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正低头疾走,忽然听得汽车喇叭声。
一抬头,宝仲喊出来,“爸爸。”
正是雷之扬,三个多月不见,他好象又胖了一点,宝仲客观地打量他,只觉得他领带太花,头发太亮,有点不太安份的样子,但爸爸始终是爸爸,她欢呼起来。
他订了台子,与女儿到海边餐厅吃饭。
父女俩胃口都不大好。
“妈妈在东岸。”
“我知道。”
“这次逗留几天?”
“明早去旧金山开会,三天后再回来。”
“哦,届时可以见到母亲。”
雷之扬想一想才问:“宝仲,想问你一事。”
宝仲心一沉,啊,怀疑了。
“你有无发觉妈妈与平日有何不同,”宝仲脸上出现一层茫然的神色,“怎么的不同?”心中却暗暗吃惊。
“她可有早出晚归?”
“妈妈一直忙工作。”
“有无陌生人接送?”
“没有呀。”
“平时同什么人来往?”
“张阿姨、陈小姐,以及林太太。”
“打扮有没有异样?”
“一年也不见她买新衣服。”
雷之扬似乎放心了。
宝仲看着父亲。
雷之扬解释:“宝仲,你已不是小孩,我也不瞒你,有人告诉我,林少丰最近与新朋友来往密切。”
宝仲握着拳头,她痛恨那些多嘴多事的人。
“据说,那是个男人。”
宝仲不语。
“那当然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我并不相信。”
宝仲点点头。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宝仲那茫然的表情又浮上来了。
回到家,雷之扬有意无意寻找蛛丝马迹。
他到妻子的书房去。
“宝仲,妈妈私人电脑的密码是什么?”
宝仲探头进来,“一二三。”
即是说,没有密码,毫无藏私。
雷之扬查看电脑记录,半小时后,不知是失望抑或满意,抬起头来说:“什么都没有。”
书房里陈设简单,同以往一样,只有三盘小小仙人掌。
雷之扬顺口问:“有人送花上来吗?”
宝仲摇摇头。
他又走到卧室去。
宝仲难受地低头。
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不堪,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便特地来找碴,没事的时候,试过半年不回家一次。
他打开妻子衣柜,仍然是一些深浅的白色与蓝色服饰,真是一丝异样也无。
莫非,谣言纯属空穴来风?
雷之扬坐在床沿。
这个家,仍然是正常的,他熟悉的家。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额角的汗。
他害怕会失去这个家,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珍惜它。
林少丰秀外慧中,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身份提升丈夫的地位,在功利社会中,太重要太重要。
他不能失去她。
雷之扬站起来,“宝仲,我要出去一会。”
宝仲早已习惯父亲这种来去自若不报行踪的作风,她只是点点头。
雷之扬匆匆出去。
宝仲松口气。
一边,马利亚也松口气,由此可知,原来女仆心中也有数。
纸包不住火,人人都知道了。
宝仲倒是不担心人们会怎么想,她怎么想才最重要。
会原谅母亲吗?
答案是悲哀的不。
永不。
她出卖了女儿,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是雷宝仲,不可有任何替代。
但是母女之间,现在明显地有了第三者。
宝仲忿忿地想,要到几时她才会向女儿坦白?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宝仲正在努力写功课,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立刻说:“父亲今午到家。”
“请他听电话。”
“他又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可能直接去三藩市。”
“那算了,没碰上。”
“妈,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生日那天呀,忘了吗?”
“我十六岁生日快到。”
“别担心,一定替你做得漂漂亮亮。”
“妈妈——”宝仲不舍得她走。
“什么事?”
“几时回来?”宝仲追问。
“明天中午。”
从早上又变成中午,竟那样恋恋不舍。
“我想念你。”宝仲鼻子发酸。
“我也是。”
真怕有人来抢走妈妈。
那个高大强壮,可能还很英俊的陌生人,是雷宝仲的敌人。
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妈妈及林阿姨去参观一座农庄,妈妈忽然赞叹道:“风景如画,平静舒适,我不回家了,我干脆留在这里度过余生也罢。”
小小的宝仲一听,放声大哭。
“不不,”她担心到极点,“妈妈不要离开我,不然,谁帮我洗澡梳头,谁照顾我?”
累得大人笑弯了腰。
今日,类似的恐惧又浮上心头。
但是,已经不是小孩,情绪需要用理智压抑,否则,就沦为幼稚,怪不得许多成年人都忍得长了肿瘤。
那天,父亲与母亲都没有回家。
“安妮安妮,你可以陪我吗?”
