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来的。”她哭丧着脸。“你看我做了什么。”
“瞎说,不关你事。”我说:“过来让我抱你一下。”
她走过来。
我微笑了,她的表情真是可爱,像一个小孩子打破了玻璃窗,有点后悔,又有点难过。
我轻轻的抱了她一抱,“别这么说。”我说。
她也笑了。
可惜她这么小,我想,否则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要收拾东西吗?”她问我。
“不用了。”我说:“我租了一个月,我还会回来的。”
“我们回去干么?”容儿问。
“回家看看。”我说:“离开好几天了。”
其实我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丽玲的信,如果有信,那么事情总比较好一点。
她耸耸肩,“好吧,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一路上回去,我与她走小路下山,她心情似乎很好,一边采下了蒲公英,一边放在嘴边吹。
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纯真得这样子是不容易的,当然她是很小。
我开动了车子,直驶回市区去。
她坐在我身边,也不怎么出声。可是也不是不高兴,她嘴巴里在哼着一首歌,我听着顶有味道。
我心里好像比较放得宽一点了。
有她在旁边调剂一下,情趣是不错的。
到了家里,我将车子泊好,头一件事是看信箱。信箱里空空如也。
回到家,我掏出锁匙开了门,门缝底下也没有什么信。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丽玲家去。
那个女佣人来听电话,声调死板板的,告诉我说小姐不在家。我问她到哪儿去了,她例会答小姐去了旅行。我心头有难解之闷。我坐在沙发上,心里非常不开心,容儿在我对面看着我。
我算算日子,丽玲大概再两三天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了,我一切再与她详谈吧。
简直在数日子,一天接着一天,等,等丽玲。
越等越毛躁。
童言无忌,小容所说,会不会有几分真实性?
我深深叹一口气。
容儿来了,我招呼她,与她攀谈,绕来绕去,终于去到我的话题。
“你什么时候见过汪丽玲?”
“就是前天嘛。”容儿说。
“她与你表叔在一起?”我问。
“是,被我看见了。”
“丽玲有看见你吗?”
“不晓得,人很多,我跟同学去跳舞,远远看见他们,表叔还向我笑。”她说。
“远远的不会看错人吧?”
“也许看错了。”她说。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看她的表情,便晓得她没有看错人。
我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倒是这个小孩子为我看想,不忍看我伤心。
而丽玲却一直在骗我,骗得我这么苦,丽玲干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我看看表,与容儿说:“时间还有,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啊,我回家去换一件衣服。”她笑道。
“快点。”我叮嘱她。
“我一直都很快的,十五分钟就够了。”她自己开了门去了。
我默默的坐下来,丽玲这样欺骗了我,真使我难过,我心里的不舒服感觉,已经达到了最高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难压抑得下来。
我倒了一小杯酒,自己喝了,看看窗外发呆。
幸亏容儿一会儿就回过来了,我替她开门。
她穿了一件红大衣,头发乌黑,像一个洋娃娃。
“好漂亮!”我忍不住说。
她笑了,象花一样。我想不出有比花更好的形容词。她的确是象花的。
“真的吗?”她开心的笑了。
脸上没有半点化妆,她的长睫毛细而髻曲,很是轻盈,她舐了舐嘴唇。
“看什么电影?”我问她,“今天可没有卡通片。”
她白了我一眼,“凭什么说我爱看卡通片?”
“小孩子。”
“又是那一句,闷死我了。”她将手在我面前扇了一扇。
我大笑起来。
“自认为幽默啦!”她说:“真叫人受不了。”
“对不起,以后我也不再提啦。”我向她声明。
“嘿嘿!”她假笑了两声。
“咦,你顶顽皮的嘛。”我说:“对了,我就喜欢你这样。要自然一点。”
她将手臂伸进我的臂弯。
“喏,我们去吧。”她说。
我笑,“假如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倒也不错。”
她忽然很严肃的说:“做你妹妹好不好?”
“好。”
“做不成女朋友,只好做妹妹了。”她眨眨眼。
“我的天!”
“快走吧,电影就快开场了!”她拉我一拉。
我与她到了戏院,她喜欢吃零食,买了一大堆。
看电影的时候她是全神贯注的,滚圆的眼睛瞪着银幕,双手不住的将食物塞进嘴巴里去。
我真是觉得好笑。
我从来没有跟小女孩上过街,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与容儿在一起,心上没有一点负担,倒也很好。
与丽玲看戏,她喜欢捏住我的手,两个人都看不进去,现在觉得那真无聊。
她吃完了东西,将腿伸了一伸,黑暗里转头向我一笑,眼睛闪亮。
我也向她笑了一笑。
我的心是平和的。
忽然之间我觉得丽玲这么对我,也不算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开心。
宽恕人总是好的,我告诉自己。
丽玲这样子对我,大概对她的良心,也有点歉意吧?
电影散场了,我与她站起来。
她松一口气,“不错的电影。”她说。
“是的。”其实我没看到什么。
她缩了缩鼻子,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呢。”
“是吗?”我微笑,“我们去吃饭吧,也许是肚子饿了。”
“我不喜欢你心里挂着别的女孩子,”她说:“我情愿你挂住工作,与那些没完成的画。”
“就算我是挂念着画好了。”
“算吗?”
“算的。”
我带她去吃饭,她向我笑笑,看她那样的笑,像心里面搁着许多话没讲出来似的。
我告诉她,“以后你见到你表叔和丽玲在一起,马上通知我。”
“为什么?我才不要你与人打架呢。”
“我不会打架的。”
“胡说,”她看我一眼,“你还真的会那样做。”
“除非为抱打不平,你快多吃一点,别多废话了。”
她吃得像只小牛,真是好玩,两碗半饭,就那么的吃下去了,后来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拍拍胃,笑起来了。
这样憨的孩子!
吃完了我送她回家,开着我那辆老爷车。
“老爷车很好!”容儿说:“我喜欢老爷车。”
“谢谢你。”
到了家,我与她出电梯,一出去就呆住了。
丽玲。
丽玲在门口等我!
我吓一跳,不是怕,是意外。
容儿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
我说:“你回家去吧。”
她很乖的回家去了,临进门前看我一眼。
我掏出锁匙打开门。
“进来吗?”我问她。
“什么意思?”她问:“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倒本事,出去玩了那么些时候。”
我笑了笑,“你岂不是更本事,出外旅行,却不上飞机,一直留在本地。”
“你都知道了?”她坦然说。
“请坐,”我说,“不要客气。”
她坐下来,身上披着一件皮大衣。浅灰色。这件大衣,我无论如何送不起,她自己也不能赚得到,那么是谁送的呢?
我看着她。
她的脸当然还是美丽的!我才离开几天,她不可能变了多少。
“你都知道了?”她问。
“不是全部。”我说。
“至少你知道我没离开此地。”
“你自己先告诉我的,我并不十分确实。”
她问:“你恨我?”
“并不。”
“为什么?”
“有权做你喜欢的事情。”我淡淡的说。
“你既然这么说,我们是完了?”她问我。
“你早就当我是完蛋的了。”我说:“只是我不明白你干么不索性掉头就走,还要骗我。”
她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我相信。”我笑了。
她抬起头来。
“你喜欢我,就像喜欢身上那件皮大衣一样,与我出去,总比与一些糟老头子出街好吧?”
她发怒了,但是不敢出声。
“你把自己当作买卖,我为你可惜。”我说:“钞票可以赚得到,但我老实告诉你,
你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我更喜欢你的男人了。”
她低下头。
“我是喜欢你的,丽玲,你知道的,但是你不稀罕。”
她站起来,“别说了。”
“当然,没什么好说的。”我问:“你来干什么?”
“想见你。”
“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你赶我走?”
我笑,“不敢,怎么敢呢?”
“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子是不是?”她问。
“这是我的事情,你不便过问。”我告诉她。
“可是我不是回来了?”她问我,“不是吗?”
“你以为这里是旅馆?”我问:“你喜欢就住进来,不喜欢就搬出去?丽玲,旅馆也有客满的一天。”
她哭了。
“哭什么?”
她真的哭了。
这几年来,我头一次看见她哭。
她哭得是这样厉害,脸上的化妆都糊了。
“你这是干么?”我问:“哭什么东西?”
“我……”她还是哭。
我丢了一条手绢过去给她。
她的粉全掉了,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着她浓妆的假睫毛,我想起容儿的纯真。
“回去吧。”我说。
“你不相信我了?”丽玲问。
我不出声。
“你听了人家的话吧?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不过是陪了那个人……”
“住口!”
我烦腻的说。
她住了口,也住了声,看着我。
我走过去,替她拉开了门。
她拿起了手袋,走了。
我连门都没有关,我坐倒在椅子上。
她离我而去了,丽玲。到今天,如果刚才她问我,我还是说我喜欢她的。
但是每个人都有尊严,我必须要维持我的尊严。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容儿过来了,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问:“走了吗?走了吗?”
我转过头来,猛喝一声,“回家去,不要来烦我!”
她吐吐舌头,飞一样的齐回去,我站起来大力棒上了门。
我真想痛哭一场。
但是我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丽玲希望我像一只小狗似的听她的话,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她以为她随时随地可以回来,但是她也错了。
心碎尽管心碎,但是我情愿痛一次,也好过零零碎碎的分无数次痛。丽玲竟然这样的欺骗了我。
我呆在屋子里。我一点工作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我要死了,我告诉自己,我失恋了。
我这一辈子,只有喜欢过丽玲一个人,她却这样子对我。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想起自己荒谬的地方来了,像一个孩子,为倒翻了的牛奶在哭,我并不该这样。
心里面难过是一件事,不屈服又是另一件事,我跳起来,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回到郊外去呢?
那些画都在等我,我似乎不应该坐在这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哀伤,还是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开了车就走了。
不用跟谁说,我要自由一点,心里面不再要挂住什么了。回到那间小屋子。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弄了点东西吃,便休息起来。
第二天我起得早,太阳也好,我心情略略宽了一点。这样子我一共作了三天的画,我把自己弄得很疲倦,几乎除了工作,便想倒头大睡,连多想一想的功夫都没有。
这样很好。
何必把时间花在想念女人身上。而且又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我告诉自己,太不值得了。
工作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真的。
到了第五天,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了。
这样快的速度,是我从前没试过的,我得到了另一种的快感。但是这样的日子是寂寞的。
我在很偶然的时候,也会想起从前的一段旧情,那种感觉,很是微妙,往日的情境,会一闪而过,有些快乐,有些不快乐。
然后我想,我大概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丽玲可以让我这样快乐,但是她不愿意。
原本她自我身上,也可以得到快乐,但是她不稀罕。
我不是忧伤,我只是不明白。
然后到第六天,容儿来看我了。
她看着我的画,说:“今天我放假,有空。”
我看到她,并没有什么大的惊喜。
她说:“我去敲门,没人应,我一连敲了三天,屋子里都好像没人,于是我有一点害怕,后来我想到,你一定是回到这里来了。”
她穿一条白裙子,站在阳光下,表情是怪异的。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可以使这个孩子快乐,为什么不呢?我看着她。
她也看看我,像在等一个答案。
“谢谢你来了。”我终于说:“我很高兴看见你。”
“是真的吗?”她很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是真的,而且你可以留下来看我画画,爱看多久就多久。”
她笑了,像遇到了最快活没有的事情。
我端给她一张小椅子,好让她坐好。
她的头发在阳光底下闪亮。
我忽然说:“来,我给你画一张画像。”
《晚上》
修好了车子,我用锁匙自己开门进屋子。我心里在想,要是淑婉今天不搓麻将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那该是好事。
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
淑婉没有一天不搓麻将的。
推门进去,她们把冷气开得老大,正玩得起劲。
我横淑婉一眼。
她笑笑,“回来啦?”
当然回来了,问这种话,真是多余。
我也向她笑笑。
我到书房去掩上了门,拿起我的报纸。
女佣人进来,递给我一杯茶。
“先生,你先吃饭吗?”她问。
“等太太一块儿吧。”
“太太已经吃过了。”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什么?这么早?”
“是的,太太说,打麻将停下来吃饭是输钱,不如吃了再打。”
我叹口气。
女佣人还在等我。
“我不想吃,慢点吧。”
她出去了。
我拿起报纸,实在没兴趣看。
我只是觉得累。
也许我娶淑婉是一个错误。但是她长得是那么美,人也很温柔,只是……那么不懂事。
她就是打麻将打得好。其他的一切——令我吃惊。
结婚她第一次烧开水,熨了手。第二次煮饭,四个菜没一个熟的。自然,她是千金小姐。
于是我赶紧请了个佣人。幸亏还请得起。
然后她更空了,逛街,回来会很天真的说某件大衣漂亮,某双皮鞋好看。
可是,价钱也很漂亮。
幸亏我也买得起。
只是,她从来不像一个妻子。
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长不大的。今年也廿三岁了,可是老长不大。
她是那种电灯泡坏了都会手足无措的女孩子。
也许这是她的可爱,但是当一个男人要结婚,他总想娶个妻子。
佣人请假了,她就开罐头,满桌子是罐头,也不晓得盛到碗里去。
而且被罐头割破了手。
我也不能责备她。她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为我做了,已经不容易。
我很爱她,但是她总不像妻子。
她甚至不穿旗袍,老是一件t恤,一条宽脚裤子,我喜欢女孩子穿旗袍!
