是那种女人,动手打人。我怎么会那样。我必须承认打人是出气的妙方,但是出不惯手的人就是没有这种勇气。
我有点纳罕,她是怎么找到我家地址的。我想这大概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我连他们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我不认为有那种必要。
她打了我。我叹气,是我自己不好,我根本不应放她进门,我可以打九九九,我为什么要故作大方。丈夫是绝对不能同时共同享用的,她也有她的苦处。
而我呢,是否就此渡过我的一辈子?天天担心人家名正言顺的妻子来敲门,我忽然想出去跳舞,与别的男人一起吃饭。我想穿得漂亮一点,在街上逛一逛,惹点艳羡的目光也是好的。
但我只是觉得疲倦,我想睡一觉。
我把电话的听筒用脚踢开,我愤怒吗?自然,但我早巳料到这么一天,我丝毫不觉什么稀奇,为什么还愤怒?一切是我自己招惹的。
我把被子拉过头,心是醒的。
他没有这间公寓的锁匙,因为我没给他。今天我很高兴我没有给他。不要把一切都交出去。我愤怒的想: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后我睡着了,连心一起呼噜呼噜。梦中觉得好笑,一个人捱过耳光之后居然还可以大睡,你实在很难找到比我更冷静的女人。
他大声按门铃时我才起的床。他的手指没有离开过门铃,我在防盗铃中看到是他才开门。
“
你在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的问。
“
睡午觉。
”我说。
他端详我半晌。凭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已经了解适才发生过些什么事。
我淡然问:“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我会自杀?我不会的,你放心,我热爱生命。
”
“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上门来。
”他说。
“
我倒是知道的,可惜她出现得稍迟一点。
”我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认为如何?”我反问。
“
我不知道。
”他握着我的手,把头埋在我手中,“失去你是我的损失。我从来没在你身上花过一个仙士,你对我实在是没话说。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
“
我不会离开你。
”我说:“除非找到另外一个人。”
他抬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你可以有很多机会,何必跟着我蹉跎
……”
我微笑,气忽然消了,我把他的手拿到唇边,我笑说:“我陪着你蹉跎的原因是我尚未遇到更好的男人。
”
“
你不会离开我的。
”他说。
“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说。
“
我赶来看你,电话不通,我急煞了,如果你离我而去,我怎么办?
”
“
你?
”我笑,“你还是早上七点正起床,梳洗完毕,送孩子们上学,然后上班,跟我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如今的商业社会,你必须明白一句话:nobody is indispensable。
”我拍拍他肩膀。
“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与我离婚?
”他问我。
“
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说:“她要赌这口气。”
“
她打了你什么地方?
”
“
忘记它,老提着干什么?
”我笑,“又不是体面事。”
“
你可以打回她。
”
“
我不会满足你,亲爱的先生!两个女人为你打架,是你毕生的愿望?
”我转头问。
“
我可以补偿什么?
”他抱歉地问。
“
什么也不用
──
呵,当然你可以买一只钻戒给我作为补偿。”我抬了眉。
他尴尬地笑,隔一会儿,他难过的说:“你不再尊重我了。
”
我不出声。燃着一枝香烟,缓缓地吸一口,喷出来。我并不在公众场所抽烟,也不常抽,在这种太刺激的下午,我需要一枝香烟来镇定神经。
“
要喝点白酒?
”我问:“我有‘莱士令’白酒。”
“
不,谢谢你。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
”他有点惭愧。
“
没关系。
”我是自费的情妇。有些女人就是这么贱,像我这样。
“
我们今天出去吃饭。
”他说:“你喜欢哪里?天香楼?嘉蒂斯?”
我说:“这是没有必要的,你不需要来不及地对我表示歉意,我会明白。今夜我们哪儿都不去,坐在家里休息。
”
我们真的哪儿都没去,我装得像没事人般。真是伤心,早十年八年,如我有现在的聪明智慧,真可以找到比他好十倍的男友,但是那时候除了青春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有听过这个故事吗?
一个男人跟他的情妇与妻子坐船,船沉下去,你猜他救妻子或是救情人?他救了妻子,因为“我的情人会得了解
”。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他。而我不想明白他,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来得很自由,我们有时候也吵嘴,但很快雨过天晴,这样的关系连系了一整年,我们已习惯对方,忘记当初怎么会在一起,怎么可能维持了这么久。
我全忘了。星期六与星期日他多数没空,陪孩子们看足球游泳看戏。我曾笑说:“看样子我还可以找一个周末情人。
”我不是说笑,如果找得到,我会得找。我们互不拖欠,他唯一为我做的事是早上来接我上班,这不算是很好的服务吧。人家的男朋友是付房租供应三餐饭的。
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离婚男人,跟离婚男人在一起,自然要有做“周末寡妇
”的心理准备,这我是知道的,他妻子并不常居香港,她游离在欧美间花费她所剩无几的青春,他让她这么做当然有他的原因,他们一定是经过妥协的,一切像做生意一般,立有合同。
过几天他的妻子又找上门来。这次不是家,而是我公司。我很惊异她知道我有这么多,我正在与女秘书忙一件工作,看到她,第一个反应便是请她坐,隔了好久我才有空回头问她:“什么事?
”
“
你这么忙。
”她低声说。
“
是。
”我摊摊手,“我得养活自己,不做不行。”
我把办公室房门稍微掩拢一点,我怕女秘书听见我们的对白
──
马上会传播得一整间公司都是闲言闲语。
“
你今天有什么事?
”我叫了杯茶给她。
“
我们大吵架,他已经不住家里了。
”她说。
“
哦。
”我说:“我并不知道。”
“
当然你是知道的。
”
“
不!
”我也提高声音,板着脸:“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我不知道。”
“
那么他在哪里?
”她又压低声音。
“
你应该知道,你是他的妻子,你们住在一间公寓中。
”我一边签署文件一边说话。
“
他要与我离婚来娶你。
”她说。
“
是吗?他还没向我求婚。
”我冷冷的说。
“
他没有钱,他没有财产,他花的都是我娘家的产业。
”她瞪着我。
“
这与我有关系吗?
”我反问。
“
我在告诉你,如果他离开我,他什么也没有!
”
“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什么也没有送过我。一年内他连衬衫也没送过我一件。他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只要我大老板每个月发薪下来,我毫不介意。
”
“
他没有在你家中睡?
”她说。
“
没有,永不。
”我说:“你去别处打听。这是大伙儿办公的地方,对不起,我没有空陪你太长的时间。”
“
他天天来接你下班,
”她问:“是不是?”
“
不是天天,只当他有空。再见。
”我站起来。
她忽然哭起来。“我需要他,我要他回来
……”
“
那么你去告诉他,
”我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
你帮帮我忙
──
”
“
看,我现在要上三十一楼股东办事处去开会,你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当我再下来的时候,我不要再看见你,
”我指着她说:“你听清楚没有?”
“
你偷别人的丈夫,你
──
”
我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室外的女秘书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我可不怕这些,她再撒赖也不能像泼妇,不然更得不到同情,她现在需要的是同情,众人的同情,社会的同情。她要别人知道,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叫“弃妇
”,我扮演的角色是“狐狸精”。老天,跟扮家家酒一样。
开完会我下楼,她已经走了。
我打开“小王子”其中一页。狐狸问小王子:“你的星球上有猎人吗?
”
“
没有。
”
“
有没有鸡?
”
“
没有。
”
狐狸叹曰:“呀,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瞧,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一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闷厌。
”
我微笑,真的,打个呵欠。
或者我应该离开他,只因为我厌闷,再一次我应该出外探险,看看新世界还有些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吃着自己的饭,住着自己的房子,穿着自己的衣服,我怕谁?
电话铃响了。女秘书接听。“谁?哪一位?哦,是。
”她对我说:”是吴先生,叫查尔斯。
”
“
我听。
”我说。
查尔斯在那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去跳舞
──
”
“
今夜。
”我截断他说。
“
星期六夜。
”他说。
“
不,
”我坚决的说:“今天,今夜或永不。”
“
为什么要今夜?
”他嚷起来。
“
你到底来不来接我?
”我喝问他。
“
姑奶奶,来,我马上来。
”
“
ok。
”我放下电话。
(“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厌闷。
”)
但是我们都得继续下去,一个个圆圈,兜过来兜过去。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与他第一次约会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是这么开始的?
我离开一个姓张的大学生,他回去加拿大老家,写情书早已不是我的专长,于是渐行渐远渐无书,很自然的,另外选一个。我选中他,因为他比较有诚意,但是现在事情变得太复杂了,我不高兴陪他妻子演戏,她可以再度拥有他,而我,我要退出场略事休息。
查尔斯来接我。小小的日本车,埋怨我住得太远,他不懂走那条路,我一整夜打足二十多个呵欠,老实说,我是疲倦了,早上七点半起的床,连续十多个小时挺着腰坐办公厅,你去坐坐看。一早就垮下来。
查尔斯抗议,“你心不在焉。
”
“
是的。
”我承认,“我疲倦,因为我年事已高。”
他笑,“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
男人都喜欢我。我所需要的却是一张实实在在的饭票。男人们可以省回他们对我的喜欢。
“
查尔斯,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问他。
“
你?你又不想结婚。而且你是有男朋友的。
”
“
谁说我有男朋友?
”我质问他,“有男朋友,我还自己辛辛苦苦的做工赚钱?”
“
谁养得起你?养得起你的人你又不喜欢。
”查尔斯说:“你不见得肯嫁我,你稀罕我什么?”
“
如果你疯狂的爱上我,像嘉洛琳
蓝勃夫人爱上拜伦那样,我或者会嫁你。”我说。
查尔斯说:“很难了。这年头,谁还为爱情要生要死的?不可能。喂,别喝太多的酒。
”
“
你们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我说。
“
你的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
“
查尔斯,你肯做我的情人吗?
”我问他。
“
求之不得。
”他说:“求之不得,但等你清醒一点的时候再说,你喝得太多了。”他一直不让我喝酒。
他扶我进小小的日本车,我靠住他的肩膀上,我说:“查尔斯,你知道吗?你的肩膀实在不坏呢。
”
“
我的天。
”他笑说:“叫我拿你怎么办?”
“
没有怎么办。
”我说:“我们已是老朋友,熟不拘礼。”
“
你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一不小心爱上你,后果堪虞。
”他开动小车子,“而且做我的情人,条件是你不得再与旁人来往。”
“
ok,一言为定。
”我说。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驶着,我们开谈判讲条件。
“
你周末可要陪我,
”我说:“我们到山顶与浅水湾,一起打网球跳舞看电影。”
“
那自然。
”查尔斯说:“每双情侣都这么做,不是吗?”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
“
接送我上下班。
”我说:“一定要。”
“
自然自然,这又不费吹灰之力。
”查尔斯答。
“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明天?”
“
明天。试用期三个月。
”他说:“你明白?”
明白。我很明白。有一件事是不值得庆幸的:查尔斯没有妻子。将来要离开他,可得费一番唇舌,没有借口,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个女人可不能没有情人,女人本身一向没有存在价值,难得有个男人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告诉她有多美多能干。查尔斯等侯这个机会有很久了吧,现在他得到了。
查尔斯之前,是这个有妻室的男人,在这个男人之前,是个大学牛,他在八千哩外写信回来:“
……请保重……”这种话谁不会说呢?殷勤的叮嘱,但是对我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帮助?
情人是情人,可以换的,不比丈夫,丈夫不能换,即使换了还遭旁人非议。
我下好决心要摆脱他,心中拟好一篇讲辞,我将晓他以大义:“你是有妇之夫,将以家庭为重,免得孩子们无辜地受心灵上的打击
……”诸如此类,你知道,小说里常见的字眼,他会明白的。在三天内他会忘记我,顶多三天。
是的,有时候转变一下环境也是好的,至少现在周末有人陪我到路上逛逛。我茫然地想,是幸还是不幸呢。我实在还不知道。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第三者
我不喜欢外国女人,可是见到安琪的时候,倒也吓了一跳,毕竟像安琪这么美的女孩子是少有的。
那一日她打曲棍球回来,金褐色的绉发长长的拂扬,灰绿色的眼睛,薄嘴唇是米色的,黑色毛衣,黑色短裤,大腿圆滑。那么寒冷的下雨天,空气几乎要凝成雪珠。
她把曲棍球柄放在脸边,她说:“我的名字叫安琪。”
文珊看也不看她,文珊跟我一样,不喜欢外国女人。
她坐在莲花欧罗巴里,开动了引擎。我坐进去,轻脆的关上门,文珊把车子开走。她一边闲闲的说:“我最喜欢听玻璃纤维车门关上的声音。”
我只是笑笑。
她问:“那是谁?”
“
谁是谁?”
“
那个女孩子。”
“
她说她是安琪,恐怕是安德森的女儿。
”
“
尊路易安德森?”文珊问。
“
唔。”
“
她很漂亮。洋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脏,不洗澡的,宁愿天天喷香水,有臭味,挤在电梯里真不好受。
”
我转过去笑道:“外国男人呢?”
“
我怎么晓得?”文珊板着脸反问:“我几时轧过洋姘头?
”
“
生气了?”
“
当然生气,这简直是侮辱。
”文珊说。
我低头不语,文珊是最聪明的,她曾经与人说过:“我在公众场所:永远不与外国男人单独出现。”那意思十分明白,私底下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还是可以的。据我所知,她对外国男人不感兴趣,外国男人却太喜欢她,她长得美。
作为她的男朋友,我是十分幸运的,我们订婚的时候,多少人羡慕。文珊长得高,身裁好,她的脸很小,眼睛杏形的,却很大,细长的鼻子,头发漆黑,剪得很短,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中国女孩子,她晓得自己长得美,所以看不起很多人。像她这样的人才放在香港也是少有的,何况是在外国。这点她也晓得。
她不喜欢安琪,因为安琪也这么的美,而且安琪在牛津念西洋历史,父亲是一个名教授,最重要的是:安琪比她年轻很多。
文珊最大的毛病是脾气不好,说话经常的直截刻薄,听不惯的人简直一句也受不了。文珊的朋友是少之又少的,她不觉得这是一种损失。
有一日开同学会,她就跟人吵架。一个马来亚籍的会计师说华人讲英文讲不好是无关重要的,因为“外国人也不会说中文
”。仿佛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马上晓得这个人有麻烦了。
果然,文珊站在他身边要比他高半个头,她低头看他一眼,蔑视的笑一笑,气焰万丈地说:“话不能这么讲,外国人不会中文,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要到中国人的地方去,他们不会说不要紧,可是你们却要来读书,说得不好行吗?尤其是你们马来亚人,高兴的时候做中国人,不高兴的时候变马来土著,斗大的中文字也识不到一箩,你们有什么文字是说得好的?
