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
笑起来唇红齿白,
却沦落在销金窟货腰,
真是匪夷所思。
但世事往往如是,
红颜命薄,
一句话道尽沧桑。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
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
性情多数大变,
白天再正经规矩,
到了这里也疯狂放肆。
《红的灯绿的酒》、《功课》、《求求你离开他》、《小邻》、《晚上》
《红的灯绿的酒》(小郭和琦琦初识的故事)
琦琦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
领班把琦琦带到他的桌上,她向他笑笑,看见他在喝威士忌加冰。
琦琦怪老套地说:“先生贵姓?去哪里玩多?”
客人抬起头来,一张很整洁斯文的面孔,他答:“我姓郭,朋友叫我小郭,我不大出来走。”
琦琦识趣地问:“郭先生做哪一行?”
“我写作为生。”
“呵,原来是大作家。”
“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
“我们这里有一位豪爽的老客人,也是大作家,他专写科幻小说,迷死万千读者。”
郭先生双手乱摆:“这位老兄我也认识,不能同他比,岂敢岂敢。”
琦琦笑,“郭先生太客气了。”
见客人掏出香烟,她连忙帮他点火。
郭先生问:“你们领班一共几位小姐?”
“八位。”
“听说都用叠名?”
“郭先生消息灵通得很。”琦琦笑。
领班有点文化修养,替旗下小姐都改了艺名,琦琦与莉莉最受欢迎,邦邦与咪咪正窜起来,与琦琦最要好的,是一个叫芝芝的女孩子。
三年前,她俩同时来上工,不约而同,说做的是临时工,但不知怎的,竟做了三年,离不开了,且还有一直做下去的意思。
每想到这里,琦琦都有点惆怅,离不开了,直到年老色衰,遭到淘汰。
芝芝比较乐观,曾嘲弄地说:“谁的事业没有危机?公务员到五十岁都得强逼退休。”
“小姐,人家有退休金。”
“算了,我半年的收入比他们一生的养老金还强呢。”
但临时工变了长工,却是事实。
琦琦问:“郭先生,要不要跳一支舞?”
“不用客气,我坐着就很好。”
“郭先生是来找灵感的吗?”
他笑,“实地观察一下。”
琦琦真怕大作家会得问她“你快乐吗?”这种人生大道理,琦琦答不上来。
很多人认为小姐们的生活不差,穿得好吃得好,工作似游戏,陪客人说说话,跳跳舞,已经可以获得丰厚酬劳。
真相如何,问她,她也不会说;打她,她都不说。
这位郭先生如此斯文,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额外要求。
但出乎琦琦意料,他说道:“出去逛逛如何?”
“当然,我马上去换衣服。”
琦琦准备好的时候,郭先生已经付过帐。
两人走到门口,有人叫,“琦琦,留步。”追上来的是一名潦倒汉子,形容萎靡,琦琦压抑心中厌恶,不去睬他,那人却陪笑上来:“琦琦!”
他摊大着手板。
小郭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掏出一张钞票,放在那人手里,那人打拱作揖地走开。
过半晌,琦琦说:“你太慷慨了。”
“你的丈夫?”
琦琦看了小郭一眼,忽尔笑起来,“天可怜见,幸亏不是,那是我父亲。”
小郭十分感慨,听琦琦口气,像是皇恩大赦一样,“只是父亲”,天晓得有那样一个父亲的女孩子是怎么样挣扎成长的,但,总比有那样一个丈夫好。
琦琦把手臂套进他的臂弯里。
“去哪里?”琦琦喜欢这个人,笑得特别动听。
她太懂得笑的艺术,不然,怎么成为卖笑高手。
“琦琦是你的本名?”
她点点头。
“那么。芝芝呢?”
“芝芝姓区,叫区灵芝,邦邦姓张,她家里希望生个男孩,叫她兴邦……我们浪费了这些好名字,是不是?”
“先吃顿好的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琦琦看着她今晚的人客,“足够你写一本小说了。”
小郭笑而不语。
他似乎非常喜欢聊天,正像他说,他是来找资料的。
上甜品的时候,琦琦已经同他很熟。
她说:“我同芝芝最要好,分别是,她没有积蓄我有,她花得太厉害,但是不怕,她有位富可敌国的情人。”
小郭先生笑笑,一边用手擦鼻子。
“不相信?”琦琦不服气,“不告诉你,你还以为我夸张,那人姓李,叫……”琦琦说出一个名字。
小郭耸然动容。
“他们在谈条件,一合拍芝芝就退休下台。”
小郭问:“为什么看中芝芝?”
“为什么不?她相貌、身裁好过许多当红女明星。”
真的,小郭见过许多阔太太同千金小姐的面相三尖八角,十分孤寡丑陋,但偏偏都过着逸乐舒适的生活,所以,什么人折堕,什么人享福,根本无稽可查。
琦琦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唇红齿白,却沦落在销金窝货腰,匪夷所思?但世事往往如是,一句老话道尽沧桑:红颜薄命。
小郭问:“不干这一行,走投无路了吗?”
琦琦笑,来了,终于文绉绉,责她以大义了。
她忙着喝杯中的酒,不去理他。
过些时候,她说:“郭先生,你是个好人,不妨对你谈谈心事。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三岁,自幼我带在身边,读书非常用功,中学毕业出来,勤力地做份卑微的工作,正式结婚生子,她丈夫在婴儿三个月离家出走,影踪全无,我妹妹为此住了一年精神病院,她今年廿二岁,看上去比我老十年,比任何人都走投无路,小郭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郭不好出声。
琦琦悲哀地说:“不是你走哪一条路的问题,而是命运的问题。”
小郭温和地说:“年纪轻轻,这么快就抱宿命论?”
“我们之中,也有人混得不错。”
“芝芝是其中之一吧。”
“嗳,李先生那天叫两位小姐坐台子,他没看中我,只看中芝芝。”
“我送你回去吧。琦琦,时间不早了。”
琦琦当然不反对。
第二天醒来,也淡忘了上一夜的事。
记性差,是上帝的恩赐。
化妆间碰到芝芝,她夹着一支香烟正狠狠骂人。
琦琦且不理她恼的是谁,便劝道:“快上岸的人了,也该收敛一点,烟酒及骂人都戒一戒。”
芝芝坐下来,噤了声,面孔上露出非常寂寥凄苦的样子来。
琦琦不忍地问:“谁?谁得罪你?”
芝芝没精打采,“计划有变。”
“说出来我听听。”
芝芝趁房间里熨晚装的工人走开,便诉苦:“他老子知道后不高兴,他已三天没有音讯。”
琦琦叹口气。
这种陈词滥调,重覆地演了又演,真叫人烦腻。
“算了,公子哥儿多的是。”
芝芝笑了,“你说得对。”但笑容渐涩,“可惜我早已不是十八岁。”
“芝芝,振作点。”
“还是你好,求己不求人,这回子手上也有点钱,只要不赌不贴,随时可以走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庭负担有多重。”
领班进来查房,诧异地问:“开什么会议?大把中外旅客等得望穿秋水,还不出去殷勤侍候?”
芝芝打个呵欠,“真累。”
领班冷笑,“不会比地盘泥工或是秘书小姐更累吧?”
琦琦与芝芝都无话可说。
拉一拉裙子,礼服缎子悉悉率率,装个笑脸,用曼妙的姿势滑出去,就像大家闰秀参加舞会那样。
“琦琦!”
琦琦抬起头,噫,真是意外之喜,“郭先生!”
他把她带下舞池。
琦琦如见到老朋友,笑问:“大作家动笔没有?”
他笑答:“说时容易写时难。”
一行有一行的苦处,琦琦怪同情他的。
正在跳舞,琦琦突然看到一队三个时髦女子冲进来,大步踏过舞池,一直往贵宾厅走去。
琦琦意外地一声,拉住邦邦问:“今夜谁在贵宾厅?”
“芝芝陪日本客人。”
坏了。
琦琦忽然说:“郭先生,少陪。”
她抢进贵宾厅,推开门,只听见日本人鼓掌嚷:“又来一个,打呀,不要紧,我们不介意,摔角更欢迎。”
琦琦气结,哪里都有下流的人。
只见刚才那三位女客一字排开,其中一个漂亮的叉着腰瞪着眼,一边芝芝早吃了亏,晚服被撕掉一块,露出内农,一头一脸被酒淋湿。
那漂亮女人还不罢休,指着直骂:“再被我知道你同姓李的在一起,把你头拧下来。”
说完她仰一仰头,气宇不凡地带队操兵似操出去。
一向不好相与的芝芝竟然低头无言。
领班了赶来了,直向日本人道歉,琦琦趁机扶着芝芝出来。
“你回家休息吧。”
芝芝颓丧地点点头。
“这是他老婆?怎地没修养?”
芝芝说,“他发妻早已避到纽约去,三年都不回来一次,这是他妾侍。”
“我相信有这么凶的妾。”
“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明白了吧?”
“这样的男人,要来干么?”
芝芝苦笑,“我们还想到哪里找正人君子?”
领班进来,第一句话便问:“芝芝没事吧?”
芝芝过去伏在她肩上哭泣。
琦琦忽然鼓起勇气,自牙缝迸出来:“我下个月起不再做了。”
领班百忙中瞪她一眼,“神经病,什么场面没见过,值得为这一点芝麻绿豆看破红尘?”
琦琦落寞地回到舞池,水晶球反映出点点星光,衬得位位小姐貌如烟笼芍药。
她坐下来,有人递给她一杯绿色薄荷酒。
“郭先生,你还没有走?”真是个安慰。
小郭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要嫁到美国去。”
琦琦告诉他:“呵,那是咪咪,嫁到威斯康辛,丈夫在那边开小小的中华料理店。”
“那么静,她会习惯?”
琦琦笑,“大不了睡房换上红色的灯泡。”
小郭十分欣赏她的幽默感,这种质素无论在何处都难能可贵。
琦琦说:“有人欢喜有人愁,上个月我们有位姐妹跳楼自杀身亡。”
“唉呀,为何来?”
“失恋。”
小郭摇摇头,默哀三分钟,然后说:“芝芝回了家?”
“你明天来,我介绍你认识。”
“你今晚有约?”
琦琦呶呶嘴,“那边是罗氏纺织的老板,是我的老客人。”
小郭笑,“玩得高兴点。”
琦琦干了杯中之酒。
计较亦无用,世上种种生涯,都像做梦。
小郭在一片嬉笑声及猜拳声中离去,适才一幕,不过如湖中一丝涟漪。
翌日,琦琦回家探亲,放下一叠现钞,这是最直接实际表现关怀的方式。
每次放下钞票,琦琦都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是夜上班,她盼望小郭来看她。
噫,琦琦惊告自己,在欢场出入,最忌认人,应该谁来都一视同仁。
她低着头惆怅地想:行外人没想到她们也有感情吧。
领班过来叫她:“琦琦,大作家来了,照惯例全体下场。”她眉花眼笑。
刹那间琦琦还以为领班说的是小郭,心大力一跳,随即马上知道是自作多情。
该大作家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坐下聊几句,琦琦不期然谈起小郭,把他相貌形容一遍,问道:“你们是行家,应该认识。”
“小郭,我认识,但行家?他说他是我行家?好好,行家就行家。”
琦琦起了疑心。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性情多数大变,白天在再正经规矩,到了这里也会疯狂放肆,小郭恐怕不是例外。
他白天是什么样子?
琦琦才在动脑筋,芝芝过来说,“昨天这样一闹,小李反而对我表示关心,他说要同那女人分手,孩子归李家,给她一笔款子,只准定期探访。”
琦琦没想到事情这样急转直下,意外的问:“你几时把闹剧告诉李某的?”
“奇就奇在这里,我还来不及说,他已知道了。”
琦琦心中一动。
“那女人四处招摇,当正是李太太模样,他与他家里都受不了。”
琦琦莞尔:“他们李家的荒诞行径却受得了之至。”
“这算不算一个转机?”芝芝有点兴奋。
琦琦见她为一个猥琐男人大喜大悲,不禁讽刺她:“恭喜你,自情人升着妾侍了。”
芝芝啐她,“掌你这张嘴。”
随即又得意起来,扬着裙子转到那边台子去了。
那夜,小郭没有来。
过了三天他才出现,琦琦一坐下来就闲闲的说:“芝芝放假,你不怕浪费时间?”
小郭一怔,回味她这句话,这个聪明到极点的女孩子,她到底看到多少?
琦琦又笑问,“你的大作到底写成怎么样?”
小郭警惕起来,欠一欠身。
“你永远不会写这本书,对不对?”
小郭干笑。
“因为你不是作家。”
小郭只得反问:“你调查我身份?”
琦琦指指脑袋,“推理,我综合一切前因后果,知道你并非写作人。”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琦琦,被你猜中了。”
“你是谁?”琦琦追究,“为何对芝芝这么有兴趣?”
“你再猜一猜。”
“夜总会女孩子众多,你接触我,是因为我同芝芝熟,对不对?”
“对。”
“这里发生的事,第二天就有人晓得,故此低推想是由你通风报讯,而雇用你的人,是李家大少爷,对不对?他叫你来查芝芝的私生活,他有意与芝芝更进一步。”
小郭睁大眼睛,“对。”太聪明了。
“你的身份开始明朗,第一,你不是打手;第二,你不是司机;第三,你也不是秘书或管家,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是私家侦探。”
小郭五体投地:“琦琦,我太佩服你,随时我都可以收你做合伙人。”
“小郭,你瞒得我好苦。”
“对不起。”
“你利用我。”
“本来我今天就想与你说明一切。”
“小郭,请你多多在李氏面前美言几句,芝芝好想进李家的门。”
“琦琦。你也应该知道,进门是没有可能的事。”
琦琦沉默,她何尝不知。
小郭问:“你愿不愿意帮芝芝一个忙?”
