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每天下午四点钟,绵绵便开始等她的信。
她总是不装出等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坐在客厅里,看着钟--她不是看,她只是斜眼地瞄着。家住四楼,信箱在褛下,她不能跑下去开信箱:太明显了,只好等她父亲下班,把信跟晚报带上来。
父亲到家总是五点半。父亲是好父亲,绵绵廿岁了,觉得他父亲除了必要的应酬,从来未曾迟回家,到家门永远是五点半,多少年了,小时候她总是等父亲回来,听着他的锁匙叮叮声,总有点好东西,吃的、玩的、看的,有时候是几颗糠炒栗子,有时候一本儿童乐园,也有洋娃娃。绵绵爱她的父亲。
然而此刻她在等的是信。
她两个姊姊都先后下班回来了。
见到了绵绵坐着,便问:“怎么一个人,也不亮灯?妈妈呢?今天好不好?”
绵绵咳嗽了两声,“妈妈到张伯母处去了,学绒线新花样。今天医生说,只看三四回便见效了。”
她二姊说:“可不是,三四回就好了。”心里却想:都是江湖郎中,每个人都说看三四回就好,加在一起恐怕也看了半年的病了。
人姊重重问:“说是什么病没有?”
“说是骨头里湿气重,得针灸一下。”绵绵说。
二姊叠叠笑,“推说这话,谁见了鬼!明明是脊椎发炎,是上一个医生说的。”
“但这个是中医。”重重说:“中医说不定有一套。”
叠叠说:“中医是巫医。”
绵绵不出声。半午前她也还是白白胖胖的,就像她两个姊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跟伟一起出国。伟是她中学六年的同学,如今又一起出去念大学,绵绵自觉是幸福的,并且家里也赞成,根本默许了。
就在买寒衣的当儿,绵绵得了这个病。她的腿开始麻痹,
─交摔倒在客厅里,打碎了─只茶杯。
绵绵当时脸上就变了色,以为是不兆之豫。众人只当她拌倒了,或是走累了,然而那麻痹时好时发,
─直不褪,有时候连走路都不成。
两个月下来,她父母决定留住她,把病看好再说。
于是伟先走了。
她不想伟挂念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伟也答应该等她,离开学还不急,如今医学这么昌明,有什么医不好的,顶多是几个月的事情,迟一个学期也无所谓。
绵绵也这么想。只是谁都觉得有点扫兴,明明白白的两张飞机票,退了一张。
就这么过了半年。绵绵的两条腿彷佛跟她开玩笑,每一个医生有不同说法,x光片照不出什么道理来,全身检查过了,也没有毛病。
但是最坏的时候,她得坐轮椅,那是一个半月之前,半夜里她二姊叠叠听见她尖叫,大家起来冲进她房间里,发觉她穿着睡衣,滚在地下,用一只矮凳乱敲双腿,足踝被她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叠叠差点没昏过去,重重抢过去夺下凳子,扶起了她,她父亲叫了医生,母亲在一旁流着眼泪,整个人抖得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
绵绵只瞪大了眼睛说:“不中用了,我想上厕所,两条腿不听使,动不了,妈,我没用了,妈!”她尖叫起来。
医生来了,给了镇静剂,敷了药,间了几句。
这个医生想了很久,说:“恐怕是脊椎神经出了毛病吧。”他写下了几个著名医生的名字,推荐给绵绵,然后又说:“也不必这样,很多人双腿不能走路,也一样振作,残而不废,才是更要紧的。”
医生这番安慰的话,听在绵绵的耳中,却如万箭攒心。
第二天早上,她的腿又有点知觉了,只觉得被她自己打伤的地方,痛得离奇,绵绵反而觉得高兴,在房里像挣扎似的兜了一圈,喘着气坐下来,只觉腰、背之间酸得很。专科医生来了,把她放在轮椅里,与她父母商量了半天。
医生说开刀看看,也许有结果。
绵绵的母亲苍白着脸跳起来:“看看!我女儿是你们做实验的白老鼠?动这种大手术街,躺在床上一年半载,她年纪轻轻的,吃得消?你们做医生的,说个准,开刀无所谓,什么叫”看看”!”
医生给轰走了,另换一个,绵绵还是坐在轮椅里。
她也懒得问是什么病了,反正谁也看不出来。只是从那夜开始,双腿并没有再完全失去知觉,不过走路是不能像平常人那么流利了,并且容易累,绵绵渐渐爱往床上躺,要不就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父亲有一份好职业,重重与叠叠又都赚钱,养她这么个病人,谁也不嫌,只是暗中可怜她。
绵绵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已经放弃了出国的念头,有时候太阳好,她坐在露台里,便呆呆的想以前与伟在校园里奔走嬉戏的情形。如今
─幌半年,伟的信里充满了新鲜的事物,她却困死在这里。
她渴望看伟的信。
头─个月,伟天天
─封信。
第二个月,隔三两天一封。
如今一星期─封,有时候两封,功课吃重,他说。
但是上个星期,一封也没有。
父亲下了班上来,手里往往只有一份晚报,他也仿佛有点歉意,把报纸在茶几上一搁。
绵绵几乎不相信没有信,但是茶几上的确只有一份报纸,没有其他的东西。她看了半晌,才转身慢慢走回房去,关上门,一天的希望熄了。
整天整夜的在家里,她也不换衣服,披着长睡袍,渐渐地瘦了下来。现在她只希望伟可以回来看她一下,她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意思暗示了一下。
但是没有回音。
为什么呢?
绵绵握着她自己的手。
重重走过来,把她的腿搁在桌几上,替她按摩着。
“看这个疤,将来病好了,这几个疤可是你白己作残的,怪不得别人。”重重说。
绵绵垂下了眼,“不会好了,反正也没完全残废,照我说,实不必看什么医生,省一点钱。”
叠叠倒过来─杯茶,递给她,“既然你知道没残废,又何苦说这种话来伤我们的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听了这种话不要紧,爸妈怎么经得起?你总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好好的吃药看医生,务必痊愈了为止,你那边的学位,校方也留着,随时可以去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说成这样了?”
绵绵淌下了眼泪,仿佛又觉得有希望的样子,然而半年下来,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另外一番安慰的话。
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说:“绵绵的信!”
绵绵连忙低头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来。
重重已经取过了信,交在她手上,识趣地走开了。
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伟的信越来越稀,只苦没有办法。重重私下也去信求伟多来信,只说病人需要精神上的鼓励,但是写不写还是在伟本身,重重不便多逼他。
她们也不能伪造这种信。
叠叠偷偷的说:“小妹好像是靠信过日子似的,信来了,她的精神又吊吊,也能说多几句话,吃饭也吃得多点。”
重重不出声。
这边绵绵慢慢的拆开了信,先把信封看了又看,又留意邮票上盖的印子:上午八点钟。想必是上学出门时寄的。清早,那边又这么冷。
信倒是厚厚的一封,抽出来不过是一张卡片,没有字,上面写“绵绵”,下角签
─个“伟”字。卡片上印着两行句子:“想念你,随时都想念你。”
绵绵原是等信,不过等来了一张卡片,也好吧,她支撑着走回房间,珍惜的把它放在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它取出来,在书桌上搁着。
她母亲回来了,拿着浅蓝的绒铺说:“你瞧这个花样可好?打算给你打一件背心。
”
绵绵把绒铺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微笑说:“打给大姊吧,我不上街,用不着。
”
她母亲看到了桌子上的卡片说:“这是伟寄来的吗?很好看
……”她笑笑,“出来吃饭吧。”
绵绵自觉有点面子,至少她没有给遗忘,除了家人以外,也有其他的人关心她。绵绵长得好看,以前是个极其活泼好动的女孩子,甚至有点骄傲,但是此刻困在一间屋子里久了,生活圈子越来越窄,思前想后,绵绵发觉了她的卑微、倒霉、痛苦,她静默下来了。
是的,全家人都知道只有收到伟的信,绵绵才能振作一下子,这种振作通常只能逗留三五天,然后她便没气了,要等下一封信来为止。可恨伟的信又越来越少
──也难怪他,外面的花花世界;功课,交际,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白由,怎么叫他还有空天天写信给一个病人?人在外边是成熟得快的,绵绵此刻不过算是他“儿时
”的女朋友了,他记得她,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好人。
重重叠叠都是在外边经历过的,当然知道其中道理。
临睡之前,叠叠嗫咕说:“那小子,一定是跟金头发女人玩昏了头。
”
重重只叹─口气。
叠叠说:“一辈子等信不是办法,给小妹在这里介绍一个男朋友,分一分心,也是好的。
”
重重反问:“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体贴的人?要是从前,凭绵绵
─笑,─两打也有,现在她可是个病人,脸黄肌瘦,举步艰难,哪里还有以前小妹的样子?
”
“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腿!”叠叠烦躁的说。
“
谁知道?”重重垂着头。
“
要不真开刀算了,这样拖下去,拖坏了她。”
“
无端端的开脊椎,妈妈不应允。”
“
她不能好好的走路,腰和背都惨痛,怎么能说是‘无端端’?妈妈自说自话。
”
“
你跟妈说去。”重重说。
“
我会说的,我不赞成看中医拖着,索性把小妹再送进医院去看一看,快刀斩乱麻!
”叠叠提高了声音。
“
嘘!”重重把她压了下去。
绵绵仍旧没有起色,她更懒走了,每天喝三次中药,把一件睡袍上滴得都是药渍。过药的杏脯、蜜枣,她都收在床边,慢慢的含在嘴里
──她名正言顺的做了病人,默默的,毫无抗议的换了性格,转了脾气。
她生日在正月。
她想伟或者会打─个长途电话来,她从早等到夜,猛然想起那边的时间与这里要差八小时,也许伟会在半夜打来也说不定,还是有希望。
晚上待众人睡了,她偷偷的起床,裹了厚衣服,在黑暗的客厅里等,又拿起电话筒,看有没有搁好,免得打不进来,但是到天亮,电话铃声未曾响过一下。
她麻木的、蹒跚的拖回床去,流了一枕头的眼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全身全心全意寄托在伟的身上。恐怕是因为病的缘故吧?
伟忘了她的生日。
绵绵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伟迟早会整个人把她忘掉的。
于是她不提他的名字了。
她不提,全家人也就都不提。
但她还是等伟的信,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等伟的信。
伟的信变成十天一封,半月─封不定,随他的喜欢。
绵绵的父亲很生气:“没想到我们把这个孩子看错了,早知好过迟知,若果绵绵真的嫁了他,说得不好听,岂非给他气死?
”
做母亲的本来不想提了,现在再也忍小住了:“还有更气人的呢,林家本来把我们当亲家一样,绵绵一下子病了,也没来过三两次,前天我抽个空打电话去,也不过是说怎么伟的信越来越少了?他们推说功课忙也不就完了?你知道
那林太太怎么答?她说:“呀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王太太!”我的火气就大了起来,啪的挂了电话。他家那小子打绵绵十五岁起就天天替她挽书包上学,难道是咱们姓王的勉强过他?没良心。
”
绵绵的父亲顿时气昏了头,“好,我女儿今天残废了,养她一辈子我也养得起,你说你是不是犯贱?送上门去讨没趣,唉!
”
王
太太哭了,也不知道是为绵绵哭,还是为受了气。
绵绵躺在床上,她自己的房间。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暗中也看不到什么。她喝了一点酒,她父亲在她房中搁着一瓶上好的拔兰地,着她每天上床前喝一点,活活筋络,今天她喝多了一点。
又是半个月不见信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的─个学期巳将近完了,她仍然躺在床上
──恐怕要躺一辈子?
上一封回信,伟说他不打算在暑假回家了,他要到欧洲去观光旅行。
绵绵想到本来可以跟他同去,不禁泪如雨下。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总是怨自己,恨自己,从没有怪过伟一丝一毫,她没想到如果伟真是爱她,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她。但是伟此刻的信只写到他的将来,他的前途,益发使绵绵绝望。
她更消瘦了,家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看到的只是茶几上孤单的晚报,没有信。
仍然是没有信。
她的意志力完全消失了。
以前她还问一句:“妈,我几时好呢?”现在她连这个问题也不提了。她自觉是不能好的了,也不会有人再要她。她一生一世,恐怕都得这么过。命运是这么奇怪,谁会想到她有这么样的终局呢?除非有奇迹出现吧。
于是她开始祷告,看圣经,有时侯也得一点安慰。
第二天早上,众人都起了床,她才刚刚睡着。
她母亲进去,看见她的脸歪在一边,手臂枕在脸下,也没盖上被子,就替她掖
─掖绒被,令她暖和一点,绵绵转了一个身,并没有醒来,也不知道做什么梦。她母亲见才新换上的枕头套子,又是一摊摊的渍子,不是眼泪便是药。她把暖炉拨高点,便掩上门出客厅。
这边佣人布下了早餐,一家人便坐下来吃,没人说话,就是听到调羹筷子的相撞声。
隔了很久,重重说:“妈妈,叠叠说还是把小妹送到医院去的好,开刀也只能开刀。
”
“
不是去过了吗?”
“
再换一家医院,不止半年了,妈,医学是日新月异的。
”叠叠再三的央求,“妈,这样拖下去,不说小妹,我们也都受不了。”
王太太想了半天,才低下头说:“好吧。”
于是绵绵又得去医院了。
众人没想到她会不想去。她疲乏的笑着,“妈妈,”她说:“我不想再去了,刚出来没多久,光是抽血打针,吃了多少苦,如今我并不觉得怎么,就让我在家搁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别再叫我去那种地方。
”
王
太太根本不想绵绵再去医院,心就有点摇动。
到底还是叠叠,就托了熟人,把医院里的专科主任医生请来了。那个医生年轻,听见有这么一个症,又对上了他的专长,于是便特地上门来。
绵绵眼圈黑黑的,才喝完了一豌牛肉汤,还在看小说,听见又有医生来了,也不大在意,就让他看
─下。
王太太侍候在旁,小心翼翼的问:“林医生,你瞧──”
“
伯母,叫我家明好了,”医生微笑,“我与叠叠他们都是朋友呢。
”
“
啊。”
王太太放下了一半心。
绵绵只拿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大半年来,她变成了最驯服的病人,医生说怎么,她就是怎么。从不反抗,很认了命的样子,对于她自己的病,也不太关心。
林医生察看她的腿、背、腰,轻轻敲着。
他说:“房内的空气与光线都不太好。”
王太太护着女儿:“病人怕冷。”
“
开一只气窗,没关系。”他主动的拉开一点窗帘,开了气窗,又微微拉拢了窗帘。“这样可好点?