”
那又黑又黄的男人马上走开了。
文珊对我说:“触霉头,碰到这种人。”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跟这种人见识,他们懂什么!让他们去无耻好了,广东人说,把人家的儿子教会了,自己的儿子没饭吃。
”
“
我看不顺眼。”
“
中山先生再来革命一次,也革不掉这种人的命,没了这种黄面孔,外国人岂不是太失望?他们是天生漫画里的华人,传统的。这种人香港又何尝没有。
”
“
你是出了名明哲保身的。
”文珊不满。
“
咱们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愤怒干吗?文珊,你那锋芒也该收一收,不然怎么做主妇养子女?
”
她不响,这是她天生的本事,要她放弃拿手好戏,毕竟是有点困难的。
娶老婆真难,这样的女孩子难以驯服,娶个马马虎虎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不十分愿意劝文珊,她听了不开心,我也觉得伤精神,但是这一次这样
……
其实文珊的外国朋友很多,安德森也是她介绍我的,她说跟安德森他们在一起少受点气,反正是酒肉朋友,嘻嘻哈哈,与华人在一块儿就划不来,反正这些黄种人也不懂红楼梦,反而是洋人有礼貌有幽默感。
我不反对文珊这种思想。反正她自从离开原有的一班朋友之后,就脾气暴躁,不得人缘,我是了解她的,然而那些新界同胞,程度差的学生,打工的华人看见她就满不是味儿,不过这不要紧,她很少见这些人。
最近文珊心情好得多,因为快要回家了。
可是我们忽然看到了安琪安德森。
安琪在某些方面是与文珊很相似的,骄傲虚荣似孔雀,目中无人,长得美。安琪不见得看得起东方人,她去过一次香港旅行,印象是“脏
”,常常嘲弄地提着,我与文珊都下大理她,她太年轻,她不会明白的。
安琪不喜欢文珊。有一天她父亲请我们上门去吃饭,安琪整个晚上都没跟文珊说话,外国人讲究礼貌,这不是应有的行径。
她坐在我的身边,与我瞎七搭八的胡扯。
安琪说:“你不像中国人,中国人都是小眼睛,厚嘴唇,矮个子,腿一点点长,看见好看的女人鬼鬼祟祟,头上都是油。
”
我不去理她,只是微笑,拿着茶喝,安德森太太做红茶做得很香。
安琪年轻貌美,眼睛透明,全神灌注地看着我,瞳孔随强光缩小,转在暗地里马上放大,像一种猫,美丽的野猫。她的头发纠缠在肩上。
“
那个是你的未婚妻?”她问。
我说是。
“
在中国女人中她算是美的?
”安琪问。
我说:“你有眼睛,你应该看得出来。即使在这里,她还是个美女。”
“
美丽只有皮肤那么深。”我微笑着,“安琪,你在说你自己吗?
”她笑了,“但是她年纪可不小了,是不是?廿七,廿八?”
这小女孩子咄咄逼人,我恁地命苦,未婚妻这个样子,朋友又这个样子,长得那么美,却没有一点柔和的感觉,一点不明白含蓄之道。女人千万不要像太阳,女人要像一块玉,光是晶莹、悦目、舒适的。安琪不懂,可以原谅,她是外国人,她年轻,但是文珊
……
我隐隐觉得是错了,生命那么长,我真的可以适应文珊,文珊真的也可以适应我?真的?
安琪与我说话,文珊的眼睛可没有放过我。她讨厌安琪,简直已到了极点。安琪不是看不出来,她因此更洋洋得意,我变成了她俩斗法的工具,心中十二分不自在。
文珊乐得大方点,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应该不去加以理睬,但是她却瞪着安琪不放。
安琪更挑拨地问:“你喜欢外国女人?”
“
好的人,谈得来的人我都喜欢。
”
她笑,“我喜欢你。”
“
谢谢你。”
“
我也喜欢你的未婚妻。”她说着眼睛瞄向文珊。
我看着她,她深明做女人的奸诈,而且年纪轻轻,全部功夫都用上了,口不对心。
后来文珊便与我大吵特吵。
我说:“文珊,我是不会看上这种女孩子的。”
“
那么你为什么整夜与她说话?
”
“
文珊,她只有十八岁,与一个孩子计较做什么?
”
“
孩子?那卅六b的胸脯可不是孩子!
”
“
文珊,我与你说过多次了,有很多人是不值得说那么多的,你怎么老不听?别叫我为难好不好?以你的水准,早该脱离那种心病了,你吃什么醋?你不相信我?
”
“
你从来不向着我一分一毫,我老了,才廿多岁就老了,凭这种人睬到我头上来也应该的。
”
“
她并没有踩到你头上来。
”
“
好,我们两个人合不来,我们解除婚约好了!
”
“
文珊,这种幼稚病你不改一下,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
“
我不跟你在一起,也许才是幸福呢。
”
“
你太斤斤计较了,文珊。
”
她把手上的婚戒退下给我,这就是短短争吵的结果。
文珊不止把婚戒抹下来几次了,凡是有什么不如意,她就把戒子还我,非常的戏剧化,非常的潇洒,等到气过了,又拿回去。
我有点厌倦,我对她说:“文珊,你想想清楚,大家都不是孩子,不要老是拿婚姻开玩笑。”
“
谁开玩笑?”她怒气冲天的走了。
在她面前,简直做不了男人。
两天、三天,她没有来见我。我已经被她训练成习惯,她不找我,我不会去找她,免得自讨没趣,未婚夫妻弄成这样,横竖有什么味道?我爱她吗?还是她的美貌使我胡涂起来?
她没来,安琪却来了。
她劈面便说:“你未婚妻与你吵架了?”
“
没有的事。”我惊奇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她笑,“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她的脾气很坏,是不是?我们都知道。”
“
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她。
“
孩子?”她在我面前来回走一次,展示了她的身裁,她女性的天赋。
我微笑,“你们的身体长得太快,头脑发展太慢了。”
“
你说我没脑袋?”她反问。
“
我说你不成熟,不是读书的脑袋,谁不晓得你在牛津?
”
“
中国人,你真的令我迷惑了。
”她笑。
我还是微笑,她们这一代连虚伪也不会,过一阵子她就快要叫我支那人了。
但是安琪长得好看,她在我的书房里常常一坐便好几个小时,只要她不出声说太多的话,我并不讨厌她,没有一个男人会得讨厌一个美丽的少女。我无论怎么样的看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时候梳成辫子,紧紧的羊毛衫,玻璃珠一般的眼睛。
文珊并没有来找我,在这一段期间,偶然我也与安琪出去看场电影,吃一顿饭,
她究竟还是个小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我并没有爱上她,那太危险,我与她保持很客气的距离。
文珊大概也听见这种消息,她不与我联络,我正要趁这段时间好好的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头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样订婚的?只记得在中国同学会认得了她,天天打电话给她,一天好几次,只不过为了听她的声音,当时追求她的人是多的,只是哪里有我这么死心眼,于是她被感动了,即使是最漂亮的中国女孩子,也还是寂寞的,她与其他的人疏远跟我来往,不到半年,我们很自然的订了婚,订婚之后当然是结婚,我到这时候才渐渐发觉文珊的难以相处。
或者我是个挑剔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是。但是妻子是放在家中的,我愿意对她好好尽责任,同样地我也希望她尽到做人
家太太的职责,文珊看样子是不甘心在家做低伏小的,或者隔几年可以,目前时间不对。
我应该怎么跟她说呢?叫她等?或是我默默的等她?她会暴怒,
─
定的,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坏脾气的女孩子,我不是怕与她吵架,只是这样子闹下去,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岂非就完了?
到半个月过去的时候,我去找她,她同屋的小姐说她很忙,常常到半夜才回去,
最近很难找到她。我留个字条给文珊。
那位同屋的小姐很客气,她个子纤细,皮肤相当的白,留我吃茶,我心不在焉的道谢,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然后便告辞了。
回到家,安琪在等我。
与她聊天倒也是妙趣横生的。
她说:“我以为你与未婚妻同居。”
我说:“那么快同居,未到结婚就先腻了,我倒不是有那种道德观念。”
“
你怕腻?”安琪问。
“
是的,我不相信自己。”我说。
“
你会对我生厌?”安琪大胆的问。
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怎么会腻?谈不上这问题。”
“
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说话难以捉摸。
”安琪说。
我笑。
我独自开了电视,震天价响,看得非常有乐趣。
我递咖啡给她喝,她转身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见她手腕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金色的汗毛。
安琪说:“我有时候真希望嫁给一个能干的中国人,带着我到处跑,走遍东方。”
“
是的,然后在不如意的时候跟他离婚,是不是?
”
安琪白我一眼,“你这个人!”
“
东方人不一定是傻瓜呢,我们顾忌也很多。
”
“
你肯不肯跟我到香港走一次?
”她挑战似的问。
“
安德森小姐想去香港,何必要我陪去?
”
“
你小器那张来回机票?”安琪问:
”男人都是小器的。”
“
倒不是如此,对你的身份不好,对我的身份也不好。
”
“
你很自爱。”安琪眨眨眼,她撑着腰,“心肠也很硬。
”
“
做一个乖孩子,你将来会发觉我是你的好朋友。
”我拍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个时候,文珊进来了,她有锁匙可以开启这屋子的大门。
她显然是接到我的字条就来的,见到安琪,先是一怔,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她坐下来不出声。
安琪巴不得有这种场面出现,兴奋得眼睛闪闪生光。我又叹口气,这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
文珊问我:“你找我?什么事?”她自己倒了咖啡。
“
很久没见你了。”我说:“不晓得你怎么样。
”
“
我很好。因为这半个月不见面,我反而觉得轻松,你觉得如何?
”
我不敢说轻松,见不到文珊我是想念她的,但是见了面,又没有一句半句好听的话,令人失望。
她说:“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这样也好,大家有机会想一想,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不舍得,有时候男人不够女人狠心。
安琪在一旁“啧啧”有声,她说:“嗳,说话用英文好不好?我听不懂中文,多么不礼貌。
”
文珊正眼也不向她看过去,喝完咖啡,便要告辞。
我拉住她,“文珊
──
”
文珊看了我一眼,她说:“我还有事。”
她走了。她懂得我,她晓得我不会把安琪放在心内的,由此可知安琪的出现不过是个借口,我们之间是淡下来,冷下来了,一段感情的死亡,我难过的很。
她走了以后,安琪哼一声说:“她以为她是谁?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忽然烦恼起来,我说:“安德森小姐,廿一岁以下的人该早睡早起,你快快请回家休息吧。
”一阵风似的把她赶回家去。
外国女孩子有这样好,她们皮厚,不介意的。
第二天便有人笑我够艳福,一个黄皮肤的未婚妻,一个白皮肤的女朋友,都是顶尖儿的。
可是我有好几天拒绝安琪来我家。
我去找文珊,事情要说个明白。
文珊又不在家。以她这种人才,是不愁没地方可去的,她同屋的
那位小姐仍然在打毛线,只是她招呼我。
她说文珊很快就会回来的,请我坐一下。
我与她攀谈起来,知道她是广东人。我一向不喜欢广东人,她而且皮肤那么白,根本不像广东人!说话倒是很得体,非常婉转。
等到晚饭时刻,文珊人没回来,电话却来了。
我去听,她说:“如果有重要的事,我一小时内赶回来,你与美君谈谈。”
我发觉我的无礼,不知道那位小姐叫美君,我根本不曾请教过她的名字。
她做了火腿蛋三文治给我吃,还有一杯香喷喷的可可。肚子饿了,又冷,吃得非常香。她生起火来,顿时满室生春。我发觉她话不多,可是脸上总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微笑,鼓励别人对她说话。因此不禁多向她看两眼,她脸却红了起来,我忽然得到这一点温柔,非常的感动。
以前我好象从来没有注意过文珊有这么一个同住的小姐,就算注意了也不会有时候与她说话。
隔一会儿文珊回来了,穿长靴子,窄脚裤,大红大绿的厚毛衣,那打扮就像中国北方的马贼,再加一只长斗篷,她是非常抢镜头的。
我说:“我等你好一会儿了,多亏美君招呼我。”
美君只是微笑一下,便避到房间里去,我觉得她非常的女性化。
文珊说:“你来有事?”
“
我们的事,算怎么样?”我说:“不能这样子下去。
”
“
你急于要获得自由?”文珊点上一枝烟。
“
你怎么越来越火爆了?”我看不过眼。
“
话不必多说,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你当然不会看得顺眼的,你现在对金发蓝眼的妞儿有莫大好感。
”
“
有这种事,叫我天雷打死!
”
“
我们好好的说话,行不行?
”文珊问。
“
是你先开头吵的。”我说。
文珊说:”我是这么想,我们的订婚是失败了,不能拖下去,趁我还年轻
──
女人的青春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你一定明白,我们不如分手,那只戒子早还给你了。
”
我不出声。
文珊说:“我们的个性合不来,你这个人没有冲劲,什么都不温不火,我处世的方式不一样,咱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不是你气死,就是我急死,相信你是明白的,这一段日子我不是不珍惜,但是咱们没有抱头痛哭的时间,相信也没有这个必要,你必然是赞成的。
”
她说话像爆米花一样,快而爽,我知道是一点挽回机会也没有了。
我摇摇头。我需要的妻子,不是她这样的。
“
可是你有安琪安德森了,她很看得过去。
”
“
你误会了,我不会喜欢她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个性也不好。
”我淡然的说。
“
咱们还是朋友吧,是不是?
”文珊问。
我反问:“你要我这么一个朋友来干什么?”