她爱笑,她不晓得我的心事。
她认为天大的事情,不过如此。
要不然“找爹,爹可以帮忙”。她老爱说“找爹”。她父亲能干,我知道,但是我不要去找他。
她的天真,有时候使我难堪。
老是笑,淑婉,她是个好女朋友,但是做妻子,她是这般的不成熟。
我与她之间,渐渐变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于是她老是打牌,每天我回来,她在打牌,每天我起身,她在熟睡。
我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我真的很累,每天上班下班,变得那么没意思。
我靠在长沙发上着了。
醒来的时候,很静,我发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掀开被,叫女佣人。
“太太呢?”
女佣人说:“出去吃宵夜了。”
我一皱眉头,“几点钟?”
“十二点半,先生。”
“家里没东西吃吗?”我问。
“有,太太说要吃北方馆子。”
我又叹口气。
“我见先生没醒,替先生盖了张被子。”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倒亏她。淑婉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知道淑婉不是一个妻子。她还是孩子。
我燃了一枝烟。十二点半。
再睡是睡不着的了,夜这么长,叫我干什么好呢?
别的丈夫,也许可以与妻子闲话家常。我与淑婉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甚至没有孩子。
开头的一年,淑婉尽过力,只是我工作太忙,有时候连星期六也走不开。有时候,我也着实不好,她尽力做的,我,还批评她,现在,她是索性什么都不理了。
我吞下一粒安眠药,算了,索性再睡多几个钟头也罢。
第二天,我是给电话铃吵醒的。
我转了一个身。
淑婉接过听筒听了一下,“喂!找你,家明,找你的,大清早,讨厌死了。”
她把话筒扔给我,又睡了。
我头有点重,我拿过听筒,看看淑婉,她昨天不晓得是几点钟回来的。
“喂?”
“沈先生?是张秋玲,”那边说:“你有两张合约要签,客人过半小时要来的,对不起,吵了你。”
“啊,张小姐,”我有点迷迷茫茫的,张小姐是我女秘书之一,“现在几点?”
“十点半,沈先生。”
“我马上来!”我挂上了电话。
我跳起来,十点半?那粒安眠药太厉害了。
淑婉翻了一个身,“什么事?”
“你也不叫醒我,十点多了!”我有点气,连忙穿衣服鞋袜。
“咦,你又不是小学生上学,自己不晓得几时起床的吗?”淑婉反唇相稽。
我一面用冷水冲脸,闻言抬起头来。
“你会,你会得多,”我用毛巾擦干脸,“你会搓麻将,睡觉!”
“你说什么?”淑婉尖叫起来。
我抢过外套,也不回答她,便冲了出门。
女佣人在身后叫:“先生,早餐。”
我开了车子,飞快的赶到了公司。
我推开玻璃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张秋玲迎上来,将文件放在我桌子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笑笑。
我也只好笑了。
“赶得好快,沈先生。”她说。
“唉,昨天吃了一颗安眠药,至今还头痛呢。”我敲敲额角头。
她不响,过了十分钟,她给我拿来了一杯茶。
“哪来的?”我问。
“自己带的茶叶,喝一口。”她还是微笑。
“谢谢。”我说:“早餐也没吃呢。”
“我有三文治。”她说。
我摇摇头。
“是鸡蛋芝士的。”她又说。
我肚子饿了。芝士是我爱好的。
她笑,“我给你拿来吧。”
“再谢谢。”我说。
“是我的午餐。”张小姐又加一句。
“啊?”我说:“那对不起。”我笑,“中午我请你午餐好不好?”
“好像我要骗经理一顿午饭似的。”她笑笑。
这时候,我发觉她的笑是这么的温暖。
我看了她一会儿。这个秘书,是我属下三个女孩子之一,平时我也没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今天我接了她一个电话,又得她给我拿来了三文治热茶,吃了一点,心里舒服,我是谢她的。
这个女孩子,样子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皮肤极白,相貌清秀,一双眼睛,也相当灵活。
她有一头非常光亮的头发,整齐的被在身后,我猜她做事是用功的,至少她来了那么久,我还没发觉她什么错处。
今天她轮班到我这里来,居然这么照顾我。
然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是孩子还是妻子——我真不明白,我苦笑了起来。
张小姐这是候抬起头来,见我在看她,笑了一笑。
我已经将三文治全吞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那个客人便来了,我拿出合同与他签了之后,他客气几句,便走了。
今天早上似乎已经没有工作了。我有点轻松。
张小姐在那里打字,我听着她的手按在字键上的节奏。我觉得相当好听。
我有点倦。我将自己靠在椅子上。
我想要个孩子。
我知道我的年纪不太大,但是我想要孩子,希望我的妻子也同有此感。
孩子。
可以抱可以拥的孩子。温暖美丽雪白的孩子。我的心顿了下来。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孩子。
今天回家,我决定要与她商量此事。
打字的声音停了下来。我猛然抬起头来,张小姐看着笑,她的脸像婴孩般的纯洁。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住她,“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到了。”她说。
“好,”我站起来,“我们一块去吧。
“不,”她忽然涨红了脸,“我,我与女同事去好了。”
“怎么?”我惊异,“说好的,不是吗?你答应过与我去午饭的,所以我吃了你的三文治,现在又反口了?嗯?”
她笑,很害羞。
“去吧。”我笑道。
“我……”她鼓起勇气说:“好吧。”
我穿上外套。
她看了我的西装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怎么?”我又问。
“没有。”她的脸又红了,红得真是奇异。
她跟在我身后,我让她走在前面。
我们乘电梯落到地下,我开动了车子。
“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饭好吗?”我问。
“随便你,经理。”
“不要经理经理的好不好?”我随口说。
“真是。”她微笑,“那怎么称呼呢?”
我说不出了。
吃饭的时候,她说得很少。
我喜欢说得少的女孩子。菜是我为她点的,饮料也是我叫的,但是她吃得很高兴。
我是很自在的,但是我觉得张小姐有点拘谨。
我原谅了她,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吃饭。
吃了我付账,听见她低声的说了“谢谢”。
“不谢。”我笑笑说。
那天下午,我们照常工作。
回到家里,淑婉在睡觉。
我皱皱眉头。
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呢?六点钟,如果是午觉,也早就应该醒了吧。
淑婉就是这样,做事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
我到了房间里,一边松领带,一边推她一下。
“喂!”
她睁开眼睛。
“不舒服?”我问。
“嗯,头重!抬不起来,胸口又闷。”她懒懒的说。
我笑,“别打麻将了,打得多也会累的。”
“千古奇闻。”她起身,“打麻将会累死人的?”
“怎么不会?你打下去就知道了。”
“嗯。”她笑笑,并不生气。
我看着沙发上的手提打字机,呆了一呆,想起日间张小姐打字清脆的声音来。
“喂!喂!”
“什么?”我醒过来。
“怎么?你没听见我叫你?”淑婉问。
“当然听见的。”我说,一边把衬衫也脱了,“洗个冷水澡,清一清。”
“这么冷的天气!”她咕哝着。
“没关系。”
我开了莲蓬头。水是有点冷,但是淋在身上,也真的舒服,这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问:“淑婉,今天有空吧?”
“有空。”
“张太太李太太王太太不来?”
“不来,而且一个不姓李,一个也不姓王。”淑婉把头张进来。
我笑了,“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看电影?”她呶呶嘴,“不去。有什么好看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
“看完电视上夜总会去。”
“疯啦?无端端的上夜总会。才不去呢。”淑婉对每一样事情都不感兴趣。
“那怎么办?就是坐在家里闷,嗯?”我用毛巾擦身子,问她。
“你也够累的了,上了一天的班,也不回来休息休息,反而要到处跑,真不了解你的心意。”
“淑婉,多坐了也会发闷的。”
“你对看我就闷吗?”她问我。
她那样子是娇憨的,侧侧头的斜眼看着我,我笑了,对她,谁生得出气呢?不可能。
我吻了她的脸一下,“唷,”
我说:“脸是一点烫。”
“告诉你不舒服。”她说。
“发烧?叫医生来看看。”我说:“打个电话。”
“不用了,老是这样。”
“多休息,你,好了,今天大家都不出去了,陪着你吧。”我说。
淑婉看着电视。
“太太,吃饭?”
“不吃,给我一碗汤好了。”
总不能不吃东西吧?”我问。
“没关系。”她很倔强的说。
我看看她,淑婉最近不知道怎么搅的,脾气性格都与以前差了一大截。
我只好随她去,一个人吃了饭。
我想到晚上老是我一个人吃饭。天天如此,有什么味道。今天中午,倒找到了张小姐。
忽忽吃完了饭,我俯身看淑婉,她已经睡着了。
我叫女佣人去拿被子来,替她盖上了。
淑婉这几年,益发像孩子了。
我看了两个钟头电视,实在不是味道。我想起以前我与淑婉未结婚的情景来了。
那时候我上班顶有劲,工作又努力,升了级,向椒婉报告好消息的时候,她开心得跳起来。不过是加了五百元薪水而已。
比起她父亲的家财,算得了什么,由此可知,她是尊敬我的。
淑婉没有千金小姐的陋习,这是事实,而且她为人随和,很少计较什么。
她有她的优点,我尽量那么想。
我吸了几枝烟,真是闷,但睡不着。
淑婉翻了一个身。我过去看她。
“回房去睡吧,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没有起身。
我将手放在她额上量了一量,她是有点儿热,但是又不肯看医生。
我只好回房去了,我看见床边有一叠武侠小说,随手取过一本,倒也看下去了,而且看个没完,读了两个钟头,然后才睡觉。
我醒的时候七点半,淑婉挤在我身边,一只手挂在我脖子上。头发凌乱,像个孩子,房间里都是她的香水味,浓得很。
我轻轻的摸摸她的手心,似乎比昨晚凉了一点,于是放心一点。我慢慢的起身,不想吵醒她。
临出门的时候,我对女佣人说:“如果太太不舒服,请医生来。”
她应了我。
我到门口,叹口气,“又是一天。”我自己对自己说。
开车到了公司,看看时间,还早着。
我推门进经理室,冷冽的空气调节使我头脑清醒。
我想找张小姐,但是她不在。坐在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
我问她:“张小姐呢?”
“今天张小姐在陈经理房间。”她答。
“为什么调来调去?”我不高兴,“与张小姐说,她以后在我的房间。”
“是的。”
我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是的。”
我开始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心里面想看张小姐那张清秀的脸。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见到她。
她应该坐我这里,老陈是个色迷,一天到晚跑舞厅的,张小姐对着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这间房间,老嫌过大,但是大也有大的好处,坐这里心境宽快。
今天我也想喝一杯茶,但是没人冲。
我想到结婚一年半来,淑婉未曾有冲过一杯茶给我喝,真是懊恼。
有一次我上她家去,适逢女佣人捧茶出来,她替我伸手接过了拿上来,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是我不好,宠坏了她。
“经理,我吃饭去了。”那个女孩子说。
“好。”
我自己呢。中午一个人吃饭,晚上也一个吃饭。我始终喜欢一大桌人,孩子、老人,总之热闹一点。
我又点了一枝烟。
我发觉我抽姻次数实在太密了。
坐着,我想我也应该去吃一点东西,于是我取过外套,跑到附近一间小食店去吃了一杯咖啡,两只热狗。
回来时,觉得胃不甚舒服,但是算了,其实我可以开车回家吃饭,不过大过紧张,赶得厉害了一点。
老陈他们都是爱摆架子的。
我不喜欢。
吃完了还不是一样,下午有两个大客人来,我陪他们讲了一阵话。
我发觉我自己耐心缺乏,有点浮躁,巴不得这些老头子可以快点把合同讲完。
但是我脸上是陪着笑容的,老天,我变得多虚伪,只是为了生意。
客人走了以后,我想提早一步走,反正没事了。
收拾好了以后,刚开门,我便见到了张小姐,她向我笑了一笑。
我的心一宽,“好。”我说:“明天见。”
“好。”她也说。
我便走了。
我将车子兜了圈,买了一盒糖。
淑婉是喜欢吃糖的,我知道。
到了家。
淑婉说:“医生来过了,佣人今天假期,我要回家去吃饭,你呢?”
“回家?”我问:“打过电话了吗?你爸妈不出去?”