”他柔声的问。
绵绵觉得这个医生的态度与众不同,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看见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衫,就怔住了。伟临走的那一天,不也穿这样的一件衬衫嘛?她闭上了眼睛。
林医生用眼光示意
王太太跟出去。
他很沉着的道:“我不会说‘开刀看看’,伯母,我认为开刀是必要的。她脊椎骨有
─节出了毛病,歪曲的压在脊椎神经上,影响了双腿,如果不动手术,一停了吃药打针,终归要完全永久性麻痹的。这节骨头越早处理越好,也许小时候就出了毛病,只是没有发觉,拖下去对病人心理也有不良影响,不必说其他的了。
”
王
太太很难听得到这么体贴的话,出自一个医生口,登时就流泪了。
林医生说:“我去找一个空房,你替她预备一点东西罢,我们越快进行越好,
”他看了王太太一眼,“已经拖得太久了。”
“
是。”这一次
王太太再也没有异见了。
“
手术很大,危险成分是一定有的,伯母,感冒对医生来说,也是严重的毛病,但是她绝不是第一个做这种手术的病人,你可以放心。
”
他礼貌的告辞了。
最兴奋的是叠叠,她一味鼓励绵绵作最后的尝试。”林医生说:“这种病最普通了,通常只要做物理治疗,小妹比较严重,所以要动手术,其实也没什么。
”
绵绵只是听着。她想,如果有什么不妥,也不比现在更坏,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原来这个病还有这么
─个名堂,说穿了倒也很稀疏平常,一点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上麻药的早上,针已经打了下去了,绵绵犹自震声问:“妈:有信嘛?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问有没有信。
平常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在等信,但是她不开口,人家也都不提,这一下子她说了出来,王太太见女儿痴心到这种地步,人家的儿子却连她的死活都不顾,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叠叠连忙把她拉开了。
绵绵渐渐失去知觉,迷糊间她只看一件格子衬衫,她尽了最后的力抓住了那件衬衫,她觉得有一只温暖而强壮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里在想:伟,虽然迟了那么些日子,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在手术间里三小时。
─
家人在手术室外等。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正如林医生林家明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取去了那节脊椎骨,补上
─段不谽钢,把伤口缝合了,包好,把绵绵自手术室里推了出去。她必须躺着,几时可以做─下运动,由医生指示,这一次起床,她就跟好人一样了
──但也像─切健康的人一样,她必须当心身体。
叠叠最神气:“是不是?是不是?我早说了,妈妈把人家医剩赶了出去!
”
王太太难为情的说:“先头那个医生,简直像开咱们玩笑,早碰到林医生,就是绵绵的福气了。”
“
叫我家明好了,伯母。”林医生微笑说。
绵绵听到了好消息,很是高兴,麻药后的呕吐难受,也不放在心里,在那
─段时间内,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幸福,忘了信,伟的信。
她依然躺在医院里。
王太太在家,问叠叠,“那林医生,真是年轻有为,是你的‘朋友’?
”
叠叠红了脸,“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人很好。
”
王
太太笑了,这是大半年来,她第─次笑,真正的笑。绵绵是去年九月初发的病,如今已经过了年,天都快和暖了,几乎春天啦,才略略有点起色,现在恐怕养养就好了,怎叫她不开心?
王太太去开信箱,里头掉出来一封信,厚厚的,熟悉的字迹。是绵绵一直在等的信,重重看到了说:“快给小妹拿去,让她喜上加喜!
”叠叠一向有主张,她白了重重一眼,“什么喜,这种鬼信,不来好过来,他若不是良心发现了,也不会来信,照我看,扔了算数,免得招小妹烦恼,如今小妹养养就好了,还愁什么?患难见真情,这小子不是人,我多少次去信去求他多写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他家里也没人味,什么‘感情不能勉强’,滚他的蛋,等小妹病好了,照样出去,与他同
─间学校,不过是迟了─个学期,叫他看着!”
重重不响。
母女三人都觉得这种信是多余的了。
王太太说:“照说我不应该拆──”她还是把信拆了开来。
信封里有好几张彩色照片,都是在欧洲各地名胜拍的,彩色缤纷,有两张伟还挤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信里一直说怎么好玩,怎么过瘾,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过分夸张的形容,对病人来说,是一种剌激。
重重说:“幸亏没给小妹送去。”
“
可不是,以后再有这种信来,也别让小妹知道。”
─
家都商量好了。叠叠─把将伟与长发女郎的照片撕得粉碎,
─边喃喃的骂,骂得也真好:“前辈子没出过门,骨头就轻成这个样子,改明儿小妹好了,什么地方不去得?什么照片拍不得?谁还这么小家子气的,走一趟码头招一次宝,也不怕人恶心。
”
叠叠一边骂,小妹的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绵绵在医院里廿日,由林医生照顾着,每天来看她三次,手术费是贵,躺着比以前更不便,但到底她的腿是不成问题了,她刚满廿岁,恢复得快,年纪轻毕竟是值钱的,她父母只觉得绵绵的面色一天好似一天。
王先生说:“这位林医生对咱们这么好,可得送─样什么礼才行
……”
王太太说:“是啊……”也是笑吟吟的。
他们送了─件西装料,一件大衣料。
绵绵开始对这个医生有点怕难为情,不好意思脱衣穿衣的,只是偶尔他们也聊天。
“
学位还留着,”她告诉林家明,“我真想飞了去。
”
林家明耐心的听着她。
“
这一下子病下来,病得什么志气都没有了。你别笑我,开刀之前,活
─天腻一天,真想死,太惭愧了,年纪轻轻的,这么容易便放弃了。”
林家明总是同情的听着,除了同情之外,他的脸上还有
─点其他的表情,只是他稳重,喜怒哀乐不容易看得出来。
不过总而言之,绵绵在复原中。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好得这么快,林家明变成了她的私人看护,天天下了班,到了时候,总来看她,重重叠叠老是忍不住的抿嘴笑,再是一个木头人,也瞧得出几分瞄头,知道林家明对这个病人不止是病人看待。
王太太说:“年纪上是差一点。”
“
差什么?”王先生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比你大十年。
”
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
绵绵的脸红润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等信了。
信也没有来。
只是绵绵现在不需要它们了,也没有刻意的等。
林家明是一个好伴,他学问好,人稳重,懂得多,相貌也端正,说起他,绵绵就笑,“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时侯他身上有一股酒精味,闻了就叫人怕,使人想起病的痛苦。
”除此之外,仿佛一些缺点也没有。
王家整家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缺点。再隔三个月,绵绵的病在他细心照顾下完全痊愈,又隔三个月,他向王先生太太提出求婚。
重重与叠叠都说:“小妹比我们走先一步。”
绵绵也不想出国了,王先生夫妇也不放心她出去,嫁了人也好,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林家明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两个人认识也快半年了,他家世清白,又与叠叠熟,不成问题。
绵绵喜气洋洋的说:“想到去年今天,唉,人生的变化真正是大。
”去午今天,她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等信,信是她唯─的希望。
她也罕纳起来,“伟总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吧?”
实际上不止了。不过现在她有了她的快活,竟不觉得时间过去。就在她与林家明出门度蜜月的时候,王家又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里面还是千遍一律的问候,很慷慨大方的祝绵绵早口恢复健康。
叠叠笑说:“靠他这些信,小妹就活下去了?才笑话呢。这个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了?
”
王太太把信扔到字纸篓里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了这些信,也叫咱们看清楚一个人
……小妹现时该在哪里了?瑞士?”她问。
家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王绵绵这么幸运,但说
─个幸运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天美的爱
天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在去年之前,天美得每个大人钟爱,每个平辈的羡慕。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得到莫大的宠护,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歌唱家,天美遗传了最好的因子,相貌漂亮,身裁好,人聪明,好学不倦,礼貌懂事,中学毕业后考到伦敦大学,顺利升学,念文科。
天美的母亲是我表姨,因为双方家境“悬殊”,我们很少来往,但天美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是个穷写稿的,她与我很谈得来,我们来往颇为密切。
在伦敦大学第三年,她订婚了,对象是一个比她大六年的中国男孩子,皇家理工学院博土,叫添,父母特地去一次伦敦,拿回来很多照片,添长得一表人材,脸上书卷气很重,气质非常好。
当时我说:“这也好,看到天美,知道人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至少她是心想事成的。”
暑假的时候,他们回来度假。
天美是个在玫瑰园中长大的孩子,添也是,他父亲在印尼有大量的事业,而他本身在物理一科有很好的成绩,华人学生会一提起添,都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他只有廿七岁。
我记得天美的妈笑得嘴也合不拢。
日子过去了。
政党天美将毕业要结婚的时候,消息传来,添在车祸中丧生。当时他开车到多佛预备乘气垫船到法国的宾隆,有点疲倦,把车子交给一个朋友驾驶,那朋友个不小心,把车子迎面向一辆大货车撞过去,两个人当场身亡。
听到这种消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天美被她母亲叫了回来。
她来看我。
她看上去到不是十分伤心,有点心不在焉,穿着黑长裤,白色丝衬衫,很素,也没有化妆,长发梳一条粗辫子,她还很年轻,还很美。
我记得我说:“太不幸了。”我真觉得不幸。
她点点头,“是的。”她说:“真是不幸。”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问:”你还打算回去念书吗?”
“
是的,我
─
定要毕业,添说功课很重要,而且我们两个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懂。
”
“
我不希望你完全忘记他,但最低限度你应该从头开始。
”
她笑一笑,“真滑稽,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看着她,“不要令你父母担心。”
她不答。过了
─
阵她问我:“表姊,你怎么没有结婚?
”
“
没有见到适合的人。”我说。
“
男朋友呢?”
“
犯不着,如果我本人认为一大堆男朋友会增加我的快乐,我会得那么做,但是现在我情愿一个人守在屋子里,我觉得比较平静。
”
“
表姊,你几岁?”
“
三十一。”
“
你生命中其余的日子,都打算这么过?
”
“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
“
你相信命运?”
“
是的,”我微笑,“我不打算违反天意,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如果注定的对象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前来敲门的,不用我出去到处找。
”
“
你快乐吗?”
“
当然不。”我还在微笑,“天美,我们不是为快乐而生下来的。
”
她不响,然后告辞了。
她母亲打电话来:问:“天美说些什么?”
“
没有什么,她情绪倒蛮平稳的。
”
她妈妈说:“就是太平稳了,她要是日日夜夜的哭,过一阵反而会好的。”
“
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
“
她好像很怀疑,不相信添的生命已经终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真的担心,下星期她又要回去开课,希望她快点恢复正常,再认识一个男朋友,生活会正常起来。
”
“
是的。”我说。
世上真不允许有十全十美的事。
天美回英国之后一个月,便完全失去了音讯。没有信,学校找不到人,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家。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打算去英国找她,但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到陌生的国度去寻人?天美的父亲为了医务,不可能离开一大段时间。
我说:“或者她心情不好,断无理由不与你们接触,天美不是那样的孩子。”
做母亲的哭:“你替我们去找一找她,好不好?旅费全包在我们身上,每天与我通一次电话。”
我只好答应下来。
飞机升上天空,我有点担心。天美到底怎么了?她不是那种胡里胡涂的女孩子,添的死亡对她的刺激
─
定很大,但这是可以克服的,她这么年轻,只要年轻,没有什么事不能从头开始。
体面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飞机到伦敦的时候,我反而镇静下来。
找到旅馆,我住下来,马上打一个电话回香港给天美的父母。
然后我并没有休息,叫车到伦敦大学注册部,查天美的动向。大学里的人说:“她退了学。”
我一震,心里开始冷却。
我说:“她是高材生,你们不可能随随便使让她退学。”
“
不,”他们说:“我们劝她与系主任商量,再与校长谈话,但是她直到今天没有回校,我们发出很多信,她不予受理,我们只好列她退学。
”
“
她已经失踪了。”我说:“我现在得去报警,你们要对学生负责。
”
“
但她是拿英国护照的,并且已经成年,我们很抱歉这种事会发生。
”
我离开大学,乘车到她的旧居,房东开门让我进去。她付了三个月的租,租期还没有满。
房东说:“送牛奶的人抗议,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
“
搬到什么地方?”
“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一向把房租付银行的,从来不拖下欠,斯文的女孩子。
”
我在屋子到处看了看。她彷佛是在匆忙间离开的,衣服全在,毛巾、牙刷动也没动,我翻遍抽屉,连护照驾驶执照都没带走。我凉到脖子后面。
我报警。
探长详细地录了口供,我把天美的照片给他们。
夜里我与香港通电话,电话里尽是哭声。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登寻人广告,全国大大小小的廿余张报纸登遍,连登一个星期。
警方传来天美的同学,同学们都很合作。
甲说:“她的未婚夫汽车失事之后,我们很少看见她,她回香港的家,不是吗?”
乙说:“她为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但我们觉得她是个理智的好女孩子,我们不担心,或者她到湖区去散散心,她很喜欢湖区。
”
丙:“我看是巴黎。”
丁:“她不会厌世,她太理智太聪明。”
我一人到海德公园坐了整个下午。
天美好像真的失踪了。
我天天在旅馆中看报纸,每夜与香港报告行踪。
我想到在英国求学时的快乐与痛苦。如何独自挣扎,如何的孤独,如何在这几年中发觉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可靠的,除了文凭外,我学会了一样事实:就算地球遭到酷劫,死剩我一个人,我还是要活下去的,生下来是孤寂,活着也是孤寂,如果能够习惯,未尝不是心平气和的。
走过公园,我告诉自己:万一找到天美,也下会强逼她回香港
──
只要她开心,她有她的自由。但是她在哪里?
我在伦敦住了三个星期,天天下午到凯盛顿警署去报到。我什么也不说,端张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终于有一天,消息来了。
探长说:“你知道威尔斯?”
“
知道。”
“
你的表妹在那里。”
“
威尔斯哪里?”我问。
“
她与吉甫赛人在一起,有游客被偷窃了行李,查到那里,看到一个东方女郎,她的照片已被发到各处警署,证实是天美,她被扣在警署,你有廿四小时可以赶到威尔斯去,可以吗?
”
“
我马上去。”
“
你开车还是乘火车?”
“
火车。”
“
好的,我叫他们派两个警察去接你。
”
“
谢谢你。”我说。
火车到站之后,警察找到了我。
他们问:”你是英籍?”
“
不,”我说:“我不是,但是我表妹是英国人,我带了她的证件来。
”我交上去。
警察们接过证件翻阅,看到了入学证。“伦敦大学?”他们看着我。
“
是的。”我说。
他们开车,接我到警局。他们在苦风凄雨中开了十分钟的车,地方接近高地荒漠,风很大,呜呜作响,小镇上大部分商店已关门,我如在梦中
─
般,跟他们下车,寒风吹来,我赶紧拉拉衣襟。
警察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跟他们进去,一大堆男女坐在地上,静默抗议似的,一大群吉甫赛人,带老拉小,还有几个嬉皮士。
“
我的表妹在什么地方?”我问。
“
坐近墙壁的那个不是吗?
”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来,我看看她,不相信眼睛。
“
天美。”我被吓呆了。
的确是她,长发垂在肩上背上,大毛衣,长的呢裙子,都脏得有层污垢,靴子除在一角,脚上穿着羊毛袜,已经穿了孔。她看上去像个叫化子。
她微笑:“表姊。”
“
天美。”
她伸出手,手也黑的,肩上搭着一条抹布似的披肩。
我握住她的手,“天美!看你!快长虫了,跟我回去吧。”死拉着她不肯放。
她问:“回去?去哪里?”
“
回家。”我说:“来,马上跟我走。
”
“
家?”她微笑,“我们几时有家?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表姊,你太傻了
──
”
我看着她,糊涂起来,警察在一边看着不出声。
“
没事没事,”天美反而哄我,“不要怕。
”
我拿出手帕抹汗,“天美,你快跟我走,这种地方不可多留,书不读也罢,你妈想你可快想疯了。”
她不出声,看着我。
“
天美,你怎么不答我?”
她问我,“你在叫我做这些事?为什么?”
“
为你好,你是个大学生,好出身的女孩子,你跟这些嬉皮士一起干什么?
”
天美又端详我很久,惊异的问:“表姊,你整个人变了,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会过我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我。
”
“
你觉得你是对的?”我问:“你看你这样子,你失心疯了。你知道你妈在以泪洗脸吗?快随我去打电话给她。
”
她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
天美,你不是孩子了。”
“
是的,我知道我不是孩子。
”她还是极端的温和,“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我忍下怒气,“天美,添的死亡的确刺激了你,但这种不幸的事随时会发生,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这么自暴自弃?
”
“
表姊,我没有自暴自弃
──
”
“
还说没有?你看你,你还像天美吗?脏得出虫,你不怕?
”我问:“你不恶心?”