她苦笑。
过了很久很久,我们两人对坐着,我忽然有点伤感,这次如果离开这里,不知何时可以回来?我把那只戒子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可是美君自厨房捧出了宵夜,好香的鸡粥,文珊仿佛吃惯似的,也不道谢,我也只好没有表示,三个人坐在那里吃,我添了三碗,有的时候只要吃得下,天下没什么大事。
美君默默的微笑,有点洞悉世情的样子。
我帮她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文珊就是脾气不好。”
我不响。
那夜我告辞了。
到家我把戒子丢在抽屉里。
我做人是四平八稳的,照常去学校,照样过着日子。安琪安德森多次在门外等我,我待她异常冷淡,因为心情不好,我无暇招待任何朋友,安琪不是笨人,她怎么会浪费她的青春在我身上,所以隔一阵子就不来了,我着实过清静日子。
时间无法打发。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最大的尊敬便是把所有的时间奉献出来。文珊不会那么爱我。
临到过中国年的时候我上街买点罐头,无意之中却碰到美君。
她微微笑:“还记得我吗?”声音非常的柔和。
我惊喜地说:“美君!真是,怎么说这种话。买菜?这么多的东西,打算干什
么?”
“
做个火锅。”
“
请朋友?”
她难为情地说:“我一个人也得吃呀,火锅比较方便,把食物切切片,煮熟了便吃,十分方便的。”
她是说她没有男朋友。
“
那么我来如何?”我把罐头又放回架子上。
“
哦,文珊到荷兰去了。”她说。
“
是吗?”
“
她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你不知道吗?我正为找房客的事烦恼呢。
”美君看着我。
“
她还好?我一直没见到她。
”
“
很好。”
“
你呢?”我问她。
“
我也很好。”她说:“过年是不是来吃火锅?
”
“
当然,你要怎么样的房客,我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年三十夜见。
”
当时在超级市场别过。回到家才想到这小女人的可爱,处处为别人着想,可是还是十分大方的请我去吃饭,她很能做点菜,上次吃过她的粥也没有回去谢她。
我在小年夜出去买了很大一盒糖果,一条羊毛围巾,很高兴的到她那里去。那幢小小的房子我来过多次了,都是为了接文珊。
开门进到屋子,客厅家具换了样子,耳目一新,我把礼物递上,美君向我道谢了。
她说:“我还以为你带女朋友同来呢。”
我很意外,“女朋友?我与文珊分开了,你是明白的。”
“
我是说那个叫安琪的外国女孩子,长得好美。
”
“
她呀?她怎么能算?她是好强爱胜的,存心与文珊过不去,文珊与我没瓜葛了,她也就没兴趣,你真是,今天我特地来吃一顿,也为了来看你,上次打扰你,我都没谢过。
”
“
何必这么客气,都是朋友。
”
那一日我吃得像白痴,饱得腰都弯不过来。
我约美君去看一部电影,在电影院中黑黑的,我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真是十分可靠,尤其是美君这样的女孩子,温柔的、平易的,永远那么舒服。
那夜我送了她回去。
过几日我知道同学的妹妹找房子搬,便把这女孩子介绍到美君那里去,她非常的高兴,当下就讲好房租,两人合住,她不住的谢我。
我老毛病又犯起来,天天打电话给美君,只说一两句话,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给我一种安全感。我知道美君没有男朋友,我可没因此轻视她。
我们进展得很好,客客气气,舒舒服服,周末总是在
─
起,美君有很多内在的好处。
不久我们在一起时,又碰见安琪安德森。
安琪笑说:“你选了她?眼光一个比一个差。”
我忽然恼怒了,“你听着!安琪,如果你不闭上尊嘴,我给你一个耳光!你这个讨厌的女人!”
她原是说贯笑的,没想到我忽然翻了脸,她就不晓得怎么下台,僵在那里,差点没哭出来。
我转头就走,把美君带跑。
美君说:“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笑咪眯的。
“
洋女人最讨厌。”我说:“老也可恶,小也可恶。
”
美君只是笑,“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这样走了出来,饭都没吃。”
安琪跟文珊都想赢,我不介意,安琪不会输,不用我费心,她们是半斤八两,但是美君不一样,她不是对手,我得保护美君。她实际上是不是对手?我也不懂得,我只知道美君才最聪明的女人。
我们在路上散着步,一直走着。我在想,复活节快到了,是不是可以
向美君求婚呢?结了婚才回家,先向父母报告一下,把照片寄回去。
我看看身边的美君,她也看看我,她的笑容是那么漂亮满足,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快到岸了。我并没有降低我的要求,事实上美君正是我所要的妻子,可喜的是她也有同感,这就是缘份了。
我拉紧她的手,这时候天下起微雨来,我说:“如果没有你,走在这种路上,是多么的凄凉呢?我一定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是现在跟你在一起,你伴在我身边,这番情景又十分浪漫,是不是?
”话是肉麻,却句句是真。
美君只是微笑。
〔完〕
亦舒短篇小说集《宝贝》之
翡丽琶
莉莉唤大伙儿去喝咖啡。
我笑说:“我需要一个男朋友,能付账的那种。否则咱们天天去喝这喝那,一下子就穷了。”
有什么意思呢?一桌女人,居然找不到冤大头来付账。女权独立。到底还是女人,走不进男厕所去。
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闷。
她们都喝混合酒,我吃冰淇淋,我已经很胖很胖,但是当肥瘦没人关心的时候,你不会介意多吃一点。
我们说说笑笑,一下子到十二点。
莉莉推推我,她说:“那边有一桌男人,直盯着我们看。
”
我问:“你要怎么样?叫他们过来坐台子?”
莉莉:“不不,他们直瞪着你看。”
我说:“算了,算了,来,付账走吧。”
我们结单子,站起来走。五个女孩子当中有五个穿牛仔裤,有什么好看?男女难分。
走到咖啡厅门口,她们叫我开车送她们同家。我说:“我累了,各自散会吧。
”
“
不去你家喝酒?”她们问。
我说:“宋氏俱乐部打烊了,恕不招待,下次请早。
”
“
别这样好不好?”她们大嚷。
但是我笑着挥挥手,告辞。
我一个人住一层公寓,她们常常带着酒来喝,所以昵称我的家为“俱乐部
”。
我到横马路找我的车子,一张告票夹在水拨上。
“
狗屎!”我?。
“
抄了不够十分钟。”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一个男孩子靠在一辆货车边,笑咪咪地。
他穿得很好,不像登徒,但是吊膀子不论服饰,坏人额头一向不凿字。
我并不怕他,因为他很年轻。
我不在意的开了车门。
“
小姐。”他走过来。
我迅速坐进车内,锁上车门,摇下玻璃。
我问他:“你要什么?”一面打着引擎。
“
你的名字,你的电话,你的地址。”他笑。
他有那么洁白的牙齿,那么亲切的笑容。
“
看,”我说,“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
“
我在咖啡店里已经看见过你。”他说。
“
你坐在隔壁台子?”我问。
“
是。”
“
跟我到这里?”
“
是。”
“
为什么?”
“
你跟我以前的爱人长得太像。”
我进排档,踏下油门,我说:“这话我听过三百次了!
”
他按住车头,“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我说:“你不让开我会撞上来。”
他无可奈何地让开,把手插在口袋中,我看他一眼,然后把车开走。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但凡有一张长得不错的脸的女人,都可以有机会碰到这种事。
直到我后来又遇见他。
我们原班人马去吃法国菜,我喜欢喝酒,从一坐下,血腥玛丽开始吃生蚝,然后是普尔萨斯白酒配青菜沙拉与龙利鱼,甜品苏芙利之后喝勃纳蒂汀,爱尔兰咖啡,最后是一个蓝带拔兰地。
莉莉说:“隔壁台有人对你笑。”
我说:“你有勾搭有情意结,男人不是盯着我们,就对我们笑。
”
“
是真的。”莉莉说:“也许他们没见过喝这么多酒的女人。
”
“
那么他应该开开眼界。”我没好气的说。
“
看。”莉莉说:“他走过来了。
”
“
谁?”我抬起头。
那里他站着,我愕然,当然记得他。这个吊膀子的人,他趋向前来,弯腰低声说:“十点钟,我在隔壁的咖啡店等你。
”然后他很大方的向其他的女士点点头,回到自己桌上去。
莉莉问:“是谁?”
“
朋友的朋友。”我淡淡的说。
然后我们酒醉饭饱的散席,我把她们送回去,看看表,才十点钟。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回家睡觉实在太早。
到咖啡店去转一转吧。
我推开咖啡店的门,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我过去坐下。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叫我吃惊,太多的怜爱,太多的伤感,不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我耸耸肩,“我们好像同时很喜欢这几间餐馆。”
他笑一笑,他是个很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吸引人的是那两道浓眉。
我问:“是什么使你与陌生女孩子说话的?”
“
我并不见得天天与陌生女子谈话,你长得像我以前的爱人。
”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没有她的照片?”
“
我们不拍照,我们把记录存在心中。”
我几乎觉得肉麻,但是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我不好意思笑。
“
她现在怎么了?是患癌症去世了吗?”
“
她与别人结了婚。”他说。
“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
她不再爱我。”他很平静的说。
“
你呢?仍旧爱她?”我问。
“
不,我想念她,但是爱情来了又去,不再存在。我觉得你像她,可是我没有把你当是她,你明白吗?
”
“
真的那么样?”我诧异。
“
是的。”他笑一笑。
“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
施扬名。”他说。
“
是个好名字。”我赞:“我叫宋明媚。
”
“
你好。”我们握了握手。
我问:“你的女友叫什么名字?”
“
她?”他说:“她有个很好的英文名字,我们叫她翡丽琶。
”
我睁大眼睛点点头,“的确是,有个意大利十五匹纪画家叫法拉翡丽普丽琶,她英文名字是那画家的简称。
”
“
猜对了。”他很高兴,并且笑,“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但是仿佛有点心灵相通。
”
我笑,“说下定她是我的孪生姊妹,自小失散了,现在可以一家团聚。
”
他也笑。
“
你要喝什么吗?”
“
不要,谢谢。”我很舒服的靠在沙发上,“你是干那一行的?
”
“
我教书。”他说:“你相信吗?
”
“
为什么不?”我说:“你女友又是干什么的?
”
“
橱窗设计。”他说:“天天开了这部雪铁笼戴安到处跑。
”
“
那是好车子!”我叹道。
“
你干什么?”
“
我?我替政府做事。”我说了机构名字,“猜不到吧?
”
“
很好的工作。”
“
你忠诚的公仆。”我眨眨眼。
他笑,“你很活泼。”
“
呀,”我说:“活泼之艺术,弄得不好就成了十三点。
”
他惊异地抬起头,“你这话,翡丽琶是说过的。”
“
你的想像,”我说:“我觉得我们不可能相像成那样,我对自己的身世很清楚,我妈只生我一个,我是一九五五年香港法国医院出生的,没有战乱,不会失散亲姊妹。
”
他又笑。
我也回报他一笑,他是一个好人,并且深爱这个女子,懂得爱的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
我要走了。”我说。
“
你的电话。”他说。
我想一想,“我把公司的号码告诉你吧,分机三十六。
”
他记了下来,“谢谢你。”
“
你很受欢迎。”我说。
他送我到车子旁。水拨上又一张告票,我耸耸肩。
我开车回家,风吹到脸上,我感觉到寂寞,我不要一个人睡觉,无线电里幽幽怨怨的把抗议唱出来。
过两日他打电话给我。
他说:“我是施,是,后天有空吗?想请你跳舞,同学会举行一年一度舞会,是,请赏面,全是有正当职业人士,我们绝不抽草药,放心。
”
我答应他去。我学会了探戈哈骚,非得去露一露不可,我不管观众是些什么人,反正我已经憋得太久。没有男朋友没有其他损失,只是完全失去跳舞的机会,而我喜欢跳舞,尤其是看过尊特伏泰的星期六狂热,更想跳。
我没有穿得很隆重。我也没有派对衣裳。
我穿了白。
施来接我。他的车很老爷很可爱,是辆福士,但是保养得极好。他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一条灰色丝领带,正是我中意的颜色,那双黑色皮鞋有极薄的底,是巴利瑞士,我很被感动,他不知道他有多讨我喜欢。
舞会在大酒店跳舞厅举行,我跟他进场。
灯光柔和,他与我坐下来,我们叫了酒喝。
“
整个厅包下来了?”我问。
“
是的,”他说:“随便点东西吃,别客气。
”
我刚想说些俏皮话,一个穿红纱礼服的女孩子迎上来。她在我额上一吻,我很吃惊,她却说:“翡丽琶,你好。
”然后与拖握一握手翩然走开。
我错愕地看着施。
施微微一笑。
我才知道他不是说谎,不是故意吊膀子。 ,
喝了一点酒,他请我跳舞。
在舞池中一个太太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我抬起头,她说:“翡丽琶,很高兴看到你。
”
我点点头。我想说:我不是她。
一个男孩子见了我,笑说:“翡丽琶,你与施扬名终于言归于好了!
”
施只是笑。
我走离舞池,他跟我走到一角。
我问:“谁是翡丽琶?”
“
我以前的爱人。”
“
不相信我们有这么像。”我说。
“
我也觉得奇怪。”施说。
另外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他说:“翡丽琶,巴黎不好吗?怎么回来了。
”
我只好对他笑笑。
他又看了我一眼,“你的发型变了。你真善变,吃苦的是施。
”他走了。
我的惊异使我无心再留恋在这个舞会里。
施看出来,他说:“我们走吧。”
“
对不起。”我说。
他苦笑,“开头我以为是我个人的想像,现在证明你们的确很相像。
”
我与他离开舞会。
“
你不急回家吧?”他问。
“
不,”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我想喝杯啤酒定神。
”
施笑了,他是这么温和的一个人。
坐定以后,我问:“我们说话都像吗?”
他摇头,“不,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只是样子像。”
我不嫌烦,“个子也一般高?身裁呢?”
“
都一样。”
“
我不相信跟照镜子一样。”我不服气。
“
当然不,大致上相同就是了。”他笑。
“
说来听听,愿闻其详。”我说。
“
喂,你先把家中的电话给我。”他说。
我笑了。“为什么要认识两个一般相貌的女子?”
他笑笑,不答。
“
她在巴黎?”我问。
“
是。”
我觉得整件事很美。没有女人肯被说成像另外一个女人,但这是罕见的例外。
我说:“可惜这次没跳成舞。”
“
你喜欢?我们可以常常出来……”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我用手撑着下巴听,我很喜欢他。
我们开始经常约会。
那是很愉快的经验,忽然之间我脱离了女王老五集团,周末知道何去何从,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得到倾诉的机会,感情有了着落,我被关心被爱护,我甚至雀跃。
我昵称施为“路上勾搭来的男人”。
我认识了他的朋友,现在他们叫我明媚,他们知道我不是翡丽琶。
最好的是施,他也从来没把我当翡丽琶。
日子久了以后,我又开始怀疑是否真有翡丽琶这个人。
直到翡丽琶回来。
我们两人与朋友出去吃饭。
朋友忽然提起,“施,翡丽琶下星期回来。”
施抬起头,“是吗?”