“是的。”她答:“我好几天没去过了。”
“医生怎么说?”我又问。
“没有什么?叫我隔两个星期左右再去检查。”她说。
“你去吧。我留在家里。”
“你疯啦?”淑婉说:“你得跟着去。”
“你不是说我可以不去吧?”我问。
“一定要去。”
“好,去去去。”我笑,“一会儿又有好事的说我去拍你父母的马屁了。”
“拍又怎么样?笑话!”
“等我休息一下再开车,好不好?”我问。
“唔。”她说:“休息半个钟头吧。”
我微笑,“这盒糖,你喜欢的。”我递过去。
“不用客气。”我吻了她一下。
“你待我不错。”她说:“谢谢你,丈夫。”
“那里,太太。”我相信她。
“看我这衣服,还不错吧。”她问。
我朝她身上一看,“唔,不错,很美。”
“新买的。”
“几时出去过了?”我意外得很。
“今早。”
“咦,不舒服还出去?”我跳起来,“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
“晓得你又要骂了,我是叫周医生开车送我回来的!医生说可以,有什么问题?”
“周医生倒霉,竟做了司机了。”我笑说。
淑婉也笑。
我有什么要求呢?
我只要淑婉理理我。
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实在使我闷坏了。
男人到底是男人,多乖的男人,也会耐不住,淑婉对我这样冷淡,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公司里,我几乎不想下班回家。
与同事讲讲笑话,至少也解个闷。
今天一回去,我看见张小姐坐在椅子上了。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
我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好了。”
她说:“是,沈先生。”
我后来想想不对,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你比较熟悉我的事情。”
“是。”她又答。
解释完了以后,我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这样至少她不会误会,她的同事也不会误。
我坐下来。
张小姐今天穿了一件旗袍,我发觉她有很修长的腿,一双皮鞋擦得很亮。
看来她是个整洁的女孩子,我喜欢这一点。
我想我平日的工作是相当空闲的,空闲得使我可以看我的女秘书。
她的肩膀上搭着一件羊毛外套,我想也许冷气是太冷了一点,所以她多穿了一件衣服。
而我呢,我一直穿长袖衣服.所以不觉得。
她侧着头打字,头发有时候从身后滑出来,她又伸手拨上去,那种神情,是很漂亮的。
我记得以前,我总是喜欢拨动淑婉的头发,她并不太欣赏我那个动作。
淑婉不喜欢我弄乱她的头发。
我奇怪张小姐的男朋友是否如此。我笑出来。我实在想得太多了,我必须要记着我是建筑公司营业部的经理,不是思想家。
但是太沉闷的生活的确会使人闷。使人想起些不应该想的东西。
她似乎有打不尽的文件。我奇怪她是否快乐,一个人的快乐与否,是不可以从外表判断的。
我想问她是否快乐。想得很厉害。
最近这一、二个月,我实在太闷了。结婚才这么短短的时间,我真怪自己。
我咳了一声,用手掩着嘴。
张小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是这么清新。眉毛是这么的浓,我笑着看她,这是一种享受。
“休息一下?”我问她。
“不用。”她有点惊奇,好像女秘书在工作时间不需要休息似的。
我说:“你替我记一封信吧。”
“是。”她走过来,拿起了速记本子。
“今天中午有空?”我问。
她一呆,“什么?”
“想请你去吃饭。有空的话,再好没有了。”
她笑了,“经理……”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如果不想去,尽管说好了。”我说,摆摆手。
“我……已经约了人。”她说。
“那很好,改天吧。”我说。
“对不起。”她脸红红的说。
“没关系。”
她手一滑,一枝铅笔掉在地上。
我连忙弯下身子替她拾了起来。
“对不起。”她又说。
我把她吓着了吗?我问自己,可是我只是想约她吃饭,我太寂寞了。
于是我照直说:“张小姐,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想两个人吃午饭,比较没有那么孤单,是不是?”我有点紧张。
我是一个已婚男人,她应该表示惊异,我不怪她。
这大概就是许多男人不喜欢结婚的原因吧?
“不,”她轻声的解释,“沈先生,我知道,不过我实在是约了人。”
“男朋友吗?”我客气的问。
“是的。”她笑了。
我替那个男孩子开心,张小姐实在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如果你有空,告诉我,我想与你吃饭的。”
“唔。”她也笑了。
“不要怕我。”我又说。
“怎么会呢?沈先生。”她笑得像个孩子。
她拿着笔记本子还在等我念那封信。
其实我有什么信呢?一封也没有。
她说:“沈太太,很久没来了。”
“哦,是,你见过她吗?”我问。
“沈先生结婚那天,我们都去喝喜酒的。”她说,抿着嘴笑,像怪我健忘。
“是的是的。”
“沈太太,很美丽。”她又说。
“是的。”我又说。
淑婉的确很美丽,没有人能否认。尤其是结婚的那夜,没有新娘子是不美的。
“信不写了。”我说:“让我想一想再说。”
张小姐点点头,走开了。
我心口益发闷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踱到窗口前去看一看,又踱回来。
在写字楼里没事做,要去到处跑又走不开。
这种闷是一种恐惧,非常窒息。
我担心自己是否忍受得住了,我为自己难过。怎么心境会陷入这种困境里去的。
我连自己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无端端的请女秘书去吃饭,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中午飞快的到了。
我决定下午请假,反正坐在办公厅里!也没有事做的了,拿几小时的假期,也好。
也许休息了半天之后,明天精神心情都会好一点。
这种不能叫病,这种是比病更厉害的低潮。
张小姐问:“沈经理,你不舒服?”
“有一点”。”我苦笑说:“替我请假吧。”
“是。”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心里面想:你要是肯陪我一个下午,那该多好呢。
我只是要人陪。
但是找老陈他们,等于不找,淑婉……我希望张小姐可以陪我一个下午。
我们可以逛逛街,散散步,喝杯茶。我想喝茶。
我将不理会这些文件,这些工作。每一个人都该有轻松一下的机会,我为什么没有?
就因为我是一个经理,混帐。
但是我的幻想落了空。张小姐取出我的外套,替我穿上了。
她是一个很周到的女秘书,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我的心事,但是她又不是神仙。
我叹口气。
“我会家里去,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打电话到我住宅好了。”我说。
“是,沈先生。”
去陪淑婉一个下午吧,我想,只好如此了,她又有一点不舒服。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点寄托,下午总算还有点事情可以做。我忽忽的跑到街上。
车子经花档,我买了一大束玫瑰花,我记得淑婉是喜欢花的。那时候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喜欢与我在一起,那时候我是什么呢,最多送她几枝花而已。
于是一些多嘴的人说,我是靠了几枝花,把淑婉追求过来的。
我自己笑了。
到了家,我拿着花束,用锁匙开了们。
“淑婉!”我叫。
女佣人闻声出来,吓了一跳。
“先生,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太太在房里?”
“不,太太回娘家去了。”女佣人说。
“为什么?”我一呆。
“不知怎么的,太太嫌菜不好吃,回家去了。”
“哦?”我说:“菜怎么了?”
“烧了碟黄鱼,太太说鱼不好吃,放下筷子就走了,先生,太太近日来难侍候,我想我还是不做了。”
“你不做,怎么可以,不可以,我们吃饭怎么办?”我说:“还有洗熨——我的天!”
女佣人笑了。
“太太脾气坏,我去说服她,你先去把花插起来。”
“好的。”
“不准你走。”我说。
“是,先生。”
我飞车到淑婉娘家去,按铃,我的岳母出来开门。
“淑婉呢?”
“在房里睡觉。”
“怎么老睡?”我问。
“她是有点不舒服。”
“奇怪,”我颓丧的说:“怎么老睡觉?”
“不舒服。”岳母笑了。
“唉,我的天,怎么办好?”我说:“怎么搅的,整天不舒服。”
“你也真糊涂。”岳母说。
“我糊涂?什么糊涂?我才不呢。”我不悦的说。
“你这个人。唉,到底年轻。”她说。
“我怎么办?”我说:“早点下班,来到这里,想与淑婉出去散散心,谁知,唉。”
“干么唉声叹气的?总会有希望的了,是不是?”岳母说:“你们年轻夫妇,哪一天不好玩的,简直是开玩笑了。”
我苦笑,“这几个星期来,淑婉不知道搅什么鬼的,真的闷死我了。”
“年轻人,总得忍一忍才好。”
“年轻人,年轻人,就快年轻人连饭都不用吃了。”
“家明,你怎么了?躁成这样子。”
“你问淑婉,整天除了搓麻将就是睡觉,要不便回娘家,有些什么事情干的?”
“家明,你……”
“我不要听了,”我说:“我走了!”
“家明……”
“你叫她多睡一会儿吧。”我说。
“你怎么了,家明。”
我取过外套,便奔了出去,开动了车子,心中气得不得了。
我岳母在说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我心里面异常气愤,不开心。
淑婉这样子,分明是与我作对,她为什么会忽然对我表示这么冷淡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是我的妻子,若果是女朋友,耍耍小性子,倒还罢了,她现在这样子,真令人费疑猜。
我忍不住的问自己:难道她对我厌倦了吗?还是我对她厌倦了?
我害怕我们的关系会继续不下去。我是真的害怕这一点的,天知道。
比起当初我们恋爱的时候,与现在这种枯燥、单调,相差了何止一千一万倍。
我将车子驶回公司。
我忽忽的推开门,张小姐诧异的看着我。
“经理,你……”
“我有点头痛,有药片吗?替我泡杯茶来。”我吩咐她说。
“是。”
她在三分钟内便拿来了药一片,茶。
我捧着那杯茶,我是心痛的,淑婉没给我泡茶,倒是我的女秘书在做这种工作。
“秋玲,”我直呼她的名字,“今天晚上,我希望你有空,我有点话要跟你谈。”
“晚上?”
“是的,晚上,下班以后。”我看着她。
她瞪着我,眼睛还是像秋水一样的清澈,我心底的怒气,不知道怎么地渐渐的消了。
“可以的,经理。”
“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家明吧?”
“你的意思……”
“叫我家明好了。见到老陈他们,才叫经理未迟。”我直接的说。
她笑,笑得很含蓄。
“你不是不舒服吗?干么回到家又赶回来了?”她问我。
“现在好了吗?”
“才没有呢!回家头更痛。”
我想起了那束玫瑰,是浪费掉了。
淑婉就在娘家,不知道要躲到几时,我今天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与张小姐一块吃顿饭。
“头痛?”她不明白,“沈先生又没孩子,总不会吹得头痛吧?”她问。
“唉,有孩子倒好了。”我说?“只是没有。”
“我们家孩子多,父母老说最好没有。”她笑说:“怎么天下如心的事这么少?”
“是吗?”我表示兴趣,“家里一共多少人?”
“五个。”
“那也不算多,像我,只有一个。我妻子呢,也只有一个,寂寞得要死。”
“哟,那该多好。”她说。
我很高兴,头也没有那么痛了,这些年来,有几个人曾经与我谈过这些话呢?没有。
我想我是寂寞的。
现在我有机会倾吐一下,我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好?说来听听。”我笑。
“当然好,没有人争着一张桌子做功课,没有那么多人挤在一间睡房里……”
有这种事情?这是我没有听见过的,我不明白。
“那不好吗?”我表示,“不会寂寞。”
“是的,当你热闹了十几廿年的时候,你就自然会希望寂寞一点了。”
“啊。物极必反。”
“沈先生,在我看来!你没什么病呢。”
“是的,也许我只需要一个人谈谈。”我笑说:
“你把我医好了。”
她笑,“怎么会呢?”
我发觉她庄重中带点稚气,“你几岁,张小姐?”
我问得很突然,但是她没有介意。
“廿岁。”她说。
“什么?你还这么年轻?”我惊异,我以为她的年纪比这个要大一点。
“我看上去要老得多吗?”她问我。
“当然不,但是我以为你这么年轻,应该还在念书呢。”
“我十七岁就毕业了,没法子,家里的人实在太多。”
“那也好,你现在多能干。”
“但是我妈老说我福气不好呢。”她低低头笑道。
我不出声。
淑婉福气好吗?应该是好的,从小到大,她大概什么都没愁过,可是她一定不觉得自已有多幸福,人都是这样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妻子,也许该娶像秋玲这样的女孩子,她会把家事理得很好,不用丈夫担心,回到家里,丈夫有的是温暖,做妻子不正该这样吗?
我叹口气。
“与你说说话,我轻松多了。”我说。
她点点头,“经理可以常与我谈谈。”她说。
“可以吗?”我笑笑,“今天晚上你是答应了?”