她笑了,像在笑一件很蠢的事。她低声地问:“我们稍迟难道不会出虫?添的身体早巳上下爬满了蛆,他朝你我也一样,照说我们都应该作呕。
”
我静默。
“
我们出去走走。”天美挽起我的手臂。
她推开门,我们走到小路上去,警察在后面跟着。风无穷无尽的吹上来,天美的衣服在拂动着,自有一股动人飘逸的味道。
我冲口问:“你难道很快乐?”
“
不,”她说:“我不快乐,我没期望过要快乐。
”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
表姊,”她反问:“你快乐吗?
”
我一呆。
“
你也不快乐,是不是?但是你还不是沿着你的生活习惯活下去,你不敢有任何转变。你早己厌倦生活,但是无法克服,你不快乐,敢怒而不敢言,我也要问你:为什么?
”
我低下头,很心酸,我:“天美,因为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活下去。”
“
那是很坏的借口,为什么不说你没有勇气?
”她转头笑,“表姊,我很清楚你为人。你劝我回去,如果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幸福,我会得跟你回去,但是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糟糕,是不是?
”
“
天美,我们总得循规道矩地活下去,不然的话,你的亲戚朋友会怎么想?
”
天美睁大了眼,“他们怎么想?我才不理他们想些什么狗屎!亲戚朋友,他们有什么用?你也是别人的亲戚朋友,你又有什么?你的亲戚朋友有事,你又能帮他们做什么?表姊,你的生命只是你的生命,与任何人无关。
”
“
不不不,天美。”
我深深的悲哀了。
天空飘下雪来,是鹅毛般的,我抬起头来,天空是深灰色。
我转头,“你母亲深爱你。”
“
对不起。我对她给予的生命,不甚满意呢。
”
“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
我们能够做的太少。”
“
你不能怪她,她也不想添有这种意外
──
”
“
表姊,我们两个无法交通,我看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你可以坚持我受了添的刺激,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添的死亡使我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局,如果你喜欢在红尘中打滚,期望街角有
─
个白马王子出现,我不反对你继续疲倦地走完一条又一条街,但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改变我生活的方式。
”
雪落在她毛茸茸的长发上。
“
我知道,”我说:“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我的希望已经终止,我必须要这样活下去。如果我现在开始做吉甫赛人,没有人会原谅我。
”
天美说:“可怜的表姊,你为什么要人原谅你?”
“
的确是。”我失笑,“原谅我,天美,我真的不配与你说话。
”
“
表姊。”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别让好心的警察站得太久。
”
我随她走进警局。
警官把文件还给天美,“你可以走了。”
天美点点头。
“
请你打个电话给母亲。”我求她。
她微笑,“那会使你快乐吗?”
“
是的。”
“
好的。”
我紧紧的拉住她。我们到电讯局,我颤抖地与香港通话,天美很平静的接过话筒,与她母亲说了几句。
我再接过电话安慰了很久。
天美跟我乘车回伦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
在车内,天美与我说话:“生活好吗?”
“
还是那样。”
“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天美说:“天天在那种无聊的地方出出入入,写着那种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故事,做着你自己都明白是无聊的职业,在那群可笑的人中生存下去,真是大智人勇,我不能够,这世界对我来说是太诙谐了。
”
我平静地看着她。
“
你并瞧不起这些人,是不是?表姊,但你必须与他们说话,与他们合作,每天你疲倦的回家,因为你又出卖了自己,你觉得肮脏,你是那么不快乐,所以渐渐养成了洁僻,不断的洗头发,刷地板,抹灰尘,但是你不能够再转变生活习惯,你真是老了。
”
我悲凉地微笑,看着车子外边。
我也曾年轻过,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以为可以扭转命运。许久以前。
“
可怜的表姊。”她紧紧的靠着我。
“
你知道吗?天美,只有你知道我是可怜的。
”我说:“谢谢你。”
“
没关系。当我们长大,我们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到最后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起了。一切罪恶来自知识。
”她笑,“天啊。”
车子到了伦敦,车钱贵得离谱,足足走了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我们走回旅馆,天美的裙子拖在地上,早巳变成半截地拖。但是她脸上那种畅意,又不是她的裙子可以解释。
旅馆门口躺着一个老人。
“
看,”天美笑说:“看,生命在这个叫化子体内,但是生命却离开了添,你认为如何?
”
我舒出一口气。
我说:“你可以洗澡,拿我的衣服与鞋子穿。”
“
谢谢。”
她进浴室,洗澡,洗头,然后换上了我的毛衣与裙子,羊毛袜,鞋子。
我叫来食物,她尽量的吃。
“
我们几时回香港?”我问。
她抬起头来,“表姊,我不准备回家。”
“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
爱克萨斯,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可以去南斯拉夫,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吉甫赛人到处都有,我会参加他们。
”
“
天美。”
“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人生大义,怎么样去掉孩子气的想法。
”她笑。
“
天美,等你父母亲死了,你爱怎么就怎么。
”
“
我不行,那时我已老了,走不动了。
”
“
我求求你,天美,他们爱你。
”
“
但是他们不能帮助我,我也不能帮助添。
”
我取出吹风,“让我吹干你的头发。”我开吹风机,梳她的头发,我说:“发尾开叉了,要修。
”
她不出声。
我说:“天美,表姊老了,惹得你不高兴。”
“
没有关系,刚出生的婴儿也是骷髅。
”
我说:“有一个叫贾宝玉的,他的想法与你有点一样。”
“
他在何处?”
“
做了和尚。”
“
剃了头?”
“
是,据说披着大红僧衣,向他父亲叩别。
”
“
呵,剃不剃头不要紧,并不重要。
”天美说。
“
既然如此,活在哪一个世界都不要紧,何必跟吉甫赛人跑?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
”我大喝一声,“你又何尝又不是在逃避!”
她猛然转头。
“
勇敢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不是为风花雪月想个名堂失踪的人。我仍然觉得你幼稚,做和尚为何要在寺院里做,在红尘中得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功力足够,吃荤吃素一样的,生物都会死,天美,如果要这样演说下去,整个宇宙属于虚无,我们该集体跳崖自杀,难道终究我们不是死路一条?
”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
我说:“对于这种哲理游戏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要休息了,我认为你应该觉得惭愧,叫我们这样满天下的找你。你生为人,有父有母,你死了他们也还是你的父母,谁叫你是人,不是金星怪物。
”
我换上睡衣,按熄灯,假装睡着。
我当然睡不着。
我以为天美会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在我身边躺下。
我想到渴望得到的爱,生活的不平稳,诸般的失意,太习惯了,根本就不必悲哀。
乏味的生活,不能交通的人们,吃饭的人根本无法清高,只是有些人纯真,有些人假装。
跟吉甫赛人去渡假也是好的,天美会得回来。
她会找到另一个年轻的博士,结婚生子。是的。然后又怎么呢,不外是白头偕老。
我睡着了。
醒来天美不在,她的脏衣服在一角,我把它们拣起扔到一个纸袋里,叫收拾房间的女侍去丢掉。
天美的父母富有,所以她可以去做吉甫赛,即使染了麻疯回来她还是他们的女儿。
如果我小时候去做吉甫赛,离开了工作回来会饿死。世上有:不少人为一碗饭烦恼,不是为爱情,天美活在奢侈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是的是的,幼稚的人都觉得他们欠缺了解。
我把手袋大力掷向墙角,角子铜币全部滚出来。
推门进来的是天美。
“
天美。”我看着她。
她的头发剪短了,夹着两只发夹。
“
我去医生处检查,”她说:“医院报告明天可以出来,别担心,我不会有传染病。
”
“
我以为你跟吉甫赛人走了。
”
“
我不能,我欠父母,父母欠我。如果他们不是吉甫赛,我也不能做吉甫赛,人生在世,牵丝攀藤,死也不能自由。
”她笑了。
我也笑,“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发疯和尚。”我说:“我想那已是极限了,我们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
“
你知道那庄子?他说有这种一只脚的动物羡慕百足,百足羡慕飞鸟,飞鸟羡风,风羡思想。
”天美问:“你知道那故事?”
“
当然。”我笑:“这世界糟透,但是可以更糟,幸亏我们住的地方没有饥荒,没有战争。
”
她抬起头,“添永远不会回来了。”
“
是的,”我无奈地说。
她低下了头,仍然没有眼泪。
她与我回了香港。
她母亲抱住她痛哭。
天美很平静,她不停的微笑。
天美坐在家中,听父母的话。
这是她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她失踪几个月内做了些什么事,她不告诉人,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与一班吉甫赛人混了良久。
吉南赛人在今日并不浪漫,他们偷窃,他们讨乞,天美并不能在那种地方寻到真理。
回香港后还在做我原来的职业,静默地,天天出入在谈不拢的人群中,有时梦见我的春天,有时没有梦。天美错了,我并没有希望白马王子会在街角出现,只希望没有意外,没有痛苦地活下去。
年终时天美的母亲送我一只金表做礼物,他们感激我。
天美变得很沉默。
有一日我们在搭渡轮过海,我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问得很玄,“你看得见男人吗?”
“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
我看不见有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笑:“一百年前没有添,现在也没有添,什么地方来,什么地方去,自来无一物,自来没有添这个人,有什么好悲伤的?
”
我沉默。
“
你说得对,做和尚是太做作了,不过是一种姿势,表示他们与众不同,是后世人们发明的,觉悟实实在在是转念之间的事,百年之后,我有否与添白头偕老,有什么分别?
”她笑了。
这是天美的爱。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太太小姐
丹心拿起了外套皮包往外跑,她丈夫家杰诧异地放下报纸问:
”你去哪里?快吃饭了,你往哪儿跑?”
丹心没好气,“今天我不煮饭!
”
家杰陪笑说:“那么出去吃,一个人这么晚在外头走--
”
“
谁像你,天天上班下班,星期天睡到中午,到茶楼去吃茶算是大节日,陪父母搓麻将,要不回来看电视,天下会有你这种闷人!
”
家杰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这些日子来他知道低声下气是不会错的。
“
我陪你去。
”
“
我不要你陪!
”丹心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厌恶地想:他娶一个老婆,不过是娶了一只牛,才廿五岁呢,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不晓得该怎么过,天天对着一大对家务,油盐柴米,要什么没什么,这样的日子再过三五年,势必老了。
在街上闯荡一阵子,什么也不高兴做,丹心看着橱窗日日新款的时装、化妆品、金表、珠宝,觉得她真与社会脱了节,社会是繁荣的,她还是美丽的,凭什么要在那种十二年分期付款的公寓房子里过一辈子?
她叫了一部车子,到她表姊那里去。
表姊夫是中学职员,好好先生,很温和的一个人,看见丹心来,留她吃饭。饭后丹心开始发牢骚。
表姊笑道:“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到底你们是两夫妻,旁人很难管你们的事,家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
我看见他就厌气。
”
“
你们可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
丹心说:“我现在不爱他了,我想离婚。
”
“
太儿戏了,离了婚怎样?
”
“
清静点,
”她说:“稍迟出来找工作做。”
“
现在家杰至少维持你的生活,你离婚后住在哪里?吃什么?你脾气那么大,不是受委曲的人,至少他迁就你。
”表姊说:“家杰是个老实人,你别多心了。”
“
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
”丹心气恼了。
“
丹心,做人便是这样子,香港好几百万人,谁不要工作?谁没有烦恼?家庭主妇的生活,本应如此,你以为还是少女时期呀?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周末有各式各样的约会?不行了,你要收拾情绪,做一个好太大,这个丈夫本来是你自己挑的。
”
“
我挑错了。
”
“
这比不得买罐头,一句错了再去换。
”
丹心唉声叹气。
“
丹心,不是我说你,你真有孩子气,说到孩子,你们结婚三年了,生个孩子也好,家杰多喜欢孩子。
”
“
他喜欢,叫他生!
”丹心赌气,“这人真讨厌,‘吃饭了!’‘生孩子了!’他要,他自己做,别把我当魔术师,一挥手杖,什么都变得出来。
”
“
这是闹情绪,
”表姊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有点尴尬,“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丹心似乎没注意到,她还是激烈的要离婚,说半晌,没人接腔,她知趣地告辞了。
表姊说:”星期六你到这里来吧,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一齐去喝下午茶。
”
丹心很感激,“我一定来。
”
她才走,表姊夫便问:“什么事?
”
“
十三点,
”表姊不悦:“要离婚,家杰有什么不好?她嫌他穷,可是有钱人在她十七八岁时也不会看中她,美是很美,但是她那种美只有龙虎武师才会欣赏,一点知识与学问都没有,她以为家杰配不起她,其实刚好一对,星期六我叫她来看看人家独生女子要吃什么苦,她就明白了。
”
表姐夫笑,“做有钱人家少奶奶,也是不容易的事。
”
表姊:“真是的,人家美琪法文与英文极流利,可是婆家那几个多嘴亲戚批评她是马赛口音,这种气谁受得了?
”
丹心倒不是嫌丈夫穷,她知道他穷,但是不知道他会那么没有情趣,捧着那只盛五斗米的饭碗,小心翼翼,彷佛乐趣无穷的样子,真令人生气,上司打电话,“是是是
”的应个不停,叫人生气,连喝瓶汽水也得精打细算,一年规定做两套西装,过年时买皮鞋,丹心恨他过这种日子都过得那么快乐。
跟了这么样的一个丈夫,荣华富贵永远是没希望了。
丹心很替自己惋惜,仿佛在她做小姐的时候,一切一切都可以随手取到似的,每次跟着家杰坐隧道巴士,她就满心不畅快,为他牺牲太多了,她想,以前她坐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小跑车。
婚后她自暴自弃的胖了十来磅,肉全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星期六丹心换衣服的时侯发觉了。
她很懊恼,但还是出去做了头发,回家化好?才去赴约,很久没有这样隆重了,不知道表姊介绍什么朋友给她,希望是一个新的开始。
家里有点乱,她一向是个整洁的家庭主妇,大部分的时间很尽责,倒并不是她表姊所想的那样。
到了表姊家,她见到了那些人,才知道她是过时了,化妆太浓,色调全不对,发型太固定,衣服太生硬,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对劲,丹心有点怯意。
表姊把她介绍过了,人家都有职业,有名堂,她没有。人家的皮包里有文件,有钢笔,她没有,她是个家庭主妇,没法子跟这些职业女性比较。
丹心手足无措的坐在一角,听别人讲劫机的过程,美国的现代诗,分析马场里众人投注的心理,港督在廉政署事件中的表现,她全搭不上。
她只得坐在一角喝咖啡,丹心甚至不喜欢喝咖啡,她在家只习惯喝阿华田。
一个廿七八岁的女郎走过来与她打招呼,她穿一件松身白衬衫,蓝色窄脚牛仔裤,短靴子,非常的潇洒活泼,适才表姐说她叫雷英,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丹心对她有好感,便马上挤出一个笑容。
她很明快地问:“怎么样?瞧不惯我们这班疯子吧?
”
丹心说:“哪里,我……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不懂这些,
”丹心忽然理直气壮了,“我没有学问。”
“
算了,
”雷英笑,“你叫这学问?无聊吧了。”
“
你太能干了,
”丹心说:“又这么客套,做编辑的生活,这很有意义吧?”
“
怎么会,
”雷英笑,“也不过是一份工作,收入不够的时候,可以多写点稿子帮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当家庭主妇才有意义呢,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把丈夫子女服待得舒舒服服,唉
……”
丹心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做作,她愕然的问:“家庭主妇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
”
“
烦?我是最敬佩与羡慕家庭主妇的,一种肯定的有安全感的生活,高贵的,静默的,怎么会烦?
”雷英也同样的诧异。
“
唉,你没有做过家庭主妇--
”丹心笑了,“真是从何说起,做来做不完的工夫,吃力不讨好……”
“
噢,谈什么这么高兴?