“只要于我无损,她又得益,义不容辞。”
小郭笑,这个女孩子真是奇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肯定干那一行都是花魁。
“好,你先看看这张照片。”
琦琦呆住,照片里的泼妇正在骂街,芝芝伏在她肩上,她则一脸幽怨。光线幽暗,但各人表情五官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几时拍下的?
“并非剧照。”
“你打算怎么样?寄给李太太?”
小郭摇摇头,“不止那样。”
琦琦灵光一闪,掩住嘴,“我明白了,你要把它登出来。”
小郭赞叹,“琦琦,你没有理由在这种地方找生活。”
“嘿!”琦琦苦笑。
“照片出来之后,会有两个效果:一、李氏与芝芝不欢而散,二、李太太见下不了台,同李氏正式分手,芝芝有机可乘。”
但不论芝芝有无好结局,可想而知,小郭一定会给李氏骂死。
“请你同芝芝商量,三天内给我答复。”
“喂,”琦琦叫住他,“李氏会不会把你告进官里去?”
“好笑,那天夜总会里恰有记者拍下这张照片,关我什么事。”
琦琦笑,“说得好。”
小郭朝她眨眨眼。
“小郭,”琦琦温柔的说,“我爱你。”她吻他额角。
他走了,领班过来,大惊小怪的说:“我有没有看错,冰山美人大赠香吻?咱们台子极旺,你毋需急急拉客。”
琦琦心情好,不去理睬她。
不知道芝芝怎么想。
她俩白天约好了吃茶。
芝芝并不笨,一听就明白,“我知道,这叫什么蚌相争,渔翁得利。”
“郭大侦探好像很体贴我们这等职业女性。”
“因你的关系,爱什么及乌。”
“是吗?”琦琦叹口气,“我想都不敢想。”
“琦琦,我决定搏一搏,好过一辈子拖拖拉拉做其黑市情人。”芝芝握紧拳头。
“但是你也有极大的机会失去这个户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琦琦笑着与芝芝拥抱。
照片登在一本不是十分正经的周刊封面,内文绘形绘色,人物呼之欲出。
夜总会的生意忽然好了好几倍,客人纷纷要见琦琦与芝芝,领班频频说“交老运交老运”,顿成红人,饮水思源,在家炖了燕窝来孝敬芝芝与琦琦。
邦邦与咪咪她们眼红得要死。
芝芝乐得飞飞的,李氏少爷那边有没有消息像是已经不重要。
扰攘大半个月才静下来。
这段期间,小郭没有出现。
李公子也没有。
琦琦不乐观,对芝芝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馊主意。”
“你再说这种话分明是见外,这种人,失了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琦琦学着她滥用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怎地,命中注定有芝芝的就是有芝芝的。
李少奶奶见搞成这样,也只得同意离婚,李氏怕寂寞,一时又找不到红颜知已,便回心转意,来接了芝芝一起共赴欧洲散心兼避风头。
小郭一条妙计摆平了芝芝的下半生。
他再出现的时候,琦琦向他合什祝拜。
她笑说:“几时替我也找个归宿?”
小郭凝视她:“琦琦,你太聪明,不会相信归宿。”
琦琦微笑。
给他说中了。
“将来,你手头宽裕的时候,也许会自立门户,创办一间夜总会。”
琦琦见小郭语气象预言家,不禁笑起来,她说,“我去打探过了,郭大侦探鼎鼎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知道是谁出卖了我,那家伙不在书房写小说,竟然越来越逍遥。”
琦琦感喟,“姐妹们嫁的嫁,走的走,死的死,就快剩我这个孤鬼。”
小郭放下一张名片,“你随时来找我都可以,或是吹口哨叫我,你懂得吹口哨吧,你。”
琦琦听懂了,只会得笑。
小郭走了几个月,她还想念他。
不会再有小郭那样的怪客了。
一日,琦琦上晚班,到达公司,已经十点多,几乎是一般人的休息时间。
有一位客人过来问:“琦琦小姐?”
“正是。”
年轻、高大、英俊,这会是谁?
琦琦于是问:“先生贵姓?做哪一行?”
一切都从这句话开始,生张变成熟魏,只要肯付出代价,她们立刻跟客人走。
“我是一个作家。”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那年轻人发呆。
“对不起,请问你写哪一种文字?”
“小说,最近长篇小说销路非常好,我想写一篇三十万字像娃娃谷那样的书,现在来寻找资料。”
琦琦笑,“这里的资料不便宜呢。”
“不要紧,听说你的故事非常多,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愿意陪我聊聊吗?”
“当然当然,无上欢迎。”
他真是一位作家?琦琦想,抑或是位新闻记者,抑或是电影导演,前来发掘题材?
琦琦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边那位是邦邦吧?”
咦,另一位醉翁,声东击西。
“邦邦在法文的意思是糖果。”他说。
琦琦说:“她的确长得甜。”
“一个单字邦则是好。”
“她的确是个好女孩。”琦琦笑。
“可以把她的性情告诉我吗?”
琦琦问:“我介绍给你如何?”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先请你喝咖啡。”
“那我马上去换衣服。”
到了化妆间,琦琦伸一个懒腰。
领班正在补妆,看见她,问:“累吗?”
琦琦答:“累,累又怎么样?”
她笑了。
领班也笑了。
《功课》
康平听到讲师让他共杨潇贝一道成为小组负责一个报告的时候,心跳得似要从喉咙里弹出体外。
他下意识按着胸口,过很久,才勉强镇定下来。
接着,他看到了诸位男同学艳羡的,不以为然,略带妒忌的眼光。
好友永棠向地挤一挤眼。
康平尴尬的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课的时候,他缓缓走近小贝,轻轻问她:“我们几时开始?”
小贝仰起头,想了一想,“星期六下午四点正。”
“我到府上来。”
“你知道地址?”
康平笑了,班上没有人不知道杨潇贝的住址。
小贝点点头,“到时见。”
永棠见她走了,过去用肩膀撞一握康平。
康平对永棠说:“我情愿同你合作。”
永棠笑,“别口不对心了。”
康平看永棠一眼,她与小贝同年,外型性情完全不同,永棠是个有商有量、直爽热情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她说的。
与永棠在一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只听得她说:“真巧,抽签决定,公平之至,偏偏你同小贝成为一组。”
康平不出声。
“你那死硬派作风可真要收敛一下,多多包涵人家的公主脾气。”
“咄,做功课管做功课,我又不是追求她。”康平犹自嘴硬。
永棠看他一眼,“班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未曾试过约会她。”
“我没有耐心排队听人家说不。”
“好了好了,改一个话题吧,我们去打球。”
星期六还是来了。
康平照镜子时同自己说:你这个人,表壮里不壮,面子上满不在乎,公事公办,实则上前一个晚上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才睡得着。
到了杨公馆,佣人来开了门,请他进去,斟上香茶。
会客室内静寂一片,长窗通向花园,康平伸伸双腿,他有心理准备,杨潇贝这样的女孩恐怕惯叫人等,且先松弛一下。
他自茶几上小碟子取过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康平。”有人在背后叫他。
声音清脆可爱,如一串铃当响起。
康平一紧张,那颗糖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
幸亏只是软心巧克力,否则真会呛死。
是小贝。
她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短裤,头发梳成马尾巴,手中拿着笔记本子。
她并没有迟到,时钟指着四时零五分。
康平已经对她另眼相看。
“你不介意到书房来吧,那里比较舒服。”
康平想:噫,森林泥沼陷阱他都不会计较,更何况是书房。但,这样想无异是太轻佻了,康平涨红了睑。
小贝坐他对面,只距离一公尺左右。
康平可以数清楚她的眉毛。
他不明白何以人类的面孔可以秀丽到这种地步,杨潇贝的美貌震撼全校,连女同学都对她有莫大的怜爱。
有一次小棠说:“小贝的皮肤不知是怎么长的,如一片牛奶膜,白中透红,毫无瑕疵。”
距离这么近,康平也看清楚了。
小贝浓眉长睫,漆黑眼珠,五官榇托得似恰到好处,但举手投足又充满现代,小小的手,细细臂膀,属于纤瘦形,但不知怎地,她的胸前一点不小,需要用宽大的衣服遮掩。
只听得她说:“……一定不能超过限期。”
康平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然要准时交稿。”
“让我们先来计划一下,你打算用谁做主角?”
这一篇功课占三十五分,由两位同学合作,共做一篇采访,图文并茂,限六个星期内交上去。
如果做得好,大考成绩已经有六成把握。
康平笑:“有些同学已经决定哗众取宠,访问清道夫。”
小贝也笑,康平不敢逼视她的笑靥。
“也有人要采访社会名人,像成功的商家、演员、作家。”
小贝问:“你呢,你想访问谁?”
“我不肯定。”
“小孩如何?”
“小孩?”康平一怔。
“是呀,譬如说:一个中等家庭内三年级小学生的心声。”
“太特别了!”康平兴奋地欠了欠身。
“很少有人关心小孩真正需要什么,无疑现代儿量已被物质宠坏,但内心世界倒底如何,还需他们亲口道来。”
“不容易写呵。”
“太容易就取不到分数了。”
“哪一家的孩子?”
“我有两个侄儿,”小贝说:“可惜长住三藩市。”
“我姐姐有个女孩,十岁。”
“好得很,就是她如何?”
“实不相瞒,姐姐与姐夫去年分手,孩子的情绪尚未平复,不知适不适合接受访问。”
“我们当与她闲谈好了,为访问时不必公布真姓名。”
“但是图片”
“拍侧面或是背部,甚至一双大眼睛的特写。”
康平怔怔地看着杨潇贝,她的脑筋好快捷,令康平钦佩。
她忽然问:“永棠她们用谁做主题?”
康平据实答:“我不知道。”
小贝嫣然一笑,“你不准把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
“当然不会。”
“不许告诉永棠。”她微微仰起下巴,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恳求,一点点恐吓,一点点娇嗔。
康平向她保证,“不说。绝对不说。”
小贝很高兴,“明天,我们约个地方,陪你外甥聊天。”
“蜗居地方浅窄……”
“得了,康平,同学之间还来这套,将来出到社会,你才使这十八般武艺未迟。”
有人说过,漂亮的女孩子没有脑筋,这人要打手心。
“我们出去喝下午茶。”
康平随她走到泳池边,饮料点心已经准备好,小员亲手替他调柠檬茶,那一整天,康平脚步浮浮,如踩在九层云里,他在黄昏回到家里。
永棠电话跟看来,她取笑他:“佳人之约如何?”
康平说:“大家同学,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决定人物没有?”
“决定了。”
“能不能透露消息?”
“不能。”
“啐,你不说,我也不说。”
“大家都不说最好。”
“你看你那铁面无私的样子,”永棠笑,“明天去看电影可好?”
“明天我们已经要开始工作。”
永棠吃一惊,“这么快?我不相信,没想到杨潇贝在你督促下进步神速。”
“你们低估了她,她带领我才真。”
“是吗?我不同你讲了,我也要开始忙了。再见。”
可爱的永棠,她一点也没有私心,永远光明磊落。
康平拨了个电话给外甥小自由,他平日很少同她说话,忽忙间只觉得她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很静很乖。
此刻他有点内疚,啧,不是个好舅舅呢。
他约了小自由第二天中午见,先同她吃中饭,联络感情。
姐姐笑,“怎么抽得出来的空档,照顾我们妇孺?”
康平惭愧。
小自由长高许多,脸上偶而会露出落寞的样子,但一当发觉有人注视她,即时会换上礼貌的微笑。
康平问:“三年级?”
“四年生了。”她答。
“功课可应付得了?”
小自由笑笑,“有些行,有些不行。”
他们坐在郊外海滩边一个叫阳台的地方午餐。
杨潇贝来了,花裙子,小上衣,美丽一如蝴蝶。
她并没有带照相机,看见小女孩,十分尊重与她打招呼握手,小自由立即喜欢这位姐姐。
她没有问功课,只是与小孩闲谈。
吃甜品的时候,她说:“一块好蛋糕在生活中太重要了。”
小自由点点头。
杨潇贝温柔的问:“还有什么是生活中不可欠缺的东西?”
小自由想一想:“干净的替换衣裳。”
“呵,那当然。”
“热的食物在肚饿之前已经摆在桌上。”.
杨潇贝的声音更加轻轻,“嗯,说得对。”
“还有,爸爸妈妈尊重我,以及我的朋友。”
康平十分震惊。
十岁的小自由语气完全像个大人。
康平真正呆住。
只听得杨潇贝说:“看我带来什么礼物。”
她自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蝴蝶结,扣在小自由头发上。
小自由高兴极了,“你是舅舅的女朋友?”
杨潇贝笑,“我们是同学。”
她同小自由聊了一个下午。
把外甥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下星期我们再见面好不好?”
小自由喜出望外,“真的?”
“同妈妈说:老时间我们来接你。”
小自由似恢复童真,笑着进屋里。
康平异常唏嘘。
小贝看他一眼,“我们对她动了真感情。”
康平点点头,他暗暗自责,早应该注意到这个孩子,给她温暖。
“原来她跟父亲住的那阵子,一套校服要穿一个星期,所以干净衣裳有那么重要。”
好可怜。
“她父亲老叫她吃冰冷的烟鲔鱼三文治。”
“小孩子很难吃得惯那种调调。”
“她希望有人帮她洗头,希望母亲无需加班工作,希望偶然有人接她放学。”
“有没有希望父母复合?”