她又点点头。
我觉得我自己是这样的不公平。我是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女职员,在合理的范围内,她是不敢拒绝我的要求的。
但是请女秘书晚上出去吃饭,又没有什么公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合理。
我后悔。
也许她根本不想去的。
如果她想去的话,她早就说了,今天中午她就会答应。
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她还是在做她的工作。
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自己又很冒失,在这顿饭以后,她与她的女同事,不知道要怎么笑我呢。
不会吧?我又问自己,她是那么的文静,她不像那种叽叽喳喳的女人。
我说:不,她不会那样的。
而且我又不是那种浑身臃肿,像一只猪似的经理,我又不色迷迷,我待她以礼。
偶而请她一顿饭,应该是不错的事。
我心中稍微释然一点。
今天晚上,至少我不会寂寞了。
今天晚上,淑婉会知道她不该乱作弄我,乱发我脾气,甚至避而不见我。
我除了家,还有地方可去呢。我想。虽然我是愿意回家的,但是那个家,令我失望。
这事真是天晓得。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
我不预备打电话回家。
我与张小姐先去喝咖啡,心里想着,淑婉如果看钟的话,她应该焦急了吧?
这种事一直没有发生过,我是一直准时回家的,从来不迟到,但是今天我破了例子。
淑婉应该担心了。我想,她对我冷淡淡那么久,叫她稍微着急一下,也是可以的。
享受一顿下午茶,看看茶座玻璃窗外的人来来往往,真是相当开心的一件事。
张秋玲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很可爱,时常表现她情绪不错,这使我放心。
之后我们去吃了一顿晚饭,就是我与她两个人。
我们依然吃得很静。
不讲话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她的眼睛说了很多,我看得出。
她的清秀,与淑婉的娇美是一个对比,与椒婉在一起是一种兴奋,与张秋玲在一起,却是松弛的。
我觉得自己结婚是太早了一点。
但是当初见到淑婉,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别的女孩子,我就告诉自己:要追求这个女孩子,使她成为我的妻子。
现在我对淑婉是失望了吗?
我想是的。
我喝了一点酒,慢慢的啜着,秋玲喝橙汁。
这一顿吃到十点钟,我想到她明天要上班,于是便建议送她回去。
然后我想到,如果她是别家洋行的女职员,那就好了,我们可以不必避那么多嫌疑。
她与我出去,不必老想着:“这人是我的经理,我非服从他不可。”
我不要她那么想。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因为环境不同,与她在一起,要比与淑婉容易点,淑婉毕竟是千金小姐,千金小姐,无论怎样随和,都是千金小姐。
“你觉得奇怪?”我问:“我请你吃饭?”
她看我,然后淡淡的说:“经理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没有办法。”
“什么?”
“所以没有什么奇怪。”
“我的天,秋玲,如果你是这么想法,我情愿你拒绝我!”我震惊的说。
她笑笑,“当然不。我可以拒绝的,而且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是不是?”
我松一口气,“当然。”
“所以,我是喜欢出来的。”
“那就好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常常出来。”
“可是……”她说:“你是一个结了婚的人。”
“可是,那不是秘密。”我问:“是不是?大家都晓得的,你们也都来喝过喜酒。”
“我觉得,结了婚的男人,最好不要与其他女孩子出去了。”她静静的说。
“是吗?”我问:“结了婚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笑了,“那么你们自己该知道。”
我也笑,“我当然知道,我做的事情绝对不会犯法的。”
“那就好了。”她便笑。
“我是很有分寸的人。”我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你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当然知道你一、二分了。”她说。
“你做了多久?”
“经理,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变得有点调皮。
“有三年了吧?”
“有了。”她说。
我笑笑,我是粗心的。升了级一年半,结了婚一年半,一直我的心里只有淑婉。但不曾留意公司是不是多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又做了多久。
我是怪自己粗心的,张小姐是个很好的女秘书,我承认,我应该早就注意到她了。
直到那天她来电话催我去签客人的合约,我才留意上了她,看到了她的清秀。
我请她跳舞,她跳得不太好,但是很轻盈。我脑子里老想着她说过的话。
她说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结了婚以后不可以再与其他女孩子出去。我想她是有理由的。我相信她的理由。
放下妻子在家里,一个人跑出来与别人吃饭,那别人又是女孩子,这是相当罪大恶极的。
但是我是有苦衷的,我喝着酒,并没有心安理得的感觉,反正我不会犯法就是了。
吃完了饭,我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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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与我吵,表示她重视我,那便好。
我开门回去,时间也真不早了,而且我电话一个没打过,我是等着她与我大吵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象有人。
我觉得奇怪,我拿了锁匙开了门,再进去开房门,好家伙,淑婉并不在。
我倒抽一口冷气,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难道我能去,她也有地方去不成?我白白的在外头耽了半天,她却不在家里。
我真的闷了,我躺在床上,燃了一枝烟又一枝烟。终于我按捺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到淑婉的娘家去。
他们家说淑婉陲了。
还是佣人听电话的。好像整家人都睡了,不想与我交谈的样子。我很不悦。
结果他们说淑婉找过我,可惜找不到,她总算找过我,也算了。
我难为的躺在床上。
淑婉算怎么呢?不回家来解释,不作声,她算是与我分居了吗?
明天早上我要去看她一次。
我想到这里,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上淑婉家。
她板着脸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我问她。
“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你也不在家呀。”我说。
她忽然暴怒起来,“我问你,你倒来问我!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此地!等你回来!”
“我以为你会回家的”,
“我回家?干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想我自杀?”
淑婉的暴躁,使我震怒。
“是的,我出去了,我与我的女秘书吃饭,怎么样?”
“怎么样?”她哭出来,“妈!妈!”她尖叫。
她母亲冲出来,白了我一眼,抱住了她女儿。
“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何以搅得这么样复杂?我难道会跟别的女人出去混?”
“你明明说过的!”
她母亲说:“这个时候,你还气她?”
“什么时候?”我瞪大了眼睛,“究竟是谁气谁?”
“你不讲理。”
“算了,算了!”淑婉哭!“才一年半,随便你好了,我回家一天,你就影子都没有,我在家的时候,你对我那种冷淡,叫我害怕,我不理了。”
她奔了回房。
淑婉的母亲对我瞪一眼,然后便跟着女儿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干什么?我有什么事情好做的?我只好走了。
我叹口气。
天呀,我必须要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不可以带点幼稚到这种地方。何必把家里的琐碎事说出来惹笑话呢?
张秋玲,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特别的帮助?我拍拍她的手。
“对不起,”我说:“我失态了。”
“经理也可以是朋友,对不对?”她说,“你不要介意,沈先生。”
我说:“谢谢你。”
“你不要太为家里的事担心了。”她安慰我。
不担心可以吗?她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得这么大的了。
我摇摇头。
“我老觉得你有心事,”她说:“是太太与你性情不合吗?”
“嗯。”
“可以改进的。”她说。
“本性难移这话,你大概也听见过吧?”
“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她笑笑的问。
“我已经非正式的分居了。”
淑婉这么对我,她是会后悔的。
我开车回到了公司,铁青着脸。
我的不快是明显的,我气鼓鼓的坐在沙发上,松了领带,今天我是迟到了。
我甚至有点头痛,这些天来,因为有点紧张,所以常常头痛。我用手托着头。
“经理。”
我抬头,是张秋玲。
我握住了她的手,很自然的,我想握住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
我握得她更紧了。
“经理。”
“我吵了架。现在妻子与我,像分了居似的。我心头上很痛苦,我难过得紧。”我忽然倾吐的说出来。
我猜我的神情有照像小孩子。
“不会的,夫妻总是吵闹的。经理。”她伸手搭在我肩膀。
“她不与我吵,她甚至不高兴与我吵。”
“这……”她有点为难。
“对不起。”我说:“把我的烦恼堆在你头上。”
“没关系,经理。”
“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住在娘家,不肯回来了。”
“去求她。”
“她与我哪,我怕哪。一天到夜写字楼里已经够忙的了,回到家里,还得吵架,多无聊的事情。”
“夫妻是不是常吵架呢?”她忽然很天真的问我。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拉开了文件柜。我还得做事情,心情好与不好都是一样,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怨的了。
“我父母也常常吵架。”她又说。
“吵什么?”我问。
“油盐酱醋。”
“什么?”我听不清楚。
“为钱,我们家没钱。”她说。
她脸上那种秀怯的表情忽然没有了,换了带愤怒而不平的感情。
“你怎么了?”我笑,“再穷也供得你很好,中学毕业,又念过专科,现在的收入,在女孩子来说,也该是满意的了。”我说。
“那是我舅舅帮我的。”她说。
“你该庆幸你有个好舅舅,忘了你父母的不当。”
“是的,说是很容易,但是我始终忘不了,这些年来,我老记住他们的不好。”她苦笑。
“那你就不对了。”我说。
“我也知道,看别人的错,总是容易,要改,却难。”
“就像我?”我苦笑,“我老觉得我自己没有错,所以不肯低声下气向太太认错。”
“我与我父母不和,廿年了。”她说。
“你才廿岁呢。”我被她引得笑出来,“怎么可以这么说?”
平时看她既懂事又文静,现在她才透露出天真来了,我也很欣赏她这一份天真。
我向她透露心事,她倒也说了不少关于她自己的事,这也好,大家松一松,公平交易。
她坐下来,“我住在舅舅家,一星期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不外是送钱去。”
“舅舅待你好吗?”
“舅舅很好,舅母,则不太好。舅母不听舅舅的话,哈,就跟我妈一样,光会要钱,你说多糟!”
她反而笑了,骄傲的靠在椅子上,令我看得呆呆的。
有个人说说笑笑,到底是不同些。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今天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坏,我想起来,今天还特别的做多了不少事情。
我与秋玲一块拟好了三张合同,写了近五封的信。只是一个上午而已。
她说:“经理,你有好几个星期懒洋洋的,我们又不敢催你做事,幸亏今天都清掉了。”
“是的。”我也承认,“如果再不清,老板要另请高明了。”
她凝视我,“听说沈太太很有钱?”
“她家里很有钱。”
“这……”
“你以为我会如何?靠她吃饭?”我反问:“我如果要靠她,今天不只如此了。”
“对不起,”她有点急,“经理,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晓得,不过我有点敏感,我这一年多来,听这种闲言间语,实在听得太多了。”
“人们真这么说吗?”她问。
“怎么不?人言可畏,说得几乎我身上的西装领带都是靠老婆得来的。”
她也笑,“这么难听!”
“所以,娶有钱太太,好处是捞不到的,稍有志气的男人也不稀罕,但是坏处呢,立刻见功。”
“也不尽这样。”
“是不是这样,不去理它,我肚子饿得要死!”
“去吃饭?”
“当然,你约了你的男朋友吧,我请客,今天庆祝我们把功夫全清了。”我说。
“我没有约男朋友啊。”她说。
“你有男朋友吗?”我有意无意的问。
“有。”
“谁?我们公司的?”我转身问。
“不,隔壁公司的。”她回答得很爽气。
我笑笑,我太多事?问这些干什么!
“他对你好不好?”我问她,看,我又问了。
“不错。”她说:“不过我不太喜欢他,有时候大伙儿一起有空,在一块玩玩也就是了。”
“那也不能算男朋友。”
“可是人家都说是男朋友,我也无所谓。”
“廿岁,太早了,女孩子结婚,最适廿六岁。”
“哗,那都成老处女了。”她嚷。
我笑,她究竟是天真的。与她熟了以后,前后判若两人。
可喜的是,前者可爱,后者也不讨厌,我猜这样的女孩子,男朋友绝对不止她所说的:一个。
但是我不去追究她,为什么要呢?
“今天我们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经理说呢?”她反问。
“昨天那个地方?”
“太贵了。”她摇摇头,“不去。”
“何必替我省钱!”我说:“只要你喜欢。”
“经理有钱,我不爱花钱。”
没想到她会这么调皮。我笑了。
但是她沉下了脸,“沈太太知道了,会不好吗?”
“会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她不会生气?”她担心的问。
“管她。”我气愤的说:“与同事吃饭也不行?”
“不,这样不对。”她说。
“要怎么样才对?”我放下了外套问她。
“我不知道。”她坐下来,“你说呢?”
“什么都不用管。”我索性说:“我们喜欢就行了。”
“行吗?”
“当然。”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说:“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不该与你出去玩,吃饭,但是我似乎有点身不由主。”
我望着她。
“我喜欢与你在一起的,经理。”她说。
我听出她的话里有因。
她抬起头来,“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那就好了,不过就象你所说,人言可畏。我是有点矛盾的。”
“相信我,我会当你一个朋友,我象一头色狼吗?”我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碰巧我与我太太吵架,感情其了问题,否则我把你请到家中,你们也可以谈谈,真的。”
“如果真这样,那太好了。”
“当然是。如果我与淑婉有机会和好,我一定会那么做。”我向她说。
“你们很快就会好的。”
“希望这样吧,我的确是在等她回心转意。”
“你爱她吗?”
“不爱?不爱为什么要结婚?”我笑问。
“我真笨,是不是?”
“等你年纪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你放心,我与你在一起,是朋友,秋玲,我们先弄清楚了这一点,也是好事,对不对?好!现在往哪去吃饭?”