”那个叫玫瑰的时装模特儿趋向前来。
丹心很久没吸引到注意,颇有点受宠若惊。
雷英说:“喏,玫瑰才乐呢,顶尖的模特儿,那一本杂志没她的照片?我们仰她的鼻息做人吧了?
”说完爽朗的笑起来。
“
见鬼!
”玫瑰娇嗔道:“别听她的。”
丹心细细打量玫瑰,真是人如其名,头发蓬蓬松松,如云如雾,松身的真丝袍子,金色软缎快靴,懒洋洋的一种娇媚,长长的睫毛闪来闪去,嘴唇朱红色,脸上的胭脂作茶色,活像刚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
她看了丹心一眼,笑道:“做一行怨一行,有几个人真是来看时装的?不过是看大腿看胸脯吧了。
”
丹心深觉罕纳,表姐倒是认识这么有趣的朋友。
雷英笑说:“那你想干哪一行?
”
“
真想嫁人,多好,好歹有个人照顾,单身女子在外,受人欺侮,阿狗阿猫都想来捞一把便宜,唉!真受不了。”
她坐了下来,亲热的问丹心,
”你结了婚吧,真好福气,最幸福的女人是由父母的手直接交到了丈夫的手,当中没有一点风险,唉。
”自头到脚的把丹心打量一遍,言下不胜羡慕。
丹心太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
你们误会了,我的丈夫是小职员,我们生活很清苦,我并不是少奶奶。
”
“
谁要做少奶奶?
”表姊含笑地走过来,“纨绔子弟,三妻五妾,又有什么快乐,喂,我们去吃茶了,去试试新的杏仁卷。
”
“
下星期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玫瑰问。
“
到丹心的家去吧,丹心,有没有空?
”
“
我怎么没有空?只是我的家
……大小了。”
“
笑话!你表姊的家又比你的家大多少?
”表姊说。
丹心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忐忑不安。
后来各人去吃下午茶,谈笑甚欢,各自付账,不拖不欠,不占人便宜。
丹心很是欢喜,问表姊,
“你是从什么地方认得这些人的?”
“
有些是同学,有些是朋友,都不记得是怎么认得的了。
”
“
她们有空吗?
”丹心问。
“
当然有空,她们也是人,她们的生活还没有你一半如意呢。
”
“
她们年青貌美,又是独身。
”
“
年青貌美就一定幸福了吗?
”表姊笑,“她们又不靠那个为生。”
“
是的。
”丹心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羡慕她。
她问玫瑰:“星期六,男朋友请到什么地方去玩?
”
“
男朋友?
”玫瑰苦笑,“我明天要表演时装,今天抽得半天空,已经很高兴了,傍晚还要去拍照呢。”
“
啊?
”丹心又是意外,“你不上夜总会这些地方吗?”
“
我不喜欢,
”她摇摇头,“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去多了很烦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那些男人疯疯癫癫,假酒意说些无礼的话,我觉得犯不着。
”
“
没有男友吗?
”丹心不置信的问。
“
以前有。
”玫瑰勉力笑一笑。
“
东山再起吧,
”雷英笑,“别苦口苦面的了,来,下星期把美琪也叫出来吧。”
“
我们分手吧,大家还有事呢。
”
那日回家,丹心的不耐烦心稍减,做了三菜一汤,把床单换了新货。
家杰回来,看见丹心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浮躁,也很高兴,饭后他连忙洗了豌碟,问丹心明天星期日喜欢什么节目。
丹心说:“到爸妈家请弟妹们看一场电影。
”
家杰很意外,“怎么?你不想去夜总会看表演吗?
”
“
不想了,
”丹心是真的不想了,“省省也好,你该买新衬衫了。”
家杰喜得眉开眼笑,“是是。
”他搓着双手。
丹心觉得丈夫没有那么讨厌了。
以后的一个星期,丹心节食,她发现玫瑰的腰身只有那么一点点,她知道比不上,也不能完全放弃,她把化妆减淡,用透明的胭脂。在星期三下午,她去修了头发,她觉得整齐多了,做了主妇也不必蓬头垢面来表示劳苦功高的,她偷偷对镜子笑一笑。
家杰现在很乐意回家,不知是什么运道,丹心居然恢复言笑。
星期六,丹心新朋友们陆逐来到。雷英是个可人儿,一进门她便嚷:“喂,大家当心,主人是有洁癖的,好干净的小地方,家具全是白木,多难打理!
”
丹心尴尬地笑,“白木本来不登大雅之堂
──
”
“
当然,
”表姊抢着说:“住古堡不用白木家具,但是三房一厅,九百尺大的地方,用这些才是干净呢!”
“
可不是。
”
“
喂,有什么吃的?
”玫瑰老实不客气。
“
你的手怎么了?
”雷英问。
“
搬床时压的,痛死人!
”
“
怎么不找个男人帮忙?
”丹心代为心痛。
“
哦,我难道走到隔壁去敲门,‘借你的丈夫用一用,刘太太。’别人会打死我!
”玫瑰吐吐舌头。
丹心低下头,家杰做家事是不遗余力的。
她捧出了小蛋糕来招待客人。
“
雷英,你来看,
”玫瑰嚷,“自己做的,嗳,丹心什么时候教我们?”
有人按铃,表姊去开门,“咦,美琪来了。
”
丹心顺眼看去,那美琪穿得很素,浅灰色的杵皮衫裤,加
─
条枣红的丝巾,细眉画眼,好漂亮的一个人。
丹心忙过来招呼,美琪四周看了看,她笑道:“这不就是小说中的幸福家庭吗?就差没一个牙牙学语叫妈妈的婴儿而已,天下真有这么幸福的人,如今叫我亲眼看见了。
”
丹心问:“你结了婚吗”?
“
结了,现在要离婚。
”
“
为什么?
”丹心瞠目结舌,她忘记了先几天自己也在嚷离婚。
“
丈夫天天不回来,与一个台湾舞女同居,
”美琪笑了笑,“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干脆离了婚倒好。”
“
有孩子吗?
”
“
两名,一男一女。
”
“
这么好的家庭,怎么舍得?
”丹心问。
“
很多人的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美琪声音里有很多的苦涩。
“
真的,
”表姊问:“孩子怎办?”
“
孩子?我很放心,我公婆不喜欢我,但是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的处境是很安全的。
”
“
美琪,你太大方了。
”
“
不然怎么办?
”美琪说:“我不能跑去跟她吵吧?太离谱了,反正这些事情是注定的。”
玫瑰说:“看你这种情形,简直不敢结婚。
”
雷英说:“算了,做老姑婆算了。
”
“
那倒不一定,不必因噎废食,我相信丹心的丈夫便是个好人。
”美琪说:“我那丈夫自幼被他父母宠坏了,如今家道中落,他还在那里挥霍,是我的错,当初我贪慕虚荣,有极好的同学我没嫁,因为那同学环境不好,我不肯跟他去奋斗。
”
“
美琪,别诉苦了,来,高兴一下,吃块蛋糕如何?
”
丹心怜惜地看着美琪,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天下间最快乐的人。
这个时候门声响,家杰忽然下班回来了。
“
家杰。
”丹心很意外,以往星期六家杰老是开夜工,与平时一样的时间落班的。
丹心忙介绍说:“这是我丈夫,家杰。
”又把女孩子们介绍给他认识。
家杰没想到家中有这么多女客,手足无措,一直陪笑。
“
你怎么这么快下班了?
”丹心问。
“
我想今天是星期六,你在家或者会闷,我来陪你,不要那加班费了。
”
“
唉呀。
”雷英嚷,“不行不行,我真的要结婚了。”
玫瑰笑:”喂,你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
家杰笑。他下意识的拥一拥丹心的肩膊。他觉得很骄傲,丹心站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中,一点也不逊色。
“
大家坐,随便坐。
”
表姊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不坐了,谢谢丹心的热心,我们走了。
”
丹心说:“别这样好不好?
”她笑。
“
走了,下星期再见。
”她果然率领各人走了。
“
表姊说话很有权威呢。
”家杰说。
“
她一向如此,你不知道吗?
”丹心笑。
“
仿佛是我赶走了她们。
”
“
本来我们还有节目的。
”丹心笑。
“
现在怎么样,
”家杰急问:“你不必为我取消节目呀。”
“
应该的。
”丹心收拾桌上的东西。
“
你认为是应该的?
”家杰帮她,“你难得出去一次。”
丹心看着她这个丈夫,是的,或者他貌不出众,人材平庸,但他尽了他的力来做好丈夫,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丹心会记得。
丹心的心软下来,“家杰
──
”
“
什么?
”
她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了,她被感动了。
她表姊回到家中,看到她丈夫,她说:“丹心有点觉悟了,她真是一时胡涂,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让她看看别人的痛苦与烦恼,她便知道,她身受的其实不算一回事,她其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
平静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除了人会发胖之外,我愿意一辈子活得无风无浪。
”
“
丹心现在也似乎有点明白了。
”
丹心是有点明白,有些人的生活像包着一层七彩的糖纸,剥开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雷英的活跃、锋头,揭穿了不过工作加工作,没有松弛的时间,回家是一间空房子,多么寂寞。
玫瑰这么艳丽,看表面不知道有多么光彩,八百多个男人拜倒裙下,但是她要找人帮她做一些普通的事,譬如说搬床,那就办不到,多么痛苦。
但是,她们还是嘻嘻哈哈,勇敢的活着。
就算是美琪吧,阔少奶奶,锦衣美食,出入有大汽车,但那些物质,终久不是她的,她离开了丈夫,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要找工作,出来从头开始。
每个人都要工作,丹心的职位是“家庭主妇
”,她的工作就该如此,活该包括了这些锁碎的,不愉快的杂务,但是至少她有个好丈夫,懂得太太辛苦的丈夫。
她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房子是自己的房子,屋契上写她的名字,十年后他们不必付房租了。没有噜噜苏苏的家公家婆,没有小弟小妹要负担。
家杰工作是最卖力的,不能升职,也不会被开除,老板是很赏识他这个人的。
这样子一分析,她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了,是,是有点无聊,时间太多了
──
也该有孩子啦。
有了孩子,可以请钟点女工做家务,把重工夫让给佣人,然后专心带孩子。
丹心兴奋的地想……孩子
……非告诉家杰不可。
家杰很喜爱小孩,但是他知道收入有限,添增一个孩子务必会添增很多开销,他自己省不要紧,如果叫丹心也跟着省,他过意不去。
丹心刚读到中学毕业,早十年廿年,英文书院的会考毕业生是值几文的,但是现在大学生比比皆是,还要讲学位,看是什么学校出身的,所以丹心实在不能有资格做什么事,还是在家里的好。
家杰负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他辛勤的工作着,默默的不出声,丹心的抱怨,他忍容着,终于到最近,他发觉丹心很体贴他,他下班会自动调一杯阿华田牛奶给他,这些都是以前享受不到的。
家杰这天回家,看见满脸是笑容的丹心。
家杰问:“这么高兴?”
“
是呵,美琪跟丈夫离婚了。
”
“
这有什么高兴的?
”家杰惊异。
“
不止是这样,法庭把孩子判给她,气得她的公婆要死
──
现在她丈夫要付她赡养费,她就可以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了。”
家杰问:“她丈夫对她坏吗?
”
“
坏极了,我很佩服美琪,从那么豪华的地方搬出来自力更生,你知道,换了意志力薄弱的女人,情愿自杀也不能吃苦。
”
“
你这班朋友个个都很有性格。
”家杰笑。
“
是呵,我实在很佩服她们,表姊介绍给我认识的,因为她们的缘故,我才知道自己
……简直是个井底蛙。”
“
当然,我的意思是,你常常在家中,没有社交活动,
”家杰歉意的说:“当然没有他们灵活了。”
“
现在好了,我很喜欢她们。
”丹心说:“有空找她们出去玩,谈谈天。”
“
不要老让人家请你。
”家杰叮嘱。
丹心发觉他是很细心的,“不用怕,我们每次都是自己请自己,不拖不欠。
”
家杰说:“如此我放心了。
”
丹心隔了一会儿说:“家杰
──
”
“
不想煮饭不要紧,我们去试试新开的馆子。
”
“
我已经做了罗宋汤。
”丹心笑,“我想说
──
”
“
什么事?
”
“
我想说:家杰,我们的能力,可以负担一个孩子吗?
”
“
怎么?
”家杰跳起来,“你有了孩子吗?”
“
还没有,但我打算养,要问你一声。
”
“
孩子?我怕你辛苦,怀的时候就累。
”
“
哪个做妈妈的不辛苦?怕辛苦人类岂非绝种?
”
“
是的,我明白,
”家杰笑,“我明白,你计划过了吗?”
“
计划过了,大家多做点就是了。
”丹心说。
“
也好。
”家杰笑,“那么辛苦你了。”
“
听,这是什么话。
”丹心笑。
丹心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日星期天,雷英来找他们,买了鲜花水果。
雷英说她礼拜天没事做,找朋友串门子。
她看上去很疲倦。
“
你怎么了?
”丹心问:“工作累了?”
“
是的。昨天赶了一整天的工作,昨夜又没睡好,没办法,一个人住开销大,不赚多点没法子收支平衡。
”她打个呵欠,“一个人也得买洗衣机、冰箱,付一般的房租杂费,还有,睡一张床。”
丹心笑,“找个男朋友吧,先有男朋友,然后才可以结婚。
”
“
没人替我介绍,
”雷英说:“我本身工作太忙,坐在写字楼里简直没有机会动,哪里去认识男朋友?”
“
你这样能干,不知道要认识怎样的男朋友。
”
“
千万别这么说,像你先生这么的人材便可以。
”雷英说。
丹心看了家杰一眼,诧异的说:“他?他是最没用的呢。
”丹心挽住家杰的手。
“
什么是有用?
”雷英反问:“撤谎逼真是有用?泡舞厅勤力是有用?晚上不回家是有用?骗鬼去。”
丹心推家杰一下,“看,人家称赞你呢,还不落力?做媒吧。
”
家杰眉开眼笑,“像我这种人,在公司里可还真是车载斗量,你放心,只要你不嫌弃,我马上代你约他们。
”
“
人不嫌我是个老姑婆就好了。
”雷英笑道。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丹心没料到雷英这么有诚意,他们为她介绍的男朋友不过是小职员,但是人品却是很好的,他们约会了几次,双方都很满意。
丹心很惊奇,原来雷英的要求不外如此,丹心还以为她非百万家财,有博士学位的人不嫁呢。
丹心很高兴。
没几日玫瑰来了。玫瑰不肯放过丹心,“一般是朋友,你这么的偏心,这么好的男孩子介绍给雷英,我呢?
”
丹心以为与她们交朋友,是高攀了她们,没想到刚相反,她们反而有事求她,丹心笑得合不拢嘴。
见了表姊,表姊问:“怎么?高兴吧。
”
“
很高兴。
”丹心说。
“
是的,见了别人的生活,自己会满足的,大家的担子各有不同,但是却是一般的重,是不是?
”
“
是的。
”丹心有点羞愧。
表姊怕她下不了台,顾左右而言他。
丹心说:“怎么我会没发觉家杰是个好丈夫呢?
”
“
你习惯了,便不会注意到。
”
“
或者是的,
”丹心低下头,“表姊,真是的,现在我打算怀孕养个孩子。”
“
也应该的,孩子是自己的好,不久你会发觉我说的话没错。
”
“
表姊,你是故意介绍
那些太太小姐给我的吧?”
“
也不是故意的,你应该是有几个朋友的。
”
丹心笑,“是的,只是她们把家杰惯坏了。
”
“
你那丈夫,
”表姊白了丹心一眼,“也应该有人惯一惯他了。你天天刻薄他。”
丹心笑。
她走后,她表姊夫问她表姊:“怎么?又是家庭纠纷?