“没有,她很实际,亦很聪明,知道此事已无希望。”
康平太息。
“我回去写第一章,康平,下一章你写。”
“好,这次你写她的生活,下次我写她的精神状况。”
“康平,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拿到高分。”
“嗯。”
“下星期我带照相机出来。”
他们在街上分手。
她工作时那种挥洒自如,充满信心,与伙伴有商有量,互相迁就的诸般美德,尤胜她外型。
这位女同学,前途末可限量。
人们如果净把注意力放在她面孔上,损失惨重。
康平约永棠放学后见,小棠忽忽忙忙的来了,只给康平十分钟时间。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小棠似笑非笑的看住康平:“有人碰见你们俩在浅水湾漫步,这叫做功课?”
康平啼笑皆非,“谁这么多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这么多是非,就因为有你这种人爱听。”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下次再听你教训。”
小棠同他疏远了。
康平有点患得患失,原来,他喜欢小棠,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人连自己的心事都不知道,如何盼望他人了解?
平时只当与永棠似兄弟姐妹一般,现在才晓得,不止这个程度,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还有其他。
康平搔着头皮,好不烦恼。
这一篇功课可真的把全班同学搞掺了,没有一丝空闲,平日打球、游泳、看电影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还不够,每个晚上临睡时还念念不忘。
小贝花了三天时间写好第一章。
康平看见之后大吃一惊,太可怕了,做梦都没想过杨潇贝的中文已经已去到那样的程度。
第一章文笔简单,用字浅白,不落俗套,感情真挚,康平只怕他的第二章拍马都追不上。
他开始有心理负担,做事一有压力,便不能放松双手好好的干。
康平对小见说:“第二章由我来做,你不必出来了。”
小贝沉吟一下,“也好,这次你单独见自由,下星期我们才会合,反正我想抽时间去逛书店。”
“永棠也喜欢逛书店。”
“你很惦念她吧?”
“是。”
“永棠真幸福,有你这样的男朋友。”
“我们……”康平想说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但一时不能否认,他牵牵嘴角,维持缄默。
“永棠那种开朗潇洒的性格叫每个人都喜欢。”
杨潇贝的观察力极强。
不得了,康平想,这年头优质女性越来越多,男士们若不加把力,很容易便落后失势。
他问小自由:“有没有想过,长大了想做什么?”
小孩的答案是惊人的:“无论做什么,我都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康平吓一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那样,妈妈的烦恼可以减少。”
“你妈妈的财政状况不错呀。”
自由不出声。
康平发呆,从外甥嘴里,他这个做舅舅的发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
把小自由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姐姐:“一家人,有事为何不说出来?!”
姐姐一怔,缓缓坐下,“你知道父母从来没赞成过我嫁那个人。”
“整件事已经过去。”
“我浪费了六年时间,拖着一个贬了值的身份,与一个稚龄女孩,还能怎么样?”
“父母会原谅你的。”
“原谅?”姐姐倔强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何用任何人原谅,你这话说得太好笑,除了我之外,尚有什么人蒙受过损失,完了我还要旁人原谅?”
“父母不是旁人。”
“没有在患难时支持过我的,统统是旁人。”
康平觉得姐姐太过偏激,这种态度明显地影响了小孩。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父母没有余力。”
姐姐笑了,“那活该他们丢面子,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康平叹口气。
“我们不说这个,你把小自由带到哪里去?”
“我俩看了一场动画电影,吃过午餐,逛了街。”
“怎地好兴致,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你半年也不来一次。”
“以前我错了。”康平很直接的说。
姐姐又觉意外,笑问:“怎么,到此时此刻才决定支持我?”
“迟好过永不。”
姐姐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康平的手。
小自由在一旁说:“舅舅的女友好漂亮。”
姐姐看着康平,“这是真的吗?”
“我有好几个女朋友呢。”康平说笑。
小自由忽然不高兴了,“同爸爸一样,太坏。”
她母亲连忙哄她:“舅舅开玩笑,不是真的。”
这个小孩的心理状况,足可以为一本书。
意外收获是,两姐弟也获得新的了解。
有没有人统计过,托世在同一个家庭成为同胞手足的比率是几分之几?机会应当极微极微,但似乎没有太多人有这一份缘份。
临别时小自由追到门口,“舅舅,下次什么时候来?”
“以后至少每个星期来。”
姐姐笑,“别乱作应允,届时有美来约,立即就推掉我们。”
康平笑,“我带美人一齐来。”
“美人会反对的。”,
“是吗?那就不是美人了,不合标准。”
姐姐笑了。
回到家中,康平一吐为快,挥笔疾书,也不觉得累,一直写,等到抬起头来,天已经鱼肚白。
康平苦笑,从来未试过这样用功做一篇功课。
恐怕,这已经不止是一篇功课了。
他叹一口气,放下笔。
改天再修改填充吧。
谁知杨潇贝不请自来。
康平还躺在床上,母亲满脸笑容的进房来叫他:“有同学找你。”
康平连忙掬一把清水洗过脸迎出去。
小贝买来一大篮水果,正与康母聊天。
看见康平,她说:“伯母说你写功课通宵不寐。”
康平点点头。
“我可以看看吗?”
康平请她到房间。
小贝一边看一边把文中白字、别字、错字全部顺手改掉。
康平听音乐。
半途小棠的电话来了。
她仿佛满怀心事。
“小棠,不是有什么挫折吧?”
“不不不,”她叹口气,“是那篇功课。”
“进行得不顺利,玛莉不同你合作?”
“不是。因为访问一个人,发现许多从前看不见的坏现象,令情绪大为沮丧。”
康平笑,“那么,你所写的,一定不是明星或是歌星。”
“我知道有人访问红女星。”
“开始动笔没有?”
“下星期我们一起写。”
“打算写多少字?”
“不一定,我不打算拖,字数并不代表什么,内容至要紧。”
“说得对,”康平问:“下午要不要出来?”
“我要去找资料。”
“那么改天见。”
小贝转过头来问:“是永棠吧?”
康平点点头。
小贝笑:“不准把题材说出去。”
“绝对没有。”
“都说你会为永棠做任何事。”
“都说?那是谁。”
“诸同学呀。”
康平苦笑。
“康平,你写得太好了,读得我十分感动,这篇功课你真的帮了我。”
“你真客气,把话掉转来说。”
小贝微笑,“我影印一份,迟些拿去打字,钉装好,看上去卖相较佳。”
“别忘记图片编排。”
“是,要替小自由拍照。”
“让我来吧,舅舅替她拍,比较自然。”
“你有没照相机?”
“只有那种小小全自动的。”
“我有拍特写的镜头。”
杨潇贝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还有,要器材有器材。
但是康平心中所牵记的,仍是永棠。
以前天天见着,不发觉,小别之后,特别显形。
小贝的相机与摄影技术均一流,康平由衷佩服。
他忽然想到永棠不懂拍照。
晚上拨电话过去问:“有无难题?”
永棠答:“玛莉可以补足我短处,喂,不同你说了,我们要赶正经事。”
康平茫然若失。
两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完整的报告出来,康平与小贝都有点自豪。
“这不算骄傲,这只是成就感。”
“在人家眼中,也许就是骄傲。”
“人家说什么,不要去理他。”
功课完成,两人的合作关系也告一段落。
小贝说:“康平你真是一位好同学。”
“你也是,小贝,这次合作绝对是愉快的经验。”
把功课交上去之后,两人握手道别。
那天下午,康平跑到永棠家去看她。
她不在家。
他便坐在楼梯上等。
幸亏没到一小时她便回来,看见他,一脸诧异,“你!”
康平站起来傻笑。
“你怎么坐门外,我家的沙发难道不舒服?”永棠怪心痛的,“呆瓜,等了多久?”
“不很久。”
“还不快进屋来。”
“交了功课没有?”
“刚交完回来。”
“现在可以揭盅了吧,你写过些什么,有哪种感慨,都可以一一详细道来。”
永棠凝视他,“你先说。”
康平摊摊手,“从何说起?”
“从杨潇贝说起。”永棠挤挤眼。
“不,从我们的题材说起。”
“你们的主角是谁?”
“一名十岁的小女孩。”
“哎呀,我们找到一位八十岁的老婆婆。”
康平不由得说:“好极了。”
各有各的独门心思,都不同凡响,将来出到社会,不知要历劫多少场更性恶性的斗争,才能应付竞争,做到出人头地。
“先坐下喝杯茶,”永棠停一停,“小贝呢?”
“我怎么知道?”康平坦然无惧。
“你不关心她的行踪?”
“我盯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位小朋友?”
“谁?”
“且听我慢慢道来……”
《求求你离开他》
这一天,同所有的星期五一样,哲芳一到办公室已经觉得疲倦,毕竟是周末,劳累了四天,体力无以为继,她看看其他的同事,他们亦是面无人色的居多。
哲芳苦笑摇头。
小白领生涯不好过。
平常多少要受上司气,同事都在座位边贴着座右铭,什么“百忍成金”、“终朝一日龙穿凤”、“时来风送滕王阁”之类,看了令人既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心酸。
哲芳叹口气坐下来,桌子上一大堆新闻稿,看样子都得在今日做妥送出,也许需延迟到七时才可下班。
桌子上电话铃响,才八点四十五分哪,是谁?
哲芳拿起听筒:“新闻组陈哲芳。”
“求求你!”
哲芳一怔,“什么?”
“求求你!”那边是一把女声,憔悴地、苦涩地、十分无奈地说:“求求你!”
哲芳大惑不解,“求我?”她笑,“小姐,你有什么请求?”
“求求你,离开他!”
“什么?喂喂。”
那边哭了,接着电话切断,线路只剩下胡胡声。
哲芳大奇。
她听得很清楚,电话里有人说:求求你,离开他。
六个字。
很简单,你,是指哲芳;他,是一个男人;电话那一头,是苦主。
她控诉哲芳抢夺她的爱人,所以求哲芳离开他。
哲芳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一笑置之。
不错,哲芳的确有男朋友,但王兹华是她中大学同学,哲芳与他从小相识,她太清楚、了解他了,兹华并没有其他异性朋友。
所以,哲芳经过一番推理,得到的结论是,电话拨错了号码。
可怜的女孩。
哲芳摇摇头,换了是她,才不做这种傻事。
他要走,让他走好了。
再不甘心,再伤心欲绝,也不能纠缠,因为他有权更改意愿;而且,人要自重,然后人重之。
人生苦短,又有那么多要事待办,感情上更应拿得起放得下,否则都不用读书创业了。
十八廿二时热恋过一番应该心足;往后,宜采取较为理智的态度。
一个上午,哲芳把桌上的文件处理掉一半,十分有成就感。
工作虽然辛苦,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的一刹那,哲芳满心舒畅。
在家呼奴喝婢搓牌逛街固然延年益寿,却不能真正算作社会的一分子。
哲芳伸长双腿,吁出一口气。
同事们出外午餐,她取出一只苹果咬一口。
天气炎热,肠胃清一点好。
电话铃响。
哲芳甫取起话筒,便听见同一把女声说:“求求你……”
“小姐,”哲芳打断她,“你搞错了。”
“不,求求你!”
“我不认识你的男朋友。”
“求求你离开我丈夫!”
“我不认识任何有妇之夫!你误会了,请你查探清楚。”哲苦尽量把声音放轻。
那边只是哭泣,无论她是谁,哲芳肯定她精神受到极大的困扰。
哲芳一向对同性非常友善,便劝道:“小姐,你要看开点,生活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人与事。”
她只是哭。
“我要挂掉电话了,请保重。”哲芳放下听筒。
一位女同事过来问:“是谁?中饭时间也不放过人。”
哲芳笑,“是一个无头的怪电话。”
“哦,猥亵性的?”
“不,是一个女人,叫我离开她的丈夫。”
女同事笑:“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没有,世上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要去三败俱伤?”
“好!”女同事竖起大拇指。
“这女子是谁呢?”
“整天骚扰,真的蛮烦的,应付不了,大可报警。”
“不,已经够可怜了。”
傍晚下班,哲芳疲倦间,耳畔似有哭泣声“求求你……”。
神精衰弱,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兹华本来要接她下班,临阵退缩,“哲芳,家母有点不舒服,我们明天上午见。”
已经第三次了,哲芳颇担心伯母的健康,要去看她,兹华又说老人家不想见客。
回到家,淋一个浴,把双腿搁起,松一口气。
明天星期六,情况大好。
电话又来了,莫非是兹华。
不,不是,一开口便“求求你”,哲芳啼笑皆非,“你怎么打到我家来?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号码?同你说,小姐,你弄错人了,我是无辜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
那边根本不理哲芳,自顾自幽幽诉苦:“每个周末他都说母亲生病要外出,其实他另外有人……”
哲芳心一动。
她放下话筒。
这提醒了她。
隔一会儿,哲芳忍不住,拨到王家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王伯母,声音清朗,语气明快,“哲芳?你好吗,怎么不来看我?”
哲芳心中咚一声,老人家哪里有什么不舒服?
“天气热,伯母,你要当心身体。”
“托赖,哲芳,我们都很好,对了,兹华好几个礼拜没来,他公寓的电话老没人接,你看见他时,同他说一声,他弟弟有事要跟他商量。”
哲芳完全呆住。
母亲以为他在女友处,女友以为他在母亲处,结果他两边摆空城计。
王兹华有什么苦衷?