“昨天那处,我喜欢那个地方。”她说。
“好的。”
她居然坐我的车子。
我注意到,写字间的人开始向我们注目了。
秋玲很不自在,她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的想法又不同。
我对她又没有企图,我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
世界上好事的人,的确也特别的多。
中午我们在一齐吃饭,我们是比较熟络了。但是她在吃饭的时候依然说得很少。
我这才发觉她不是爱说话的女孩子,不过心情好的时候,说得特别多一点。
那么说,今天早上,她是特别高兴的了?
我想起她说过,她住在舅母家中。一个女孩寄居在亲戚家中,受的委屈,当真不少,她不能说太多,也不便说太多。
家人又与她不和,难怪她平时都是文文静静的,原来是习惯了。
淑婉应该晓得她自己有多幸福,但是她不会知道,因为她廿余年来一直在幸福当中,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对淑婉,一筹莫展,一点办法都没有。
“经理好像心事还很多。”她说。
“将来你与男朋友吵架,我这么说你,你又有什么感想,嗯?”我问。
“没有。经理好像把我当小女孩。”
“你晓得我多大?”我问。
她摇摇头,“廿八?”
“错了,我快卅一了,你说多老!”
“那也不老啊。”
“你才廿岁,大你十多年,也许该叫我‘叔叔’?”
她笑了,这一次我看出她的确是心里笑出来的,能够使她高兴,我感觉到开心。
使淑婉快乐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在一大堆玫瑰中加多一小枝而已。她不会感觉得到,也不会看得见。
这多差劲。
吃完了饭,我们依然回到办公室,下午我接见了一个客人,解答了这个老头子不少根本不存在的疑问,他很满意的走了,说过几天决定合同的事。
我与秋玲相视而笑。
我笑,“他满意的不是我们公司,而是我与你的耐心。”
“那也好,对不对?”秋玲说。
“对了,很可能在你帮忙下,我将会是最出色的一个经理。”
秋玲掩着嘴。她羞笑。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指着她。
“我怕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黯然的说。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说下去,“就好了,我倒希望有一个妹妹,或者你可以与淑婉谈谈。”
她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实在是深爱沈太太的。”
“是吗?”我呆呆的。
“你老提她,而且你心中并不生她的气。”
“啊,谁说我不生气?假的!”我说。
“今天放工,去看看她好了。”
“不去。我回家,吃完饭在家等她。”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你与我出去了?嗯?”她问。
“不会。”我说。
“大概是的吧?”
“你请别追究了,好不好?”我笑。
下午我做好事情,先开车送秋玲回家。挤巴士在这种时间,实在太挤了,反正顺路,送她一程,又有什么关系,我决定每天送她。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但是想了想,还是去看看淑婉的好。
我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发脾气,今天一定要心平气和,什么都得说清楚。
我按铃。
岳母来开门。
她瞪着我,“你现在才来?”她问。
“我上班。”
“请假不行?”
“什么事发生了?”我问。
“没事就不用来看老婆了吗?”岳母笑出来,“真是给你气死了!”
“她到底什么事?”
“进来,进来再说。”她道。
我只好跟她进去。
淑婉背着我,坐在沙发上,穿一条白色通花裙子,那样子,真是美丽。
岳母说:“你跟他说了吧。”
“我不说!”淑婉的头一拧。
“什么事?”我追问。
“傻蛋!”岳母说,她笑着走开了。
“淑婉,什么事?”我追问。
“你会稀罕吗?”她冰冷着脸。
“什么呀?我已经问了一千次一万次了。”
“哼!”
“淑婉!”我恳求她。
她翘着嘴,眼睫毛长长的盖着,我亲了她的脸一下。
“走开!”
“当我是狗?”我笑问。
“讨厌!”
“你这个人,比狗还讨厌,拚命问我什么什么,难道你自己没留意到?”
我打量她,她消减了一点。
“你……”
“我有了孩子。”
“我的天!”我跳起来,“你……”
“有了孩子,听见了没有?”
“淑婉,你怎么不早说?”我跳,“我的天!我的天!”
“你自己看不出来?”
“几个月了?我第一次做父亲,我怎么会晓得?”
“什么几个月,才一个月。”
“几时可以生产?”
“九个月之后,笨蛋!”她背转了脸。
“你怎么怀了孩子,还发脾气?不可以这样,医生怎么说?告诉我!”
“没什么,每个女人都会怀孩子。”她说:“我有什么稀奇?你尽管与女秘书去吃饭好了!”
我懊恼了,“淑婉,原谅我,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那么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相信的。”
“淑婉,不要这样对我,淑婉,我错了,真错了。”
她白我一眼。
“淑婉,怀了孩子要常常开心。”
“是你使我不开心的。”她说。
“我以后都不敢了。”
“我怎么晓得!”
我担心死了。
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一个孩子那么久了,现在一旦知道事实,我狂喜中带点惊异,情绪一时间无法适应。
而淑婉显然还在生我的气。
我要是知道她有了孩子,真是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怎么敢得罪她?
我后悔自己对她粗莽,错怪了她对我冷淡。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都是因为疲倦?我担心得很,当她怀了孩子,心情不佳的时候,我竟然还与别的女人出去吃饭,不管对与不对,我都怪自己。
我对秋玲没有意图,但是以后我都不会那么做了。我会尽量迁就淑婉。
我垂着头。
天晓得我有多懊恼。
岳母出来,看见我脸上那个表情,摇了摇头。
“淑婉,你看他,算了吧!他也晓得错了。”
“笑话,才一年多就这样子,见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也都比我好,将来怎么办?”
“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也已经这样了,故意又怎么办?”淑婉说。
看来如果这么下去,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她又不准备马上原谅我。
“淑婉,你说吧,你要我怎么?”
“以后不再犯!”岳母说。
“算了。”淑婉说。
“真的肯饶我!”我问。
“不饶可怎么办?难道现在与你离婚不成?”
她母亲笑了,“说话真任性。”
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暂时不回家,我要在妈家住几个星期。”她说。
“当然,你要住多久,就多久。”我说:“要不要我也搬过来住?”
“谁要见你?”淑婉笑出来,“去你的!”
我掏出绢头擦擦汗,“好了好了,你笑了。”
“滚!”她推我一下。
“喂喂!你不要乱动好不好?”我又跳起来。
岳母也笑了,“小夫妻,吵吵架也是有的,算了算了。”
“你回去吧。”
淑婉说:“不要来吵我。”
“你放心?”我涎下脸问。
“你敢?”她瞪瞪眼。
“是不敢,是不敢!”我打躬作揖。
“你回去好了,”岳母说:“我会照顾她的。”
“当心她。”我说。
“是你的老婆,可是也是我的女儿呀!”
“是是。”
我竟有点语无伦次了,我的天!
“好,我回家,每天早上我去上班,下了班一定来看你,你叫我走,我走,你叫我留下来,我就留。好不好?”
“那我叫你爬,你爬不爬?”
“爬!”
淑婉笑得甜透了,我趁机亲她一下。
“好了,我去了。”我说。
“我随时会打电话来的。”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一定在家,每分钟在家。”
“开车小心。”我岳母说。
“妈,”我对她说:“我开心死了,我真的开心死了,有什么事情,快快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知道了,叫你放心。”
我拍拍胸口,“好好。”
我几乎是跳着走的,太兴奋了,我将做父亲了,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我马上原谅了淑婉。
朋友是朋友,但是男女有别,我想我是要对秋玲特别好,也得有个界限。
淑婉是小器的,哪个女人不小器?
她对我生气,紧张,当然是表示她爱我,我何必为这些烦恼。
得知她有孕以后,我的心情完全改变了。
回到自己家中,我对女佣人说:“太太有喜了,知道吗?”
女佣人问:“真的?”
“当然!”
“啊,怪不得呢,又嫌小菜不好吃,又怕累,原来是有喜了。”女佣人笑道。
“女人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我问得很天真。
“先生!”女佣人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情又不同了。
我而且坐立不稳,一天到晚想打电话给淑婉。
在九点半的时候我忍不住了,拨了号码,叫她来听。
淑婉问:“什么事?”
“你好吗?”
“当然好,难道我父母会谋杀了我不成?”
“你在干什么?”我问。
“有几个朋友来了,在聊天。”
“我的天,你别累坏了。”
“怎么会呢?”她显得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来?”我问。
“不要!”她一口拒绝。
“那些是什么朋友?”我好奇。
“女同学。”她说:“以前的女同学,聚聚旧。”
“早点睡。”
“知道了。”
“我爱你,淑婉。”我说。
“知道了。”她在电话那边哈哈的笑。
那一天,我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甚至没有翻过一个身,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告诉自己,原来我妻子有孕了。
我等了一年多了,我等了一年多了。
明天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秋玲吧?她也会替我高兴一阵子,我知道她会的。
我睡得好香,第二天是闹钟把我吵醒的,我脸都不洗,马上就打了个电话给淑婉,她还没起来。
然后便是我的岳母叫我放心,不要担心。总之,我没理由要将她挂在心上的。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也是,淑婉是在她的母亲家中,一切当要比在自己家中如心。
有的女人发脾气只发几个钟头,有的女人却发好几天,淑婉是后者。
我想她大概是给我一点脸色看,所以才这么做,我不去怪她,女人总是这样。
只要我服输就是了。
第二天我在上班,当然是喜色满脸。
秋玲奇怪的看了我几眼。
我喝了一口她替我预备的茶。
我说:“你每天总要比我早回来。”
她笑笑,“你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
“你真聪明,一看就看出来了。”我笑道。
“怎么看不出!”
“猜猜是什么事情?”我问。
“与太太和好如初了。”她说。
我一怔,怎么一说就被她说中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看着她。
“不止。”我说。
“那是什么?”她也有点惊异。
“我妻子有了孕。”我宣布。
这一回轮到她一怔,随即她便说:“啊,恭喜你,经理。”
我搓着双手,“我要个男孩,你说怎么样?”
“男人总喜欢男孩子。”她答。
我注视着她的脸,我曾以为她会替我非常高兴,但是她的喜悦,没有我预料的来得大。
也许她还年轻,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带来多大的欢愉。
她半低着头,继续着她的工作。
她的眼睛半垂着,显示着一种落寞。
我不明白。
“秋玲,你怎么了?”我走过去问她。
她抬起眼,那种落寞一闪而过,“什么?”
“没有,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她由衷的说:“经理,我们大家都会替你高兴。”
我笑了。
“你们家庭问的小纠纷,大概也告终止了吧?”
“是的。”我摇摇头,“这也是我的不对,原来上次夜里我与你去吃饭,淑婉心中一直不舒服。”
“我也猜到了。”
“以后我真还得少请你吃饭呢。”我笑道:“没料到女人会那么小器。”
她不响。
“我们之间也不过是朋友,是不是?”我问:“但淑婉却是不管三七廿一的人。”
她还是照打着字。
今天大概是她很忙的一天,否则她不会一回来便打字。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
要太骚扰她的好。
我很想念家里。今天我回到岳母家中,一定要把淑婉劝劝回来住。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迁就她的。
我只向秋玲打了一个招呼,匆匆忙忙的。
我飞车到岳母那里,按铃。
岳母来开门。她见到我笑了一笑。
“她好吧?”我急急的问。
“当然好。”
“人呢?”我来到客厅里。
“看医生去了。”她答。
“谁陪她去的?”我问:“谁?”
“她父亲,放心了吧?”
我松一口气,坐了下来。
“妈,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劝她跟我回去。”
“住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唔?”她问。
“家里可以用多一个佣人,我要常常见到她。”
“小别胜新婚,先一阵子干么又老吵架?”
“先一阵子,我,唉,我……”
“你就不肯忍她一忍,你明明晓得她是娇生惯养的,当初追求的时候又不是不晓得!”
“是我错了!”我说。
“一会儿回来,尽管劝劝她吧!”岳母说。
“她是不是很气我?”我问。
“当然罗,你少与那些女秘书打交道。”她说。
“我没有呀,我的天。”
岳母笑,“我倒是相信你的,家明,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我放下了心。
“其实呢,淑婉也有淑婉的不对。”
她总是通情达理的,我为自己庆幸。
“她这一年来,给你受的气,也不少吧?”
叫我怎么答呢?
与淑婉在一起,我们有我们的小快活。
她只是不懂事。家务一概不理,我在家中并不舒适,但是永远有一份谈恋爱似的新鲜感。
淑婉的脾气是这样的坏,叫人难以预测,每天回家,我不能猜到她是以什么脸色对我的。
她发脾气,使性子,并没有预告,要来便来了。
我能有多迁就她,便多迁就她,不过有时候,心中也有埋怨。
淑婉美丽,淑婉有她的好处。但是一个人的好处,在长久相处以后,会淡下来,缺点则越显越明。
我怎么能说呢?