“不行,家母不准我外宿。”
宝仲颓然。
“我替你约方建中可好?”
“他是男生。”
“我知道。”
“怎么可以叫男生来家过夜。”
“只有异性才肯为我们赴汤蹈火。”
宝仲啼笑皆非,“罢罢罢。”
那一晚,她很早睡,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图书馆找资料,半晌抬起头来,想到家庭状况,脸上不禁露出十分寂寥的神色来。
回到家,马利亚开小差,到邻居处聊天去了,宝仲一个人跳进泳池里游了三十个塘。
吃过点心躺在书房沙发上渐渐盹着。
她听见人声。
吓一跳,立刻惊醒,莫非是母亲请那陌生人入屋?连忙侧耳细听。
原来是父亲的声音,她放下了心。
刚想起身招呼,却听得他说:“好久不见”,语气讽刺,难道是母亲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宝仲缓缓起身张望,客厅里果然是她爸妈。
终于碰头了,却如此冷淡,不知怎地,母亲一语不发。
宝仲可以在门缝中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着白色的外套,仍然肩宽腰窄,身段维持得很好。
她一动不动,象是在听对方说话,又象是置之不理。
有时从背影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紧张、疲倦、悲哀、兴奋……但是母亲却不露半点蛛丝马迹,那是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平静镇定。
宝仲真佩服她。
只总得雷之扬说:“你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仍然一言不发。
“是什么缘故?”
没有答案。
“男人要工作,怎么可能天天陪着妇孺,你要温存,就没有可能拥有这许多物质。”
林少丰没吭半句声。
宝仲忽然微笑,真好,不出声,忍得住,就不会吵架,否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要离婚的话,各自找律师代表吧。”
宝仲的心沉下去,鼻子发酸。
“这件事,就是宝仲还没知道。”
林少丰的背影动也不动。
“怎么样同她说,你自己想一想吧。”
客厅静下来了。
过了很久,雷之扬忽然问,“他比我年轻吧?”
林少丰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强壮、高大,并且没有肚腩秃顶,可是这样?”
宝仲躲在一角苦笑。
“小心,他可能会骗你。”
雷之扬说了那么久,见完全没有反应,知道无望,冰封比吵架更糟糕,对方已觉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
他说:“你此刻拥有的,我都可以留给你。”
然后,他开车走了。
宝仲立刻回到沙发上,闭上双目。
片刻,母亲进来。
“宝仲,宝仲。”
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
宝仲没有理睬,她偷偷流下眼泪。
母亲叹了一口气,掩上书房门离去。
马利亚走进书房,不知怎地,只有她知道宝仲不是真的睡着。
她轻轻问:“事情怎么样?”
宝仲答:“拆穿了,已决定离婚。”
“啊,正式同你宣布没有?”
“还没有。”
马利亚顶关心,“你打算怎么样?”
宝仲想一想,“如果她再婚,我会到学校寄宿。”
马利亚点点头。
宝仲问:“你可知每天她到什么地方与他见面?”
马利亚低声说:“洛逊街星光咖啡店。”什么都知道,叫人吃惊,原来二人行踪十分公开。
宝仲立刻叫车子赶了去。
露天咖啡座上并不见他们影踪。
张望了半晌,宝仲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人。
那是母亲吗,几乎认不得,只见她一边笑一边说,活泼,充满生气,眼睛里的光彩飞溅出来,年轻了十年不止。
宝仲呆住。
再看清楚她的伴侣。是,是他,就是送她回来的同一人,微褐色皮肤,象个混血儿,穿着便服,白天看来更加英俊。
宝仲闪在一边。
应当为母亲庆幸吗,其实是应该替她高兴的,一个人只能活一次。
这时候,宝仲发觉闪避是多余的,母亲根本看不到其它人。
阳光使她脸容欢愉跳跃,宝仲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快乐。
宝仲几乎想走过去同那陌生人握手,并且傻气地说:“谢谢你,家母许久没笑过了。”
宝仲悄悄离去。
该刹那,她发觉自己已经成长。
们做出相应处理。
-实验(亦舒)
实验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这一天,都会中几乎每个市民都震惊了。
电视荧幕上,新闻记者紧张地报告:“凶徒闯入大学教员室,枪伤六名工作人员后,胁持人质,藏匿储物室,与警方对峙,现已知人质是实验室助手邝本湘……”
新闻片段里,可见大学里外乱成一片,大批警方人员往来,警车及救护车停驻在场,记者与市民围观,纷纷议论。
“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是物理系一名学生王科西,认为教授给的分数不合理,抗议无效,铤而走险。”
“读书不是为分数。”
“你去同他说呀。”
“六名伤者中有二人垂危。”
“恶魔!”