”
“
才不呢,她现在不知多么幸福。
”表姊说。
“
好了。
”姊夫说:“好了。”
是好了,三个月后,丹心怀了孕,她有一
班太太小姐做朋友,生活圈子大了,心思放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看到别人的烦恼,她不再看重自己了。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女人们
我是个
空中小姐
──
飞机上的女侍应生。
公司派我与两个女同事一起住,我们的公寓有三间睡房,我叫月娥,所以我的样子也就像一个叫月娥的普通女子
──
老土,保守。
我的女同事分别叫咪咪与薇纹。咪咪是个“新潮
”女性
──
她美丽得能叫你张人嘴巴三十秒钟合不拢来
──
长头发散开的时候,下半截熨得很皱,迷蒙如雾,性感的嘴唇,闪亮的大眼睛,卅五寸胸脯。总而言之,见过她之后,你必须承认,倾国倾城这回事是真有的。
薇纹则是我所见过女子中最潇洒的,在芸芸众生、庸脂俗粉之中,她绝对鹤立鸡群。薇纹惯性地挑起一条眉,眼神中的冷静与智慧摄人心魂,无论是走一步路,侧一侧头,她都带着七分高傲三分不屑,气质高贵得迹近孤芳自赏。但是薇纹一展露笑容的时候,又和煦得似婴儿般。
她们两人各有各的味道。
而我。
多么不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们都是廿三岁。我尚没有恋爱,但咪咪与薇纹已有无数男朋友,
─
下飞机,马上被男性截住,苦苦恳求约会的场面,我已见过无数次。
而我总在家看“露茜喜剧
”。我们是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同屋。并不如一般人所想像,漂亮的女孩子也有脑袋,也肯做家事,把一所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三个人平安无事。
年终的时候,咪咪与薇纹同时“行蜜运
”
──
有了要好的男友,不再到处乱跑。咪眯的朋友是建筑师,姓张,新近离婚,非常幽默生动,样子也出众。薇纹的朋友是改邪归正的花花公子,暂时什么也不做,专门以侍候薇纹为荣幸,但是邓公子如果要创业,相信不会是困难的事。
对某些女孩子来说,天天都是春天,而我在两个春天陪伴之下,也丝毫不觉闷气。
我们三人难得相聚,同时休假的时间并不多,难得一日三人都在公寓,约好绝不出去。我们聊天,煮食物,听音乐。
这一天薇纹负责插花,咪咪在做班戟,我反而看电视。节目告一段落之后,我说:“你们如果结婚,我就寂寞了。
”我微笑。
薇纹扬起一条眉,“我才不相信你会寂寞,这些凡夫俗子你如果看得入眼,那才怪呢,你早就嫁掉一千次。
”
我还是微笑,“只怕我愿意嫁他们,他们还不娶我。
”
咪咪说:“快趁热吃班戟,巴黎美心也做不出这么好的班戟。
”她放好餐具。
薇纹说:“美心是卖野人头的。
”
咪咪说:“月娥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有气量最大方的,这人正牌大智若愚,但是不要给她机会讽刺你,你会后悔。
”
我大嚼班戟,赞不绝口。
咪咪问薇纹:“你会不会这么快结婚?
”
薇纹郑重地答:“我想不会。
”
我放下刀叉,“怎么?”我惊异,“不打算结婚,却又有固定的男朋友?
”
咪咪叹口气,“男友像走马灯,那是很累的,不如固定一个,人家熟络之后,有默契。
”
“
结婚最好。
”我说:“最安定。”
咪咪说:“永永远远与一个人在一起,你吃得消吗?
”
我说:“我不知道,没有经验的事我不发表意见。
”
薇纹说:“闷死人。”
咪咪:“要不烦死,要不闷死。或者我们应该学月娥,多看一点书。
”
我改正她,“看多一点电视。
”
薇纹问咪咪:“你的张姓建筑师如何了?
”
“
老样子,周末陪一子一女。
”咪咪耸耸肩,“他前妻并不是好惹的,赡养费扣得很紧。”
薇纹拍一下桌子,“是的。我们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吃一顿饭、看场戏有什么用?如果他没有劳斯莱斯来接我下班,于事何补?
”薇纹扬起眉毛。
我说:“还接下班呢,结了婚还上班?有没有搅错?
”
“
对!
”咪咪大笑,“薇纹,你理想差月娥这么一大截。结婚后你还飞来飞去?你做出瘾来啦?”
薇纹说:“对小起,我是胸无大志的。
”
我沉思一会儿。
“……
邓公子这么有钱
……”我说。
“
钱不是他的。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己有。你有没有听过‘玻璃夹万’这个名词?
”薇纹问。
我问:“你会为爱情结婚吗?
”
“
当然肯。
”薇纹说:“邓某并不是一个面目可惜的人,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我与他并没有爱情,这个我知道。”
咪咪说:“倘若没有爱,有钱也是很好的。
”
我笑:“倘若两者都没有,有健康也还是很好的。
”
“
哈利路耶!
”咪咪笑。
我打呵欠,伸懒腰。
“
你又几时出去交际交际呢?
”咪咪问我。
我摇头,“我不能与我看不起的男人出去。
”
“
他们说机械部小陈对你很有意思。
”咪咪说。
我说:“我对查尔斯皇子也很有意思。
”
“
别这样好不好?
”薇纹说:“外头传得很厉害呢。”
我问:“你想有可能吗?我的法语难道不说得比他的粤语流利?
”
咪咪点点头,“很对。”
“
你心目中有个固定的形象。
”薇纹说:“不像我们尖屁股,坐不定,一定要出去跳舞。谁都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与机械部的小陈出去吃过一顿饭,出尽洋相
──
他看不懂餐牌。我挑妥食物告诉他,照例希望他转告侍者,岂料他高声对侍者说:“两份一样!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他自以为我与他有很多共同之处
──
诚然,我与他都是地球人,我却碰巧住在香港。
咪咪道:“我们三个人能相处愉快,那是因为咱们都冷酷无情。
”
我说:“我知道有些温情至上的女人成了男人乐园。
”
“
为这个喝一杯!
”薇纹说。
她们的“爱情”很快变了质。咪咪的张建筑师打电话来我们公寓
──
“
我找咪咪。
”
“
咪咪在慕尼赫。
”我诧异,“你不知道?”
“
嘿!她当然是这么说。
”张不信,“我这就赶来你们处,她骗我。”
“
喂!喂!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门铃叮当一响,我去开门,张某站在门外。我笑问:“你是乘直升机来的?
”
张问:”咪咪呢?
”
“
她在慕尼赫。
”我说。
“
我不相信。
”
张迳自入屋,到处找寻,连衣柜门都打开来查。他失望,因为咪咪确是在慕尼赫。
我忍不住“钝”他,“还有床底下,
”我说:“赶快瞧瞧。”
他真的拉起床罩瞧一瞧。见啥子也没有,非常颓丧,倒在沙发上。这个英俊的男人迹近精神崩溃,如果他把这份精力用在划则设计上,恐怕早已得了个什么奖,爱情这件事之害人,由此可见一斑。
“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月娥,请你告诉我。
”他呻吟。
“
跳进费长房的葫芦里去了。
”我严肃地说。
“
我没见她已经有两个星期。
”张说:“求你可怜我。”
“
要一大杯咖啡吗?
”我问。
“
拔兰地。
”
我倒给他。
“
我的心彷佛有蚂蚁在咬,寝食难安,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了她,毫无疑问。
”
爱,我眼睛看天花板,每个人都在说爱。有多少人知道爱呢?这真是个爱情泛滥的世界。
“
可是她已经不爱我了。
”他说。
“
不爱就不爱,无所谓,坐在家中把你自己的心吃掉
──
你不能勉强别人爱你。”
“
你没恋爱过,月娥。
”张说:“你不能这么说。”
我笑,“或许。有些人觉得留学是浪费,有些人不看红楼梦也活得很好。我觉得没必要恋爱,完全没有。
”
张呆呆的看着我。
过一阵他说:“你知道吗?或者我的孩子们需要像你这样理智的继母
──
咪咪太美,太靠不住。”
“
多谢你赏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做别人的继母?”
“
女孩子都希望早日出嫁,不是吗?
”张问。
“
谁告诉你的?
”
“
常识。
”
“
过时了,那是七十年前的常识,民国元年的常识,女人一个个坐在家中待‘买主’来挑选,现在咱们自己养自己。
”
“
那多辛苦。
”张不服气,“女人抛头露面的出来工作。”
“
是。但做太太也辛苦。
”我反问:“怎么?你认为做两个孩子的继母不辛苦?”
“
这是咪咪疏远我的原因?
”他疑惑的问。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
”
“
一定有第三者。
”张说。
“
你的理论全是陈皮货,
”我说:“一定要有第三者?一定是xyz理论?”
“
不然是为什么?
”他理直气壮。
“
或者她对你厌倦呢?
”我问。
张考虑很久,他说:“咪咪是一个错误
──
你今夜有空吗?”
“
有空。
”我笑。
“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饭。
”他搓着手兴奋,“好极了。”
“
可是我情愿在家看电视,今天晚上演珍茜蒙丝的‘深宫怨’。你想我能错过吗?
”
“
什么?
”他跳起来,“情愿在家看电视也不与我出去吃饭?”他不相信。
“
对不起。
”我说。
“
我的天!没有约会也不肯与我出去,
”张说:“我的身价居然爆跌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觉得我烦闷?不起劲?”
“
你可不是我心目中那个男人。
”我说。
“
你在等谁?
”他气不过:“罗拔烈福?”
“
或者。
”我笑,“但我不会为约会而约会。以前住宿舍的时候,周末呆在屋中简直丢尽面子,活都活不下去,巴不得管家来叫:‘有人外找’。现在终于度过难关,可以坐在家中自由自在,做什么都行。
”我又伸个懒腰。
“
我走了。
”他气愤的站起来。
“
可怜的建筑师。
”我说。
“
尚有很多女人愿意与我共游,别担心!
”他悻悻地。
“
啊哈!
”我跳起来,“但是这些女人不是你喜欢的。张,你挑剔得很。”
张又重新坐下来,他大惑不解,“从什么时候,女人开始战胜寂寞的?
”
寂寞并不是敌人。寂寞是生活的一部份,如空气如水,恒古就与宇宙存在。我怎么把这个告诉张?我故意打一个呵欠,就差没拿只闹钟出来上链。
他终于获得暗示,起身告辞。
我好奇,不知他如何打发今日下午。
他主动告诉我,“我陪我的孩子去浅水湾。
”声音很温柔。他不是坏人。
我说:“也该想想孩子们了。
”
张走掉后我松口气,淋个浴,身上包块毛巾看电视。真是好片子,一直看到完场。整个人松弛得很。换好便装在家煮饭,门声一响,回来的竟是咪咪。
“
你怎么提早回来?
”我问:“你那张先生刚刚来找过你,这倒变成我撒谎了。”
“
直飞回来的。我需要休息。别让任何男人知道我在香港,我实在没兴趣陪客唱歌跳舞。那是什么香?蛋炒饭?
”她问:“给我一碗。”
她扬扬长发,躺在沙发上。“月娥,我要转行了。
”
“
转做什么?
”
“
有人要聘请我做摄影模特儿。
”她说。
我皱皱眉。“那有什么好做?
”
她笑,“你听清楚:不是在香港,是纽约。
”
“
啊,
”我说:“那又不同,哪一家经纪?”
“
福特。
”
“
恭喜恭喜。
”我说:“你要离开香港?”
“
这件事酝酿近一个月,即使是好朋友,事情尚没眉目之前,我也不想宣扬出去。我决定在那方面发展,所以张某这边,一定是‘再见’。
”
“
你打算亲自告诉他?
”
“
写信,打电话
……”咪咪侧侧头,“见面很难堪。你想想,这种难能可贵的新机会新事业摆在眼前,一切计划都得改变。
”
我真替咪咪高兴。这么样美丽的女子当然应该在国际上出锋头扬名,哪有做一辈子女侍应的道理。
“
年薪好不好?
”我高兴地问。
“
两年。收入并不见得好,经纪收佣很高,纯东方面孔出场机会不多,不过是点缀而已,但是我毫不犹疑在合同上签下名字。这是我最后一次飞行。
”
每一个人都该尽量利用他的天赋。咪咪的美丽终于获得发挥的机会。
我挥一挥手,“等薇纹回来,我们买香槟庆祝。
”
“
一定。
”咪咪笑。雪白闪亮的小贝壳牙齿。
“
她在哪儿?
”咪咪问。
“
好问题!
”我说:“我真不知道。或者在亚拉斯加。”
“
我去询问。
”眯眯说。
“
呀,你看,这公寓将会空出一间卧室,不知公司派谁来住,希望是个合得来的人。
”
咪咪安慰我,“别担心,你还有薇纹。
”
“
薇纹与邓公子好事近矣。
”我说。
“
她说的吗?
”咪咪问。
“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过你知道,看也看得出来。
”
“
这真要问她才知道。
”咪咪问:“你几时飞下次?”
“
下星期三。
”我说。
“
好!我们有很多相聚的时间。
”她凝视我,“月娥,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络。信、电报、电话,随便什么。”
“
当然,咪咪。
”我伤感起来。
“
月娥
──
”
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想安慰。
门铃忽然大响。
“
老天!
”咪咪跳起来,“如果是张某,帮个忙说我不在。”她往房里躲,“别开门让他进来。
”她关上门。
我去应门,来人是邓公子。
“
嗨。
”我说:“稀客。”我开门放他进来。
“
薇纹呢?
”他开门见山。
我叫:“咪咪,没事,是邓公子!
”
“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
”邓公子烦恼地坐下来。
咪咪放下心,她向他招呼,“嗨,
邓先生。”
“
薇纹呢?
”
“
在飞行中。
”咪咪答。
“
我的上帝,又一个来翻床下底的人。
”我翻翻白眼。
“
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说我们之间的婚约吹了。
”邓说:“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咪咪问:“发生了甚么事?
”
“
她说嫁我不会幸福。
”
“
为什么?
”我问。
邓公子生气,“你们俩别装蒜,谁不晓得你们三个是换心换肺的好朋友,她的事你们会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你们调唆的!
”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
咪咪说:“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法子。
”
“
没关系,我不会缠住薇纹,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需要与她详谈。
”
“
她躲在冰箱的冰格里。
”我笑说:“我们的冰箱很大,你尽管去找找。”
邓公子暴跳如雷,“别这样跟我说话。
”
“
他不是一个玩得起的人。
”咪咪向我眨眨眼。
“
不是我玩不起,我实在是急了。我爱薇纹,如果她嫌我不争气,我可以自父母家搬出来,我可以学做生意,找一份工作,真的。
”
咪咪说:“等薇纹本人回来,你对她说这番话,岂不是更好?
”
“
我知道,她已经变了心。
”邓说:“她一定发现一个比我更有钱的男人。”
“
很可能。
”我说:“邓先生,我们要休息了。”
“
好,我走,我邓某还没给女人赶过出门呢
──
”
“
事事都有第一次,别担心。
”咪咪笑着把他送走。
奇怪。薇纹那边又发生什么事?
“
她明天会回来。
”咪咪说:“别担心。”
“
我可不担心。像薇纹那么史麦脱的女孩子,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才不担
心。”
我们两个睡了。
微凉天气,盖薄薄的中式被子,一觉醒来,老实说,真不愿意离开床,朦胧间嗅到清晨秋意,很希望有个爱人躺在身边,晨曦照在他脸上,一张开眼睛便可以看到他。
想得太好了。
往哪儿去找一个值得爱的人呢?智慧的,体面的,有学识学问。我可以永永远远的爱他,一个不会过时的人,一个四季人。
我翻个身,咪咪穿着薄睡衣走进我房来。
“
我们出去超级市场买食物,别再睡了。
”我说。
门铃大声的响起来。
“
天呵天。
”我用被子遮住头了,“才七点钟,这些追求者可不可以放过你们?”