哲芳怔怔地坐在电视机前,视而不见。
若不是神秘女土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哲芳还胡涂着呢。
但是,此刻她已经知道真相,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同兹华走了有五年,哲芳是想同他结婚的……别太多心了,也许他另外有事,不一定有第三者。
深夜哲芳才上床。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了。
“哲芳?”是王兹华。
哲芳立刻问:“你在哪里?”
“在家呀。”
“家?”哲芳狐疑地问。
“哲芳,你听我说,老板叫我到飞机场去接一个日本客人,我不能来了,你自己找节目吧。”
“喂,喂。”
“我就要出门,什么事?”
“令堂叫你同她联络。”
兹华在那边一呆,乾笑数声,“我昨晚才见她来,老人家记性恁地坏。”
哲芳不相信王兹华会睁着眼睛对她扯谎。
“我要走了,我们再说吧。”
哲芳真想扑到他公寓去大兴问罪之师,她气,气得双手冰冷,面颊发熨,她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平日理论多多,一日亲身体验,还不照样手足无措,哲芳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维持镇静。
她做了一杯冰茶,坐在厨房里,拿起早报,发觉一双手簌簌地抖个不停。
哲芳掩住面孔。
她想到那个无名女子所说的:求求你……
不,她不要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要庄敬自强。
电话铃声如箭般剌耳。
哲芳一听到女声就歇斯底里,“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哲芳,你没有事吧,我是表姐。”
哲芳惭愧,“表姐,什么事?”
“有话同你说,一起喝茶,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哲芳已经猜到表姐要说什么。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车子准时抵达。
表姐待哲芳上车坐好便书归正传:“你知道我同王兹华服务的公司有生意来往。”
“知道。”哲芳声音有点僵硬。
“王兹华追求老板的千金你可晓得?”
哲芳耳畔嗡嗡作响。
“通行都知道了,”表姐惋惜地说:“那位小姐暑假回来看见王兹华便表示友善,王兹华把持不住,昨晚他俩齐齐参加宝狮银行的舞会,很触目呢。”
哲芳沉默。
“他还瞒着你?”
“我同意双方冷静一下。”
表姐默默头,“应该的,一男拖两女,成何体统,叫他考虑清楚再说。”
哲芳忽然发觉,她与王兹华晚上已有很久没有见面,上个星期,只与他吃过一次午饭。
笨,太笨了,竟无知无觉地任他摆布。
“哲芳,千万不要跟他吵,一传出去,你的名誉扫地,以后不用见人,非得大方不可,记住。”
“是。”
表姐叹口气,“从头再来吧。”
哲芳惘然问:“那位小姐,长得可美?”
“傻瓜,美女一毛子一打,人家是什么家世,你不想想。”
哲芳长长叹出一口气,“表姐,你送我回去吧。”
“不准,值得吗,不吃不眠,人家照样拥美共舞,何必糟蹋自己。”
“不,表姐,我实在不行了。”
哲芳忽然呕吐起来。
她表姐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她受了内伤,只得送她返家。
哲芳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全身炙痛,像不知有什么毒虫在狠狠啮咬她每一根神经。
哲芳慢慢爬起床,对自己说:拿点现代女性的精神出来,不能就此倒下。
她用冷水敷一把脸,忽然之间,内心通灵,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被抛弃了。
哲芳忍不住痛哭起来。
电话铃催她覆话,这下子可好了,呜咽人对呜咽人,那位太太坚持错到底,“求求你┉┉”
哲芳尖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自己唯一的男朋友都叫人抢走了,你我同是伤心人,不要再开我玩笑好不好?”
那边静了下来。
哲芳问:“你是谁?你可以告诉我,我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被弃之苦,原来我们都是他们眼中的次货,一遇到更好的,他们立刻迎上去,把我们当垃圾,但是这位太太,请你振作,不必求什么人离开他,没有他们,我们一样要活下去。对,活得更好更健康,将来他们会后悔,明白吗?我说的你明白吗?”
那边不答话。
哲芳苦笑,“不管你是谁,多谢你提醒我,否则的话,我还会一直被蒙在鼓内,原来他明目张胆,全世界都晓得了,独剩我这个小丑,我很感激你,早一点知道,好早一点另作打算。”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无。
“喂,喂。”
电话挂断了。
哲芳忽然大笑,笑得流出泪来。
那个神秘的女子本来想诉苦,谁知反而成为哲芳诉苦的对象。世事奇不奇,妙不妙?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来。
她举杯致敬:“祝我重新站起来!”
喝光了酒,哲芳倒下来。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有人推她,“哲芳醒醒!哲芳。”
哲芳睁开眼睛,看到王兹华的面孔。
他总算出现了。
“你再不醒,我就要召救护车了。”
哲芳闻到自己浑身酒味,觉得十分不堪。
“你去淋个浴,我等你。”
是摊牌的时候了。
“门匙何来?”
“自你表姐处取来。”
哲芳拚命用香皂由项至踵洗刷全身,又用药水漱了口,虽然头痛欲裂,已经判若二人。
她坐在兹华面前喝冰冻番茄汁。
兹华不敢看她的脸。
她等他开口,他却像哑巴。
兹华额上的汗越积越多。
哲芳忍不住,“我都知道了。”
这样明目张胆,不知道才怪。
“你要分手,就分手好了。”
兹华一震,仍然无话。
哲芳站起来,“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哲芳……”
”不用解释,一切解释,不外是维护你自己,数我的缺点,我愿意无条件退出,请勿侮辱我的外型、性格、生活习惯,失去你已经足够,勿再令我失去自尊。”
兹华觉得哲芳每句话都说得实实在在,无懈可击,他站起来,鞠一个躬。
哲芳想到五年感情从此泡汤,眼泪似涌,但还是打开大门,送走兹华。
她竟不辨今夕是何夕。
看到报纸,再看天色,才知道是星期日黄昏,胡里胡涂,这些难过的日子不晓得要怎么样的过。
星期一还是上班去了。
两个同事紧张地走过来,“哲芳,有没有再收到神秘电话?”
哲芳无精打采,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
“哲芳,大告而不妙,原来这间写字楼里发生过怪事。”
哲芳一点兴趣也没有,憔悴地低着头。
“哲芳,这个悲剧故事你非听不可。”
“是吗?”
“哲芳,五年前坐这个位子的,是一个抢人家丈夫的女子。”
有这种事?哲芳抬起头来。
同事惶恐地说下去:“那位太太,受不住刺激,自杀身亡;之后,那个第三老就常常接到无头电话,口口声声说‘求求你离开他’。”
哲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瞠目结舌。
“这件事是真的,报纸当头条登过,不到一个月,那第三者就进了精神病院。”
哲芳定定神,“我又不是第三者,怕什么?”
“你好大胆子。”
“许是第三者作贼心虚,疑心生了暗魅。”
“哲芳,我看你还是调一个位置吧。”
哲芳摇摇头,“你们从哪里听来这种神怪故事。”
“老职员全知道,不信你去问问。”
“我不怕。”
“哲芳,人家说,时运低会接触到……”
哲芳打断她,“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天比一天好。”
同事很佩服地看看哲芳,“对,你说得有理,你的态度正确,邪不胜正,让我们开始工作。”
哲芳笑了。
虽然有点苦苦的,但笑容毕竟是笑客。
哲芳人缘好,同事们知道了她的失意事,暗暗成立了多个小组,每组一两个人,每天下班,陪哲芳逛街喝茶吃饭看戏,消磨到十点多十一点,才放她回家休息,免她空虚无聊。
哲芳非常感激,为了尊重爱她的人,天天都玩得高高兴兴。
午夜梦回,虽然尚会悲从中来,但情绪已受到控制。
她没想到还会接到那位太太的讯息。
已经下了班,大雨,电话铃响。
哲芳本来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是尽责,怕也许是哪间报馆查询重要的资料。
哲芳取起听筒。
“小姐,又是我。”凄凄惶惶微弱的声音。
“啊,是你,”哲芳问候她:“这几天好吗?”
“你好吗?”对方反问。
“我很好,谢谢你,听声音应当听得出来,不会是假,我正在适应新环境。”
对方过一会儿才说:“你真勇敢。”
“你也可以做得到。”
“太迟了。”
“胡说,迟好过永不。”
“我很佩服你,有胆量与我说这么多话。”
哲芳笑,“大家都是女性,我应当害怕吗?怕什么?”
那位太太感喟地说:“正人君子,的确什么都不用怕。”
“过奖。”
“我要向你学习。”
“不要客气,你若果闷,便打过来聊几句,我很高兴你已搞清楚我不是那个第三者。”
“骚扰你了。”
“别放在心上。”
“谢谢你宽宏大量。”
“这位太太,我劝你一句,无论那第三老是谁,都无关宏旨,不要再去研究。”
她又沉默一会儿,“陈小姐,你真正磊落,真正潇洒。”
哲芳苦笑,“背后也很多眼泪的。”
她们暂时道别。
女同事问:“谁?哲芳,你当心点。”
哲芳答:“是一位苦恼的女同胞,你们别多心了。”
“你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样才好,也许她是我们大老板的太太,就因为不知姓名,所以才讲得痛快。”
“这么奇?”
“嗳,讲多了,有默投机。”
女同事摇摇头,不置可否。
那天买不到戏票,哲芳提早回家。
买了两双新鞋,她在试穿。
王兹华知道后会怎么想?陈哲芳失去了他,还不是茶照喝街照逛,一切如前。
门铃响,哲芳惊奇,这会是谁?
她去开门。
们外站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孕妇,廿多岁年纪,打扮得很整洁,怯生生说:“陈小姐,怨我冒昧。”
哲芳说:“我知道你是谁,请进来。”
她手上提着糕点。
“你看,陈小姐,我怀着他孩子,却遭他遗弃,你不怪我到处诉怨吧。”
“我无限同情。”
“陈小姐,我本人姓周。”
“周女士,请坐。”
“我已经决定搬出来,把孩子养下,从头开始。”
“好极了,需要帮忙的话,告诉我一声。”
“你已经帮我很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告诉你,以后我都不会再麻烦你。”
“你还没告诉我,当初怎么会拨错我桌上的号码。”
周女士抬起头,目光有点诧异,随即说:“误会,纯属误会。”
“那么,就让误会持续好了,我不介意与你聊天。”
“不方便的,所以我今晚来道别。”
“你要到别的地方去?”
“有一位亲戚在外地,我打算去投靠他。”
“你要照顾自己,还有,别忘记我这个患难之交。”
周女士点点头,“时间不早,我要回去。”
哲芳披上外套,送周女士到楼下,看见司合,打个招呼,叫了车子,看着她坐好,才回家。
周女士送来的糕点十分香甜,哲芳吃了一角。
当时哲芳不觉有什么不妥,觉得疲倦,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才发觉疑点甚多。
也不是不能解释的,能找到陈哲芳的电话,就能得到她的地址。
那吃剩的大半个蛋糕,却在一夜之间霉烂了,哲芳只得把它扔掉。
上班时见司合还没有落更,便向那老头颔首,叮嘱道:“假使昨夜那位太太再来,马上通知我。”
老头莫名其妙,“哪位太太?”
“昨晚与我在这里等车的年轻太太。”
老头吃一惊,“陈小姐,昨夜十点多你一个人下来站了十分钟似等人模样,后来又走开,我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车子。”
老眼昏花,哲芳不去与他计较,自顾自上班。
周女土以后要是真的不同她来往,她会想念她。
到了写字楼,发觉那两位最亲厚的女同事正在交头接耳。
哲芳笑问:“什么事?一讲是非,特别精神。”
她们抬起头,“咦,哲芳,你倒是神清气朗,一睑的乌云散得无影无踪。”
哲芳咛道:“你们才乌云盖顶!”
“真的,前些时候,你气色好坏。”
“废话连篇,办公时间已到,老板要骂了。”
“我们找到旧报资料,影印一份,在你桌上。”
“什么资料?”
“喏,那宗三角恋爱。”
“呵。”
女同事说:“那个姓周的女人真可怜。”
姓周?这么巧。
“从照片上看,长得还真清秀。”
哲芳怔住。
那份报章的影印本就在哲芳面前。
哲芳考虑了三分钟,把纸张团皱,扔到废纸箩去。
她不想知道那么多。
周女士帮了她,她也帮了周女士,就是这么多。
周女土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哲芳不理,也无意去追查。
哲芳相信她没有恶意,不管她是谁,她们曾经交换意见,共渡感情黑暗期。
哲芳祝福她。
《小邻》
打了电话给丽玲。
她那个佣人,说她不在。
最近她是越来越难找了,老是不在家。
说怎么也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可以老找她不到。
那女佣人的“汪小姐不在”,使我觉得心烦。
我讨厌人家这样敷衍我,尤其是一个女佣人。
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也是丽玲数千追求老之一。
丽玲才一个人,住在一层屋子里,何必要这么排场。
要佣人来干什么呢?这年头的佣人又不便宜。
她生活得这样舒适,给我自卑感。
难怪她常说:“家杰,不是我不肯嫁给你……”
她一定是嫌我经济情形不好,我很明白。
不过她看中我,我也应该觉得荣幸。
她说她很喜欢我,这我相信,否则她没有必要与我在一起,与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是一个穷画家。
但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头,两间房间,一间乱得垃圾堆,一间睡人。
比起丽玲的家,可差远了。
但是我拒绝到她的家里去,一坐到她那间铺天津地毯的客厅,我便有种吃软饭的感觉。
我跟她说过,“丽玲,你要见我,便来这里,别把我当其他男人,会像一条狗那样的跟在你身后。”
我那样对她说过,她对我算是相当服贴的。两三年来,我与她一直是这样。
很高兴最近这一年,我终于挣到了一点名气。
丽玲也替我高兴,我看得出那是真的。
只是她自己,一个女孩子,担任什么经理的位置呢?