我与淑婉,有快乐,也有不快乐,希望在有了孩子之后,事情转变得更好一点吧。
夫妻大概总是老吵架的,谁不吵呢?大概没有吧?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想像中的容易。像我与淑婉,大概已经不错了。
我不能埋怨什么。
我不出声。
“家明,”岳母又说:“你少年得志,婚又结得早,在外边要检点,我怕是怕有点女人令……”
“妈,你难道不相信我?”我问。
“我相信你,但是不相信那些女人。”
“谁都晓得我是结了婚的人。”我说。
“有些女人是不管的。”岳母道。
“我不信!”我笑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
我看看表,“淑婉怎么还不回来?几点钟去的?”
“去了也有一些时候了,也许顺便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
“婴儿用品。”
“对对!”我说:“我怎么没想到,太没经验了。”
“何必这么急呢,还有大半年的时候呢。”
“早一点办也无所谓,妈,你先准备吧。”
“唉,看你们两个,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
我笑笑,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阅读。
足足看了四十五分钟,淑婉才刚刚回来的。
她见到我,也没有什么惊奇,只是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看看她的腰身,还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站起来,“爸呢?”我问。
“在泊车。”她说:“我先进来了。”
“医生说什么?”我问。
“很正常。”她答;“没说什么。”
“会不会是双胞胎?”我笑问。
“见鬼!”她一瞪眼。
“咦,双胞胎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奇道。
“生起来辛苦多少你知道不?你就晓得好玩!”淑婉板起了脸。
她母亲前来解围,“我们两家都没有这种遗传,不会有机会的。”她说。
淑婉,为什么不笑呢?我说那么多的傻话,目的就是要她笑一笑而已。
她并不欣赏我这一点,于是我只好说正经的。
“淑婉,今天晚上回家去住吧。”
“这儿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可是你的家也需要你。”
“说得那么好听!”她白我一眼。
我皱起了眉头,“淑婉,别再给我脸色好不好?我正正经经的向你提要求,你怎么老抢白我了。”
“我不回去就是了,随你怎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耐心的问。
“没什么,在这里我舒服。”她答。
“可是你没有理由烦着妈呀。”
“是我的母亲,她不觉烦就是了。”淑婉还是那样。
“难道你还生我气吗?”
“我喜欢在这里住。”
“那好,你就多住几天,可是要住到几时呢?”我问。
“你管我?”
“淑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岳母说:“他怎么不能管你呢?他是你的丈夫!”
“叫他再天天去对着那个女秘书,看我回去不!”
“咦,那是公司里的女秘书。”我分辩。
“你以为我不知道?公司里的秘书!人家有五个秘书,每个经理调着使用,你却拣中了她!”
我哑口无言了。
她所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可推。
“你要我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去你写字楼,我不要见到她这个人!”
“你真是,人家的饭碗,就这么的给你打烂了!”
“我可不理。”
我又再忍了一下子,“你就是为了这个生气吗?”我问。
“当然。”
“好,让我想想法子好了。”
岳母摇摇头,“淑婉……”
淑婉已经笑了起来,“妈,你别理,我要看看家明是不是爱我!”她说。
“唉,你这么闹,再欢喜也会变成了不欢喜的!”岳母在一边说。
我低下了头,也许我可以为秋玲介绍另外一份工作,但是淑婉毕竟是笑了。
“她下个月不会在本公司就是了。”我说。
“说过算数的!”淑婉说。
“当然,这样吧,你爱住这里,就多住几天吧,可别对我再闹意气了。”
她也点了点头。
我在百忙中笑了出来。
她就是个小孩子,不可救药,任性得彷佛全世界都是她似的,我想到秋玲,她大概不会这样子,我对她表示歉意,我今天晚上回去,还得想想明天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呢,我必须要表示得婉转一点。
我暗自叹了口气。
要替秋玲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况且此事又不能让淑婉知道。
那天吃晚饭,淑婉待我前后判若两人,老实说,这实在也该是她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我还可以怎么迁就她呢?
两个星期来,总算过了一个没那么寂寞的晚上。
我问她医生怎么说。
她说医生没怎么讲,反正医生都叫病人小心。
“那你就小心点好了。”我说。
“我觉得很舒服。”
“没有开始时那般厌厌的了吗?”
她摇摇头。
“那就好了,多休息。”
“我一会儿约了人来打麻将。”她笑道。
“别太累了。”
“什么都不能做,你看多闷。”她发牢骚。
“你就要做母亲了。”我提醒她。
她摇摇头,“苦死了。”
我不出声。
她那老脾气,看样子是不会改的了。
我多说也是多余,于是只好随她去。
她那天夜间是开心的,那对她身体比较好一点,她怀着孩子,我应该尽我的能力。
那天我回家,已经相当夜了。
我又抽了许多烟,才睡着。
我怕见秋玲,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因为我的关系而被人误解。
明天叫我怎么跟她说呢?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上班,我的精神当然不怎么好。
秋玲依然是比我早到了一点,只是她今天彷佛空闲了一点,在看报纸。
“早。”我静静的说。
“回来了,经理。”
“是的。”我放下我的外套,坐了下来。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经理!”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心里在想,反正都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说吧。
我刚预备开口,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我问。
“经理,这就是我要说的。”
“写一封信,干什么?”我问。
“我辞职了。”她说。
“什么?”我站起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经理。”她说。
我呆住了,我刚要调她的职,她自己倒先呈了辞状,这……当然免了我开口,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辞职?”
“我找到一份收入比较好的工作。”她说。
“是吗?那应该早点通知公司。”
“可是刚刚找到,他们又要我立刻上班。”
“是吗?”我又问一次。
“我打算月底走了。”
“现在离月底只有几天的时间。”
“我相信其他的秘书会帮我一下忙,调度好工作,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我不是怕这一样,我只是想知道你离开的原因,难道只为了稍高一点的薪水?”
“是的。”
“你没有考虑本公司会加你薪水?”
天,我变了在挽留她似的了,我是应该来开除她的呀!老天。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我只想离开。”
“为什么呢?在此地做了那么久,又做得那么好。”
她苦笑一下。
“秋玲,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
“自己?”
“我住在亲戚家里,当然希望收入比较好一点,可以帮补多一点”。”她说。
说来说去还是同一原因,我不相信这一点,像她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将钱是看得很淡的。这里的薪水又不是不可以调整。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我敏感的想:会不会与淑婉有关系?
还是同事之间的不和?
我细细看她的脸,她的确是有难言之处,但又不像我所猜测的,我胡涂了。
“那多可惜。”我说。
我忘记我答应过淑婉什么了。
“没关系,”她笑笑,“有很多女秘书比我好。”
我不出声。但是……
“事情太突然了。”我说。
“请经理批准。”她说。
“好的。”我只能说好。
要不是昨天淑婉说过了那样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的。
我答应以后,她像是松了口气。大概她也晓得我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吧?
但是她又皱起了眉头,满怀心事似的。
我问:“那边的工作,一定比这里好吗?”
“不一定。”她说老实话。
“过去以后,把电话与地址给我。”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要是有什么困难,这里欢迎你。”我说。
这句话我是说得由衷的。
她感激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正如你说,秋玲,一个男人在结了婚以后,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做的了。”
“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她很含深意的说。
我看看她,她还是那样的一脸清秀,再过几天我就看她不见了,我想。
不知道公司派个什么样子的女秘书来给我,随便他们吧,反正我不敢再多管闲事了,
淑婉的消息灵通,她是迟早都会晓得的。
我有点闷。
她也好像有点心思不属。
她在想什么呢?,我想知道。
淑婉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嘴里便嚷出来的女人,但是她不一样。
她什么都不出声。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去问她为什么心事重重。
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去问她,又变得多管闲事了。
我不能再付给任何人我的感情,我必须要记住这一点,我对秋玲的帮助,只可以限在公事方面。
我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经理……”她叫了我一声。
“怎么?”我马上转头看住她。
她动了动唇。
“怎么了?”
“我今天想请你吃中饭。”
“怎么可以让你请我呢?”我说:“当然是我请。”
“不,经理,我在这儿做了好些日子,你对我很照顾,所以我……”
“还是不行。”我说。
“经理,我想从明天开始,便不来了。”
“可是现在离月底,的确还有好几天呢。”
“我不想来了。”
“也好,”我太息一声,“休息几天吧。”
我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子解决,这也是好的,免得我开口。天晓得我开不了口。
这样由她来辞职,也好。我告诉自己。
不过事情太巧了一点,怎么就会凑在一块儿呢?
我们到中午,我便与她出去吃饭,我们两个说得比第一次还少。
饭后我没让她付账。
我心里面想,就这么让她走了吗?以后见面的机会,必定不多,甚至于绝无机会也说不定。
这不是我情愿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我觉得她好像很了解我,很原谅我。
那天下午,她开始收拾杂物,我看看她做每一样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
下班的时候,我建议送她,她拒绝了,她说有同事送她,我也不便说太多。
我自己下班,照例到岳父母家去。
秋玲离职,是好处。如果每天再对着她下去,我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对她的情感一天比一天深,现在已经这样,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天夜里淑婉在搓麻将,赢了一场,她便开心得跳起来,她像个小孩子。
我又担心她的动作太剧烈,这些日子来,我的精神实在太紧张了。
我几乎怀疑我需要一个假期,好好的松弛一下,休息一下,然后才可以继续繁忙的工作。
谁会有这种机会呢。
过了那一夜,我又去上班。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只小盒子,用彩色的纸张包着。
我好奇的拿起来一看,是什么?
秋玲不在。
她真的已经停止来上班了。
我看见盒子上面为着我的名字,便拆了开来。那是一只打火机,很名贵。
卡片上送的人,是秋玲。
我的心跳了一下,她疯了。这只打火机大概要花掉她一个月的薪水,即使要送礼物,也不必送这么名贵的。
打火机上面还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为什么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呢?
我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
她甚至没有留下地址电话。
人事卡上会有的,我忽然想起,我想获得她家中的地址。
但是人事部的职员说她在离职之前,已经将卡片取返了,这意思是说:以后除非是她找我,否则我是见她不到的了。她在今早来过一次。
我不作声,她是想避开我。我现在明白了。
她避得是那么的聪明。
但是为什么要避我呢?
我竭力想着她先一日讲过的话,都没有什么异样。
我不住的看着那只银色的打火机。
上班是变得乏味的了。
我抽烟的次数比以前增加了好几倍。
淑婉不回家住,我也不去催她。我心里想念秋玲更多。
淑婉并不怎样的需要我。她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一个可照顾她有余的母亲,她又是独生女儿。
但是秋玲就不同了。
她有谁呢?
住在亲戚家中,可以想像得到,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她也曾经提及过。
每当静寂,或是我有空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了她。
日子就是那样过去的。
淑婉长胖了不少,而且她的脾气,变本加厉,颇使人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我大概还是忍得最好的一个,她母亲很烦,于是淑婉又搬回家来了。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换了三个佣人。
淑婉使我手足无措,但是我想到我们的孩子,总是忍下来,也许她只是受胎气影响。
我一心一意的等孩子来临,但是意外即发生了。
那天下班,淑婉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开心。
她说她有两个自远方来的同学,明天上午到达,她要去接机,并且招呼他们。
我说:“你不要太累了。”
“我说要做什么,你总是不赞成的。”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是两夫妻吗?”
“不,两个都是男的。”她说:“已经是五年没见了。”
“你自己能开车吗?”我问着,心裹不大高兴。
既然是两个男人,不认得路也可以自己闯,何必一定要淑婉陪?但是我看见淑婉实在心情很好,所以不敢过份阻挡她,只是叫她小心。
第二天清早,我去了上班,才到中午,女佣人便打电话给我了。
她说太太觉得腰酸,已经提前回到家中了。
我大吃一惊,叫她请医生,然后我自己连忙请假赶回去。
到了家,淑婉躺在床上,脸上是苍白的。
我问她,“你怎么?觉得怎么?”
她咬咬唇答:“小腹有点痛。”
“怎么搅的,摔交吗?”我问。
“没有,就是帮朋友提了提箱子,便这样了。”
“你,你真不小心。”我又急又怨。
“家明,我难受得很,别再骂我好不好?”