“
或者这个人是来追求你的。
”咪咪笑。
“
开门!
”门外是薇纹的声音。
“
薇纹!
”我跳起来。
我们赶去把门打开。
薇纹拖着好几只箱子进来。“快帮忙!我累垮了。
”她进屋子便脱衣服,“被窝还暖吗?好极,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做好午餐叫我起床。”她打一个呵欠。
咪咪问:“咦,你怎么把老家的行李都搬了回来?
”
薇纹说:“我不干了。”
“
你又不干?
”我惊呼,“怎么搅的?我不相信。”
“
不相信拉倒,我下学期开始念巴黎大学美术科,哈哈哈!
”薇纹笑得神采飞扬,仍然挑着一根眉毛。
“
学生?再做学生?
”我问。
“
当然了。从头开始,练好我的法文
──
本来已经是不错的啦,”薇纹笑,“过过大学生瘾。
”
我无奈地坐下来,“唉,你们真是各得其所,剩下我一个人
──
”
咪咪问:“学期什么时候开始?
”
“
二月份。
”薇纹满足地叹气,“再也不必受那些色迷迷客人的气。”
“
听你们说得那么高兴,真是的。
”我又站起来。
“
月娥,振作点,总要有人被那些坏蛋揩油啊,打一下屁股算得什么?
”咪咪说。
“
或者我才应该结婚。
”我笑说。
薇纹说:“我真要睡一觉,如果邓某来找我
──
”
我接上去,“说你在天不吐。
”
“
对。
”薇纹愉快地合上眼睛。
我与咪咪出去买菜。
我可以想像得到薇纹念大学时神气的样子,唉。是的,她不应当在飞机仓内潇洒。回到学校去,为我们出口气,必须如此。
对她有好处!我想着想着,兴奋过度,一脚踏在泥泞里。咪咪拉住我,“喂!
”她嚷。
我耸耸肩。我两手提着不少新鲜蔬菜,咪咪则买肉食。两个穿牛仔裤的女人买菜,什么都不够秤,一切坐地起价。
我与咪咪一边谈一边走,靴子踏在泥浆中。
一辆白色的小谷巴车在狭路中向我们驶来,我闪让不及,跳向一边,手里的蔬菜一半摔在地上。
我不会放过这个人。
我伸手拦住这辆谷巴车。
咪咪说:“算了,月娥,吃亏就是便宜。
”
我伸手敲车子头。转身与咪咪说:“我今天心情不大好,非得找个人出气不可。
”
咪咪拉住我,“月娥
──
”
谷巴车的主人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这条路是窄一点,我又赶时候
──
”
我瞪着他。
他连忙替我拾起地上的蔬菜,他穿着浅色的西装,衣服上溅上不少泥斑。
“
算了,
”咪咪说:“你上车吧,我们没事。”
咪咪接过蔬菜,“月娥,我们走吧。
”
“
月娥?
”那小子拉住我。
“
想怎么样?
”我大声问。
“
月娥!
”他大声答,“你是小月娥?我记得你面孔上的那颗蓝痣,我是李国彪呀!”
我们把整条路都阻塞了。
咪咪说:“上车,都上车。
”
我们跳上车子。李国彪,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曾经紧贴着住了十五年,后来老房子拆掉才失散的。
我说:“李国彪,让我看清楚你,唉呀,你怎么全变啦,你本来不是小胖子吗?
”
“
是是,我后来勤于运动
──
月娥,真没想到我们又会重新见面,我一直想念你
──
”
“
我也是,
”我抢着说:“一看见孩子们爬树就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
咪咪说:“回到家再说好吗?你让
李先生专心开车好不好?真要命,清晨买菜都会碰见老相好,受不了。
”
李国彪问:“你这些年来躲到哪里去了?月娥?
”
我问:“喂,车子到底开向哪儿?你不是有急事吗?
”
“
没关系,先往你们家去。
”李国彪说:“住哪儿?快指指路。”他直笑,“太好了,遇上老邻居。
”
“
是。
”咪咪说:“车子直驶。”
“
你又在哪里?
”我问:“我们分手那年你是十五岁。我记得很清楚。”
“
我念书呀。
”他说:“我念法律,还没毕业。”
“
在哪里?
”咪咪问。
“
哈佛。
”
“
唔。
”咪咪向我眨眨眼。
“
李国彪,伯父伯母呢?
”我问。
“
好得很呢。
”他说:“令尊令堂呢?”
“
他们移民在温哥华。
”我答。
咪咪说:“到家再说好下好?好不好?
”
我与李国彪都不好意思,同时闭上嘴巴。
咪咪给我老大白眼。
李国彪跟我们回家,我们煮好一顿丰富的午餐,把薇纹拉起床,四个人大吃一顿,开心得要命。我与李国彪似有说不完的话。
人的命运真是很奇怪的,说给你听也许不相信。我们三个人在过去三年中日日过着刻板、平稳、一模一样的生活,明天等于今天,昨天又像明天。忽然之间三人一齐来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薇纹到巴黎去上大学,成绩斐然,模范学生。
咪咪第一辑照片在“时式
”杂志上出现,虽然是黑白的,她面孔美丽的轮廊叫人叹为观止,我打了电报去纽约贺她。
哦,至于我,我也不做
空中小姐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原来他便是我的邻居李国彪,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我将跟他去波士顿定居。我或者会找一份钟点工,或者什么工也不做,选修一个科目。
不久将来,我们会结婚成立小家庭,到时忙也忙不过来。想不到吧,一直有男朋友的咪咪与薇纹,一个致力事业,一个致力学业,而我,最大的女光棍,反而快马加鞭地结婚去矣。
女人的生活是不可预测,多姿多彩的,女人们的故事
──
当然是有特色的女人
──
变幻无穷,所以一辈子也写不完,每一层细节都是传奇。
临离开香港,我去挑红木家具,想到命运是一个个锁链,一环扣一环。那日清晨,差一分钟,只要差一分钟,我就嫁不出去了。
真是捏一把冷汗,咱们女人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是她我是我
姊姊拆开了信,看完了,把一张彩色照片扔过来,自喉咙里哼出一声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辱没你了,叫人家好不难堪,彷佛苦苦的追上门来,还被人家拒之千里之外。”
那张照片落在地下,我默默地的捡了起来。
是她。照片拍得很好,一片枯枝,排得有一哩长,是的,冬天了,在她那边,已经很冷了吧?
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伞状晴雨大衣,今天最最流行的样子,
─
顶小小的毡帽压在她眉沿,脸上似笑非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这么美丽,这么小而随便的一张照片,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她站在雪地里,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但她是漂亮的。
我默默的拿着照片看,我没有心如刀割的感觉,呵,我没有,因为是冬天了,因为我是在夏天看见她的,因为我自知不配,因为一看到她的照片,我已经一半半软下来了,有一阵惘然,不知所措。
姊姊说:“多么可惜。
”她的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惋惜,一种怜惜。
我放下了照片。
我没有话可说。
传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身世是近乎传奇性的。
她父亲是
─
个典型二世祖,一早跟她母亲离了婚,她并不跟父母住,她拿着外祖父分给她的钱自立门户。在香港她在半山有层令人羡煞的老房子,
─
个老佣人伺候着她,中学毕业后,她学着她父亲的样子,狠狠的玩了几年,玩得累了,忽然兴起读书的念头来,
─
个人往外国跑,谁也没料列她居然读成功了,成绩优异,故此回来渡暑假,我见到她的时候,就是那个夏天。
─
个酷热的夏天。
本来以我这样的身份,是再也没有机会认识她的,但我拿了文凭在家,无所事事,正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其中一个是她的远房亲戚,所以就把她介绍了来。她要补习的科目很特别:是高能物理。
─
个女孩子补习高能物理?只要有钱赚,我是不管的。赚够了学费,我好再回到学校去。
她说明要我上门,有司机来接我。当时我住在姊姊家里,姊姊大热天挥着她那少奶奶式的扇子,就叹道:“还是钱最好,有钱可使鬼推磨。
”仿佛她刚刚才明白,这句流行了多年的中国谚语,是至理名言。
我没想到是那么一个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当然更没想到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有一种动人心魄的不羁。她那种自由散漫是与生俱来的。
她的司机把我接到她家里之后,那位老佣人来开门,她尊称我为“老师
”,说小姐在书房里。
我让她带我到书房,
那位小姐赤脚,麻衣麻裤地蹲在地上画画,所谓书房,是一间大大中中的房间,通向一个露台,什么家俱也没有。只有地下铺着极大的一张宣纸,一边堆放着点颜科、笔架。
她抬起头来,她的精神与脸色都不算太好,一头长发随便的挽在脑后,散下来的碎发被汗沾在皮肤上。她令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没有穿内衣,她的汗印在胸前,印在背后。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大。
我站在那里长久没有出声,脸上大概有
─
个傻气的微笑。
她过了很久,也微笑了。
她问:“你是我老师?
”声音哑得厉害。
我点点头。
“
四点到五点,每早期一次。”她说:“我们到客厅去上课吧,这里还没装修好。
”
我听她的话。有钱可使鬼推磨。使我的人又是这么一个形容不出的女孩子。
我们在客厅上坐了下来,她搬出了笔记和课本。她在做学士。可是在这以前,她并没有碰过物理,莫说是高能物理了,一跳就跳得这么高,她倒不是跟不上,只是有许多基本的原理不明白,要我解释释
─
下。
她是这样的聪明,一种不经意、默然的聪明,可以看得出她那锋芒毕露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对我很好,很客气,非常的尊重。她学得快,一小时可以学一章书。两者印证下来,她觉得高能能物理没有她想像中的困难。
这是第
─
个小时。
她恭恭敬敬送我到门口,看着我上了她家的车子。
后来她的亲戚,那个介绍人说:“传香真是变了,以前小时候,传香有一年赶走十一个补
习老师的记录。”这人笑了。
每个星期我都准时到她家里去,她家是很美的,正如她人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们在六个星期内便把那一本要读的书念完了。她进步迅速,她把物理的头尾给接上了。我以为功课一完,事也完了,但是她请我再去一次。
我去了。她的态度不一样,以前仿佛真是师生关系,收起了课本,成了朋友,她的语气很亲昵,我却还是很谨慎。毕竟一个女孩子轻率点,可美之名曰活泼,男人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她问:“你那么高,那么瘦,怎么也买到牛仔裤呢?
”
又问:“你头发是真的鬈吗?还是熨的?
”
“
你姊姊跟你长得像吗?”
她像是真有兴趣,我只好一一作答,她让我看她家人的照片,她作的画,都是非常好看的,一小时后,她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反正有空,也就在她家闲闲的耗着。我想我是一个好色之徒,因为她的美丽,我留着不走。
她挽留我吃晚饭,我都答应了,我们渐渐混得很熟,是
─
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亲密与信任。所遗憾的是我可以说的太少,只有听的份儿。
她家后园养着两只拳师狗,吃完晚饭,我们在后园的一张长凳上坐着聊天。狗蹲在她的脚旁,今晚她穿着条短裤,象牙一般的腿。忽然我想,这个女孩子,做她什么都可以,单单不可以做她男朋友,一弄得不好,再神气也不过如她身边的狗。
她向我笑说:“今天真开心。
”
“
啊?”我不甚明白。
“
当我再回去念书的时候,我会记得今天。”
我不响,等她说下去。
“
总算享受了一个暑假。”
啊,原来如此。
“
是的,这是一个很热的暑假。”我附和着。
“
当我回去的时候,树叶已经开始掉下来了,一地的落叶,淅淅的雨,天天下雨,然后没有多久,就开始结霜啦,再过一阵子,就会下雪。你喜欢雪吗?
”她问我。
我微笑,“没有见过,我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岛上,没有机会见雪。我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
“
不过你的学问这么好。”她羡慕的说。
我真笑了,她跟孩子
─
样。
我笑说:“像我这样的人,车载斗量。
”
她不置信地看一看我。“怎么会呢?
”她说。
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仿佛真是罩了下来,我跟她说:“我该走了。
”
她没有再留我,仍然叫司机送了我回家。
姊姊就笑我这么晚回家,是交了桃花运。
我说:“你这个人,自从老大嫁作商人妇之后,什么好事都没有学会,就学了那分俗气。
”
姊姊没有气。她盘算着:“这个女孩子以前是出了名爱玩的,现在可改邪归正了,只是手上有着这么多的钞票,反而不是
─
件好事,本来你也配得起她,可惜现在人家会以为咱们贪她有钱。
”
我正在脱鞋子,听到这里,既好笑又好气,“听听看,真不知道说到那里去了。
”
“
怎么,你不知道?人家刚才打了电话来,下礼拜六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呢,看,这不是摆明了是看上你了?
”姊姊笑问:“还要恁地暗示明示?”
我怔在那里。“不会吧?
”
“
怎么不会?你还要人家下帖子?”姊姊问。
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会这么做。请我们
─
家人吃饭?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在任何方面看来,都没有这个必要,别提高攀低攀的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与她发生这么复杂的关系。
我是一个有知自之明的人,传香是我普通的朋友,她一辈子都是我普通的朋友,我们谈得来,她寂寞,我就陪她谈,我心里一点奇奇怪怪的念头都没有。
是的,她是美丽的女孩子,太美丽了,但我要的女朋友,小是她那一种。我的女朋友是要会打毛衣,会缝衣服、会烧一手好菜的那种,那么等我下班回来,可以享受一个幸福而单纯的家庭,我将来的家里,不需要明星。传香何止是一颗星,她简直是一个太阳。
我是一个自私且无能的男人,我妻子必需兼女佣人之职。我不可能与传香有什么瓜葛。
我跟姊姊说:“她大概是请你,我不去。
”
姊姊说:“我明天打算去买件新衣服,你怎么好不去?请在最好的饭店里吃法国菜,有生蚝的,你不去,岂不是连我也不能去了?
”
“
本来是不该去的,最好你去推了她,就说是我们太公的忌辰之类,不便上街。改明儿你要吃什么,做弟弟的请你。
”
“
哟,这可怪了,难道我真为了一顿吃的?传香请我吃龙肉不成?我是看你老大了,女朋友也没一个,我是为你!你这个蠢蛋。
”
“
我不去。”
“
神经病了,你怕她吃了你?”姊姊问。
“
不去,我不怕她,可是我不去。”
“
我一定要你去。”姊姊蹬足。
我笑了,“没有这种道理,做姐姐再横蛮也不能干涉这种事。我不去。
”
“
牛脾气。”
我是很悠然的。我不去。我纵然没有镜子,却还能对着盘水照照我自己那样子,不管三七廿一就去了,怕人笑不怕?我有多大的胆子?
仿佛是开头几个礼拜,我正在替她补习,她那女佣人说服装店送衣服来了,请她去试一试,她十分给我面子,并没有起身,只叫人把账单拿来,签了张支票叫他们拿去。支票上面四个0。买一次衣服四个零,我凭什么上去轧一脚?她花那钱是毫不动容的,轻描淡写的,就像我口袋里搁着五十块钱,放心地到茶楼去叫一碗牛杂吃似的。
我去挤在她身边干什么?
即使她看中了我,将来用的是她自己的钱,说不定我还可以在她身上揩一点油,可是我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我不能做诸如此类的事。
为免泥足深陷,我还是早避早好。
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荣华富贵。谁晓得她外公留了多少给她。她来回是乘头等客机的,偏偏就是比学生票贵了三四倍。她不在乎,她潇洒,她有这种条件,有这种神采,有这种姿态。
她自做她的天鹅,我自做我的虾蟆,我可不要走近她。各顾各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一上去沾上了边,就成了癞虾蟆图吃天鹅肉,遗臭万年,谢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她请吃饭,我终于还是去了。
因为姊夫来跟我说:“我跟传香家里,一向有点生意来往,大家是熟人,不去不好意思。
”
我正住在姊夫姊姊家里,寄人篱下,吃一口饭不是容易吃的,在人矮檐过,怎得不低头,也就只好去了,千
金小姐到底是千
金小姐,有的是撑腰捧场的人,不可怕也成了可怕的人。
姊姊新买了一件缎子礼服,我仍穿我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我看了看我的牛仔裤,是的,怎么样?