若真是经理,倒也罢了,但是那家化妆品公司,只不过是支她一份高薪,然后叫她去参加一些无聊的宴会,做一些类似公共关系的工作。
这些在我眼里是无聊的,但是我既然养她不起,她做什么职业,我也无法干涉。
周末找她不到,我觉得心烦。
她有时候,会到这里来请我吃一顿饭。
有时候,会弄咖啡给我喝,她很能干。
廿六岁的女孩子不太小,但是成熟。
我比较喜欢成熟的女人,丽玲与我同年,但是相形之下,我是比较孩子气的。
也许隔一个钟头再打一次电话吧。
我脱了鞋袜,双腿搁在茶几上,休息着。
这些日子,真是很累的,一共卖出了三幅画。
成绩真的不错。我开心地想,虽然到今天,画已经变货品了。
我叹出一口气。
我跑过去开了电视,倒了一杯甜酒。
一个人清静点也是不错的,我想。
至少我知道丽玲也许会想念我。
就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手拿起。
“家杰?”那边传来清脆的声音,正是丽玲。
我叹口气,唉,这年头,没电话怎么活啊。
“丽玲,上哪去了?”
“没有,公事,在喝下午茶。”她说。
“你倒快活,”我酸溜溜的说:“我呢?”
“别说风凉话好不好?陪老头子谈生意有什么快活的?”她反问。
“老头子的运气一向好。”我说。
“可不是。”她也笑了。
“今天晚上行吗?”我问。
“晚上再说,你乖乖的在家里,知道吗?”
“我哪一次不是乖乖的在家里阿。”
“好了,再见。”
我挂上了电话。
我松了领带,解了衬衫钮扣,洗个冷水澡吧。
正当我开了莲蓬头,涂了一身肥皂的时候,猜什么?就像电影里那样,门铃响了。
谁啊?
我抓起一条大毛巾。送汽水?不会。报纸?不会。
我裹好身体,的脚,又弄湿了地毯。
我拉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又关好它。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子!
我定定神,又拉开门,这次开得很少。
“什么事,找谁?”我问。
门外那个女孩子笑笑,“你姓张吗?”
“是。”我说。
任何人都会知道我姓张,我大门上贴着一个“张”字。
“我住你隔壁。”她说。
“隔壁?”我问。
“ a座。”
“啊,”我说:“新搬进来的?”.
“唔。”她点点头。
“有什么事吗?”我怀疑的问。
“我们家的冰块用光了。你有冰箱吗?”
“有。”
“借点给我?”她递过来一只冰桶。
“这——你进来好吗?”我问。
“好。”她一脚踏进来。
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于是马上走进房间。
再尴尬没有了,我匆匆忙忙的套上一条粗布裤子。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她坐在客厅里,看着我笑。
我也向她笑笑。
“厨房在这里。”我说。
她站起来。“对不起,”她说:“我看得出你在洗澡。”
“没关系。”
“太不好意思了。”她说。
我拿出了冰格,替她把冰倒在桶子里。
她很年轻,实在还是个孩子,有点瘦,但是很漂亮。
眼睛圆滚滚的,头发梳两条辫子,额前勒一条珠带,好像印第安人。
天气已经这么凉了,她还穿着薄薄的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
我想丽玲早就把皮大衣给披出来了吧?
她是娇美的,两条腿的线条很美,我猜她大概是十七岁。
她笑笑,“谢谢你。”
“不客气。”
“我们家开舞会,你有兴趣过来吗?”她问。
“我?”
“是的,我们会欢迎你。”她很诚恳的说。
“我不过来了,我等一个朋友。”我说。
“啊,”她看我一眼,“那我过去了。”
我替她开了门。
小女孩走出去了。
关上们我松口气,连忙脱了衣服再洗澡。
冲干净了以后我精神为之一爽,连忙开了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这种天气真舒服,我告诉自己。
电视上在做的节目,也实在不错,我看得入神。
一会儿丽玲会打电话给我,我想,再好没有。
我要养足精神陪她去玩一个晚上。
然后在她高兴的时候,我会再把那个已经提过一百余次,不再新鲜的问题:“你嫁给我好吗?”
她终有一次会答应我的,因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基本上她是喜欢我的。
我想到这里,自得其乐的松一口气。
然后门铃又响了。
我跳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
我去开门,又是那个穿红裤子的小女孩。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又没冰了?”我问。
“不,”她也笑,“我请你吃蛋糕。”她说。
“蛋糕?”我发觉她手上真捧看一碟子蛋糕。
“我生日。”
“啊!”我恍然大悟,“请进。”我说。
我接过了蛋糕,请她坐下。
“不好意思,”我说。
“你根本不晓得嘛。”她还在笑。
她那种笑,纯得惊人,美得天真。
“让我看,我应该送什么给你呢?”我问。
“什么也不要。”她笑说。
“这样吧,”我拿起一个瓷瓶,“这是我自己做的花瓶,颜色不错,收下它如何?”
“自己做的花瓶?”她笑出来,“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做花瓶,你干什么的?”
“岂止花瓶?我还做银的戒指,项链,画画,”我说:“很多东西。”
“干么?”她问。
“为生活。”我耸耸肩。
“你是艺术家吗?”她问。
“岂敢。”
“我觉得你是,你有长头发。”她天真的说。
“现在每一个人都有长头发。”我告诉她。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她忽然说。
“是的。”我承认。
“我叫容儿,”她说:“姓王,三划的那个。”
“啊!很好听的名字。”我说。
“你叫张家杰,是吗?”
“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呢?”我问她。
“看门人告诉我的。他说你常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抬上抬下,弄得一团糟。”
“他自己才糟呢。”我说。
她哈哈的笑起来,像听到了最好的笑话。
她是一个容易讨好的小女孩,我这才发觉。
“你那边有很多客人吗?”我问:“不去陪他们?”,
“没关系。”
“今天是你几岁生日?”我问。
她手里拿着我那只小瓷瓶,翻来覆去的着。
“十七岁。”她答。
“恭喜你。”
她抬了抬眼,笑了。
她有很好看的眉毛,脸上一点化妆的痕迹都没有。
左边脸颊上有一颗红痣。她笑起来很有趣。
我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她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会替我画像,会吗?”她问。
“没有必要,我画得不好。”我客气的说。
“你小器而已,”她说:“不肯替我画。”
我一呆,很久没听到这么爽直的话了。
我又看看她说:“画像是那么俗气的一件事。”.
“我承认。”
“那就好了,乖乖的回去陪客人吧。”我说。
“好。”她拿起那个瓷瓶,走到门口。
我再一次的替她开了门——
我的妈!
丽玲就站在门口,她的双眼瞄了我一下。
“丽玲,你怎么来了?”我问她。“这么快?”
那个小女孩向我说:“再见。”她也在看丽玲。
“再见再见。”我连忙把她推出去。
她走开了,我把丽玲拖进屋子里,松口气。
“谁呀?”她问我。
“隔壁邻居。”
“很漂亮的小女孩,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今天才认得的——好了,你别傻了好不好?”,
“我傻?”她转身问,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你疑心什么?”
“我没有呀。”
“那只是个小女孩子。”我告诉她。
她笑了,“我也看得出来,你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我怕你误会。”我告诉她。
“才不会呢。”
“外头冷吗?”我替她脱下外套,一边问她。
“还好,不过这种月份,也该披件外套了。”
“是的。”
她看我一眼,长长的假睫毛闪了闪。
丽玲的妆化得很好,但是始终给我一种浓艳的感觉。
浓艳有什么不好呢?我问自己,她是美丽的。
身上的一套米色套装显然是新做的,价钱一定贵。
我将她的外套放好。
丽玲的头发今天往上梳髻,戴着珠耳环。
“怎么?”她故意问:“看我什么,唔?”
“着你怎么会这样美。”我告诉她。
她笑了。
“就快卅岁啦,还美?”她嘲笑地说。
“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就来了!”我问她。
“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说。
“我真的很喜!谢谢你,丽玲。”我说。
她踱着步,问我:“怎么有块蛋糕?”
“刚刚那个小女孩拿来的,她生日。”
“顶可爱的。”她看着我。
“什么意思呢?”我苦笑,“你又来了。”
“我多心了吗?”她问我,“有没有?”
“当然有。但是我情愿你多心,这表示你妒忌。”
“谁妒忌?”她笑。
“你。”
“去你的。”他骂。
“几时嫁给我?”我问.
她装作没听见,低看头。
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回答我。”我说。
她还是不响。
丽玲的眼睛低垂着,眼盖膏在闪着绿光。
我吻了她一下。“回答我。”我再说了一遍。
“你怎么搞的?老想这些。”她有点不悦。
“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说:“我爱你,向你求婚。”
“我已经把答案告诉过你好多次了。”
“但是我总希望你回心转意。”我站起来。
“将来再说吧!”
“还嫌我的经济情况不好?”我问她。
“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问:“你讲呀。不爱我?”
“傻子!”
“那是干么呢?”我问。
“唉你,别逼我好不好?”她叹口气。
“丽玲,你到底在想什么?”我问她。
“你不会了解的,”丽玲说:“杰,我们不说这个。”
我的情绪已然低落了,只抬头向她看一眼。
“瞧你的艺术家脾气又来了。”她哄我。
我不去理她,将我的酒一口喝光。
“有什么意思呢?”她问:“我老远赶来,看你的脸色。”
我不出声。
“别这样好不好?”
她皱上了双眉。
“丽玲,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随你。”
“我们找一间好点的餐厅?”我提议。
“随便你。”
“丽玲,起劲一点好不好?”我劝她。
“怎么不起劲了?”她看着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丽玲,别这么说话。”我摇着头。
“杰,有时候,你真令我心烦。”她说。
“好好,对不起,行了吧?”我说:“向你道歉。”
“杰,你看看我们俩的性格,可以结婚吗?”
她脸上一片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闷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总要想点理由出来,证明她不可以与我结婚。
我燃起了一枝烟。
“我们今天不要吵架,行吗?大家忍一忍。”
“好。”她站起来,走到大门那儿去。
“喂,你干么?”我一手拉住了她。
“我回家去,”她说:“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这间屋子,挂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杂货店。”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这是我的出品。”
她摊摊手,“杰,为什么你不可以学学做生意?赚点钱,将来你的妻子也可以有点生活保障?”
“你嫌我穷?”我嚷。
“我不与你吵,我回家去了,你要见我,到我家来。”
她一手拉开门,便出去了。
我追她到门口,“丽玲,今天是你先发脾气,记住!”
她已经走进电梯里去了,我呆呆的看着她。
天杀的。总是这样,因为一、两句闲话,便与她吵起来了,真不值得。
应该追下去吗?我问自己。
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失神的靠着门,靠在门框边。
我听见笑声,转头一看,那个小女孩正盯着我笑。
她用手掩着嘴。
我向她指指,“干什么?”
她摇摇头。
“幸灾乐祸。”我指控她。
“你的女朋友?”她站得远远的问。
“是的。”我双手撑着腰。
“很美丽。”她说。
“算了。”我扬扬手。
“为什么吵架?”她问。
“小孩子不应该太多事。”我说。
她笑,“不与你争,你们这种年龄,总喜欢叫人小孩子。”
“你的客人呢?”
“回家了。”
“不相信,大概还有疯狂舞会吧?”我问。
“没有啦!小孩子哪敢开舞会?”她说。
我笑了,她是个十分有幽默感的小孩子。
“父母呢?”
“在房间里。”她说。
“你不是个淘气虫吧?”
她又格格的笑了起来。
她问:“什么叫做虫?毛虫吗?”
她的一只手指含在嘴里。
我真的被她逗乐了。
“搬进来多久啦?”
“一个月,早就见到你了。”她告诉我。
“在哪儿上学?”我问。
她说了学校的名字。“最后一年了。”她声明。
“我们做个小朋友吧。”我伸手。
她老远走过来与我握一握手,她的眼睛明亮动人。
我有点感动。
“好,改天见。”我说。
“改天见。”她笑笑。
我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本想去找丽玲的,后来一转念头,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免得宠坏了她。
我拿出了油彩,又不想画画,于是掏出了武侠小说,仔仔细细的看起来。
我奇怪丽玲在做什么。
大概她也在想我,像我想她那样。
那该是很好的事情,呕了气便暂不见面。
等好了便再有说有笑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可以忍受丽玲一切的毛病,因为她对我不错。
几年来她始终只有我一个男朋友,这是我知道的。
只要她单独对我一个人好,即使脾气坏一点,又如何!只要她心里喜欢我就行了。
我自得其乐的看了半天书,很舒服的睡着了。
第二天还要去一次画廊,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清早我便醒了。打个电话给丽玲吧,我想。
可是那个可恶的佣人又讲:“汪小姐不在。”
她那个可怕的声音,使我不想听。
再听大概画也画不出了,我挂上了话筒。
算了,稍迟一点再打吧。下午也可以。
星期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早。
也许到理发店去了,我想二定是的。
到了画廊,他们告诉我又卖出了三幅画。
老板开了一张支票,为数甚钜,我兴致更高了。
想把这好消息告诉丽玲,但是又找她不着。
袋了支票,我又走到路上去,画卖出了当然好,只是又变了货品。
回到家里,我才吃早餐,面包做三文治,再开罐头。
我看看那张支票,发着呆。
画能变钱,固然好,结婚得用钱,是事实。
我有种感觉,丽玲始终是嫁给我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叫她吃苦,非得卖画。
我的天。
当初我的理想不是这样的,为一个女孩子我改变了。
不过为丽玲很值得,我这样想。
我吃完早餐,又拍出了油彩,想了半天,又放下了笔。
我并不讲灵感,但是我讲心情。
今天心情,我不想画。
我就是这样,赚不了什么大钱。
我有点静,坐看很是寂寞,我想丽玲。
昨天或许我应该叫她留下来的,真的。
今天把她找到,得好好的哄她回心转意。
就这样。
我坐着坐着,门铃响了。
我向自己微笑,已经猜到一半是什么人了。
我拉开了门。果然是她站在门口。
“啊,小邻居。”我说。
她站在门口,“你好。”她就这么走进来了。
“你有空?”我问:“什么事?”