我竖起一只耳朵,心啪啪剧烈地跳,表面仍然微笑,装作事不关己状。
朋友问:“她没通知你吗?我们都知道了,到时我们请她吃饭。
”
“
好的,我与明媚也参加。”施说。
这件事像大石似压在我心中,透不过气来。
好了,真的那个要回来了,太阳一出,我这个影子还能不原形毕露吗?
但是看看施,他彷佛一点事也没有,我也只好按捺着,这是一个比赛演技的世界。
谁要沉不住气便算输了。
恋爱呵,很少没有波折,那里有这么顺利的事呢,一帆风顺的直驶往教堂。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会到施的公寓去小坐,星期天他到我处,宋氏俱乐部早结束营业了,相反地,我常到施氏会所去调剂精神,他那间公寓收拾得很干净,有很好的音响设备,唱片收集又惊人的美妙,常常一个下午就那么过去。如果他去打球,我就独自等他,逍遥自在。
我认为我爱他,我不是没有恐惧的。爱上了瘾,一旦失去了他,思念复苦,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抓住他,所以只好享受一天是一天。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天下的事笑笑就过去。
是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我戴着耳筒在施那里听音乐,如痴如醉,一曲既终,才发觉电话铃响了很久。
我连忙去接听,“喂,”,我立刻说:“是施吗?
”
那边不响,隔好久。
“
喂?”
“
我找施扬名。”一个女孩子。
“
他不在。”我抱歉的说。
“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边问:“打球吗?
”
一定是熟朋友,我答:“是的。”
“
那么五六点钟一定回来了?”她闲闲地,“你是明媚吧,我能上来一次吗?我有点东西要交给施。
”
“
当然当然。”我应着。
她放下电话。
我耸耸肩,接着听音乐。
没多久门铃响了好几下。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白丝,头发梳上去,化妆适宜,微微地笑着。
我看见她那一刹那就知道她是谁。
她是翡丽琶。
因为……
因为我们是那么相像。
老实一点说,她像我,但是她比我美得多,她较为细致考究,我是比较粗的版本,她是瓷我是陶。
“
我能进来吗?”她说。
“
对不起,请进。”我退开一步。
我不能不瞪着她看,因为我太诧异,两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相像?
翡丽琶开口:“他们都说施现在的女朋友跟我长得像,我还不相信呢。
”
我坐下来,看着她半晌。
是像,又不像。
像我不穿高跟鞋,她是穿的。我不大化妆,她的脸上粉腻脂香。她的胸脯比我大。她的头发略呈褐色。她的睫毛没我的长。
她笑了。
我也笑。
“
我替你拿喝的去。”我说。
“
血腥玛丽。”她说:“番茄汁在厨房柜子第二格。
”
好像她比我厉害。
我替她调了酒。
我问:“巴黎如何?”
“
还好。”她说。
“
回来度假?”
“
嗯。”
她喝了两口酒,问:“你是如何认得施的?”
“
在街上。”我据实说:“他看见我,说他以前的爱人像我。
”
“
呵?”翡丽琶笑起来,“你有什么感觉了,像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
我看她一眼。我们并不像,像她自大而我并不,像她不留余地而我并不。
“
要不要点心?”我问。
“
如果有拔兰地卷,我不在乎。”她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向窗口。
施最喜欢吃拔兰地卷。
我走到厨房,拿出奶油,注进拔兰地卷,撒上碎杏仁。她站在我身后。
“
唔……”她说:“香。
”
她拿起一条放入口中。
她搽红指甲而我并不。我们是两个人。施说得对。
电话铃再响,我看她一眼,出去接听。那一刹那她是很有点妒念的。我拿起话筒,叹口气。
施的声音,“明媚?”
我说:“施,”我几乎求救般,“请你回来吧,翡丽琶在这里。
”
施沉默一会儿,他说:“我马上回来。”挂上线。
我有点安心。我信任施,就算他的决定对我不利,我也信任他。
翡丽琶一直注视我。
我向她摊摊手,几乎像投降。
“
当你的前任男朋友另结新欢,而新欢竟长得与你大同小异,你会怎么想?
”她问我。
“
多么巧合。”我说。
“
是吗?”她笑几声,“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很明显,他未有忘情于我。
”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槌了一下。
“
所以我来看看你,也看看他。”翡丽琶说。
“
你不是嫁到巴黎去了吗?”我说。
“
你的口气像移民局长呢。”她讽刺的说。
我只好闭上嘴巴。
“
施好吗?他还在开那辆福士威根?”她问。
我不想与她吵架,我闭着嘴。
“
你不喜欢我,是不是?”翡丽琶笑:“没有一个女人喜欢长得像别人。
”
“
这并不是我的错。”我说。
门一响,施回来了。
我如释重负。
“
施。”我说。“你回来就好,主人招待客人,我先走了。
”
施诧异的说:“你为什么要走?”
我一怔。
施说:“你们还没正式被介绍呢,这是翡丽琶,这是我女朋友明媚。翡丽琶曾经一度与我很熟。明媚,你再去做一杯血腥玛丽给我。
”
他顺手吃拔兰地卷,态度自然。
我到厨房去调酒。
出来的时候翡丽琶与施对坐着。
施说:“翡,夫妻要互相将就,你应该明白。”
我把酒递上去,变得无事可做。
施让我坐在他身边,拍拍座垫示意。
我感激他。
他真是个君子。
我静静的坐下来。
翡丽琶缓缓的说:“他们都说明媚像我。”
施的声调中有点意外。“是吗,像?你觉得?”
连我都一怔。
翡忍不住,“怎么,你倒说不像?”
施说:“外表是有一点,然而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一高鼻子,大眼睛,我觉得你们完全是两个人。
”
翡的脸色一变。
施说:“几时我下厨房,明媚做我的下手,我们把老朋友全请来聚一聚,翡,你一定要来。
”
“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翡沉下睑。
“
什么话?”施恳切的问:“我们能够帮,一定帮。
”
“
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翡丽琶问。
我站起来。
施说:“我能听的,明媚全可以听,翡,两个朋友比一个好,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
”
我鼻子发酸,眼泪冒到眼角。
我太快乐了。
呵施,我会一辈子爱你与被你爱。
翡丽琶说:“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走了。”
“
翡,”施诚恳的说:“与我们联络,我们一起吃饭。
”
她却”霍
”地站起来,神气地踏着高跟鞋走到门口。
施只好替她开门。
她很肯定的一直走出去,并没有再回头。
老天呵,希望她不要再回头。
我记得她的脸色是煞白的。
我眨眨眼睛,侧头瞄施一眼。 、
施平静得很。
他说:“喂!再去做半打拔兰地卷来。”
“
是。”
在厨房的时候,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完全放心了。
施在客厅中大喊,“我去洗个莲蓬浴,你原谅我十分钟。
”
“
是。”我叫回去。
我到走廊照镜子,是的,施说得对,只有看第一眼的时候是像的,后来就不像了。我像她?不不。
我耸耸肩。
施穿着牛仔裤光着膀子走出来。
“
明媚,来,让我们拥抱一下。”他说。
我笑着伸开双手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吻着我的唇。“怎么,我的点心呢?”
“
厨房里。”我说。
“
我早就知道,现在不大肯肯伺候我了。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该我替你提鞋了。
”他一下又一下的拨着我的头发。
我微微笑着。
我不再想问,不再想知道,他与翡丽琶以前怎么样不关我的事,真的。
后来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翡丽琶也来了。
很奇怪,客人们都觉得咱们两个人不像。
有人说:“分开来看很像,其实不是。”
“
明媚比较像小男孩。”有人咕咕地笑起来。
“
明媚傻气,爽快。翡丽琶风情万千。”
“
但是到底什么地方像呢?是不是脸盆子?”
“
不不,是眼睛,她们有同样的眼睛。”
我耸耸肩。
但是我记得有一夜,当我走路边取车子的时候,有一个男子说:“你好像我以前的爱人。
”
谁关心?
我所知道的是,我是他现在的爱人。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落阳道四号
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赶瘪、矮小,貌不惊人,而且,没有风度仪态,半秃顶,眯着双眼。那种典型的广东小老头,六十余岁,咸菜色的西装,暧味的领带。
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张啸鸣不止是亿万富翁,他的财产简直无可估计。
他差秘书来我写字楼,叫我替他装修一间屋子。
那个男秘书非常傲慢,他说:“你听说过‘梅园’?现在是张先生的物业,要完全重新装修。
”
他把图则留在我办公室。
他说:“我是张啸鸣。”非常谦虚有礼。
我呆住在那里。
他说:“我听说你是最好的建筑师与室内装修师。”
我说不敢当。
他说:“我要重新修装‘梅园’,价值不论,时间不论,为求一个好字。”
总有一个宗旨吧?“维多利亚式?北欧式?中式?”
他沉吟半晌,“我也不知道。”
“
张
先生,这将很为难。
”
“
我很明白。但房子不是我住的,我也拿不准主意。
”
我忽然心头灵光一闪。啊,是金屋藏娇用的。
我点点头。
张啸鸣微笑。“我打算给女主人一个惊喜,所以要完全装修好才告诉她。”
我已经丧失了兴趣,非常惋惜。装修梅园对任何干这一行的人来说都是项挑战,但是为一个出来混的女人?这种女人有什么知识有什么品味?
我挂一个虚伪的笑容,“张先生,我一向代客装修房子,都是全权作主,客人不能随时参加意见,图样通过以后,恕不修改。
”
没想到他一口应承,“是,那自然。这是艺术工作,不应受干涉。”
我又怔住。
“
你知道欧洲二十年代的屋子?
”他兴奋地问。
我点点头,“‘黛歌’设计?”
“
不不不,别那么时髦,再回去一点,多年前的欧洲
……s型爱侣椅……白色细纱窗帘,后织锦的沙发椅子,波斯地毯
……老式水晶等,大花瓶中满插卡乃馨
──
”
小老头的声音渐渐陶醉,仿佛在回忆什么,“很久很久之前,当屋子还有厅堂,还有风琴,还有图书室的时候
……走马露台……”
我被他的语气溶化了,我温和的说:“是,我明白。多年前,上海法租界杜美路霞飞路有些屋子是这样打扮的。
”
小老头青黄的皮色泛起红光,兴奋的说:“年轻人,你真聪明。是,一点不错。”
我同情地微笑。我明白。这老人想起多年之前,他在上海渡过的温馨时刻。现在他有钱了,想以财产的一小部分挽回时光的倒流。美丽的屋子,美丽的女人
──
谁说金钱不是万能?
我说:“我会照做。”
“
年轻人,我不要红木家具,云石台面,鸦片床,地下铺垫子
……”他还有不放心。
“
我明白。”
“
我相信你。”他说。
“
谢谢。”我说:“图样半年后我送上来。
”
“
不用图样,你着手干吧。你是全城最好的,不是吗?
”
张啸鸣到底与众不同。
我接下这一宗生意,自然可以向他预支装修费用,否则单是置家具这一笔数目已经是天文数字。
张真是大生意人,说得出做得到,锁匙交到我手中,半年内没有过问一句话。我几乎把全部心血都置在‘梅园’,当然,我的工作完毕之后,梅园也不会叫梅园。我不打算替任何屋子命名,就叫落阳道四号。
屋子两层高,平面六千尺,两层是一万多尺。楼下打通做为客厅,小偏厅、会客室、走廊、饭厅对牢玻璃暖房,图书室向着泳池。
二楼有两间睡房、游戏室,一部分斜屋顶被我改为书房。全部窗框换过,玻璃
─
大块
─
大块,看出去是清明玲珑的维多利亚海港。
家具的数量被减低至最少,没有色系,一切颜色都有,略为暗淡,所谓自来旧色,就是如此。一种象住宅的布置,f史葛费兹哲罗的美国风味,掺杂着旧上海的繁华
──
加一点点多年前欧陆的细致。我自己认为装修得好,因为这屋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新装修。
张啸鸣来看过,他满意得不得了,频频点头。
“
这面墙壁太空一点。”
我无奈地点头说:“是,我在找一幅画,不论是真的莫鲁索,抑或是真的唐寅,都会配合。或者雷诺亚也行,
”我向他眨眨眼,“当然我们不考虑伦勃郎,他太重了。”
张笑起来,他不是没有幽默感的。这小老头有他的好处,白手兴家的人都有他们的好处。
“
年轻人,”他说:“你不好奇吗?你不想我究竟要把这所房子送给谁吗?
”
我摇摇头,“我对别人的私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
难得,难得。”
我把锁匙交还给他。临走时检查一下花园中的盆栽,然后开车走了。以后我没听说过任何关于落阳道四号的消息。我也没有想念它。
直到我接到张的电话,他说书房间的左角漏水。
我答应马上去看。
平顶房子漏水是最难修理的,左角滴水,可能毛病出在右角,检查半晌,不得要领。这本来不是我的责任,但当时屋顶的砖瓦是我换掉的,说不定是那时种下的毛病,我有点烦恼。
管家陪我到楼下,我一进客厅,就呆住在那里。
我看到屋子的女主人。
她约莫廿七八岁、长挑身裁,鹅蛋脸,梳着一个髻,打前刘海,叫我怎么形容呢?身上一袭丝旗袍,长到小腿肚,婀娜地迎上来。
我马上觉得不是这间屋子衬她这个人,而且她衬上了这间屋子,就像另一件特别名贵精致的家具,配合得无瑕可击
──
张啸鸣真是会享受。
她走过来跟我说:“下雨就漏,雨停之后还漏一整天。”
声音是冷淡的,没有感觉,她是一个美丽的妇人,手臂像藕一样的雪白,露在旗袍袖子外面,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像是一幅工笔仕女图中的人忽然复活、走下画来,所以又没太多的生人气。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等下雨的时候再来看。
”
她缓缓地点点头,旗袍领子很高,脖子有点生硬。
离开那里之后,我发觉自己日日在等下雨。
这是种什么心理?说穿了,是我想见她。
张啸鸣在什么地方找到她?舞厅?酒吧?张是个这么俗的老人,混身发散油腻气,裤子上连挺褶都没有,说着粤化的英语,
”他”与”她
”都分不出,断断续续,破得跟他那张橘皮脸一样。本来六十多岁也不算真正的老,但他早年吃得太多苦,折磨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
他的情妇却像是奶汁中捞出来的,白皙晶莹,外表没有一点瑕疵。
他用什么价钱把她买下来?呵,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天终于下雨了。(雨霖铃。)
秋凉,我披一件修路工人的塑胶斗蓬,到落阳道四号去。
到他们那里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管家开门让我进屋子,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外表很镇静,也不知道女主人在不在,也没问。
书房左角漏着水,一滴又一滴,聚在墙角,然后沿着滴下来,他们用一只青瓷花盆接着水,书房非常静,可以听见水
”叮叮”落在盆中的声音。
我轻声自语:“漏得这么厉害。”
“
是。”后面有人说。
是女主人。
我向她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化装,眉目如画,仍然穿唐装。口气中
─
点惊奇也没有,仿佛早巳料准我今天会来
──
来与不来也没多大的影响。
我们两个人静静的看着水漏下来。
终于我说:“我上屋顶看看。”
冒雨站在屋顶,一式的红砖,块块一模样,也不知是那
─
块下面有裂缝,如何补法?