到了那饭店,传香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宽宽的裙子,那料子薄薄的贴在她身上。我觉得好看,可是想那价钱必然更好看,现实的生活。
她有点疲倦,每当她疲倦的时候,我就觉得她额外的漂亮,她没有化妆,可是嘴上有一种银紫色的唇膏,说不出的东方,说不出的特别。
她见到了我,猛然一怔,然后缓缓泛起了一个笑,抛下了好几个客人,走到我身边来,轻轻的问:“你来啦?
”
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窘住了,脸马上红了起来。她为什么对我青眼独加?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姊姊说的,都是真的?
“
请坐。”她扬一扬手,她没有戴太多的手饰,但是我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的一只钻戒。钻石因她的手势在灯下划起一道光芒。我们的关系止于此。
我坐在她对面,因为是长形桌子,所以离得特别近。她身边另外有人,是一个穿黑丝绒的男孩子。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打扮得无瑕可击,但是做作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人打扮了整个下午,才会这样子跑出来的,但是他很秀美,所以也不讨厌。
传香不欣赏他,她正眼也没有看他。这一桌上一共有八个客人,有三个是我们家的,还有几个不认得,菜色丰富得不得了,我拚命的吃,传香也拚命的劝我吃。
她说,她很认真的说:“你那么瘦,要多吃一点。
”这话里有一种很天真的关怀。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她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世界对她来说是游乐场,她想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种义无反顾的自由。因为她把全付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所有的客人也都朝我注意起来,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小生尤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妒忌与诡异的。
但是传香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罢了。
传香轻轻的问我:“听说你没有空,怎么后来又有空了?
”
我呆了一呆,“哦,我
……后来就有空了。”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仿佛我有空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姊姊告诉了她,说我没有空吗?这一顿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直到他们捧出了一个大蛋糕,上面写著“快乐生辰
”,我才明白过来,才发觉如此白白的吃了一顿,什么礼物也没有带来。
这是传香廿三岁生日。姊姊姊夫送的礼物是一对黄金镯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俗气的东西,黄澄澄的一堆,其他人送的自然是金珠宝贝,不在话下。那位小生送一只红宝石戒子,恐怕是价值连城的,来不及的替传香套在手指上。我只觉得这种场面喧哗得叫人难堪,怎么可以繁华热闹得这种地步,可是每个在场的人都似乎非常欣赏,连一旁的侍者都微微的捉嘴笑着。
我的双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什么话也没有说,活该,是姊夫叫我来的,出这个丑,由他们来承担,活该。
可是姊姊悄悄的递给我一个小盒子,叫我给傅香。哦,他们连这个都准备好了,真受不了。
传香走到我身边来,笑道:“你送什么给我?
”
我有点没好气,这女孩子,都廿三岁了,怎么还如此的幼稚?为什么她请吃饭,每个人都要来?为什么她生日,每个人都要送礼物进贡?我偏偏不信她是个公主,我们都是老百姓,我生硬的把小盒子递过去。
“
是什么?”她轻巧的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我去买的。
“
我回家才拆开来看。”她说。
用完饭,吹熄了蜡烛,吃了蛋糕,他们还要到楼下的夜总会去跳舞,姊姊一手紧紧的扯着我,到了夜总会门口,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走。
传香听见了,转过头来,脸色忽然变了。她变回我刚到那一刻的疲乏,好像她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这一种场合。我看着她,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人都淡出了,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一间空房间里画画。
每个人都言不由衷的叫我留下来,可是她没有出声。她只是看着我。
姊姊说:“你若是真的累了,回去吧。
”好姊姊,她知道我是不习惯这种场面的。
于是我向传香道别,她只微微的点点头。
我走了。
在街上,虽然夜已经深了,还有一种燠热之气,我记得我没有马上回家,我在海旁坐了一会儿。假如她只一个人,或者我会有胆子跟她说几句话,跟她来海旁坐着。
但是她有她的世界,她的忙处,不容我插足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睡的时候,非常的心安理得。
姊姊回来的时候,替我关上了房门,她又自言自语的说:“这个没福气的孩子。
”
我?没福气?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或许是的,没福气。不是每看见一个女孩子都可以扑上去追的。女孩子不是蝴蝶。
吃早饭的时候,姊姊说传香就快要走了。
姊夫问:“这么大的房子,交给谁看管?
”
“
她不是有个老佣人吗?”姊姊说。
“
这女孩子也很可怜的,生日才见到了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夫妻。她干嘛请我们呢?虽然一向认识,往年并没有对我们另眼相看。
”姊夫说。
姊姊看我一眼,不说什么。
我说:“请了有什么好处?好几两黄金就此不见了,她又未必稀罕。
”
姊姊问:“你知道你送了什么?
”
“
我不知道。”我说。
“
一只玉扣。”姊姊说。
“
现在的玉什么价钱?”我问。
“
大概不是真的,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我不响。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情面,都是为了
……其实每一个人都为自己。
我问:“她父母呢?
”
“
不来往的,不是告诉你了?她父亲是二世祖,总得把她名下的钱也骗光为止,传香花钱,要经过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个都是忠心耿耿的,很爱传香,她父亲揩不到油水,便与情妇们走得远远的,她母亲改嫁了,嫁得很远,也不见面。
”
我很惋惜的想:这么可怜的女孩子。
姊姊说:“她可没觉得她可怜。
”
姊夫说:“有什么可怜!她算是可怜,世上可怜的人还要多一点呢,有钱有势的,只不过她也碰了一次壁。
”姊夫看我一眼。
我?
“
算了,”姊姊说:“这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我们也吃不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齐大非偶,我不大稀罕这样的弟妇。
”姊姊似通非通的,用了一大堆成语。
姊夫看我一眼,“你不喜欢传香吗?她倒是很喜欢你,她的监护人也很喜欢你。
”
我默默的吃粥。是的,我喜欢她。当她寂寞的时候,当她疲乏的时候,当她摊开书本,我喜欢她。
她又来了一次。她来我们家,是因为她要买一部车子,姊夫跟某车行很熟络。她没有执照,她的牌照早被吊销了,但是她在外国正式努力学车,又考到了一个国际牌,她由她的律师陪了来,看看能不能买一部车子,等她回来的时候开。
姊姊说:“她明年才回来,马上要离开的人了,又闹这个干什么?买了车,也是搁在那里,看样子她是来看你,
”姊姊看我一眼,”不过是个新鲜的借口。”
我响都不响,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每天借故外出,在图书馆或是戏院里坐得老晚才回去,可是她天天不出现,终于我累了,不想躲她了,她来了。
那一日我踢球回来,一身汗加一身的泥,看见她坐在咱们家那个破烂的露台里,她选了我的摇椅。
她的律师与我的姊夫谈得起劲,我抓了一杯冰水,鼓起勇气走到露台去,怕她什么?她又不会在这裹住一辈子,她是一个迟早要走的人,怕她什么?
她背着我们坐,一个人,看着露台下的风景,有两个孩子在打架。太阳朝西晒在她脸上,她的腮微微鼓起,她在含一粒糖,她很安祥的坐着,非常满足的,一背都是汗,衬衫似薄膜似的贴在皮肤上,她不觉得热,她津津有味的吃着糖,看着那两个打架吵骂的孩子。
我的心软下来了,我忍不住伸手挽起了她的黑发,头发里蒸着热气,好像一只猫在呼吸。
她一点没有惊异,她抬起了头,见到了我。我把手指指到她腮上去。她把糖移到另外一边。我笑了,她也笑了。她仍然没有化妆,手指上两只戒子,一只钻石,一只红宝。我企图寻找那只玉扣,没有看到。
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什么都说了,她看着我的神色,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她知道我喜欢她。
太阳很热,可是这给了我出汗的借口。我身上的泥,身上的汗,忽然之间都得到了解释。我自十岁就开始明白,世界上可爱的东西很多,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占有的。
终于她开口了。她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
我温和的答:“是的。
”
“
你应该多吃一点,不能再瘦下去了。”
“
是的。”
她微笑。
“
我想请你看电影的,”她说:“你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了。我明天傍晚就走了。
”
“
几时回来?”我问。
“明年七月。我不知道,明年的事,谁知道呢?大概是这样罢了。
”她说。
我点点头。
“
你写不写信的?”她问。
我不响,我不能说不负责任的话。我终于说:“有时候写的。
”
她又微笑。她没有叫我写信。我不敢猜测她的意思。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是非常成熟的。或者她认为一切不可勉强,要写,我当然会提起笔来,我不是孩子,就像那天去跳舞,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想去,没有任何借口。我为自己难过,我太爱我自己了。
她的律师出来了,他很礼貌的问:“我没打扰吧。传香,车子的事,没有问题,你几时要,我替你订。
”
传香点点头。她的眼神在几哩以外,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会记得我多久呢?一星期,两星期。两个月?三个月?
她与她的律师一齐走的,我们送他们下楼。
她嘴里的糖已经吃完了。我向她说再见。
实在只是很短暂的一个事情。她走了以后,冬天很快便来了,我没有去飞机场送她。姊姊去了,姊姊肯定她是喜欢我的,姊姊说她没有问起我,但是那种眼光瞒不了人。传香瞒不过任何人
──
她想什么,她要什么,都可以在她脸上找出来。在她生活的环境里,她没有瞒人的必要。
然后她寄来了这张照片与一封信,问候姊姊、姊夫,问候我,非常大方的。虽然我明显的避开她,虽然我一点面子也不给她,虽然我连飞机场也没去。
姊姊说:“你难道不后悔?
”
我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后悔?
”
“
还笑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女朋友?为什么每一个女孩子都嫌俗气?为什么?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很难了。
”她停了一停,”你自己想去吧,总有办法的,要不你也跟了去,他们那边地方朴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也许去了那边,你们可以有发展。
”
我不响。
“
又像哑吧一般的了,你也不想想,传香这信,这照片是为谁寄来的?是为我们吗?才怪呢!
”
我笑了笑,回到房间里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姊姊这人,有时是无法忍受的,像今天,她变得这样激动。也许传香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不把她当作一块大肥肉的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廿年之后,我看到她,仍可以微笑,仍可以在露台上坐很久,她仍可以问了又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我们仍是朋友。没有心碎,没有愤怒,没有这些不愉快的事,我们间,会有一种永远的怀念,很淡的,淡吗?也许此许多感情还浓,只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后悔。她是她我是我。
她在众星拥月的场合里,心里会闪过我,一定的。她在做物理论文的时候,心里也会闪过我,一定的,我知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我很心安理得想:够了。
姊姊是不会明白的,她坚持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孩子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的日子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侯,就知道她服毒过度了。
是她家人把她送进来的,她呆呆的坐在急症室,护上们走来走去,并不理她,我看见了她,吃一惊,马上抓起她的手,她的脉搏已经弱了,我连忙说:
”急症室。”
护士们都奇怪,“她没事,没有昏迷。
”她们说。
“
急症室。
”我拉开了她的长袖子,右手上满满足针孔,“她注射了过量的毒药。”我说。
护士把她放在救护床上,她家人掩脸痛哭。我推着床进急救室,她在喃喃自语:“不值得
……”眼睛直直的瞪着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板是一盏盏白色的圆灯。忽然她格格的笑了,一头一身一腕的汗,头发贴在额角上。
我跟护士说:“是哪间酒吧里的?
”
不是酒吧里的。”护士说:“是个学生?
”
“
学生?
”
“
她家人这么填着,恐怕不会错。
”护士说。
“
谁是值日医生?
”我问。
“
老李,他忙得要命,刚刚有两帮阿飞打架,打得手折脚断,缝针还来不及,你也体谅体谅他。
”
“
那些人死不了,缝好了出去三天,又打得焦头烂额问来,我不管,你把老李叫来看这个女病人,她已经休克了。
”我说。
“
不会。入医院还好好笑着呢。
”
“
你去把李医生叫来,快!
”
我把女病人推入病房,罩上氧气罩,把她安放好了,才替她换衣服。护士在一旁站着,我不怪她们,她们见过抽鸦片的,患梅毒的,受毒打的,什么都有,自然也见过满腕针孔的女人。
老李赶来了,拉起她手臂一看,“我的天。
”
“
什么毒?
”我问。
“
下知道,也没听过可以这么注射。
”老李说:“我的天!老天!谁害她?你看看,也救不了啦。”老李摇头:“有好好的人不做,偏偏玩这些,我们是救世救民,可不是活神仙。
”
说完了,他推开门忽忽的走了。
我呆了一会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女病人的家人跑进来了,号淘大哭着,跪在我面前,大叫:“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
我与护士扶起了她,问:
”你是她什么人?”
“
我是她奶妈。自小看大她的。
”
“
她父母呢?
”我问。
“
离婚了,都走得远远的,不理她,求你们救救她。
”
“
我们会尽力。
”
“
刚才那医生说她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老太婆大哭。
我转身,看那个女孩子,她躺在床上,身穿白袍,头发湿得淋过雨似的,双眼微开微闭,呼吸一下一下,沉重不堪。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救。
护土忙着为她吊葡萄糖,盐水。
我默默的看着她。
一个生命,据一个诗人说:人生最美之处,是可以自己把生命夺去。不必缓缓等死,想来未尝没有道理。
她的选择,我不知是忧是喜,这是她的选择。或许她认为死了比活著有意思得多了,她不是一个酒吧女,她是一个大学生。
我使人把那老太婆拉走,与女护上看着这女病人。护土说:“你看她两只手臂,密密麻麻的针孔,不是一朝一日,不止一月两个月的事了,家人竟没有发觉。为什么?
”
我不答。这世界上的事根本是很奇怪的,无可解答。
我对护土说:“你尽量救她。
”
她点点头。
第二天,我去瞧她。她没有死,仍然昏迷不醒的吊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有阵异味,又那么长,我决定把她的头发剪掉,然后再弄干。我拿来了一把剪刀。
护土说:“不可以吧?”
“
人都要死了,那头发先发臭,怎么办?
”
我把她的头发拉下来,随手一剪,那头发还顶厚,剪了一大堆,我叫人去烧掉。
护士打理过她之后,看上去比较像个人的样子了。
护士羡慕地说:“看样子还是有钱的女孩子呢,那换下来的衣服,都是一流之中一流的,那奶妈送来的东西,也都形容不出的华贵,这样的人还自杀,我们都该排队上吊了。
”
我微笑。
事情是不能这样说的,做人讲的是宗旨,什么宗旨都没有了,也该死了,没有追求的东西,只好死,基利曼渣路山的狮子。
像这个女护士,她的要求不外是一件皮大衣,一个丈夫。而这个女病人,谁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
老李不同情自杀的病人,但她不是自杀的,我坚持她不是自杀的,是一种误会,没多久,她便会好好的活下去,是以我必需要把她救活。
我们竟查不出她打的是什么毒药,但是她渐渐的好转了,因为什么呢?因为她奶妈天天坐在大堂拍手拍脚的大哭?因为她生命力强?
我不知道,但是在第七天,她醒来过了。
我在那里。她那人,与鬼差不多,是那种自义冢里爬出来的鬼,双眼深陷,呆得像木头般的看着墙壁。
她奶妈唤她:“小姐!小姐!