“人质是什么人?”
“苏教授手下一名年轻助手。”
“是女生?”
“是。”
“啊,更加危险。”
“警方投鼠忌器,现在只得驻守门外。”
下午。
新闻记者继续报告:“凶徒要求警方提供吉甫车一辆、食物清水,否则即时杀死人质,看情形他打算逃亡,警方逼于无奈,己将一切准备妥当,诱凶手出来。”
接着,是一大阵骚动。
储物室门打开,凶手左手紧紧箍着人质的颈项,右手持枪指着她的太阳穴,缓缓走出来。
电视机上出现大特写,观众惊呼起来,凶徒像是击打过人质,人质的额角有凝固的血液。
那是一张十分秀丽的面孔,大眼睛冷静、倔强,使人意外的是,她没有恐惧的神色。
一般女孩子只怕会混身颤抖,痛哭失声,她却坚强地紧抿嘴角,一动不动,镇定地贴凶徒站着。
凶手喝令警察退后,他要取车。
这时,警长说:“好极了,人质无惧,是我们的优势。”
“瞄得准吗?”
“必需一枪即中,准备。”
神枪手举起长枪。
见惯场面的警长也不禁一身冷汗。
凶徒腾出一只手去开车门。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的枪瞄准了他,忽然之间他眉心当中出现一点红,他好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抬头看,生命已经离他而去。
他全身放软,倒在车旁,象是不明白冷枪从何而来,也没有听到枪声。
警察一涌而上。
群众欢呼。
记者大声兴奋地喊:“人质邝本湘没有受伤,她完全没有受伤。”
那个叫邝本湘的女子迅速被警方带走。
苏教授立刻赶去与助手会合。
这场恐怖的闹剧似乎已经结束了。
经过医院一夜观察,邝本湘已经回家休息。
第二天日报头条上,全是她的照片,所用的形容词,都是赞美的“无惧”。
这时,苏教授在她身旁。
她问师傅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我无惧?”
苏教授答得好:“因为,恐惧、多疑、嫉妒…都是人类最坏的情绪。”
本湘抬起头,“所以,在我幼儿时期,你已经把这些坏因子一一清除了。”
苏教授一震,但不得不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教授,没有恐惧,怎么象一个人呢?”
“无惧昨天才救了你,警方说,你的冷静鼓励他们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本湘恳求教授:“给我恐惧,应是我的,都给我。”
教授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这时,有一个人推门而入。
本湘一见,连忙说:“师母,你来得正好,请你主持公道。”
苏师母微微笑,同丈夫说:“把我们的计划详细同本湘说明吧。”
苏教授咳嗽一声:“本湘,你是政府支持的一项实验计划。”
本湘答:“我知道。”
“出生之际,你患有先天性脊椎外露症状,无可救治,父母同意将你交给大学医院。”
本湘一点哀愁也无,“这我也知道。”
“终于,我们医治了你,可是,在过程中,消除了某些人类的劣根性。”
师母接着就:“换句话说,本湘,你几乎是完人。”
本湘连忙说:“师母,你过奖了。”
“可是之后廿年来,我们也发觉你少了许多乐趣。”
苏教授也说:“是,对于别人的兴奋、快乐,你往往不明所以。”
“教授,请你恢复我的本能。”
师母沉默一会儿,“婴儿时剔除的因子,都保存在液气冷藏库内。”
教授说:“计划是在今日协助你归原,研究你性格先后的差别。”
本湘说:“我急不及待。”
苏师母叹气。
教授说:“可是,以后,你将会失望、沮丧、悲伤。”
本湘说:“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样。”
“你受得了吗?”
本湘说:“答案正是你们研究的一部份。”
苏教授夫妇对望一下,心情似乎有点沉重。
“几时做还原手术?”
“就是这几天。”
教授说:“本湘,你先出去吧,外头还有事要做。”
本湘离开之后,苏氏夫妇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苏师母说:“本湘知道王科西也是实验人吗?”