她在我的藤摇椅里坐了下来。看看我,然后耸耸肩膀,不说什么。我看她的情形,一定是不开心了。
这种孩子,老是闹情绪,不去睬她,让她自己静着坐一会儿,也就没事了,我那么想。
我自己管自画画,拿出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忽然之间,她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问:“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她摇摇头。
是的,十几岁的孩子,总爱作“我有难言之隐”状。
她不会是例外,见过她两次,我也知道她一点了。
她一定是个顽皮孩子,我得当心一点才好。
想到这里,我是戒心的向她看了一眼。
但是她正在拿着我的油画刀细细加以研究,睁着眼睛,全神贯注,那种天真,叫人心软。
我递给她一盒糖。
她看了我一眼,拿了一颗含在嘴里,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一颗糖就解决了心事。
其实她有什么心事呢?大不了是与母亲闹意见。
而母亲总是不给她晚上太夜回家之类的,还用问?
我看看她,笑了。
幸亏我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否则倒也是够头痛的。女孩子一到了某种年龄,老会时发脾气,一时高兴。看样子这位王小姐情绪已经好转了。
现在我只要等她开口便行啦。
果然,她问了,“这是什么?”他指我的书问。
“一只苹果。”我故意与她胡扯。
“苹果?不像。”她蹲下来看,“是苹果吗?”
“你仔细看看就像了。”我说。
“哈,还是不像。”
“不像就算了。”我笑着放下画笔。
“我在这里,妨碍你吗?”她好像有点察觉。
“有是有一点,只要不天天这样,倒无所谓。”
电话铃响了。
她要跑进去接听。
“喂喂!”我要喝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她拿起话筒,喂的一声,然后说:“找你。”
我瞪她一眼,“当然是找我了!”我说。
电话是丽玲打来的。这一下子我麻烦了。
她什么都不说,先问:“那是谁?”
“丽玲,你好?那是……”
“模特儿吗?”她问。
“是的。”我只好说:“模特儿。”我怕解释。
“你又开始画人体了?”她在那边更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真糟糕,“想而已,叫朋友介绍她来看看合不合适。”
说谎就是这样,越说越大,无可收拾。
“我不让你画人体!”
我说:“好的,丽玲,绝对听你话,我叫她回去。”
“马上叫她走。”
“得了得了。”
“肯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的,不会是好女人。”
“是,丽玲,我马上叫她走。”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你这人,花样越来越多,昨天叫你来,为什么不来?”
“唉,又被你推了一次,心情不好。”我说。
她的心情软了下来,“那么我晚上来吧。”
我乘机说:“带点菜回来,煮饭给我吃。”
“被你烦死了!”她笑,“好好好,我来了再说。”
我把电话挂断,捏了一把汗。
我对容儿说:“你呀,下次可别再乱听电话。”
“啊。”
“记着。”我再说。
“你何必那么凶呢?”她说,“你女朋友妒忌吗?”
“非常妒忌。一我说。
“她是你要好的女朋友?”她问。
“是。”我答。
“你们几时结婚?”她又问。
“不晓得。”我说,暗自叹了口气。
“她很美丽。”她说。
“谢谢你。”
“不过我好像以前也见过她。”她说。
“不会吧?怎么可能?”
“是的,一定见过,不过忘了在哪儿了。”
“那也算了,想起来再告诉我好了。”我说。
“好,我一定会努力的想,否则你会以为我撒谎。”
“你怎么这样多心!”我说。
她笑笑,“因为你刚才骗你女朋友。”她说。
“骗?我可没有骗。”
“说我是模特儿,马上叫我走?”她笑。
“算啦。”
“为什么不对她说老实话呢?”她问我。
“因为女人没有一个是爱听老实话的。”我说。
“胡说。”
我说:“你乖乖的坐着,否则我真的要叫你走了。”
容儿气鼓鼓的说:“那我走好了。”她站起来。
我摇摇头,“好吧。”
“而且你还没有吃我的蛋糕。”她说。
“唉,真的给你怀死了,快点回去吧。”
她自己开了门,走了。把门关得很响。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从来没见过那样顽皮的女孩子。
不但顽皮,而且任性得很。
所以我说过我不喜欢大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子喜欢给人家受莫名其妙的气,丽玲不会这样对我。
丽玲是成熟多了。
所以我死盯着丽玲不肯放松。
想到丽玲,我心里有无比的满足。
可是当然丽玲也是人,她也有她的缺点,她的缺点美不肯与我结婚,我不明白她。
照我们现在的情形,她实在是应该嫁给我的了,可是她又不嫁,既然不嫁,却又为我吃醋、烧饭、烦恼、生气,为什么?
我不了解她,实在不。
算了,总之她与我在一起,便已经够了,我自己也根本是马马虎虎的一个人。
再说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年头的男人没有一个肯结婚或是想结婚的,除了我。
也许因为丽玲实在太好了,我才有这样想法。
她不喜欢我画画,但是我做了这一行,她也尽量帮助我,甚至介绍顾客给我。
她帮我忙,帮得很是高明二点也没有给我自卑感。
我感激她,这几年来,我给了她什么呢?一点也没有,我有什么能力呢?
我又拿出了那张支票,看了看。我应该给她去买一只戒指,不管怎么样,我送是送定了。
我看看表,时候还早,可以去一次。
要不要去呢?
丽玲是很熟这一行的,她自己的首饰也不少,但是我的心意,始终是我的心意。
我还是决定自己去买一只戒指,令她惊奇一下。
我想好了以后,马上穿衣服打领带。去买这一类东西,最好穿得整齐一点,否则会被人误会我是去打劫的。我总共才那么几套西装,我挑了一套最好的,然后把头发梳好。
近年来我是有点胖了,穿西装似乎比以前好看。
我袋了那张支票出去,叫了部车子到银行。
似乎也有必要买一部小车子,丽玲会喜欢。
她并不是享受主义,但是小车子也不能算享受,不过令人生活得舒服一点而已。
怎么搅的,我问自己。本人不是最喜欢走路的吗?怎么现在要想到买车子呢?
都是为了丽玲,买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她。
我有一点牺牲伟大的感觉。
但是讲到爱,便不能提这些了。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连钻石在什么地方卖的都不晓得,不过我取了钱,不做也得做,于是挑了一家很漂亮的珠宝店走了进去。
店员招呼热烈,拿看几十只戒指给我看,大部份都是设计得极俗气的,看得我不愿意看。
我只好挑了一只清秀点的,价钱一说出来,吓坏人。
我将小盒子藏在口袋里,得意洋洋走出去。
丽玲看到,一定惊喜极了。
我一路走,一路开心,心里并且在计划,该买一部什么车子。
我开车开得还真不错呢,丽玲会欣赏这一点的。
我在路上荡来荡去,老觉得时间还早,我又喝了一杯红酒,等丽玲来烧菜的时候,我们有点东西喝。
回到家里,我发觉自己已经出来一个多钟头了。
一到门口,我呆住了。
丽玲已经站在门口,杏眼圆睁地瞪着我。
“你……”我指着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气问:“吓,说!”
“我……”我看她站着,地上又放满了蔬菜鱼肉,晓得她到了已经不少时间了。
“叫我等了半天,你搅什么?”
“丽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先进屋子去再说。”我连忙开了门。
“我不进去了!”丽玲的脾气真大。
“为什么呢?你进去,我解释给你听,你就不生气了。”我硬要把她拉进去。
我推了她进屋子,又把菜给她拿进去。
“丽玲,你的脾气也实在太坏了,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叫你等我的,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来。”
“你去了哪里?说!”她气愤的说:“是送那个模特儿回家,是不是?”
见鬼的,那里来的模特儿呢?
“我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来要当作神秘礼物的,现在可不行了。”
“你买了什么送给我?”
我只好自口袋里掏出那只小丝绒盒子,送上去给她春。
丽玲疑惑的接过了。
“什么?”她问:“戒指吗?”
她打开来一看,呆住了。
“是戒指,”我说:“送给你的。”
她忽然说:“傻子,你怎么会忽然想到……”
“没什么,应该送你也很久了。”
“在什么地方买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赚来的钱,他们又卖了我几张画。”
她笑了,“我似乎错怪你了,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也别再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是吗?”我说:“怕我买不起?”
“没这种事。”她说:“我不想你花钱。”
“戴上它,看看好不好。”我说。
她将戒指套上,“很好者。不过你应该与我一块儿去挑选的,是不是?”
“我想令你惊奇一下。”
“我是惊奇了。”丽玲说:“但是,杰,你的钱应该储蓄起来,是不是?”
她一连的几个是不是,使我心里不怎么痛快。
丽玲难道不表示开心吗?她应该的,但是她并不表示她是高兴的。
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于是我说:“丽玲,我们开始烧饭吧。”
“不,”她说:“我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到我床上去躺一躺?”我问。“也好。”她说。
“去吧。”
她脱了鞋子,笑道:“对不起。”
她进去躺下,我在旁边看书,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说着话。起初她还答我几句,但是不久她便睡看了。
这人,她到底在干些什么?累成这样子,待她醒来,我倒要好好的问她一下。
丽玲这一觉,睡得真甜真长,六十分钟以后,我发觉我肚子已经饿了。
推醒她,叫她弄饭,似乎是很残忍的,于是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搬到厨房去,一样样的洗干净,尽我的能力煮好。当然不会像丽玲弄得那么好吃,但是也不会太差。
之后我接听了两个电话,都是画廊来催货的。
“货”,我也只好那么说了。只要能赚钱,“货”就是货吧,有什么关系?
我的人生观是大大的转变了。
等我的饭菜已经煮得差不多了,我才去看丽玲。
她转了一个身,没说什么,又想再睡。
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睬我。
“丽玲,”我叫她,“丽玲。”
她睁开了眼睛,合着我。
“起来吧,时间到了。”
“我睡了多久?”她低声的问。
我吻了她一下。“一个半钟头了,小姐。”
“哎呀,我的天,我不晓得!”她跳起来,“我要弄饭给你吃了,不然你可会要生气啦!”
我笑笑,“另外一个惊奇——饭已经弄好了。”
“什么?”她这一次真的惊异了。
“猜不到吧?可以吃哦。”
她笑了。“杰,真对不起你。”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我也笑。
她拨了拨头发,坐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累起来的,也许是?工作太累了。”
我想到她也真的是很累的,一个女孩子,为了养活自己,出去东奔西跑的,有时候还得展览笑容,这种工作,并不易为呢。
“丽铃,”我说:“你也辛苦了。等我赚够了钱,你嫁给我吧,也不要出去做事了。”
她呆了一呆,然后微微一笑,“等你赚够了钱?几时呢?怕还要等很长远吧?”
我自尊心受伤害了。
丽玲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怎么不是侮辱我呢?你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发财,养你不起,对不对?”
丽玲叹口气,“你这人,怎么这样横蛮?”
我跳起来,“你要嫁有钱人,自不用等,大把现成的有钱人在那里,凭你的相貌,还怕没人要?”
丽玲气了,“你说什么?”
“说实话!”
“杰,你这个人不可理喻,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在迁就你,你难道没有发觉?”
她怒气勃勃,我忽然后悔了。
她说得对,她一直在迁就我,有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的?我的确没有结婚的条件。
如果她要嫁有钱人,不用我提醒,她也早嫁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马上低下了头。
“你这个人!”丽玲气得直摇头。
“丽玲,对不起。”我站起来摊开手。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我干么要坐在这里听你侮辱?”她一手抓起外套。
我发急了,“丽玲!你留下来,你别走,我们好好的吃饭,为什么又吵架呢?”
“问你。”
“丽玲,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连忙笑,“是我不好,丽玲,的确抱歉。”
“常常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她又坐了下来。
“丽玲,这是最后的一次。”
“好,你自己记着,最后一次。”她仅一口气。
“丽玲,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说:“我们吃饭。”
我连忙走到厨房,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才把碗筷拿到客厅里放下。
丽玲看着我,晓得我是真的后悔,仍是朝我偏了偏嘴。
“叫我怎么向你赔罪呢?”我低声的问。
“少爷,以后别再发脾气好了。”
我拿出了菜,丽玲与我默默的吃着饭,她忽然说得很开心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老有点不舒服。
我想到好事多磨这句话。忽然间我有点灰色的感觉。丽玲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默默的吃着饭。
人家说谈恋爱不可以谈得太久,否则事情一定会出错。我伦春丽玲一眼。
我们会吗?