(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实难补。)
我回到楼下,我说:“没法子,现在就算把砖头都撬掉,也未必看得出是什么地方漏。要慢慢的察看。”
她不出声,很文静的坐在沙发上。这个美妇人有点奇特的地方,她静得彷佛连血液都是静止的,缺乏生气,
─
个人就象一个瓷箱。
见到她,我的想象力变得无限狂野,我想到她单独与张啸鸣相处的情形
──
这一行也不容易做吧?标准的金丝雀,老板也不是容易伺侯的。
我看着她,等侯她的答覆。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沿着玻璃,雨像白色的带子落下。
室内瓷盆里的“叮叮”声仍然清晰可闻。
她说:“那么随它去吧,无所谓。”
“
我叫专家来替你检查。”我说。
“
不用了,何必花这么多心血。
”她淡淡的说。
“天晴的时候,在屋顶洒水,可以查得出来。”
“
行吗?”她不大感兴趣。
“
我改天再来。”
“
谢谢你。”她站起来走开了。
我刚要走,管家托着只银盘出来,盘上有一只水晶拔兰地杯子。
管家说:“你喝了这杯酒,挡挡雨气。”
这么体贴。是他还是他的女主人的意思?
我喝尽杯中的拔兰地,酒醇而香,一直滑下腹部,暖烘烘地。
“
谢谢。”我说。
管家替我开大门,我驾车回公司。
也许是因为那一点点酒,我整日心思不安。与几个朋友商量一下修理屋顶的办法,他们答应派专门人才来。我发觉我想尽办法要回到那间屋子去。
张啸鸣亲自与我联络。我坚持要修理好屋顶,我答应他,我的理由:“屋顶漏雨,那是多么煞风景,美中不足。
”他爽朗的笑。
老实说,我有点喜欢这老头,他模样长得俗,但是举止谈吐却另有一功,有气派,单是他在女人身上花的大手笔便可以知道一二。但与他做交易是一件事,陪他上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想像那个滋味。
为了钱。人们为钱可以做多少本身不愿意做的事。
你有没有在上班下班的时刻到中环去过?人潮涌过马路,成千成万的年轻人赶到写字楼去出卖他们宝贵的时间,便会发觉人生简直是又长又贱。
这也是一种出卖,暗无天日的写字楼,打字机,文件信件。青春总是要过去的,不卖也是要过去的,这个女人长得这么美,美便是她的天赋本钱,为什么不善价而沽?
似乎没错误,也没有选择。
我不是道德重整会会长,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一个人有什么长处,就该利用这一项长处来求生存。
我带了修理员又上落阳道四号。
这次我留在书房内观察,屋顶上他们慢慢洒水。女主人不在家,阳光很好,但是屋内的中央冷气系统使住客不知外间冷暖。
我们每日来喷湿一个角落。
第五天的时候,角落的水缓缓又聚拢,滴下。我推开窗,大叫一声:“找到了!”是屋顶中央出的毛病。
女主人回来了。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花园中看我们。
秋阳仍是激烈的。她用手遮着额前,雪白的手指上有一只绿钻石的戒子闪闪生光,静态得像一束瓶花。
我向她点点头,她也向我点点头。
“
明天,”我说:“会有人来撬开砖头找漏缝。
”
她点点头,缓缓向花园左角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左角有整齐的花圃,此刻开满各色菊花。她站在花圃前不动,我站在她身后,她斜斜的肩膀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我想我的呼吸也许会喷到她的后颈,连忙后退一步。
我带来的伙计都准备好打算走了,我竟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一句。
其后我再也没有抽时间去监督工程,我实在不是一个那么空闲的人。
屋顶终于修妥,张啸鸣打电话来道谢。他说:“年轻人做事的确这样认真,难怪你公司享有盛名。”
我连忙说“不敢当”,“应该应该”,“多谢多谢
”。
张啸鸣好福气,有钱,舍得花,又买到他要的东西。
这以后,我与落阳道四号暂时断了关系。
报上登出张啸鸣嫁女儿的启事。
我居然接到喜帖。并不打算去,只派人去订一只银烟盒,刻好字送去。
址是在浅水湾,自然不是落阳道四号。
张家的秘书特地上我写字楼来,这次客气得多。
“
张先生希望你到喜宴来。
”
我也很礼貌,“我尽量抽空。”
这种答案最礼貌的拒绝。
但凡有钱人的秘书多是最聪明的,他笑笑走了。
我没想到张啸鸣如此重视我这个人。
他亲自上来,双目炯炯地推门进我房间。
我慌忙站起来欢迎他。
“
年轻人!你太孤芳自赏。
”他坐下,“为什么不来喝喜酒?”
我笑一笑,坦白的说:“人头众多,又不相熟,尴尬相。”
“
说不定你多利用这种埸合来推销自己,生意会好得多。
”
我说:“我已经够开销了,张先生,有些人是胸无大志的。
”
“
好,很好。”小老头点着头,“我很喜欢你,你不但工作认真,嘴吧也很密实。
”
我知道张指的是什么。我答:“我说过,与我切身利害无关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为人冷淡。”
张凝视我。
他缓缓的说:“我还有一个末出嫁的女儿……想介绍给你。
”
我一怔,直接的答应:“不敢当,齐大非偶。”
张大笑,“你这小子!你连见一见她都没兴趣?”
我不出声。
“
她也许是你梦昧以求的伴侣呢?
”小老头取笑道。
我只是微笑。千金小姐的脾气,大同小异,我明白,千
金小姐的才貌,亦大同小异,我也明白。
张啸鸣摇头,“像你这么样的年轻人,我还未曾见过,给我的印象倒真是够深的。”
我很诚恳的说:“张先生,恕我不识抬举。
”
“
我女儿有个茶会,你总会来吧?
”他又问。
我很为难。他凭什么看上我这个人?
“
我陪你说话如何?我会在场。
”他再三邀请。
“
张先生,恕我直言,令千金还怕没有朋友?
”我不是没有好奇心的。
“
哈哈哈。”他笑,面色随即沉重起来,“好的男孩子少。
”
“
我算是好的?”我自己也不相信。
“
很好的。”他笑一笑,“而且我打听过,你的私生活非常好,信用是上佳的。
”
“
张
先生,像你这么样的忙人,把时间花在我身上
……”
“
那么你是来了?明日下午四时,你是你自己的老板,早退恐怕无所谓。
”
我点点头。
他高兴地
──
“
我走了。”
他的随身秘书在会客室等他,我送他到门口。
明天,明天当然不会见到他的情妇。像他们这种成功人士,家永远是家。
我穿着牛仔裤去”赴宴”。刚自工地回来,一身臭汗。
张小姐的客人并不多,十来个,富家子弟如今也不十分纨绔,大都相当上进,缺点是太过天真,社会供养他们,他们却不愿与社会发生关系,学的是会计便懂会计,学地质便只懂地质,未免有点肤浅,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
小姐是中人之资,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对屋子的建筑较感兴趣。张某的产业真的物有所值。
张太大也与我见了面,一个老妇,很慈祥。手上有一只绿钻石戒子。似曾相识,我是见过的。在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我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为什么?是因为她那罕有的美丽,那无瑕可击的五官。不止是眼睛鼻子,连鬓脚、耳珠、牙齿、手指、指甲、足踝,无处不美,除却表面的美,还有她眼神中无穷无尽的内涵,像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已经够吸引,内容是什么?太想知道。可惜谁敢伸手翻第一页?她是张某的禁鸾。
张很给我面子。他问:“你觉得我女儿如何?”
“
很好。”我笑。
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了解的,他拍拍我的肩膀。
“
年轻人,我很喜欢你。”他说。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
你不大欣赏我为人吧?”他问:“在你们年轻人眼中,我们这些槽老头于
……但是你还年轻,你怎么会了解我的心思?一个人……挣扎半世,等到定下心来,那一头已经近了,一切远去。除了钱,我还有什么?有钱总比没钱好,我总算买回一点旧梦。你没想到,一个糟老头子也有梦吧?
”
我沉默着,很难过。没想到他会与我说心中的话。一个老人,苦完大半辈子,年轻时也不是个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获得特别的机会,只靠苦干,捱出头以后,老了,什么也没有,只有银行里的一笔数字
……
我缓缓的说:“是,我知道金钱只可以买到床而不是睡眠,但躺在床上失眠,总比躺在街上失眠好。”
张有点茫然,“是,我年轻时也这么想,但现在才知道已失去太多太多。”
我温和地说:“人生下如意事常。”
“
是,”他说:“我也不能太不心足
……”他的小眼睛中闪出光芒,”我现在拥有不少,实在不少。”
他是指落阳道四号里的美妇人,我知道。任何男人拥有一个这样的女人,都会觉得骄傲。
我微微一笑。
“
我不但心我的儿子,”张说下去,“他们的条件太优秀了,我只担心我的女儿。大女儿的对象并不好,很明显,他是为了她的嫁妆,但是二女儿,这孩子有脑袋。
”他忽然醒觉,“我对你说得太多,人老之后话自然多起来。”
我说:“不会,我不觉得。”
秋天已经过去,天微微下雨。茶会散的时候,小姐们都披上皮大衣。天气那儿有这么冷,但是皮大衣很少是用来御寒的吧。
我礼貌的告辞,并没有应允什么。
原本我可以打蛇随棍上,询问四号那边女主人的私事。但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
之后,张某的秘书代他约我午饭,我有空便去,没空便推辞。
有一次张托我买一只古董座钟,我替他在伦敦的一间拍卖行取得一只,十九世纪末意大利制造,八千多镑,一点不贵,他很开心。我并没收他佣金。
另一次他送我圣诞礼物,是一只劳力士蚝式金表,并且是刻了字的,张说:“退不回去。”我只好收下,与有钱人打交道,就是这样。
张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知道他的秘密而他不介意。也许,这种秘密根本不算秘密。
我终于又见到那个美妇,张要投一幅地,我得知消息,那块地另外有内幕,所以向他透露一下。他请我吃饭。
请在落阳道四号。
张并没有正式介绍他的情妇。她很沉默地坐在一边吃饭,菜式坏透了。厨师欺侮他外行。她穿着黑色起云头的缎子旗袍,手上戴的方钻戏子足足有麻将牌那么大。张暧昧地说着话,这个女人的存在价值与案上的水晶大花瓶一模一样。
张说:“如果你能为我工作……”
我只是微笑。
“
假如不愿意,允许我投资你的生意。
”
我还是微笑。
我有点心思不属,带一、二分烦燥,我不敢看她,怕我的眼睛会出卖自己,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比没吃更饿。真想马上街到麦当奴去好好买两只汉堡包塞到肚子里去。
吃完饭我们在偏厅喝茶。她一直不出声,只是静静的坐着,眸子是黑的呆的,像一块死去的宝石。她的在这间屋子里,精神在数千哩外,我更坐立不安。
张问我:“我买了一件玉器,你懂玉器吗?”
“
不懂。”我说。
“
嗳,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年轻人。
”他笑:“我还是取下来给你瞧瞧。”他走上楼去。
我变成与她单独相处。我抬起头,她的目光与我的接触,宝石里的光流暗暗转动起来。她忽然开口说话:“你一定觉得奇怪,怎么有人甘心如此生活吧。
”轻轻的淡淡的。
我呆住,不知如何回答,我相信她是聪明人,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完那句话她没有再开口,张也捧着一个玉香炉下来了。
那件玉器是假的,我并没有说穿。
离去的时候,我在门口拉紧大衣上车,天气很冷了。
我如此勤力地敷衍着张啸鸣,不外是为了多看她一次,不然我上落阳道四号去干什么。
以后没再有借口,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不,我并不奇怪她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各人的兴趣与要求不一样,我明白,我并没有因此蔑视她。
冬去春来,杜鹃花开得灿烂。落阳道四号的花圃现在开什么花,我暗暗盘算。
我换下冬衣,穿上第一件短袖衬衫。
张啸鸣又找到我,他说:“年轻人,我的二女儿也结婚了。”
“
呵,恭喜恭喜。”我说。春天适合结婚。
“
落阳道那里的家具想换一换,你能去看看?转转装修也是好的。
”
我想推辞。随即想到那张丰脂白的鹅蛋脸。春天来了,不知道她怎么样。我听到我自己说:“好。”
花圃中的花开得轰轰烈烈,三色董、水仙、玫瑰。
管家开门让我进去。
有钱人一年换一次家具事属平常。
到客厅我把搜集的图样放桌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的心渴望地剧跳,我想妥很多问候的话,一转头,呆住。
下楼来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十岁皮肤咖啡棕的少女,外型像只野猫,赤脚,短裤,又长又鬈的头发,料缠不清地垂在肩上,薄薄衬衫下没有内衣。
我的心往下跌。完了,换了人。这里换了人。
我呆呆的看着少女。
这个女孩子瞪着我,舞动双手,“瞧,你瞧,这么古老的一切,叫我怎么住?替我换,替我换了它!”