”
她听不见。她的反映可能受到一定的损害,动作迟钝。她那样子,幸亏她父母看不见,简直像活死人一样。
我叹口气。每日喂她吃流质,没过几天,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仍然满头汗。
她开口问我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头发呢?
”
我温和的说:“我绞的,对你没有益处。
”
她说:“可是我留了十年呢。
”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
”
后来她就出院了。
对于她,不过是一个特别点的病人,我是不会特别记得她的。她出院之后,我仍然做着平常的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她。
她穿得极之时髦,是一件银狐的长大衣,这种大衣在目前的价钱要好几万港元呢,她美丽与精神,我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太好看了,我没有认出她,跟以前那个半人半鬼拉不上关系。
可是她叫住我,她跟我握手,一个非常甜蜜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了,你是那个把我头发剪掉的医生。
”
我才想了起来。
“
你是振作得多了。
”我说:“是应该这样。”
“
你有空吗?医生,我请你喝一杯茶。
”她很客气的说。
我看着她,仍然跟那个病人扯不上关系。
她太干净了,脸上的化妆无懈可击,而且人也长胖了,短短的几个月,人变得太快太快了。我说“好
”,我又不是有是事,当然说好。
我们去了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吃茶,坐得很舒服,她叫了一桌子的点心,每样尝一尝。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并没有解毒。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有一种邪气,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气。
她问我:“刚才买礼物?
”
“
是呀,送父母,年年买围巾,爸妈叫救命,说再送围巾,就可以开围巾厂了。
”
她笑,她笑得很很苍白,很心不在焉,她的毒并没有戒掉,她偶然也出来走走,但是她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上。
我索性问她:“你打的是什么针?”
“
维他命。
”
“
打在双手脉上?
”
“
是的。
”她面不改容。
“
那次打得过量了,是不是?那维他命也真厉害。
”
“
是的。
”
“
总该有人劝劝你。
”
“
我是无意的,打多了,也是无意的,我一向很小心。
”
“
你可坐牢的。
”我说:“这是违法的。”
“
坐不了,我三个朋友都是大律师。
”她说。
“
何必这样?
”我问:“他们应该劝你。”
“
这是我的乐趣。
”她笑,笑得像一只秃鹰见到了地下的尸首。
“
你想死?
”
“
自然不。我活得太有意思了。
”她又笑,那种笑。
我不能忍受,那么美丽的嘴,笑出这种声音来,说出这种话来。
我立时站了起来,非常礼貌的说:“我要走了,对不起。
”
她没有留我,她只是说:“是你把我头发剪掉的。
”
她现在的头发很短,撇在一边,很有风韵,但是当想我想到她的手臂上的针孔,密密麻麻的黑点,如黑蚂蚁在上面吸血,我便不寒而栗,几乎作呕。
我忽忽的离开了那地方。
我企图忘记她,但是忘不了。
我又见了她,又是在医院里,她指明要找我。
我在医生房里接见她。
她披着一件白貂皮,脸上的汗如雨下,目光冒出火来,扯住了我说:“救我。
”
“
坐下。
”我说。
她脱了衣服,里面是一件睡袍,湿得透明,她整个美丽的就在这透明的睡袍下。她跪了下来:“救我。
”她比一只野兽还不如。
我扶起,她站不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她说:“他们不肯把东西给我,说没有货,救我。
”
我把她放在长凳上打了好几枚针。
我说:“没有人可以救你,没有人可以救你,你要救自己。
”
她紧闭着眼睛。
我替她擦汗,扶她靠在我身上,叫护士替她抹身,换衣服。
“
我知道你们医院有,有,请你救我。
”
“
你躺下。
”
“
不要缚住我。
”她求我:“不要。”
我看看护士:”怎么办?
”
“
我们这儿不管吸毒的,叫她别处去。
”
我看着她。她的美丽,她的尊严,她的教育,一切都没有了。我决定下来,“拿针来。
”我说。
护士极之诧异,她取了针药来,我一针下去,她已经吁了一口气,这女人,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做违法的事,她是一个上了毒瘾的人,我却用医院的药替她解毒。
但是我受不了她的样子,她那种离开死亡只有一铺的样子,她抓紧了我的袖子。
我记得多年之前,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你不适合做医生,你没有那种决断,你不够面冷心冷。
”
我看着这个女子,她很快的恢复了,头发上滴着汗,衣服有点地方扯破了,她眼神还是没有焦点的,但整个人已经镇静下来了。
我冷冷地对她说:“你不要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以后你还要再来,我不认得你,你走吧。
”
她听懂了我的话。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面孔象死人一样,即使象死人,那轮廓还是美丽的,尤其是一管鼻子,与小小的嘴唇。
我扶住她。“去戒掉它。
”
她没有说话的气力。
“
戒掉它。
”我把她拉到窗门前,拉开了百叶帘,让阳光射进来。“多少人活着!看,多少人为了吃一口饭,苦苦的活着。你呢?你呢?你比他们都有活下去的原因,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不觉得无耻?
”
她的头倾在我肩膀上。她听见我的话吗?
我叫男工人把她送走了。
这种事,事后想起了,使我震惊。我实在应该像老李那样,把她赶走。我们这里不是戒毒所。
我要尽力把她忘记,忘记,忘记,忘记。
我终于忘了她。半年了。我没有见过她。
而且我工作很忙。
然后我收到了一张请帖。是一个女人请的,一张美丽的请帖,雪白底,黑字,请晚饭。
我对帖子上的名字没有认识。我不知道是谁请我。
是我心里有一点感觉,不会是她吧?帖子上有电话,我打了去。
是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正常,她礼貌的请我去吃饭,希望我不要推辞。我想了一百个理由,我推辞了。我不想去,我不愿意与她再有联络。
她说:“请你到一到,好不好?
”
我说:“实在没空。”
“
我为你添增了太多的麻烦,我知道,我知道差点使你的牌照吊销,我知道,但是请来一次。
”
“
我真没有空。谢谢你。你现在
……解了没有?”
那边一直沉默,然后她说:“没有。
”
我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年轻,戒了它。
”我挂上了电话。
后来我觉得我说话有漏洞,仿佛年轻人不该吸毒,年纪大的人便可以吸毒。我嘲笑自己。
我还是办着公。那一日下班,我掩了掩大衣,挡着风,走出大门,有一辆红色的车向我响号。我没有回头,车子又响号,我转头。
车子是一部模样奇特的跑车。车头上有一个大大的三形的叉。我是一个小医生,对于各种跑车毫无研究,费里拉与林宝基尼对我来说,等于萍果批与巧克力冰淇林。
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因为看热闹的人多,我不出声,赶快走。
可是跑车上的门被推开了,有个女人追出来叫住我。
“
医生,医生!
”她的声音是熟悉的。
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这女人我认得,她总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她追了上来,我应该怎么办?我站住了,尴尬的笑。
她也跟着笑。她脸上的颜色不太好,在化妆品下还有一种奇特的灰色,但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美丽。她是
─
个美丽的女人,一种形容不出,彷佛不久于世的美丽。
“
我
……专程等你的。”她轻轻的说。
“
我没有空。
”我说。
“
请你来一来,我
……今天生日。”
“
我实在没有空。
”我说:“谢谢你的诚意,谢谢你。”
“
那么我不敢勉强你,请你到我车子里来一次,我有一样东西交给你。
”
我不能再拒绝她,我只好跟她到那部车子里坐进去。车子的座位是真皮的,舒服得不得了,而且又有暖气,我慢慢的等她开口。她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送给我。
我说:“我不能收你的礼物,我们廉政署查得紧,你想我坐牢?况且今天是你生日,我应该送你礼物才真。
”
“
不,请你收了它,你不能一直拒绝我,什么都拒绝了我,请你收了它,作为一个纪念,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
她苦苦的哀求我,我发着呆,我想我还是快快的收了她的礼物吧,收了好快快的逃走。
我点点头,她皇恩大赦的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住在落阳道,落阳道七号。
”
我取了小盒子,马上下车,连谢也来不及谢。
到了家中,我的心一直跳着,跳着,跳得很厉害,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什么都不敢做,终于我打开了她的礼物盒子一看。是一只金表,而且不是普通的金表,是一只相当名贵的金表。我很震惊,我断断不能收这么值钱的礼物,决不能够!
该怎么办?送回给她。是的,她家里不是在开舞会吗?不是请客吃饭吗?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可以趁乱交给她的佣人,她的佣人一定是可靠的吧?我决定去一次,落阳道七号。
开着我的小汽车,找了大半个小时,问了三个路人,才知道落阳道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条幽静的小径,非常美丽的住宅区,找到了七号,按铃,隔了很久,有男佣人来开门。没有人声,没有音乐声,我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客人难道这么斯文?
简直不能令人相信。
我说了名字,男佣人似乎知道我,毫不犹疑的要带我进去,我说不用,我把那只枚表的盒子还他,叫他交还女主人,但是他不肯。
终于她出来了。
她站在草地上,一件雪白的长袍,还这么冷的天,只有一件长袍,袍的边沿镶一种轻飘飘的羽毛,这件衣服原是很俗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倒还是很好看。
“
你来了。
”她说。
“
是的。
”我说:“把这个还给你。”
“
为什么?
”
“
太贵了,如果一定要送,送我一只苹果。
”我说。
她笑,她的眸子发着亮光,这是什么引起的迹象,我知道,我太清楚了。她是个不听劝告的人,她心甘情愿地沉沦,沉沦,沉沦。
我终于说:“进屋子去吧,会受凉的。
”
我与她进屋子,那是一间很美丽的洋房。
我与她坐在丝绒的沙发上。
我问她:“你有什么不快乐?
”
她答:“世界上的不快乐太多了。
”
“
你的维他命对你帮助大吗?
”
“
有帮助,有种忘了一切的感觉,有一种
……超乎世界的感觉。”
我冷冷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
“
死?
”她淡淡的笑,“死?把我所有的钱留给他们?死?我才不死,他们天天等我死,好花我的钱,可是,我偏不死。
”
“
你家人呢?
”
“
都死了。最近死的。钞票都是我的,他们妒忌,他们远离我。可是钞票是我的。嘿,钞票是我的。
”
“
钞票对你那么重要?
”我反问。
“
不重要,可是他们没有,我有。
”她骄傲的说。
“
你应该好好的活给他们看
……”
“
偏不,我偏要这样子,乱七八糟,一塌胡涂。
”她说。
“
你真的这么恨他们?
”我问。
“
恨,恨!
”她站起来。
她衣袂飘飘的走进另一个房间。那是饭厅,摆着
─
张长桌子,桌上放着银器,又点着蜡烛,玻璃吊灯直垂下来。
我说:“你的客人呢?”
“
就是请你一个。
”她叫男佣人开饭。
“
我不是说了我不来?
”
“
我等你。
”她说。
“
如果我不来呢?
”我问。
“
我等下去,我不在乎。
”她说:“我有的是时间。”
“
为什么?
”我说:“时间是不该浪费的。”
“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只有你。
”她很淡漠的说:“等你一夜是值得的,你不是来了吗?”
我不响。
“
你喜欢说教,是不是?你是一个好青午,是不是?现在你碰到了一个坏女人,怎么办?
”她问。
“
坏女人?服毒的不一定是坏女人。你弄错了。
”
“
我是坏女人。
”她看着我,“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引诱像你这么的一个好男人。”
我很镇静,我说:“你不会喜欢我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如果要为恨你的人活下去,把毒解掉,你命不长了,你去照照你的样子。
”
“
你关心我的死活?
”她问。
“
我是医生,我甚至不赞成人家抽烟。
”
“
我不想解,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唯
─
的希望,唯
─
的信任。
”她说:“我爱我的针筒。”
我走过去,慢慢地把她的衣袖又再一次卷起,针孔更密了,有些是黑的,有些是棕色,有些红色。
我几乎想哭。
“
不要为我难过,我无意把我的故事告你,太长太无聊的一个故事,不要可怜我。只是
……我打这种针,给我满足,你是医生,你该明白我们的心理。现在我找到一个好的代理,价钱是不便宜,但是我付得起,靠得住,以后不会来求你,那次你救了我,谢谢你。
”
我心痛如绞,看着她的手臂,不出声。
她笑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个人都有。医生,你愿不愿意到我后园去走一走?
”
我点点头。“你去加一件衣服。
”
女佣人,那个为她人哭过的奶妈,把大衣拿来了,替她披上。她日日夜夜,就是一个人生活?日日夜夜,就是靠麻醉毒药?
她的眼圈有红色,一种诡秘的颜色。
我不十分敢看她的脸,我与她出了长窗,走到后院,后院有一个极大的泳池,草地此前院更修得好。
我们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冷,便回屋内。
她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手插在裤袋里,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太漂亮了。
“
为了他?
”
她摇摇头。
“
他是谁?
”
“
我其中一个朋友。
”
“
你可伤心?
”
她动了嘴角,“伤心?是他教我打针的,是他教的,一切都是他教出来的。他死后,我也死去一半,我没有伤心,我只是死去一半。原来他想毁了我。我们曾经一度是相爱的
──
难道你真对我的大悲剧有兴趣?”
我坦白的说:“有的。但是我不敢问你太多,我怕跟你扯上关系,我怕你,我是真怕你。
”
“
我不怪你。只要你别老说:‘戒了它’。
”她笑了。
她仰着头,可以说是神采飞扬的,只不知可以维持多久,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手表留下,我要走了。
她没有怎么的留我,但是我看得出她想留我。我走的时候,她没有送我,是那个奶妈送我,她说道:“如果
……如果你是小姐的朋友……”但是道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聚在一起呢?不可能的。我不敢高攀,我也没有能力改变她。
看她的脸色,不远了,她的日子不远了。
我默默的走回去,那是一条美丽的路,一间美丽的屋子,一个美丽的女子。
回到家后,才发觉那只表又回到我的口袋来了,她是一个会得变魔术的女人。
过了三天,我买了
─
只胸口针,花了我一半的薪水,我想一则是回礼,二则是补生日礼。我到她家去。这一次之后,我们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也没有了。
我找到了落阳道。
那个女佣人来开门。
我微笑,“小姐呢?”
她木着面。
她是真正的木着面,她不出声,往后走,我跟着她。我们走到后园,那个泳池边。
她说:“小姐不在了。”
我点点头,在泳池边的椅子坐下来,“不在?去了外国?
”
“
不是。小姐前晚掉在泳池里,溺毙了。
”她很平静。
我抬起头来,胸口被铁锤打了
─
下似的,痛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的,像个呆子似的看看她。
“
她是会游泳的,只是
……她胡涂了。”老佣人说:“掉下去,溺毙了。
”
我发着楞。死了。她的日子完了,完得这么快,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快,注射过度了,掉在游池里。
老佣人说:“才廿三岁。
”
我站起来,一手是汗。
她有过她快乐的日子吧?我并不认识她。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交谈一次半次。我怕她,她也有点怕我,我们互相怕对方。
她的短短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呢?
也许生命像小说一样,只要好,不要长。
我缓缓的走了出去。
不,我只知道她是个有毒瘾的女子。其他的我不想知,我不知道她的日子。
她有过她的日子,快乐与不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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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
贝
宝贝的名字其实并不叫宝贝,但是人人都叫她宝贝,因此她的真名字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宝贝一走出来,那种姿态,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女人。
她年轻,她美丽,她带着她的俗艳,在十七岁的时候开始出来“交际”,她有“很好”的家庭背境,两个姊姊带着她往这路子跑,她青出于蓝,是三姊妹中最最红的。至于她的姊姊是怎么出来闯世界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宝贝到了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生活得像公主一样,同时她居然也考得到伦大入学试资格,这是她骄傲的地方,她说:“人家出来捞,我是识字的。
”她抽什么空出来念到预科举业,这是她的本事,本来她比谁都有资格脱离红尘去从良。可是宝贝说:“钱还会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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