我替她盖多一层被子,走到客厅外面去。
这时候医生来了,进房去才五分钟,便与我说:“送医院吧。”
“干么?”我紧张问。
“可能是小产。”医生简单说。
我心中冷了下来,但是我不出声。
当时我便通知了淑婉的父母亲,夜里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料得没错,淑婉的确是小产了。
她在哭,“我哪知道会这么容易……”
我依旧是沉默。
我岳母走过来坐在身边说:“家明,别太难过,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想起两个半月前,我的喜悦,我的希望。
我想到这个孩子,我垂下了头。
我没有必要遮掩我的伤心。
我可以埋怨淑婉吗?没有必要了。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奇怪是我到今天才发觉。
她在医院还要躺几天,我甚至没有要去看她的意思。
我照样上班下班。
淑婉出院以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只关心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而对她这么刻薄。
也许在她的立场,她是对的。一个孩子而已。她可以有许多孩子。
但是我却觉得,我的孩子不会喜欢那样的母亲。
她骂我骂得是这样的痛快,我一句都没回嘴。
她跟我说话,我也不答。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我与淑婉是完了。
也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完的,而且我与她之间,裂缝越来越大,孩子不过是导火线而已。
她自有她寄托精神的一套。打牌,逛街,失去了孩子,并没有使她哀伤。我对她感情不好,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也不是新闻了,陈腔滥调,失败的婚姻统统属于一个乐章,开头的时候,都曾经深爱过,渐渐变质,她不情我不愿,她不仁,我不义,我是,她非。
更进一步,把所有的罪名,都卸到对方身上。还有一句最佳妙的藉词:“我的伴侣,不了解我。”
更何况,当中还夹着一个秋玲。
一只秋天的金铃子。
一个苦男人出来诉诉苦,也是应该的吧。
秋玲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我猥琐,抑或老套,会不会在心中暗笑?
我还是设法打听到秋玲的电话,把她约了出来,一吐为快。
“我与我太太,感情恶劣到已经没救了。”我坦白相诉,“我生活很痛苦。”
她怔住了,“不会吧?你太太,就快生养了。”
“生养?”我哈哈的笑起来,“她早两个月就小产了。”
“怎么?”她看住我。
“我没有福气。”我说。
“她——是因为身体不好?”
“你少替她担心,她身体不知道好得怎么样!”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我说:“我们说些好一点的事”。
“我很同情你。”她说。
“觉得我可怜吧?”我苦笑。
“没有,只是我想起开头的时候,你很开心。”
“开心?是的,那个时候,我多开心,我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挽救我的婚姻,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你别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失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别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叹口气。
“你太太难过吗?”她问。
“她?”我哼了一声。
她说:“也许她把痛苦藏在心里。”
我不出声。
淑婉如果有痛苦,她一定会将痛苦加倍,绝对不会将它藏在心里。
“沈先生,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
“我请。”
“我赏脸。”她说。
我笑了。
“看见你笑,我很高兴。”她忽然说。
“谢谢你。”我说。
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的不愉快不会长久。”
“我也这样希望,所以我在考虑离婚。”
“离婚?”她有点紧张的问。
“是。”我说:“这样的生活,谁也不可能继续一辈子,而且我要比她痛苦,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正正式式,有温暖的家,如果没有这种温暖,我情愿恢复一个人的生活。”
“这……多可惜。”
“可不是。”我低下头,“谁要这么做呢?”
“我相信你是不得已的。”
我没答她。
她也没出声。
好久好久,我才问:“秋玲,你始终没告诉我,你忽然离职,是为了什么?”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
“为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那不是理由。”我说。
她考虑了很久,然后才犹疑的问:“真的要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
“我……想避开你。”
“什么?”我的心一跳。
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闪着光,“避开你。”她重复。
“啊。”
“我发觉自己,对你太有好感。”她静静的说:“这是不应该的,我必须要制住自己。”
“我不明白。”我说:“这就是你要避开我的原因?”
“是的。”
“你可以喜欢我,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我说。
我那时候的情绪,像个中学生,很激动。
她好像不信耳朵,“你——?”
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她只是略略的缩了一下。
我看看她,我知道我自己需要她,是真的。
我希望她可以给我一个答覆。
谁知她垂下了眼,她说:“沈先生,我离职之后,便决定忘记你了。在这两个月来,我做得很成功。我是有男朋友的,你知道,我们已经决定在下个月订婚了。”
我呆住了。
她又说:“我的男朋友,他很喜欢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使我太意外了。
“他……干什么的?”我问。
“文员。小职员,很起码的小职员。”
“啊。”
“他可以养活你吗?”我又问。
“不行!我还得工作。”
“那样,会有幸福吗?”
“不一定,我不知道,幸福与不幸福,不一定是由于有钱没钱,但是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幸福。”
我有点惭愧。
难道我与淑婉的生活不好吗?
但是我与她,又有何幸福可言?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是越普通的人,越肯安份守己,人如果可以安份守己,那就快乐了。”
她讲的话是这么的有道理。我听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么你……”我看着她。
“我?我希望可以做一个好妻子,过好好的生活。沈先生,我一直要一个家的。自己的家。”
“这样很好。”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那种生活,将会是很沉闷的。”
“闷而正常,没有波浪,很宁静……”她说:“我知道。”
我猜我的声音是苦涩的,我说:“恭喜你。”
“别这么说。”她低低的道。
我舒出一口气,摊摊手,“应该怎么说呢?”
“我与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她说。
我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很清醒的,多年不如意的生活使我坚定。我不要暂时的快乐。”刹那过后,又怎么样呢?还有几十年跟着在后头,人总得活下去。”
她说得那么消极!那么实在,我的心里很软弱。
“太快乐的生活,我是不敢祈求的。与你在一起,像虹彩,很美丽啊!但是会消失。”
“你讲了那么多的譬喻,就是为了要拒绝我?”
她笑笑,“怎么能说是拒绝呢?我也只好说你讲过的一句话:‘我没有这种福气。’”
“秋玲。”
“沈先生,对不起。”
“你怎么这样冷静?”我问。
“没有,我还能算冷静吗?我不过将事情分了轻重。”
“你,不怪我吧?”我问。
“不会。”她连忙说。
“我对你,一直很尊重。”
“我知道,我知道。”
我心情坏到了极点,我说:“我们走吧。”
“好。”
“给我你的电话?”我问。
她抄下了一个号码给我。我顺手放在口袋里。
“对不起,秋玲,我不能送你回去了。”我说:“我想去喝杯酒。”
“沈先生。”
我苦笑,“别阻止我。”
她略一迟疑,便点点头。
当然,她何必要阻止我呢?
我是她什么人呢?
我急急走到隔壁的一间酒吧里,喝了几杯烈酒。
酒吧里有很吵的音乐,我全没听进去。
直到我视线都差不多模糊了,我才开车回家。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好像知道自己闯了八个红灯回来,居然没出事,也是奇迹。
淑婉进来,看了我一眼。
我瞪着她。
她打开皮包,拿钱,然后将钱放在茶几上,站在床沿。
她问:“你干么?”
我不出声了,不想说话。
“你去喝酒了?”
我闭上眼睛。
“家明,你怎么了?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连话也不与我讲了?”
她的声音不大,我觉得惊异,以往她总是大呼小叫的跟我吵架,今天怎么会例外?
但是我还是希望她可以拿了钱,再继续出去赌。
让她赌个痛快好了。
谁理她?
椒婉的声音却依然是轻轻的。
“你喝醉了?听不到我说话了?”她问我。
但是我的确醉得浑身无力,虽然脑子倒有点清楚,可以听得到淑婉在说什么。
“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对我的误会很深。你可不知道,我也是一样的痛苦。”
她停了一停。
然后她又说下去,“你不会相信的,家明,你恨我。”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我诧异极了。
我几乎不相信那会是淑婉。
她好像一个小女孩子,对着心爱的洋娃娃说话的。
我想睁开眼睛——
但是不知怎么,始终没那么做。
她又怔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又出去赌钱了。
这些日子,我们睡在一间房间里,但是没有丝毫的交通,话也没有多一句。
然后我是醉着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迟得很了,我索性请假一天。
最近我老是请假。不知道公司方面怎么想,我已经是不在乎了。
我有点头痛,穿着睡衣,我坐在餐桌前,拨了拨乱发。
看见牛奶,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知道淑婉坐在对面,但是我不去看她,我摊开了报纸。
“家明。”她叫我。
我皱着眉头,抬起头。
晨光射在她脸上,她瘦了很多,两个多月前她还是很丰满的。
可能因为晚上睡得迟?还是因为上次进了医院。
她叫了我以后没出声。
“什么事?”我问她。
“不去上班?”
“坐在这里,当然是不去上班!”
“最近你怎不去上班?”她又问。
“是吗?最近你好像也不怎么打麻将呢。”我讽刺她。
她“霍”的站起来。
“我除了打麻将还有什么好做的?”她突声问。
“做太太应该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
“你要我烧饭擦地板熨衣服吗?”
“这也是人做的!”我冷冷的说:“没什么稀奇。”
“那你辞了佣人好了。”她说。
“辞了佣人,太太?你会在麻将桌上饿死!”
“你……”她的声音更尖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指着我。
“因为你也在同样的对待我!”
“当年结婚,你答应好好爱我的!”她叫。
“那时候,我以为你也会爱我!”我瞪起双眼。
“你……”
“我很好。”我站起来,“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谈谈。”
“谈什么?”
“绝对不是谈喜事,谈离婚,太太。”
“什么?”她的脸苍白起来。
“离婚!”我响亮的说。
“家明!你竟然这样对我。”她淌下了眼泪,整个人怔怔的坐在椅子上。
我在等她进一步的骂我,但是她没有再出声。
我希望她骂我,骂个痛快,使我什么歉意都没有。
但是她不再骂我了,她只是苍白着脸坐在那里,并且一语不发。
“你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她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全是怨毒,但是她的嘴唇是紧闭的。
我有点怕她。
“你也很痛苦,”我说:“我看得出来,与其两个人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痛苦一辈子,不如早点分手,以后我们之间的情形,是不会改善的。”
她还是白着脸,瞪着我看。
“你何必动气呢?”我又说:“大家心平气和的谈,不是很好吗?”
她还是那样。
“算了吧,你自己想想。”
我说完了自己回了房间。我坐在床沿叹了口气。当年我与淑婉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羡慕死了多少人,甜甜蜜蜜,哪料到今天会变得这样子,简直比仇人还可怕。
我正想再躺一会儿,女佣人忽然推门进来。
“太太晕倒了!”
我跳起来,“叫医生。”我说。
“是。”
我出去扶住了淑婉。她的确是昏倒了。
我到浴室去拿了一块湿毛巾,铺在她额角上。
我将她放在沙发上。
我与她,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当年又是我苦苦追求她的,我应该对她负责任,不管她对我怎样。
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是我,不出声。
“你怎么了?”我说。
我将一杯热茶喂给她吃。
“不要这样。”我说。
她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话说出来。”我说。
她不响。
“你以前的脾气不是这样的。”我说:“而且我不知道你最近的身体这么怀,还老在牌桌上耽。”
她还是不响。
我去拨了一个电话给她的母亲。
没多久,岳母与医生都来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是沉重的。
医生说淑婉的健康情形坏透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她极度贫血,而且也没有依时吞服药物。可以说自从那次小产之后,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过。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子。
我抽着姻。这两个多月来,我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过她!我只觉得依然与以前一样,吃喝玩乐,开心得不得了。
我没料到这么一吵,她就昏倒了。
身体不好,是因为我没照顾她,我要负责任的。
我低看头坐在客厅里。
淑婉的父亲出来,不出声,拉开门出去了。
她的母亲走过来。
我略略抬起头,她的脸色不太好,我是准备受她责骂的了。这是没话好说的事情。
“妈,请坐。”
她缓缓的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开口。
“妈,现在怎么样?”
“淑婉哭得很厉害,问她什么,也不说。”
“妈,我并没有故意欺侮她。”我说。
“家明,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你也不用说了,只是这一次,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也许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挽回的意思吧。”我说。
“这……唉。”
“对不起,妈。”我说。
“如果只是为了孩子,你们还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不,不是为孩子。”我说。
“那是为什么呢?另外一个女人?”
“也不是。”
“听说是的。”她说:“家明,何必瞒呢?”
我按熄了烟,“你们的消息太灵通了。”
“听说淑婉与你,就是为这个女人吵起来的。”
“没有的事。我会这样浅薄吗?绝对不会。”
“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与淑婉两人,根本合不来。”
“那么,当初是怎么结合的呢?”她问。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烦。
我有点暴躁。
我问:“有几个人可以知道以后的事情?”
“可是你们结婚才一年多。”
“淑婉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她每天做些什么呢?她并没有给我温暖。”
“也许你拒绝了她?”
“不可能,妈,这样说,你未免偏心了。”
她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们只有她那么一个女儿呢。”
“到今天这地步,又何尝是我愿意的!”
“你们要离婚了?”
“是的。”
“她答应吗?”
“我不知道,”我说:“即使答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既然这样,不如答应的好。”
“家明,你心肠真那么硬?”
我的眼圈红了。我低头不语。
我与淑婉,我当初是如何的爱她。爱她的缺点,爱她的一切,事情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呢?
“一切等她的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好。”
“一言为定了。”
“妈,淑婉,她也许也跟你回去住住?”