我的心碎成一片,那仅余下的一点点蔷薇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我默默转过头,把图样收拾好,头也不回的走出客厅,那个女孩子在后面叫:“喂!喂
──
”
她已离开这座屋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走,为什么走的,我永远不会知道。
她走了。
回到公司,嘱咐女秘书:“告诉张先生,如果他再来找我,说我到远方渡假,暂时不会回来。
”
我以后再也不会上落阳道四号去。
她不会知道我爱慕她,永远不。
你听过这个故事?一个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偶然看到一个白衣白帽的女郎,她不知道他在注视她,但直到老,他还记得她。
这个雪白皮肤的女郎会不会记得我?她至少知道我偷偷的眷恋她。
她应该知道。
这是我那落阳道四号的故事。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访问
我老板叫我上去,他说:“家明,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得好好的。
”他一脸正经,面孔上的胖肉甚至有点抖动。
“什么事?”我笑问。
“先来看几张透明片。”他把办公室的灯关了,把自动幻灯机打开,白色的小银幕上打出了第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穿着元宝领的绣花上衣,侧着脸,脸是雪白的,带点悲剧的味道,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却是水灵灵的,眼角向鬓脚飞去,少有的美女,谁?明星?不,此地还没有像她这样的明星。那件绣花上衣,是米色的,绣着一只只咖啡色、茶色的蝴蝶,也是苍凉的,她剪着童花头,整齐的刘海,刘海下便是那双夺目的眼睛。是谁?这样的装束,如果她不是拍电影,在干什么?
胖老板再说:“看下去。记者招待会!”
另外一张幻灯片,再一张,又一张,我明白了。
她便是那部意大利片里的女主角,到机场邪一天,穿着全套杵皮衣裤,长靴子藏在长裤里面,一件丝衬衫,扶着她那只阿富汗大狗,她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唯一的中国人。这部意大利片子并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所谓中、意合作片,导演是一个没落王孙,如今还带著“伯爵”名头,他的电影是一流的、美丽的、动人的,他的男主角还是他的新宠,那个德国小生,男孩子美得像女孩子,面孔像一块冰似的冷。照片上所看到的招待会场面很乱。三个人都板着面孔,不言不笑。只有那个导演偶然发表几句话。当时他对记者说:“是的,我在拍一个德官与一个中国妓女的恋爱故事。”
德官与中国妓女。
中国历史上只有那一个故事,谁都知道,以后八国联军便进了北京。他真有胆量拍一个那样的故事?恐怕要拍三载五载,我对这个导演的能力一点也不表示怀疑,但是他一定会遭遇到困难。
招待会上的照片拍了很多。
那个女孩子的黑发。我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头发。她没有什么化妆,或是化妆技术太高了,看不出来,然而我怀疑常人是否应该有那么白的肤色。
老板关了幻灯机,说:“我要你去访问她。”
我冷笑,“你疯了,老板,他们住在什么酒店?没人知道。他们根本不见记者,多少人撞了壁回来。招待会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导演不让她讲中文,她索性不开口。你以为我是占士邦?爬墙上去,再从窗口闯入?我不干。”
“你不干就得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老板,我们香港记者,都像天皇似的,什么明星导演,都得下帖子请我们,吃了玩了喝了,回来讲几句好话,如此这般已成了习惯,谁还高兴干辛万苦去发掘新闻?我看算了吧。”
“不,他们在拍赛金花的故事,非同小可。”
“我知道非同小可,老板,但我不是超人,你看他们那三张面孔,他们在乎香港的市场?肯在机场亮相,根本是天大的面子了,这才是一等一的外国导演、外国明星,阿狗阿猫来了此地,只要是黄毛蓝眼,都算是国际明星,真正的国际人马来了,人家才下睬我们。”
“家明,你一定要找到她,问她:为什么外国那么多中国女孩子,这个导演会看中她。”胖老板停了一停,“这是我们的荣誉。况且片子恐怕会在此地的片厂里拍几个镜头,这种消息错过了不太可惜了吗?”
“当然可惜,但是他们不见人!”我说:“我们又不是”时代日报”、”电影与摄影”,撞进去了也是一棍子打将出来,干脆识相点算了。”
“家明,最低限度试一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笑:“老板,有什么轻松的差事,你便去找那班女孩子,吃杯茶,拍张照,名字登得老大,叫你一声叔叔,你骨头就酥了。这种出生入死的事,你必然不放过我的。
”
他尴尬地说:“--家明!”
我沉思了半天,“他们真在拍赛金花的故事?”
“导演傲慢之至,好像说了我们也不会懂的样子,但我相信是。
”
“
他一定拍得美。谁是他的中国顾问?”
“
两个大学教授。”
“
问那两个教授不就行了?
”
“
那些
教授的面孔比外国人还要难看。”
“
那女子是香港去的?”
“
是,据调查,是个大学生,廿三岁,在伦敦念化学工程。
”
“
导演是意大利人,到伦敦这种发霉地方去做什么?”
“
据说这个女孩子在巴黎度假,一个黄昏,在微尘阳光之下,拖着一条长裙、赤足,在罗浮宫外被导演发现的。
”
“
清息倒很详尽,从哪里得来的。”
老板苦笑,“从日本电影杂志翻译过来的。”
“
算了,这种女的我不想访问,”我冷笑,“跟日本人倒说了两车话!
”
“
你倒别怪她。第一:她在羽田机场的态度还要冷漠。日本人根本不喜欢她。第二:话都是导演说的,你也不能怪这个意大利伯爵,日本鬼子是很欣赏他。反正这不是搅民族意识的时候,来,我们再看她的照片。
”
老板又打出了照片。我细看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体态。我相信她是一个大学生,她有那种高贵的神采,而且沉郁,此地的女明星是无法比拟的。
“
放大她的脸。”我说。
老板把幻灯片放大。焦点集中在她的脸上。我看了很久很久。我叹了一口气。
“
怎么样?”老板问。
“
我不怪这个导演当我们是粗胚,我们的确是粗胚,不配谈他的电影,不配写到他的电影。我个人是他的崇拜者,但这件差使,我做不到。
”我加一句:“你找你的才女们去吧,可惜这导演是出名的同性恋,不然抛几个媚眼,也许或使得。”
“
我要开除你,家明。”他拍打着桌子。
“
电影拍了几成了?”我当他那句话是耳边风。
“
三成,日本人说:真是美得不能再美的--”
“
别提日本人,日本人这个日本人那个,我去找她。找不到与我无关,找到了一定要比日本人的访问精采!
”
“
家明,我不会亏待你的。”老板感激的说。
我笑,当然他不会亏待我,我父亲也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问:“她父母亲戚在不在香港?”
“
住台北,毫无线索。”老板说:“我们要的是她本人的消息,不是她父母嘴里的她。
”
“
目前住什么酒店?”
“
查不到。总不见得是深水步的小招待所,当然是那三两间大酒店。
”
“
一定是那间古色古香的,”我笑问:“那个没落王孙,人人叫伯爵的导演,不可能住别的酒店去。别的酒店太新式,太现实了。
”
“
对对,为什么没想到?家明,报界需要你这种人材。
”
“
老板,等我把访问拿回来了,你才称赞我吧。”
“
我相信你一定拿得到。”他拍着我的肩膀。
“
把照片给我。”我说。
回到家里,放了音乐,点着一枝烟,我又把幻灯片打了出来。她真美。她的耳朵穿孔,戴着一粒小得无可再小的金珠。她的唇丰满,有点翘。她的眼睛,这才是真的眼睛,没有化妆,没有假睫毛。那种美不是五官完整的美,而是她脸上那一种漠然的厌倦。那张戏服的照片,带着吸鸦片过度,或是肺病到了第三期的病态。她穿着那件绣蝴蝶的上衣,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件衣裳,不镶不滚边,宽松流动的,性感的。
我终于把幻灯机关掉。
她化了灰我也认得她了。
妹妹在大酒店做助手的助手,我打电话去查。她说:“哥哥,我帮你到处问一问无所谓,但是这年头顾客为上,尤其是这一种一行几十人的顾客,得罪了非同小可,我想他们工作人员住在一堆,导演与主角又住在一堆。我尽我的力吧。
”
“
谢谢你。”我说。
回覆来了,任何大酒店里,没有这样的客人。没有这个意大利导演,没有这个中国女孩子,没有那个德国男明星。我相信妹妹。晚上我只好开车出去兜兜风,一直转到浅水湾去。这件事,不能叫老板失望。香港人再多,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我把我的九一一s开到九十哩。后面一辆黄色的扁型跑车直追上来,我在倒后镜里一看,直吃一惊,什么车子?怪成这个样子,玻璃门、玻璃窗、玻璃顶,车子一半玻璃做的,朝我身边一擦而过,这么弯的路,这种速度,我看到车后一个大大的三叉型标志,我呆住了。老天,马塞拉底牌跑车,汽车杂志里的图片见过,然后我看见了车后挂着的临时车牌,左驮驾驶盘,我的心一动。
因为弯角太多,车子慢了下来,我追上去,是的,开车的是那个名小生,我认得他。这不是巧事,本地电影巨子有别墅在浅水湾,他们何必住酒店?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住在那别墅里,毫无疑问。
我把车子放慢了,但是一直向那间别墅驶过去。那辆黄色的跑车就停在那里。别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在自己的车子里等,想着该怎么办。
没到几分钟,我又看到两个人出来,上了另外一辆车子,走了。是男主角与导演。他们真的在这里拍片吗?为什么进行得那么秘密?让新闻界知道一点消息又有什么不好?抑或此地新闻界根本对他们不表示兴趣?老实说:我们的老板,的确可以算是文化老板了。所以也只有他派我来调查。
我犹疑了一刻,我应该怎么办?敲门?不会让陌生人进去的。爬墙?我身手不大好。我在车子里呆坐着。怎么办?我一直坐到天黑了,然后三楼的一盏灯忽然亮起来,我抬头看上去,看到一个女了的身型一闪而过。我的心一跳,不会是她吧?
然后楼下的灯也着了,我连忙下车,关上车门,偷偷的爬过栅栏,转到游泳池那边去,泳池边是落地长窗,拉着纱廉,但是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子背着我,坐在地上,穿着
──你不会相信,一套宽宽的花布睡衣睡裤。
她在挑唱片。
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都不合她的意。
这不可能是她吧?她应该穿一件黑色纱边性感半透明睡衣才是啊。
但是她的头发,那种乌黑闪亮,我知道不会错了。
我的运气好,真好。
只要没有十只大狼狗跳出来咬住我的腿,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轻轻的打开长窗,但是里面下着锁(当然!)如果我发出一点声音,花王女佣人司机一定会冲出来把我抓到警察局去。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我伸出了手,轻轻的敲玻璃长窗。她一怔,但是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挑着她的唱片。
她终于选到了一张,放到唱盘上去。
我再敲敲玻璃门,她听到了,转过头来,隔着一层纱,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如果她尖叫起来,我也完蛋了。我看清楚了她,反而又出了第二身冷汗。天下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她走过来,居然打开了锁,打开了玻璃门。
她看着我,拨了拨头发,“你是谁?”用的是法文。
我说:“我是记者。”用的是英文。
“
记者?”准得不能再准的国语。
“
我可以进来吗?”我问。
“
为什么不?我只是一个人。”她用法文。
我进屋子,她把门拉上。
“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她问。
我忘了该怎么回答。她的声音是微哑的,睡眼迷蒙,穿着,真的穿着一套花绒布睡衣裤,赤脚,正看着我。
“
坐下来,别客气。”又是国语。
我呆视她。她应该是妖女型的,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稚气迷茫美丽的少女。
我把记者证拿出来给她看。
她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不能说什么──”
“
我明白,我只要一个十分钟的访问。”我也用国语。
“
你能问多久就多久,但是我吃了安眠药,伯爵明天要我一早起床,药发作了我就渴睡,你问什么我也听不到。
”
“
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
那是第一个问题?”
“
不不,”我看着她,“导演,伯爵,你们都那么叫他?
”
“
为什么不?他真的是意大利伯爵,有族谱可查的。”
我镇静一下自己,“他在巴黎街上看见你的?”
“
什么?”
“
情形如何?”
“
你真在访问我?”
“
是的。”
“
但是伯爵不准我接受访问。”
“
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不是?”我引诱她:“请帮我忙。
”
她笑了,雪白的贝齿。
“
好吧,”她说:“伯爵连笑都不让我笑。为了下个月的戏,我现在要开始节食,从一百0五磅节到八十九磅,戏拍完了,大家也都疯了。昨天我听见伯爵对汉尔默说:假如你可以飞的话
……汉尔默说,老天,他还顶正经,他说:伯爵,如果我会飞,我不会太接近太阳。我们都发神经了,神经病医生跟着到处走。
”她说:“你问吧。”
我也笑了。何必访问呢?她一张口都是题材。我没有取出笔与本子来,我的记性够好。
“
他怎么看见你的,在罗浮宫外,在黄昏的阳光下?”
“
老天,谁告诉你这种故事?当然不,我到罗浮宫去,连蒙娜丽莎都没看见,何况是他?他公开找中国女人,我读书读得发腻了,把几张照片寄了去,他经理看了,叫我去见他。他在意大利,我说我没有钱去意大利,他说他可以到伦敦来,我去见那个经理,一道还有五千多个中国女人,有读书的有跳脱衣舞的,也有唱歌的做模特儿的。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来淌这种浑水,转头就走,一脚踩黑了汉尔默的白皮鞋,他一抬头,我以为他要给我一巴掌,谁知道他说:
“我要她。”我就得了那个角色。你知道漠尔默,伯爵没有他活不了。我想我大概要感激他,他在那里帮眼,他居然看中了我。他是水仙花,他狂恋自己。我恨他。然后我们都成了水仙花,上帝,这部电影真叫人崩溃。
”
“
他并没有在罗浮宫外──”
“
我告诉你没有。汉尔默看中我的。伯爵后来说我很好,然后漠尔默开始恨我
──我喝一杯冷水可以吗?我渴睡了。”
“
是是,冷水在哪里?”
“
在厨房,转角。”
我奔进厨房,拿了一只杯子,灌满了冰水,奔出来,递给她。
她喝了半杯。
“
这套片子,关于什么的?”
“
赛金花。”她说:“我们在西德拍外景。我们其实不必回来这里,不过也好,多少方便点。但是伯爵,他对于中国有这样的兴趣,我想,他明年要拍红楼梦了。
”
“
这部电影之后,你会成名?”
“
不,没有人会成名,除了导演本人,这是我唯一的电影,我拍这部片子是因为我一向崇拜他。不,我不会成名。我会继续读书。
”
“
电影只完成了三成──”
“
我只好牺牲一年学业,大概是值得的。”
“
片酬?”