“不,她不知道。”
“科西在注入因子后无法自控,狂怒影响下竟杀害工作人员,胁持人质。”
教授不出声,表情却十分伤感。
“这项计划,也许应该停止了。”
“我同上头说过,他们不赞成。”
“科西与本湘一男一女,经我们挑选,现在,一项实验已经失败——”
“不,实验没有失败,报告成功,获上头赞赏。”
“可是科西丧生——”
“科西在出生时已经丧生,这些年来,靠科技养活。”
苏师母长叹一声,“我始终觉得不忍。”
“实验室内不许妇人之仁存在。”
“我与本湘感情特别深厚,我为她担心。”
“刚才她自动提出接受复原计划。”
“她不知后果会有多严重。”
教授抬起头,“也许,女性会接受得比较好。”
“我也这样希望。”
“一般人自小已习惯七情六欲,不以为奇,他们却要在廿一岁时才蓦然发觉体内有那么多怪异的,不受理智控制的情绪……”
“科西就是这样——”
苏氏夫妇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
他们心中唯一希望是本湘可以应付得比较好。
这项实验非常重要,在未来世界,人类得以和平相处,共同努力科学及文学,也许就是因为体内不再有劣根性象玩弄权势、自私自利、欺压他人。
凭该项实验,可以制造新一代优秀人类。
当然,目前尚言之过早,报告还未到公布的时候。
在外头,本湘被记者重重包围。
“邝小姐,我们想做一个访问。”
“请你说一说本案过程。”
“你与凶手是否同事?”
“自始至终,你为何一言不发?”
“邝小姐——”
大学的保安人员需要把记者请走。
可是,本湘下班的时候,他们仍然在街外等候。
本湘一贯平和、镇定,对记者视若无睹,她做她要做的事,开动车子,回家去。
明敏的她一到家就发觉有人监视。
如今做记者也真不容易,新闻真的要靠一双手去挖出来。
一进门,就下雨了。
这场雨非比寻常,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面筋似大雨不住地哗哗声落下来。
那记者避无可避,只得避到邝宅的屋檐下。
本湘在书房做功课。
对牢电脑的双目累了,她揉揉眼睛,走到厨房做三文治。
一式做了两份,有客人?
不,她开了门,把另一份及一大杯热可可递给那个记者。
小记者感动了,他连出差的公司车都没有,一路自大学跟了来,希望得到独家访问。
偏偏又碰到一场这样可怕的雷雨,他又湿又倦又饿,没想到邝本湘会开门出来。
他捧着可可喝一口。
太香甜了,不像是地球上的饮料。
“可以做一个访问吗?”他大着胆子问。
本湘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说几句,我回去交了差,也许上头会对我另眼相看。”
本湘还是摇头。
她回到屋内,关上门。
那记者叹一口气。
本湘那天很早睡,她也有心事,过几天,做了复原手术,她就可以像平常人一般,碰到今晚这样的事,会生气、忿怒,会责骂记者,叫他立刻走。
那是好,还是不好?
本湘盼望同所有人一样,但是她知道,许多人偏偏希望与众不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记者也走了。
门缝底下有一张字条:“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电记三二五,想说话的时候,请找我,又,谢谢你的食物”。
本湘读了,没有反应,把字条放一边。她回到实验室去。
教授问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记住,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可以理智克服。”
“是,教授。”
“就是今日吧。”
本湘无惧,“可以,今日最好不过。”
没有踌躇,不懂退缩,勇往直前。
苏师母叹口气,“有时,遇事三思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本湘不明白。
她换上白袍,接受检查。
本湘问教授:“手术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本湘意外“那么简单?”
“正是。”
“我急不及待。”
教授带她进手术室,替她注射麻醉剂。
本湘平静地睡着。
师母十分惋惜地说:“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心平气和。”
苏教授还是一句老话:“实验必需完成。”
他替本湘进行了好几种静脉注射。
本湘的脸色忽然转为紫蓝。
“噫,与科西不一样,科西全身转红。”
“希望本湘会有较好结局。”
教授维持缄默,双手却忙个不停。
手术完成之后,他有点疲倦,重重吁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总算对上头有所交待。”
苏师母说:“放心,我同你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是,我与你是第一代无惧人。”
苏师母握住丈夫的手,温柔地笑,“我与你复原后,才知道什么叫感情。”
苏教授也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真没想到,他们的命运与本湘一样。
“想起少年时,恍如隔世,我都不大记得了。”
“是一次开快车出事,受了重伤,上头才决定将你复原。”
“少年人真大胆。”
“噫,本湘醒了。”
本湘眼皮颤动。
她睁开晶莹的大眼睛。
“教授、师母。”
“觉得怎么样?”
“冷,非常冷。”她瑟缩着。
师母连忙替她罩上毯子。
“可以回家了吗?”
“不,你必需留在实验室接受观察。”
本湘忽然觉得不耐烦,“不,”她烦躁地说:“我要回家,我不是一只白老鼠。”
苏氏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本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呀?”
本湘害怕,她脸上变色,“我不能控制自己,怎么办?”