“我与她说过了,她说不要。”
“不要?”我很意外的问。
“是的,她情愿留在这里。”岳母说。
“这样……”
“家明,看在这些日子的面上,好好的再照顾她一下。”
我低下头,“我会的。”
“劝她吃药打针,总给我安心一点。”
“是的,我懂。”
她不响了。
“我也走了。”她说。
“爸,”我说:“生气吗?”
“他?不会生气的,”她苦笑,“只是痛心,好好的一个小家庭……因为淑婉的任性……”
“也不能尽怪她,我也有责任的。”
我开门,把她送走了。
关上了门,我在客厅逗留了一会儿。
怎么办呢?
进去看看淑婉吗?必须要去看她的。
我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她躺着。
我走近床沿,发觉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没理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反正她不理我,我也正好不用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又走出了她的房间。
我对于睡客房,没有什么意见。
我仔细的叮嘱女佣人,告诉她太太吃药的时间,并且必须要看她吃下去,否则便叫我。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是向公司请假两个星期,理由是健康不佳。
我想他们是会答应的,大不了是不干而已,没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刻,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第二天我一早回公司,将一切事务办好。
我想找一找秋玲,但是心里又放不下淑婉。
我放不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淑婉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她的身体可以早些复元,那么也可以快点谈正经事。
我决定早点回家,看看她。
我去了办公室才两个多钟头,便折回去了。
女佣人替我开门,便说:“老太太找来了一个帮手。”
“是吗?”我说:“那很好。”
“太大吃了药了,但是今早的没吃。”
“为什么?”
“她说不想吃。”
我气了。
吃药是吃点心吗?也有想吃不想吃的?
我走进她的房间,“你怎么了?”
她站在窗口,穿一件单睡衣。
我说:“快躺到床上去。”
她转头,看着我,她真的瘦得不像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硬起心肠问:“特地想瘦?好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欺侮你?”
她回到床上。
“你这个人!”我有点气愤,“吃药吧。”
我倒出药丸,药水,递给她。
她也照吃了,只是不说一句话,有点呆呆的。
“淑婉,”我叹一口气,“你怎么了?”
她不出声。
我趋近她,“淑婉,说话好不好?怎不出声,算什么呢?”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淑婉,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回来了!不是孩子了,什么都该好好的讲,装哑算是什么?”
她哭了。
看见她哭,我又觉得自己不对。她连话都没说一句,我就把她弄哭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了一个窗子,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
我们沉默了很久。
“说一句话吧。淑婉。”我放轻了声音求她。
我看着她。
她的嘴唇有点干。
“说一句,一句就够了。”
“你不爱我了。”她忽然说。声音是哑哑的。
“不,淑婉,你误会了。”我说:“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我们,你觉不觉得,无法相处下去?”
“以前我还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容忍我的!”
“淑婉!”
“我很失望,你叫我怎么办好呢?你每天在上班,我在家无聊。你下班对我一语不发,自己看报纸看书,要不就中午去与女秘书吃饭!”
我震惊,“淑婉,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我回来独自看书,是因为你不睬我,你有你的娱乐!”
她呆住了。
“是因为你要把我们两个隔开。”我问:“不是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听过一句半句?嗯?我不相信!你任性,你完全照自己的旨意行事,你有没有听过我半句话?没有,你把我当过丈夫吗?没有?你心目中只有你的爸!你的爸爸”我大叫。
我从来没有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过,现在嚷出来,倒有一点快感。
我坐在椅子上。
淑婉瞪着我,“我,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么多。”她痛哭。
我摆摆手,“淑婉,还有我的孩子。我关照过你多少次?你却这样轻易的丧失了我的孩子!我不是主动去约别的女人吃饭的,而是对一切失望,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会精神崩溃。”
她掩着脸。
“你可以说这是我的藉口,但是我并没有做对你不起的事情。”我说。
“我也没有呀!”她哭。
“好了,”我降低了声音,“淑婉,你休息休息,谈到今天为止,好不好?”
她哭。
“别哭了,我出去拿点点心给你。”
我出到客厅,叹口气。
“先生,什么事?”女佣又问。
“没有。”
“先生,别与太太吵了,太太不舒服。”她低声的说。
“是的,拿点点心进去吧。”
“是。”
我苦笑,连女佣人都以为我在欺侮她,我怎么办好?
点心进去了,又原碟子的出来。
“怎么?”我站起来问。
“太太说吃不下。”
“叫她吃下去。”我说。
女佣人又再进去,出来的时候一碗一碟已经空了。
我有点放心。
我看看腕表,准备打个电话给秋玲。
想到秋玲,我心中有点矛盾。
我拿着话筒,犹疑不决,照理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她的。
但是说些什么呢?现在的情形与我上次见她又不同了。
我必须要记着我是个已婚男人。
我不可以对她要求太多,否则徒然只有我与她两个人痛苦而已。
原来我想继续约她出来谈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我不能害她。
她说她将于下个星期订婚。
她的未来丈夫虽然没有多大能力,但是至少以后她会有了自己的家,有正常的生活。
我能给她什么?
她年纪这么轻,我能叫她等吗?等我离婚?淑婉会答应一切?何必耽误她。
喜欢一个人,要为这个人着想。
我是该再见她一次,不过这一次是说再见。
我应该在结束一件事之后,再开始另外一宗,我不想纠缠不清的害她。
这样太自私了。
我抽着烟。
没到一会儿,淑婉推开房门出来了。
我抬起头,“你出来干么?”我问。
“很闷,出来走走。”她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使我惊异。不过平静也好,既然感情不好,也不必天天吵吵闹闹。
“去躺着吧。”
她犹疑了一下,“整天睡?”她问我。
那倒是真的,整天睡也不行呀。
于是我改口,“穿多件衣服。”
女佣人赶紧的进房去拿了一件外套出来,替她穿上了,她坐着也不动。
我还是抽烟。
她笑了一笑,我看出她的笑是勉强的。
然后她问:“你自己怎么也不吃点心呢?都凉了。”
我看看桌子上头的食物,实在不想吃,但是她有叫我吃的意思,我也只吃一点,给她面子。
我喝了一碗糖粥。
她低着头,好久没有出声。我发觉我们两人竟变得那么客气,像陌生人一样。
这算什么呢?
陌生总比吵闹好。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
我站起来走开了。
我在书房里扭开了电视机,她没有跟进来。这时候的黄昏是长的。
天黑得很快,但是真要等漆黑,却又需要一段时间。
我瞪着窗外。
我神经很紧张,心里有一点惘然,手心冒着汗。
我容易冒汗。
心里还是放不下秋玲。明天去把她找出来吧。无论淑婉与我怎样,我将与她拖下去。
还要拖几个这样的晚上,孤单而寂寞,我不知道。
但是秋玲有她的自由,我没有资格缚牢她了。
我舒出一口气。
我想喝点酒。
喝酒可以使人的神经平稳下来。
我要平稳已经很久了。我出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瞪看电视看。
这时候电视多数上映卡通。
我记得淑婉喜欢看卡通,看得入神,然后转头向我微笑,歉意的微笑。
她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女孩子。是我令她失望,还是她令我失望?
我站起来,去摇了个电话给秋玲。她的声音有点低。
“明天有空吗?明天我想见一见你。”我说。
她一口答应,很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约了中午,地点是她挑的。我便上床去睡觉了。
出来这么多的心事,是我所料不到的。我尽自己的能力做吧。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我起得极早,走出客厅,忍不住推开淑婉的房门看了一看。
她睡得很熟。一只手搁在胸前,被子有点乱,头微微侧着,我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觉。
本来我应该替她理好被子,但是我怕吵醒她。
她熟睡时,脸上的表情,是安祥的,心里彷佛很宽的样子!我这才发觉,在平时也许她嬉笑作乐,其实并不平安,多睡一点,对她可有好处。
我轻轻替她掩上了门,拿了一件外套,便出去了。这时候上哪里去呢?本来我应该是极空闲的,但是我的心上没那种感觉。
我驾着车子,在郊区兜了几个圈子,这里的郊区,其实也并不像郊区。
然后我找了一个地方喝茶。
我叫了一点点心,买了一大书报纸。这时间的茶居里的人并不多,我很空闲。
我慢慢的看每一张报纸。上头的新闻并不太令人惊异。我一直觉得新闻很乏味。
我尽量消磨时间,但是我看看表,距离我见秋玲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我付了账,出来。发觉天下雨了。
雨丝很细,很密,有点冷,通常在中午是不该这么冷的,我提了提外套的领子。
路上人并不多。
我走回去拿我的车子,开了雨拨。
淑婉大概还在睡觉吧?我想。我开动了车子。
耽在家中,比在路上到处跑更乏味,我将车子开到停车场,放好,再到商场,逐间铺子的看。
碰到了一个熟人,寒暄一番,说了些很不着边际的话。
人就是这样。
看外表,每个人都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是呢,谁也不晓得。
时间终于到了。我预早去坐在那里等她。
我心里是紧张的。我想对她诉说很多,告诉她我无法与她再见面了。
正如第一次她要避开我,因为她不想过份喜欢我,现在我也要避开她,好让自己不要过份喜欢她。我想见她,甚至只是与她说一句话也好。
我觉得她是这样的了解我,她不用说什么,只是一抬眼之间,就告诉了我,“我了解你,我晓得你的烦恼,我知道你的苦处。”
她没有说什么。
她也不用说什么。
但是现在为了她好,也为了自己好,我想我们最好不见面。与她说话,我不用预先想好辞句,无论我说得怎么不技巧,她都会原谅我的。
我对她有这个信心。
事实是事实,我的确是个已婚男人,家里面有妻子卧在床上卧病,我不该阻碍她的前程。
她喜欢我,我得为她着想,她不喜欢我,我更不必有意无意之间的缠着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很坦然。
虽然以后我未必会快乐,但至少我生活会平静,像未发现秋玲前的那样。
不快乐与痛苦是两件事。
一个人如果一生一世,感情可以不起波浪,平平稳稳的过去,也已经过得去了。
我也记得自己寻求快乐的那段日子。
现在?现在我只要求不要痛苦,算了。
我低着头在想。然后她便叫我了。
“沈先生。”我抬起头来,秋玲站在我面前。
到今天为止,她还是叫我“沈先生”。
她穿了旗袍与外套,显得成熟了一点,但是唇角的笑印还是那么天真。
我为她拉开了椅子。
“你到了很久了,沈先生?”她问。
“没有,刚到。”我说。
“有事吗,昨天你的声音,是很急的。”
“没有。”我低了低头,“只不过是很普通的话。”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的外套都淋湿了。”她说:“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缝工。”
我看了一看,果然是湿了。
我脱了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
她低声说,带着笑:“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留意你的外表,我喜欢它们。所以你下班,我老替你穿外套。”
“是吗?”我笑了。
“你没注意到了?”她稚气的一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注意。
我大概是粗心的。
她问我,“怎么这样空?沈先生?”
“有空,但是耽在家中多无聊。”我说。
“沈先生,”她说:“我忘了马上告诉你,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她看看我。
“还有一个朋友?谁?”我问。
“其实也不算朋友了,”她低头说:“我们昨天订了婚。”
“订婚?”我猛然的想了起来,“哦,你的未婚夫。”
“是的。”她又抬起了头。
“你约了他?”我怔怔的问。
“是的。”她停了一停,“因为我觉得单独约见你不太好。也许会引起什么误会。”
“所以,你把他也约了来,”我说:“很好很好,是的,你的确该那么做。”
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多多见面,沈先生,我向他提起过你,他很仰慕你。”
“仰慕我?”我笑起来,“我有什么是值得仰慕的吗?”
“你的才干。”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她对我的感情。
她实在是一个好女孩子。
她竟比我先想到了,每一次都是这样。
正当我要开口,她就先想到了。我要避开见她,她却建议我们三个人常见面。
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这样的面对现实,这样的可以控制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用多说,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与我进一步怎样。
我猜她也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笑了一笑。
我说:“我应该早一点结识你。”
她微微一笑。
“现在的工作好吗?”我问。
“很好,上司是个老头子。”
“外套穿得考究吗?”我问。
她点点头,“过得去。”我也笑了一笑。
“太太好吗?”她问。
“病了。”我说:“现在我们很客气,没有什么争吵。”
“与一个人生活是很难的,我也有许多毛病,将来不知道如何克服呢。希望你们可以从头开始。”我点点头。
“他来了。”秋玲忽然说。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向我们走过来。他的头发很短,人有点胖胖的,长得很沉着,一脸笑容,非常诚恳,这是她的未婚夫了吧。
我连忙站起来。秋玲为我们介绍。
我伸手与他握了一握。秋玲与他站在一起,看上去,倒也很相配的样子。
我有点失神,他是这样的幸运,他可知道。
我沉默了,我听着他们在闲话昨天,前天的事。
我想,这一段事情,大概已经过去了。谁晓得呢,将来会怎样。
我的眼光落在那件外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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