“
我不知道。他一直给我零用,每周一百英镑。”
“
并不多。”
“
我知道,但我只是一个学生,老实说,为了他的电影,你应该明白,有人肯贴二千英镑一星期来拍。
”
“
那是对的。”
“
最后他会给我片酬,我不知道多少──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忽然问。
“
家明,方家明。”我说。
“
你知道我的名字?”
“
嗯。”我说:
”当然。”
“
很好。”
“
还要多久?”
“
大半年吧。”
我点头。
“
没拍这部电影之前,你也是如此谈吐,吃安眠药睡觉的吗?
”
“
更坏。”她说。
“
我相信你。”我说。
“
谢谢。”她动动嘴角。
“
伯爵会娶你吗?”我问:
”有人那么说。”
“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只木偶,他们替我化了妆,穿了衣服,把我放在摄影机前面,伯爵教我,什么都教我,怎么回头,怎么抽烟,怎么喝茶,我就是听他的。老实说:电影一段段的放出来,我才惊异,呀,难怪他是全世界最有名导演之一。汉尔默说他爱我,汉尔默妒忌,我不觉得他爱我,我是一个好学生,好教师爱好学生,如此而已。
”
“
为什么在记者招待会上,你不回答这些问题?”
“
我不喜欢答他们。”
“
为什么回答我?”
“
因为你找到了我们。你是特地来的。”
“
谢谢你。”
“
我想大概有很多人羡慕我吧。做明星是一夜成名的。
”她说:“我的面孔并不完美,但是他们喜欢。我很寂寞,我真的寂寞,所以我说得这么多。”
“
谢谢你──如果我把这些都登出来,伯爵会生气吗?
”
“
他什么都生气。管不了,一年之后,你会看到这部电影,电影里没有一个微笑,连微笑的人都没有。比大悲剧片还糟糕,老实说也没有什么好笑的。但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
“
女主角最后怎么样?”
“
我不知道。他要拍两段,一段女主角,另外一段服毒,她到底是死了。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清楚,不过导演说死就得死。
”
“
你有没有脱衣服?”
“
脱衣服?怎么可以避免?第一场戏就脱衣服,漠尔默脱了衣服很漂亮,他有脱衣癖。我是茶叶袋身裁,但还是脱了,为他是值得的。
”
“
你几岁?”
“
廿三。”
我看牢她。
拍完了这部戏之后,还会有第二部吗?会改变她的人生吗?她真是美,真是不羁。
我看出了她的神采。
“
我渴睡了。”她笑。
“
我该走吗?”
“
不要走。我没跟中国人说话已经有很久了。”
“
那么我陪你。”
“
如果你觉得我寂寞,你错了。”她的声调慢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国学生,不过运气好一点。漠尔默,那天在化妆间里,你知道他在唱什么歌?你不会相信的,他在唱: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圣经上告诉我‘
你相信吗?他在唱那首歌。在欧洲,他永远不回家,永远去与名人参加派对。我孵在酒店里,我没有那个资格。拍电影,我在拍一部真的电影,但一部够了,不可能有第二部,不可能。
”
我们静默了很久。
她说:“对不起,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说得太多了,伯爵人概会杀了我。
”她笑,又掠了掠头发。她累了,而且很憔悴。
她不是在接受访问。
她寂寞、仿徨。她只不过要找一个人说话,我撞了进来,如此而已。明天她安眠药醒了,知道说了那么多,是要后悔的。我也后悔,我看到了她,她不足我想像中的vamp,她只足一个敏感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一下子看得太多了,挤在一堆真正的名人当中,要维持冷静,怎么是容易的事。难怪她需要精神病医生、安眠药。玩具狗熊。
她自地毯上起来,来回的踱步。
她把手指咬在嘴里。
“
我想打个电话给父母。但是他们在报上也看到新闻了。
”她茫然的笑了笑。
“
你去睡吧。”
“
我其实并不想睡。”她说:“不要走。
”
“
如果我现在走了,还能够见到你吗?”我问。
“
我不认为可以,我们在一个星期内也要走了,伯爵对这里很失望。
”
“
我能替你拍几张照?”
“
现在?”
“
是的。”
“
会把形象打破。”她说:“我
──”
“
不要紧。”我拿起摄影机。
“
放下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头,看到了那个出名的导演。他很漂亮。六十几岁了,还那么有风度,浅灰色的头发,他真是漂亮。我知道我不该擅自入屋,擅自拍照,但如果没有照片证明,行家会说我整篇访问是扯蛋,我只好对不起良心,把摄影机连按了几下,拉开厂玻璃长窗,跳了出去。
“
你跟这个记者说了什么?”我听到导演问她。
“
我要去睡了。”她说:“你吩咐我明天早起。
”
“
你太放肆了。”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愤怒,“你要听我的话,要做我的明星
──”
“
再见,家明。”她在里面大声嚷,打断了伯爵的话。
“
再见,”我也叫:“谢谢!
”
我奔出去,跳上我的车子,以最高可能速度开走了。
回到家里,越想越兴奋,就自己把照片冲了出来,放大了,慢慢的看。一共才五张。我喜欢黑白照,只拍黑白的。她的样子,跟老板给我看的照片有很大的不同,唯一相似的是眼睛。少有的眼睛,这么无所适从的眼睛。她还是回大学的好。拍这种高峰电影,犹如赏了蜜的滋味,她能拍几部?她只是中国人。她又能有几年的青春。
我叹了一口气,想开始写这篇独一无二的访问。
我想了一夜。
老天。
她把我当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难道我就如此出卖她?老板不会开除我的。我父亲有报纸百分之三十股份,我可以放心。
我决定不写这篇访问。
即使写了,人们不过看一看,有什么新闻是可以新鲜过三天的呢?不值得。
我告诉胖老板我找不到她。
胖老板不说什么。反正没有人找得到她。
一星期之后。一整队电影组的人都走了。我到飞机场去看他们离去。那三个人仍然板着面孔。
她皱着眉,头也没抬,身边是一整套的狄奥行李箱子,超重几百磅的样子。导演在她右旁,漠尔默在她左边,当宝贝似的伴着她。她的狗在身后。
化了妆,她穿着宽身的长裙子,奶白色的,闪光灯集中在她身上闪个不停,她一语不发,记者问什么她都只当听不懂。有人开始?她忘本,有人开始用粗话,有人高声说她不是中国人。
她还是很冷艳很静默,伯爵与她耳语。她也低声回答。
两张面孔。我不相信那天晚上见的也是她。
完全是两张面孔。她会成名,她有这个条件,她会成为伯爵的女明星,即使三年才拍一部片,她还是会成名,即使是中国人,她也一样会成名。伯爵定会使她成名。
但是她终于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一怔。
我避开一点,免她尴尬。
但是她反而趋向前来,我只好站出去。她伸手出来,我也只好与她握手,她说:“谢谢,我想给你一个微笑,但是伯爵不让我们笑,谢谢。
”
她走了,他们也走了。我怔住在飞机场里。
胖老板跳脚:“为什么她与你握手?为什么?你到底搅什么鬼?你有毛病,我要开除你!
”
他当然没有开除我,但是我的访问始终没有写成。
一颗明星是一颗明星。
可露的只是她的光。
不是她的本质。
可怜的明星。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难
念
的经
小宝来找我的时候,没有画眉毛,没有化妆,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是三十岁的样子,挺着大肚子,一坐下来就破口大骂。骂的是我女朋友明珠。
她悍悍的说:“你去告诉她,我会找她算帐的,她玩够玩腻了,居然勾搭我的丈夫,天天晚上把他搅到四五点钟才回来,我顶着个大肚子在家为他生孩子,他失业三年零四个月,花的钱是哪来的?如今拿了我的钱去与女人开房间!
”
我听了很害怕,我与小宝并不熟,与明珠却的确是好朋友,据说这小宝是个非常凶悍的女人,在茶楼喝茶会掀桌子打架的,我不愿意被卷到漩涡里去,但是看着她一付黄脸婆的样子,身子又不方便,只好安慰她几句。
我说:“不会啦,孙太太,你也见过明珠,她是堂堂留学生,拿大学文凭的,年轻貌美,家教又严,她难道会少个把男朋友?她不会替自己惹麻烦,也不会为你们家庭惹麻烦。再说开房间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明珠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你放心,说不定
孙先生与你呕气--两夫妻之间总是有的,他到男朋友家去聊天了。
”
小宝问:“男朋友,他有什么朋友?他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
“
那就是了,没钱有什么女人会跟他出去?说不定就在白二哥的家里。
”
“
别提白二哥了,当初我们的姻缘也是他造成的,结婚证人还是他呢,结果他现在反而把我老公勾了出去玩。
”
我笑了,“男人当然是朋比为奸的多。”
“
大家都劝我离婚,可是我凭什么要离婚?八年来我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了,为了把他留在家中,我叫人把女儿带到家来住,可是他还是天天晚上不回来,
”她沮丧的说:“你那明珠太厉害了。”
我不出声,明珠会做这事情吗?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凭明珠的手腕,游戏人间,男人没有不手到擒来的,当然游戏有输有赢,但是她的本钱早捞回来了,现在玩的是利息。她的好处是她从来不自动的出去玩,都是男人自投罗网,发了疯的缠住她。
“
我做错了什么呢?”小宝问我:“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廿二岁,正当是我混得最好的时候,我也算是电视台上的红人,我长得也不难看。但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两个人见了面,嘿,简直相敬如冰。
”
我不响。
小宝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我只需静静听着便是,不用发表意见,以免越说越错。
“
他这个人,到处跑去跟人说他已经离了婚,骗女孩子的身体,骗她们的感情,其实他几时离的婚?我说不盖章就是不盖章,没这么容易,你去告诉沈明珠,她到底图什么?要名份,她永远得不到,要钱,他没有。这么坏的男人你见过没有?老婆怀着孕下个月就要生养了,他还出去夜夜笙歌,他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肝没肺的。
”说着她非常激动,哭起来了。
她也很可怜。十六岁进电视台,今年三十岁,整天就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麻将。直到丈夫要走了,她自梦中惊醒,也已经来不及了,冰冻三尺,非
─
日之寒,她并不知道这套道理。
─
直死缠烂打,我怎么能告诉她呢?我真希望我能说:小宝,一个人要适可而止,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出,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能使她明白吗?她的教育水准并达不到那个程度。
她说下去:“他床头有
─
套书,是新出的武陕小说,他说是一个从香港来的朋友,姓熊的借给他的,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吗?
”
我笑笑,“小宝,你又何必知道得太多呢?全台北恐怕只有这么套书,并无第二套呢, 那还是作者亲笔签名送给明珠的,你只要打开第一册第一页,就可以看见了。借
─
套书有什么稀奇呢?况且又是光明正大的借出去。”小宝越是寻根问底,越是得不到所以然。
她丈夫若还爱她,她不要听的也会告诉她,若是没了对白,严刑逼供也没用,他人在,心已经不在了,杀了他,他的灵魂也还是自由的,何必呢?为什么小爽爽快快的走呢,走得快,他未必会感激,然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至少有
─
日他在最空闲的时间,他会想到:那女人还不是麻烦的女人,说走就走了。
如果我是小宝,我根本不会再故意怀孕,企图以孩子来留住丈夫,浪费一条生命,她没有自尊心,她怎么能够与明珠比,明珠完全赤手空拳打天下,不利用任何人任何事,明珠潇洒得很,她动不动人影儿就不见了,找也找不到,隔良久收到一张大溪地或巴黎来的甫士卡,就是那样。这位
孙太太根本不懂得她的对手是个怎么样的人。碰到个泼妇,大家掀桌子打将起来倒还罢了,偏偏明珠不是普通女人,明珠不是容易被了解的。
我轻轻的说:“明珠可不是那样的人。”
“
但是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次两次三次,人家
──
”
“
人家太多事了,小宝,你不要中了人家的计,听人家的话,人家都等着要看好戏,你演了十四年的电视剧还不够,还得在生活上做给他们看吗?
”
“
你替我劝劝明珠好吗?”小宝问:“好吗?叫她离开我的丈夫。
”
“
小宝,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明珠,也还有成千上万别的女人,你先把丈夫管好了,那就没事了,要是管不好,那就让他走,这样子下去,痛苦的是你。
”
“
我爱他,”她固执的说:“我是他的妻子。
”
我觉得小宝已经不可理喻了,这样子一直拖下去,到底会有个什么的结果呢。
我只好说:“我答应你,如果见到厂明珠,我会替你说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叫她放你一马。”
“
我会叫她出来吃茶。”小宝说:“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们大家是女人,她应该知道女人的苦处,如果她是我,这样子大著肚子夜夜等丈夫回来,她会怎么样?
”
“
没有这种必要了,明珠……她自幼受的是西洋教育,她不会明白的,她只懂得合则留,不合则离,况且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小宝,你要留意胎教,这样子坏的心情,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一定怪到透顶,你搬出来住,待孩子出生之后,说不定过了这个关,又有一个转机,你别冲动。
”
“
你自然是站在她那一边说话,
”她苦涩的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她又哭了,“哪
─
个女子有我这么忍耐?还有哪一个女人肯吃我这种苦?都是为了爱他,多少人劝我离婚,把房子卖了算数,凭我这样子,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嫁,但是我爱他呀。我做了饭,叫他老爷起来吃,吃了他又去睡,我为他养孩子
……”
自古的怨妇都是这样子的口吻,说了之后也许她心里面舒服一点?她牺牲了她的青春,她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太不幸了,她希望有人仗义发言,把她那无情无义的老公痛?一顿,但是我并不懂得他们之间的恩怨。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对的,小宝是个不幸的人物,毫无疑问,她很可怜,但正因为她到处述说着她的苦处,渐渐她的一切为人们熟悉了,她变成了一个永远在扮演怨妇的角色,人们听还是在听,不过已视为家常便饭,而且同情心也淡了,到底这年头谁又怎么得意过了?快乐还是要自己去寻的。
小宝并没有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她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她收拾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带着女儿,那小孩子才两岁半,夹在当中,莫名其妙的被利用了,无知的女人。生命的浪费。
小宝并没有再来麻烦我,她知道我眼她不是同路人,倒是她的丈夫孙,他来了一次。
我老觉得孙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男人,他怎么都不算好看,当然也不会丑,他是平凡,完全不像电影中的主角,或是小说中的主角。
(二)薄情汉
孙打电话来我这里找明珠。
我说明珠约半小时后来,他可以到我家来等她。
他来了,我刚巧在做点心,便给他一碗绿豆汤。他说:“八年来,八年来她没有为我弄过一顿早饭,八年来我去上班,她没有睁开眼睛问过一声好,她睡她的,我做我的,她就是管吃喝嫖赌,跟一帮人伙在一块儿,半夜三更由男人送回来,唉,别提了,说到离婚,又不肯离了。
”
我轻轻叹一口气。
“
是呀,完全是我的错。我钱赚不够,不够她挥霍,用不起佣人,她完全不肯做家事。八年了,这段婚姻怎么拖了八年的,我真想不明白。
”
他吃着绿豆汤,样子很憔悴。人的嘴巴,叫我相信哪一个呢?真的叫我相信哪一个呢?