她使我寝食不安,丽玲如果知道我对她那份心,她也许就会嫁给我的。
我今天实在不再想谈这件事了,吵架之后,讲话不由得不小心,太小心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吃完了饭丽玲要帮我收拾,我说:“别客气,丽玲,让我自己来。”
“也好。”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是怕做这种事情的,而且她在自己家里,也绝对不做,她有佣人。
但是到我这里来,她还是什么都帮我做的,有时候收拾一下地方,有时候洗一下东西。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我绝对相信她的薪水比我赚得多,而且固定得多。
娶这么一个太太,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心理负担,尤其是我,我觉得自己太不中用。
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清高,钱赚得多不多,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心里舒服。
但是现在为了丽玲,我很想发财。
不但是想,而且想得非常厉害。
我为自己这种可怕而庸俗的想法表示难过。
丽玲大概不晓得我心中矛盾吧?她不晓得。
如果她肯嫁给我,我愿意放弃心里一切理想。但是她又是这样拖着,使我无从选择。
这此一百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她是我生命全部,也许不对,但至少百分之八十。那也够了吧?
丽铃这时候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
翻得无聊了,她抬头向我看了一眼。
“要出去走走?”我问她,“看电影?”
“不用了。”
“怎么,累?”
“是的,我想回家去了。”她伸了一个懒腰。
“你刚才不是睡遇了吗?”我问她,“还累?”
“不晓得,也许越睡越困了。”她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回去。”我对她说。
“明天还要上班。”她淡淡的说:“一早要起来。”
我一想,倒也是事实,早上要起来,不如让她早点回家去算了。
“好吧,”我说:“我送你下去。”
“不必要了,现在时间还早,你怕有贼?”
“让我送你吧。”
“随你。”
我与她出了房间,关上门,送她下电梯。
到了门口,碰见了那个姓王的小女孩子。邻居到底是邻居,常常见面。
她看见了我,“嗨”的一声,笑着走过来。
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丽玲,连忙吐了吐舌头。
丽玲朝我看了看。
她又朝我看看。我还是不出声。
她叫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我原本要叫她妒忌一下,但是她没有一点点妒忌的意思,倒叫我大失所望。
我觉得她应该叫我马上送她回家才是,免得我与其他的女孩子攀谈。
但是她不怕,她对我似乎太有信心了。
当然,我告诉自己,女朋友对我有信心,是一件好事。多少人会羡慕我。
但是我觉得丽玲对我不是有信心,而是不在乎。
她真是不在乎吗?有一点这种意思。
但是如果不在乎我,这些年来,干么又要与我在一起。
要是这种问题再搁在我心里,我再不会有心思工作。
我多心得像个女人,老天,怎么办好。
我按了电梯,回上楼去,心中暗暗决定,下次丽玲来,我说什么也不再跟她吵架了。
到了门口,我一怔。
“咦,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问着。
那女孩子又站在门口了。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女朋友走啦?”
“当然,你看你是不是说废话?你不是亲眼看着她走的吗?还问呢。”
她笑笑,“我是故意的,我想见见你。”
“见我干么?”我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你有空吗?”她边问边又跟了进屋子。
“空是有的,不过心情非常不好。”我说。
“那我坐一会儿就走。”她说。
“你这小孩,怎么乱到陌生男人家去坐呢?难道不怕?”我笑着问她。
“怕什么?”她不明白的问。
她这样天真,倒使我无从答覆,我的天,我能再问她,“你不怕色狼吗”?
这真是困难的一件事。
她随即又说:“啊,我明白了,我并不怕你,对不起,我看出你是一个好人。”
“咦,奇怪,看出我是一个好人,又何必说对不起呢?”
她抿着嘴唇笑了,“这年头,坏一点的男孩子比较吃香。”
“有这种事?”
“当然。”
我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刚刚你的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她问。
“是的。”
“你的女朋友,我在我表叔家里见过一次。”她说。
“是吗?”我问:“你表叔是谁?”
“他做生意的,姓陈。”她说:“我上次告诉你,你那女朋友很面熟,就是这个意思。”
“她可不认得你呢。”我说。
“那自然。”她答:“我又不漂亮,谁也不会注意我。”
“你这孩子,干么忽然之间自卑起来了?”
“是真的。”
我开始洗碗。
“我帮你洗吧。”她说:“男人洗东西,洗不干净。”
“没这种事,不过你要洗,就让你洗。”
她真的洗起来了。
“你家里好像顶干净的呢。”她看我一眼。
“还好。”
“你的女朋友,与我表叔蛮要好。”她道。
“胡说!”我连忙道:“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我前个星期才见过她的。”
我有点怀疑,“真的?”
“当然,”她一本正经的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要你了,你会不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本来一肚子的疑惑,几乎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听了她这话,反而笑了起来。
这小女孩,做事很爱胡说八道的。
于是我答:“对不起,我不会要你作女朋友。”
“为什么?”她问。
“你太小。”我说,“而且丽玲不会抛弃我。”
“你不喜欢我?”她问。
“不是这意思……”
“我倒是顶喜欢你的。”她说。
我连忙摇头:“你这孩子。”
她怎么可以坦白得这样,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这么纯真,没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意思,倒使我心里有点惭愧。
我怎么老把事情想歪了呢?
她很快的洗完了碗,然后坐着看我。
“你爸妈呢?”我问。
“出去了。”
“家里怎么老是只有你一个人?”我问她。
“就是呀。”她说:“我很寂寞,寂寞了很久。”
“没有男朋友?”我问她。
“没有。”她看着我。
她一张婴孩似的脸,一般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似乎比她成熟。
老实说,现在我倒很想画一画她的脸,我很少见到这么天真的睑。
但是我怕丽玲吃醋,我实在是怕丽玲的。
“我想如果你肯做我的男朋友,那是再好没有了。”
她喜欢自说自话,但是我并不讨厌她,真的不。
“我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玩,”她说:“我喜欢乘火车旅行,你呢?”
我点点头,“是的。”
“你喜欢?”
“唔。”
“你不喜欢与我说话?”她问我,“是不是?”
“没有。”我抬起了头。
她脸上有点失望。我怎么可以令她失望呢?
即使她使我觉得有一点点烦,但她毕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想。
“真的没有?”
“没有。”我将自己的兴趣提高,“你没有兄弟吗?”
“没有。”
“姊妹呢?”
“也没有。”她说:“我是很寂寞的。”
“同学总有吧?”我说:“上次你请的那些客人呢?”
“我不可以天天请客,”她说,“那天我生日。”
“啊。”我点点头,“怪不得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让我到这里来坐坐,你不必理我。我可以翻翻你的画册本子,看看你写生。”
“好极了,不过以后我当你熟朋友一样,你可别说我冷落你啊。”我向她声明这一点。
“不会的。”她显然非常开心,“我知道了。”
“而且丽玲在的时候,你可别来。”我又说。
她呆了一呆,然后低声的说:“好的。”
“你晓得,容儿,我把你当作小妹妹一样的。”
她点点头。
“我们做小朋友,知道不?”我与她说。
“什么都加个小字。”她耸耸肩,“随便你好了。”
“说清楚了,什么都容易搞一点。”我说。
“看样子,你可真怕你的女朋友。”她说。
“少说话,”我告诉她,“那边桌子上有一盒糖,你多吃点补偿好了。”
她笑笑,并没有过去拿糖吃。
“画家好,顶空闲。”她说:“很舒服。”
“是吗?”我有气无力的答:“等你的画卖不出去的时候,你就知道做画家不怎么样舒服了。”
“唉,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你的画很出名,我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的天,是真的吗?”我笑问:“你真让我受宠若惊了。”
“当然是真的。”她说。
我半躺在藤椅子里,看着她。
“你今天画画吗?”
“不画,天天画,还得了吗?”我说:“今天休息。”
“你要休息,那我只好走罗?”她问。
听她的话,好像觉得她非要走不可,但是她那样子,分明是要我留她。
我决定不要宠坏她,于是我不预备留她下来玩。
然后我说:“好吧,你回去吧,说不定你还要做功课什么的。”
她有点失望,但是她把失望藏得还不错,我有点佩服她,毕竟她只有十七岁。
她静静的自己拉开门走了。
我不介意她留下来,反正我也没事做,与她聊聊天,也蛮有意思。
只是我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子,对她太好,又有点不对了。况且她说得对,我是这样的怕丽玲。
我对丽玲又是这样的沉不住气。
我应该忍受她的,因为我喜欢她,我没有选择。
她一气走掉,对我没有半点的好处,我何必因为一时的气愤,做这种事情。
但是事事忍着,多没意思,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我为丽玲,干了那么多,她不知道喜不喜欢我这么做。
画廊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去做一些写生,风景写生,他们说。
我想我有什么心情这么做呢?
不过生活还是生活,我非得去制造一些画出来不可。
到郊外去写生是不错的,如果有丽玲陪看我的话。当然一个人去也无所谓,工作管工作。,
我收拾了一点东西,想想也许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我要打个电话给丽玲,免得她找我不到。
你晓得,她也是很妒忌的一个人。
我打电话打不通,只好等她打来。但是她一整天都出去了。
我的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很少出去这么久的。
到了深夜,我预备睡了,她才打电话来。
电话铃声在黑暗里特别响,我马上拿起了话筒。
“喂?”
“丽玲。”她说:“别喂了。”
“干么这么晚?”我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我找你呢。”
“你找我?我也要找你,有事情告诉你们。”她说。
“什么事?我要到郊外写生,你赞成我在那边租一间房子呢?还是天天来回?”
“写生?那很好,多赚点钱。”
“你有什么事?”我问。
“我要去旅行一次。”她说。
“旅行?”我问:“到什么地方去?”
“东南亚。”她说:“兜个圈子,大概四五个星期就可以回来了。”
“四五个星期?”我的心一呆,“你要到那么远去干什么?现在并不是旅行的好季节呀。”
“我不知道吗?可是我这次去,还是为了公事。”
“公司派你去?”我问。
“是的,去看看那边的生意。”
“怎么会派你去的?”我又问。
“唉呀,又不是派我,我是跟经理去的。”丽玲解释道。
“经理?”我疑惑了。
“女经理。”她补充。
“啊。”我说:“也好——你去散散心也好。”
“看你,口风改得真快。”她说。
我笑了,“几时起程?我可要寂寞一阵了。”
“你会吗?不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另外找到一个女朋友了。”她笑。
她的口气是很轻松的,显然她对于这次旅行,非常感兴趣,非常开心。
我有了一丝妒忌。
当然有免费旅行的机会,她是应该开心的,但对于离开我,她却一点也不惋惜。
但是我没有阻止她的理由,我只好放她去。
“你明天来一来吧,丽玲,我要见你。”
“我后天下午就去了,也好,我来找你一次吧。”
“后天?你的手续办得奇快。”
“是的,公司方面有熟人。”
“熟人?”我问。
“他们自然有办法的。”
“你明天来?”我问:“几点钟?”
“明天下午好不好?上午我理一些行李。”
“当然好,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我问。
“喏,你又来了。”
“我们隔开一阵子,也是好事,不然每天对看你,老惹你生气,徒然引起你讨厌而已,你说对不对?”
“我有讨厌你吗?”她婉言说。
“算了,现在早点睡,我明天再见你。”我说。
“好,再见。”丽玲挂上了电话。
她的声音是清脆的、动人的。
丽玲美的地方,便是她够成熟,那种顾盼生姿,懂事的姿态,是很难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的。
当然丽玲也太世故了一点,这是她的缺点。
那天我睡了,反正我要工作,我想,她在那些日子,也好,可以让我安心一点。
四五个星期,我大概可以完成那些写生了。
如果可以在乡下租到一间屋子,那当然好,如果找不到,我只好租一部车子,开进开出。
没有丽玲这些日子,当然是寂寞的。一个人晚饭,一个人看戏,那实在太难堪了。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
第二天又起得早,人是很累,一双眼睛有点痛,气运不过来,好像哭的样子,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子,真是天晓得。
我打开冰箱,拿了一包牛奶喝,牛奶早上喝进肚子里去,像毒药,真是辛苦。
我又翻出了梳打饼干。
我的饼干就是这么浪费掉的,吃两块搁老久,直到潮湿了,变了味道,只好扔掉。
这一盒还是丽玲送来的。
丽玲老送食物来,她怕我饿坏。
我记得第一次认得她,是在一个画展里。她陪着客人去参观,我与那个画家是朋友。
我看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
我那天是衣冠不整的,她却穿得再美没有了,一套绿色的套装,显得她又高贵又苗条。
她那个时候,脸上还略带点稚气二条咖啡与浅蓝色的丝巾缚在脑后,真是漂亮。
我当时便觉得她很会配颜色,穿得那么考究,这女孩子的收入也一定不会太坏。
我没猜错。
然后,我与她攀谈起来,她留下了公司的电话,她说她是做公共关系的。
我欣赏这个女孩子,她是很突出的。
隔了几天,我打电话到她公司去,她乘机介绍我一笔生意,叫我为她作了几幅画,挂在总经理室里问。
之后我们就做了朋友。
她不太喜欢画画这职业,但是她很容忍我。
我爱她。
但是日子过去,我们的感情到了某一个地步,反而停下来了,她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而且态度越来越含糊,最近更是不用说了。
我想我们在一起,的确是太久了。
做朋友太久,会出毛病,我们的毛病确是渐渐大起来了,我心里知道。
我必须要利用她去旅行的机会,我要她再考虑我的求婚,这些日子,她足够时间考虑了。
而且我不在她身边,她即使要想,也可以客观一点,清静一点。
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我等她来了,会对她这么说。
我坐着等她来,一边把画具整理好,明天丽玲去了,我便会马上替自己在郊外物色一层屋子,好好的住上一阵子,做些正经事。
我抽烟等丽玲,心神恍惚。
好不容易有人按铃了,我跳起来去开门,却是隔壁的女孩子。
我心里有点烦,我看她一眼,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是活泼,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但是我马上说:“对不起,小朋友,我今天没有空,一会儿我的女朋友就要来的。”
“啊!那对不起。”她耸耸肩,“我不可以进来了吗?”
“恐怕不行了。”
“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她说。
她居然是毫不介意的,倒使我很惊异。
“你不生气?”我问。
她笑了,“我生气又有什么用?你会介意吗?你会放在心上吗?不会,那我又何必做这些事情呢?”
我笑了,“我的天,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看看表,发觉时间也没到,于是心里很想把她请进来坐一会儿。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了,那么快?”我问。
“别假客气了!”她偏偏嘴。
我被她弄得真是尴尬万分,她是这样的率直,几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与丽玲真是刚刚一个相反。
我说:“这一次是我不对了,改天一定好好的招呼你。”
“无所谓了。”她说。
“等我回来之后,我一定请你来坐一整天。”
“回来,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没有什么地方,我到郊外去写生。”我说。
“郊外?”她很兴奋,“你到郊外去住?唉呀,我最喜欢的了,你会让我跟去看看吗?”
“看,我要去那么远,当然想静一点,你不要吵我。”我笑笑说。
她看我一眼,叹口气说:“又不行了。”
我一直笑,“非常对不起。”
她看我一眼,“我想我还是回屋子去吧,否则你讨厌我,说不定明天就搬家了。”
“别这么夸张。”
“谁说不会啊!”她说着转身便走了。
我只好把门掩上。她有点一不开心。但是我告诉自己,现在只有一个人开心与不开心,才关我的事,其他人等,一切与我无关。
我管丽玲一个人,已经吃不消兜着走了,还用说其他的人?还是专心一点吧。
我等了很久,才有第二个客人来接铃,那是丽玲了。
我拉开门,果然是丽玲。
她脸上明艳得不得了,一脸的笑。
“进来。”我说。
她穿一条丝绒的长裤,在地毯上一坐。
“唉,累死了。”她说。
“把外套脱了吧。”我告诉她。
她将同色的外衣一脱,露出一件短短的衬衫。
“美极了。”我说。
“是吗?”她一伸懒腰。
“行李理得差不多了吧?”我问:“有你这么一个女朋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天,长又长得这么美,穿又穿得考究,一天到晚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碰也碰不到,你说是福气不是呢?”
“别胡说了。”
“丽玲,”我说:“你去得那么匆忙,我真是没话好说,但是我再向你求一次,以后再也不提,好不好?”
她垂下了眼,“什么?”
我想她心里其实也很有数了,还有什么呢?我趋近她。
她脸上的化妆很均匀,粉上带点脂光,很是艳丽,胭脂红红的。丽玲见到我,永远是这样子的,事实上我也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
我听了一下。
“我要你在旅行途中,再考虑一下我的求婚,好不好?”我问她。
她抬眼看我。“你真的要娶我?”
“你以为我干么?开玩笑?”
“没想到你认真到那个地步。”她说。
“不管你怎么想,”我笑,“你去旅行的时候,还是仔细想想吧。也许当湖光山色使你心怀大开的时候,你会想到我也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行了。”
她也笑。
“答应我。”我说。
“我答应你好好的想。”她说。
她这一次的表情,比任何一次来得纯真。
我想我的希望绝对不少,丽玲毕竟是喜欢我的,否则何必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没有必要呀。
“谢谢你。”
“何必这么客气。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一点。”
“得啦。”我说。“敢不乖吗?”
“我躺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顿饭,好不好?”她问。
“当然好。”我说:“吃顿丰富的吧。”
她伸手拢头发,我看着她的手。
“咦,那戒指呢?”我问:“为什么不戴?嫌它不够好是不是?”
“哪有?”她说:“你别这样多心好不好?”
“又是我多心?”
“我不舍得戴。”
“戒指又不会戴坏。”
“既然这样,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一定拚命的戴,好了吧,不行吗?”她问。
“你说的话,岂有不行的道理?”
她笑了,“别这么说。”
她还是躺在地毯上,我睡在她身边。
我很有点感触,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明天就要走了,回来之后,会给我一个答案。
我当然希望她会答应我,还用说吗?
丽玲转过头来问我,“你想什么?”
我想什么,能告诉她吗?当然不可以。
于是我说:“没有什么。”
“我不相信。”她说。
“你连我都不相信,你要相信谁?”我问,“丽玲,我很可能,是你一辈子所认得最老实的男人了。”
她隔了一会儿,才点头说:“是的,我想是。”
“那就好了。”
她拾起了丝巾,说:“我们去吃饭吧,别谈这些了。”
“也好。”
“到什么地方去?”
“你别问,由我作主,好不好?”我说。
“当然。”
我拿过了外套,替她被上了。
我拉开门,与她下电梯。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丽玲的确也有点心事。
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一路上她捏着我的手,捏得很紧,好像一放开我,我就会跑掉的样子,我不明白。
她一直没做过这种事情。
我轻轻的问她:“干么?”
她摇摇头,一半身子靠在我身上,我笑了。
丽玲也有像小女孩子的时候,我真是未曾料到。
我们到一家很豪华的饭店去吃饭。她是比较喜欢豪华生活的,我知道。
这不会错,我很了解。
我们叫了很多菜,我的胃口是不错的,但是丽玲吃得很少,我奇怪了。
“节食?”我问。
她点点头。
吃完饭,她提议去跳舞。
“不累?”我问她。
“累也没关系。”她说得很不经意。
“怎么?”我笑问:“忘了明天要出门?”
“当然,但是那个无所谓。”她说。
“好的,那么我陪你去跳舞。”我说。
我付了钞票,与她到夜总会去,她喝了一点酒,很是兴奋,神绪高涨。
那天很夜我才送她回家,在门口我祝她顺风。
丽玲叫我不必去送她,她怕麻烦,而且只是几天,又送又接,显得是这么俗气。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事情根本就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让我进她屋子去,我也不怎么介意,而且我根本不喜欢她的家。
我一个人回家。
第二天我起来,已经中午了,丽玲早就该走了。
我有种寂寞的感觉。
今天晚上,我见她不到了,我告诉自己。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这不知道是怎么的感觉,我可以忍受吗?
我拿起电话,找了几个朋友,我运气很好,有一个朋友在郊外的小房子,刚好空置着,我随时可以搬进去。
工作也许可以使我忘记寂寞。我想。
我决定先去看一看那一所房子。
我开车到了郊外一看,发觉那实在是不错的屋子,家私连什么都有,美得不得了。我想如果丽玲肯嫁给我,我们索性就搬到这里来住算了。
当然房租是极贵的,但是我想我可以负担得起,只要丽玲喜欢,她快乐也就是我的快乐。
然后我回家,付给那个朋友一个月的租,他不肯收,不过我强逼他要了。
我拿到了锁匙,随时可以搬过去住。
一个月,住在那种地方一个月是很值得的,花点钱又算什么呢?地方那么静,工作进度一定很快,我想到这里,实在太开心了。
我将东西整理好了以后,正打算离开,忽然想到了我的小邻居了。
我应该向她道别的吧,否则她来找我,见不到人,可要大大的生气了,她也算是我的小朋友呢。
于是我将两个箱子放在门口,在按她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佣人,我说我找她家小姐。
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缝,但是我已经看到她家的布置非常高贵,配得很得体,显然很有形幕板
没到一会儿,小容儿出来了。
“小姐来了。”佣人说。
小小女孩被人尊称小姐,很有点儿派头。
“喂!”她见了我便叫我一声。
“我来告诉你,我要搬到别处去住一个月。”
她看看我身边的衣箱行李,“把地址告诉我。”
“你打算探我?”
“暂时不告诉你。”笑眯眯一点机心也无,真是可爱。
“好,你尽管给我至大的惊喜好了。”我把地址写便条上给她。
“再见,”她说:“我想念你的时候便会出现。”
对她来说,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我迁入新居。
第一、二天过得很好,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寂寞。
很久没与人说话了,我有种陷在孤岛上的感觉。
我想起那小女孩了,如果有她在旁边叽叽咕咕的诉说一番,情形是大大不同了。
我想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怎么会想到这个小女孩子呢?临走之前,我还不准她常来,怕她吵我的。
一个人静静的作画,应该是不错的。
我应该想到在十天之后,把货色交了出去,收了支票,那种欢愉的情形。
工作当然是辛苦的,就该想到,尤其是做自己并不太喜欢的工作,像画风景之类的东西。
第四天,我已经醒得比平常迟了很多很多。
我用了一个晚上在想丽玲。她旅途不知怎样?
我希望她是开心的,顺便在考虑我的求婚。
这年头要追求一个女孩子,实在不容易。
即使是容儿,几年之后,也是很难相处的。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回事,男人必须要去追女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但是男人们都照做不误。一早晨,我就在想这种事情。
等我喝了罐头汤,弄了面包之后,已经两点多了。
下午两点多才开始工作,这时候的阳光消失得特别快。五点多天也黑了,每天这样,我半个月也完成不了工作。
我将画具搬到室外,摆好后点起了一枝烟。
正要开始动笔,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连忙转身。“谁?”我问。
脚步声停止了。
“谁?”我又抬高声音问。
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向都没有人出现,只有一条小路通上来。
我又是在屋后,幸亏出来之前,我把门牢牢的锁上了。
“谁?”我问第三次,声音大得不得了。
我听见一声笑。
这不是她还有谁?我心里在笑,但是脸还是板着。
“容儿!”我喝道:“给我出来!”
她出来了。
“你这小鬼!”我拉住她,“想吓唬我?”
她头上戴顶小帽,手里提着一篮东西,长裤长衣,一派来旅行的样子。
老实说,我看见她非常高兴,是一种特殊的高兴。
“没有。”她说:“不过我到了屋子前按铃,没人应门,所以才到处跑,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了你。”
“啊,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如果出去了,那才惨,我那么远来的人,又拿了这么重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
“带给你吃的呀。”
“什么东西?”我问:“带给我吃?”
“是的,你见了一定喜欢。”她笑咪咪的说。
“你这孩子。”我说:“我们到屋子里去谈谈吧。”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叫我站在这里呢。”
我笑了,“胡说,我几时这么刻薄过你?”
她朝我看一眼,不出声。
“见到你很开心。”我说。
“不妨碍你的工作?”她天真的问。
“不。”
她走路是一蹦一跳的,充满了活力,屋后的路并不好走,但是她没有要我扶。
换了是丽玲,简直是寸步难移吧!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
“这几天不见你,你有没有想我,嘻嘻,”她问。
我们到了门口。我掏出锁匙开门。
她一进屋子,便把自己问的问题忘了,她喜欢那间屋子。
“多漂亮!”她嚷,“难怪你要到这里来了。”
“喜欢吗?”
“当然,将来我结了婚,一定要住这样的地方。”容儿说。
“你现在的家,也很漂亮呢。”我告诉她。
“没有这里漂亮。”她说。
我原本没有必要再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我还是说了。
“容儿,”我说:“这几天来我是很想你的。”
“是吗?”她转身。
我点点头,“也许我习惯被你吵了。”我笑。
“我很吵吗?”
“你并不静。”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只篮子,将食物一样样的拿出来,有香肠有面包,还有不少水果,她说得对,好吃的东西的确不少。
“谢谢你,容儿。”
“不要谢,你高兴就行了。”她说。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与她说。
她脸上因为跑路,显得红通通的。
“你女朋友有来看你吗?”她问。
“女朋友?”我说:“她不在这里,她出外旅行去了。”
容儿听了之后,狐疑的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笑,“她现在在东南亚。”
“你有几个女朋友啊?”她问。
“丽玲呀,就她一个。”我声明,“并没有第二个。”
“姓汪,不是吗?”她问。
“就是她。”我说:“你见过的那个。”
“可是我表叔说他今天与一个姓汪叫丽玲的女朋友去跳舞。”她说。
我沉下了脸,“够了,容儿,你已经提过一次这个表叔了,丽玲是我的女朋友,不可能与别的男人出去的,你明白没有?”我的声音很生气。
“可是……”容儿急了。
“别再说下去了,也许你表叔另外有个女朋友叫丽玲。丽玲是个很普通的名字而已。”
容儿委委屈屈的低看头,不出声。她实在不像吹牛。
“你那表叔,是谁?”我忍不住问。
她看我一眼,“表叔便是表叔。”
我又好气又好笑。“他在什么地方做事?”
“在一家旅行社,做公共关系。”她说。
我一怔,这与丽玲那家公司的性质不是相似吗?
“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开始紧张了。
“我不清楚。”她据实说。
“你表叔多大年纪?”
“表叔?卅五六岁了。他也做点生意。但是我爸爸不怎么喜欢他,说他很轻佻。”容儿说。
我沉默下来。
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吧?但是丽玲的的确确告诉我,她是去旅行的。
她干么要撒谎骗我?难道她真的在这里,陪另外一个生意人,而那个人,刚刚又是容儿的表叔?
丽玲为什么要骗我呢?如果她嫌我穷,可以提出与我分手,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甚至不会骂她,人各有志,我有什么办法?
但是她不该骗我。
当然,在事实没有被证明之前,我不好说什么。
但是我的心,忽然之间沉重起来了。
容儿看我不出声,她有点害怕,她坐在我身边。
“嗳,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轻声的问。
“哪里,怎么会呢?”我说:“怎么能怪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
“你是为了她生气了吧?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别谈这个问题了,今天你来,我与你玩玩好不好?”
“如果你心情不好……”她忽然变得懂事了。
“谁说我的心情不好,唔?”我反问。
她不响。
但是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舂她的脸就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骗不一谁。
我于是说:“我们回去吧。”
“回家?”她问。
“是的,回家。我心情的确是不好,我没有办法再作画了。”我摊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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