我问:“明珠呢?你觉得明珠怎么样?”
“
太好了,除了有点小姐睥气之外,什么都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都谈得来。我是不敢再结婚了,敢结婚,也娶不起她,她真是个大小姐。
”
我不客气的问:“当然你追求小宝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追回来的吧?”
“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这等于承认了。
“
你是决定要离婚,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
“
是的,我一定要离婚。”
他们家的事,我不便细问,也有人说小宝生活不检点,这次怀的孩子不是孙的,孙失业了,她就看他不起,等到他要走了,她发觉找她玩的人多,再要找个丈夫,却非易事,就是这样。
“
离婚怎样安排?”
“
房子卖了,一人一半分,女儿归我,没生下来的归她,她说要跟她姓,随她好了,反正他们一家都乱得要死,我那小姨子连生两胎,都没有父姓,现在又跟人姘上了,她的花样可多得很呢,搬是搬走了,但是锁匙又不肯放下来,随时随地来个突击检查,带着女儿来查东查西,女儿变成她的武器,还到处说她爱我,我都烦死了。
”
我静静的听他说,给他一杯茶。
他说:“你这里收拾得真干净,我那家……”
是的,埋怨埋怨埋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发觉呢?为什么八年之后才发觉无法相处呢?八年前为什么要虚荣得去娶一个电视小明星呢?为什么不挑一个受过教育、守妇道的女子呢?
“
明珠给我很大的安慰。”孙说:“她这个人就是洒脱,而且私生活很好,绝对不是出来玩的那种女孩子。可惜她像一半洋人,而我呢,我是土包子。我开头以为她拿我来填空档,后来才发觉她把我当一个朋友,就是填空档,她也不必找我,明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他说:“但是她太深奥。”
我笑笑,他看懂了明珠多少?
明珠不是她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人哪。他看得懂明珠多少?他连头绪都没摸清楚呢。
以前明珠有一个朋友写信给她:“……我不敢娶你。学问好的人我见多了,我本身是化工博士,但是我们都专于一门功课,除此之外一窍不通,没有像你这样的,修到了文凭,却又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都知道,从一杯茶到一颗钻石,从巴黎的一条小街道到谁刻的图章最好都知道
……我想我还是娶一个平凡点的女子吧,我比较要安全感。”就是这样。
孙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沙滩上的沙子般,他的妻子何必起这种惊慌?明珠不会看得上他的,明珠要等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了。
孙说:“小宝这样缠着我,我委实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婚不肯离,但是腿长在我身上,我不回去总可以吧?
”
“
等孩子生下来,一切就两样了。
”我说。
“
生?生钻石也没有用,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说。
我微笑。
孙忽然抬头问我:“小宝一定说了我很多坏话吧?说我失业?说我出去玩得厉害?说我不顾家?我告诉你,这八年来
……算了,还说什么呢?”
“
是的,还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已经过去了,就该让事情过去,不要再想,不要多说,真正的朋友听着,爱莫能助,闲人听了,拿笑话传,最好是守口如瓶,反正开头是男欢女爱,最后要好聚好散,八年的婚姻已经够成功了,非同小可,也不算失败,这年头,岂还有一辈子的事情?人家已经每三两个月换一次伴,算了,孙。
”
“
别的女孩子全都这么懂事。
”他埋怨。
我笑:“你与我朝夕相处,发觉我更糟,我这个人,睡醒了便写稿,写累了便睡,看几本书,闹情绪,你看着我好,你要是娶了我,那才惨呢。
”
“
话不能这么说,不敢当,就像明珠,坦白的说,我也知道明珠的心情不好,有这个空档,否则她跑遍了大江南北,我八竿子也跟她搭不上关系。
”
孙大概还有这一点可爱吧。他有自知之明。
“
其实离婚是多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就此算了,这几个月内你也玩够了,正好名正言顺的复合,有什么天大的怨仇呢?
”
“
你不会明白的。我不能够再与她相处一天。
”
也许我是明白的。前些日子在喝酒的地方出来,碰到了家明。他问我好不好,我直言不好。我仍然最喜欢他,但是我希望他不要再打电话来令我为难,因为他骗我,他欺侮我,他把我与低等女人一视同仁,他在短短的日子内使我丧尽了自尊心,利用我到了绝点,他的微笑再美丽,在我眼中也似蛇蝎一般,我不能够再与他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真的不能够,也许孙的感受也一样吧。
孙说:“奇怪,与你们,我都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
“
那是因为我们与你没有利害关系冲突。
”
“
也许是的,我与明珠出去,她之大方,她从来不介意谁付账。她唯一的毛病是有点高级华人脾气,她还为这一点郑重的道了歉。
”
“
你喜欢她?还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找到了她?
”
“
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子,两年后,两年后我会到香港去看她,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娶她。
”
“
男人一有了能力,便马上到新加坡舞厅去找伴舞去了。
”我笑说。
“
有时候我觉得你与明珠的口气好像好像。
”
“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
我听说她打电话去?明珠,我教明珠否认我们在一起,明珠只是微笑。我问明珠她说了些什么,明珠也只是微笑。明珠对于正经事是不大出声的,每次与她在一起,我就不想回家了,有时候口袋没钱,不好意思叫她出来,我就独自到街上去逛,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明珠我对没有要求。最近比较熟络点,小宝搬了出去,她也比较肯打个电话来,问我好不好。
”
我听着,我真是一个好听众,不骗你的,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话。
“
我也知道她跟我在一起是委曲的,我也知道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些什么人,我摸不准她,我也没有这种打算,反正她与我都情绪不佳,两个人碰在一起,反正安定了下来,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伴,我很高兴。
”
我笑笑,“你高兴就好,决定离婚吗?”
他点点头。
“
与明珠可以相处到几时?
”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他说话很老实,像熤子似的,一句是一句,真重得令人诧异。老婆不好,任凭她软硬兼施,他还是不要她。明珠再好,也不过是他过渡时期的一种寄托,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明珠,没有男人会忘记明珠,明珠最大的好处是从不给男人麻烦。她说走就走,就这么走掉,以后也不回来了。
“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问。
“
没什么,明珠如果来了,请你告诉她,我不便多打扰你,我先走一步,回家等她的电话,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很方便。
”
“
好的。”我说。
“
谢谢你的点心。”
“
不谢。”
他精神不振的走了。这个男人,忽然失去了一切,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妻女,一半是他的错,一半是他妻子的错,而明珠,她好好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该搅到这种混水里去的。
(三)情妇
明珠来了,穿白色芝士布的上衣与长裤,飘飘然,小巧的凉鞋,直头发,脂粉不施,来了往我沙发上一靠。
我说:“孙来过了,等你等不着,你打个电话到他家去吧。他叫你打。”
“
听说最近来你家的人还真不少,是不是?都是冲着我来的。
”她打开电话小册子,查到了电话,打过去,那边说孙不在,她又留下了话,叫他回来了再联络。
我看着她,“你对他是认真的吗?看样子你倒真学会了待人以诚呢。”
“
对孙?他是个不错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寂寞?不要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是好的,只要有人陪着我,在我有空的时候陪着我,唉呀,我真是完了。
”她笑,“昨天我跟他出去,挤在公路车里,我心里面想,天呀,我在干什么呀?与一个这么普通的男人,做着这么普通的事,我是完了,我自从不凡进入平凡后,每况愈下,我还有什么面子见人呢?我的骄傲呢?我的自尊心呢?我的睥气呢?我应该一转身就走,作其潇洒漂亮威风状,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还管它呢,但是我没有回家,我默默的跟着他走,默默的想着过去,我真是妥协了,温和到这种地步,无论阿谁都可以上来搭讪的,这五六年是怎么过的,我竟不知道,我只希望有个人陪着,那个人是谁我一点也不挑剔,他懂不懂得我,我也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你明白吗?
”
“
你的精神非常的受干扰,这是我所知道的,你要当心这种状况。
”
“
我明白,我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隔没多久又要结婚了,嫁给一个太不理想的男人,为了什么?寂寞。我曾经为爱情牺牲过,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这次为寂寞牺牲,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点东西。
”
“
为什么要选孙呢?”我说:“你快要嫁人了,静一阵子吧。
”
“
没有为什么,那时候我出去晃了一晃,好几个男人打电话来,但是只有他的电话我接到了,我在家,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我下定了决心,他是婚前最后一个人,女人男朋友多是最最可怜的,从一双手转到另外一双手。男人女朋友多也可怜,事后除了抽一根烟,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那么寂寞空虚,碰见了谁又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三刀两面的,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去。
”
“
孙似乎是欣赏你的。”我说。
“
他懂什么。”明珠说:“他懂得我十分之一已经很好了。
”
“
你这种口气,嫁得掉吗?
”
“
我明珠说要在一九七七年结婚,在一九七八年决不会还是独身女光棍,怎么会有嫁不掉的女人呢?只看选择如何罢了。
”
“
你那婚事,已成定局了?
”
“
我不大去想它,船到桥洞自然直,到时飞机票寄来了,我自然去嫁,嫁不掉也算数,另找一个,那个人又不是查尔斯王子,有什么好愁的,今天的忧虑,今天当便够了。但是在人群中闹,我实在已经厌了,我情愿在家看一本书,睡不着躺着,前天我在喝酒,看见唐与一个很粗俗的女人走进来。我真可怜他,这样的笨,这样的无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花在这种女人身上,我待他那么一片丹心,真是的
……”
明珠跑过去倒了酒喝。
我说:“那是他的生命,他情愿养那个女人,不情愿养一个大学生,那是他的生命。”我淡淡的笑,“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等唐有了知觉,他只要想起你,半夜里也许会哭醒。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
“
孙的妻子要与我谈判。”明珠笑。
“
算了,这种女人,活得像一株菜,也是可怜。
”
“
她要见我,我?见我?”明珠大笑,“我明珠是到处晃,让她见的吗,不是我说,我心里面想:这也是没法,她一辈子恐怕还没有纹有路讲过话呢,给她一个机会吧。她可怜,我何尝不一样,她想?我,我还想?她呢,只是她可以任意胡作妄为,我不行,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还有廉耻感。
”
“
你何必一定要跟她丈夫在一起。
”我说。
“
我已经够后悔了,我还管跟什么人在一起。
”明珠说:“我不是讲明白了吗?这是最后的错误,我实在非常后悔,这么不甘寂寞,出来跟这种人混,他是以为伦勃朗是一种萍果饼的人,我会改过,过几天我回香港,一定改过。
”
“
唉。”
“
可是我无法与唐相处,他再回头我也不能要他,他骗我,我最不能忍受男人骗我。
”
我凝视她,“你快乐吗?”
“
不。”
“
你悲痛吗?”
“
有时候。”
“
你寂寞吗?”
“
是的,每一分钟。”
“
啊,明珠。”
“
别担心,这真是最后的错误,我很疲倦。
”
“
但是孙认为你很好,他知道你的情绪不十分稳定,但是他喜欢你。
”
“
他懂什么。那日我们在喝酒,有人问:‘明珠,你的心呢?’我说:我把心交给一个人,那个人把我的心随意放在牛仔裤袋里,后来裤子该洗了,便交给洗衣铺,洗了稀巴烂,扔回给我,我的心在哪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孙,他有那么大的力量?
”
“
你也未免太冷血了。”我微笑。
“
说真的,有时候我与他相处一整天,我忙着付自己的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懂得,但他也寂寞,他说的我一句听不进去,我说的他一句也不懂。这个人离什么婚?他与老婆是绝配,离不了的。
”
我看着明珠,隔了很久,我问:“而你,你的出身、你的程度,你竟与他们这群在一起,先是一个唐
──
女人都是一样的,你带着你的线装红楼梦走了,另外一个女人带着电视周刊住进去,都一样,女人都一样,是不是?现在又来一个这样子的男人,明珠,你可真是越活越多错事,你真是伟大。
”
“
是的,伟大,但是我惭愧。一整天,我坐在屋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寂寞犹如毒瘾,一犯就令人毫无自尊,你难道不明白,不论什么修养与教育,我们都是人,活得像株菜反而舒服。
”
“
明珠
──
”
“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回家睡觉了,我只担心一个问题,现在才六点钟,要是半夜我醒了,怎么办好?喝酒,睡觉,醒了,工作,晚上回来,再喝酒,我木着一张脸,过了一天又一天,这几年来,真的没有得意过。你不知道我的悲哀,有一次我与孙去看电影,站在门口等进场,我心里想:糟了,槽了,他妻子见到我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我便完蛋了,大概是要当场闹出大事的,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你别看孙这种普通样子,可比唐更坏,他当我是呆子,天天约我出去吃喝玩乐,又不花一个子儿,我自付自己的账,总之是天天上街去乱享受烟酒水果点心,我无所谓,有时候我默然,他还说我给他脸色看呢,他说:‘大家若不高高兴兴,在一起还干什么?’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我在陪他伴他,还满街的跑出去?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做他的春梦去,像他那样的男朋友,我也多得很
……”
明珠喝尽了杯中的酒。
“
我只是寂寞。”她放下杯子,“真的很寂寞。我只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好使我愉快一下,暂时忘了唐,使我保持一点风度
──
好,我是受了唐的骗,我知道,我不介意,我大方的原谅了他,那总好了吧?只要有个人陪着我。但是我相信我很颓丧,最近找朋友越来越难了,可是孙是最后一个,我再也不能吃亏了,要利用我的人太多。但是呆在家中,那家便像个伟大的坟墓,我是活死人
……罢罢罢,我回去了,你多多保重。”
“
明珠
──
”
“
什么?”
“
快快与那个姓孙的分开吧,他配不上你。
”
“
嘿,配得上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她这么嘲讽的走了。
这三个人说的话,各有巧妙不同。这是一套罗生门的故事。但是明珠,她应该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明珠,她应该独自风流独自香,真的不该出去吃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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