“慢慢来,慢慢来。”
本湘忽然哭泣,师母把她拥在怀中。
当年该日,苏太太也有同样恐惧,接着,她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本来冷若冰霜的本湘完全融解了。
在实验室内她诉苦、抱怨、叹寂寞、怕闷、觉得无聊、闹意气、情绪低落。
可是看到电视上的趣剧,她哈哈大笑,教授带来一只小猫,她又忙着要收留。
苏氏夫妇将这些细节部详细记录在日志里。
本湘一夜之间变成凡人。
回家的那天,她抹上鲜红色的唇彩。
同事们都觉得邝本湘异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女孩子转妆是常事。
到了家,本湘看到那张被弃置一旁的便条。
光明日报利思明,她笑了,那个可爱的小记者,她马上拨电话给他。
小记者这一个意外之喜非同小可,他受宠若惊地说:“我马上来。”
他起到邝宅,看到本湘正开门出来,她双臂抱在胸前,长发放在肩上,有种柔媚的慵倦美态,他看得呆了。
“请进来。”
他冒昧地问:“可是愿意接受访问?”
“是。”
小记者不相信他的运气,“什么?”
“不过,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好了。”
“你得请我跳舞。”
利思明正愣住,隔几秒钟才从心底笑出来,“是,是,一定,一定。”
他们坐好,喝了杯茶,闲谈几句,本湘才缓缓说起那日惊险的经历。
讲到紧张之处,她泪盈于睫,双手颤抖,十分激动,利思明觉得诡异,有句话,叫前后判若二人,就是用来形容这位小姐。
也许,她压抑得太久,一旦有机会抒发情绪,再也不想控制。
“可以拍照吗?”
本湘点点头。
记者随身带着摄影机,他替她拍了几张近照。
“谢谢你,邝小姐,我得先回报馆把访问写出来,告辞了,我们日后再联络。”
本湘愣住,什么,说完就走?
利用完毕,目的达到,即时离开,一点情面也无,难道人与人之间,就剩互相利用。
利思明片刻走得影踪全无。
本湘失望、后悔,她不该接受他的访问,她还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想有个对象诉说心事。
太天真了。
她完全不懂得处理感情,要学习改过的地方实在太多。
第二天,她赶回实验室,那一早,访问已经登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她受到极大的干扰,看到师母,泪流满面。
苏师母给她服药,安慰她:“访问写得很好,不怕不怕,并且新闻三天之后就必被人淡忘,千万不要紧张。”
苏教授说:“本湘,社会人际关系根本建筑在互利互惠之上,不必介怀。”
本湘经过开导,心绪渐渐平复。
她仍然饮泣,“他还答应约会我呢。”
一边抱怨一边到化妆间去补粉。
教授向妻子说:“怎么办,本湘由成熟大方懂事的女性变成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弩扭小女孩了。”
师母沉默。
“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苏师母说:“我想帮一帮她。”
“你是指你研究的药?”
“是,定期服用,可稳定情绪。”
苏教授叹口气,“既然是实验,做多方面尝试,也不算过份。”
第二天,本湘回到实验室,同教授说,“曾文茵比我幸运,她三年就升了两级,况且,她的男朋友郭振佳对她千依百顺。”
整日闷闷不乐,扭曲五官,看上去象是苍老十年。
苏师母暗暗吃惊。
谁还敢接近这样的邝本湘。
接着十多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来,见到师母,不是发脾气,就是哭泣,好几次,咬牙切齿,斥责同事妒忌陷害。
她握紧拳头,“我要报复。”
苏师母一声不响,取出针药。
可是本湘比什么人都疑惑警惕,“这是什么?”她像是不再信任人。
苏师母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害你吗?这是营养液,你又不是第一次注射。”
本湘又落泪,“师母,我想做回没有情绪的邝本湘。”
师母温言劝道:“胡说,那你如何恋爱。”
本湘喃喃说:“是,恋爱……”
她忽然平静下来,内心本来有一群奔腾嘶吼的野马,现在风暴渐渐消失,片刻宁静。
师母放下针筒,凝视本湘。
本湘吁出一口气,象是十分诧异,“我是怎么了,咦,家中乱成一片,功课成堆有待完成,哗,不得了,师母,失陪,我得先做正经事。”
苏师母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本湘忙碌起来,一切恢复正常,不到一天,她的生活又变回井井有条。
半夜,她还耽在书房整理资料,累了,揉揉双目,喝一口咖啡,轻轻自嘲:“象一具机械人”。
电话来了。
“邝本湘,我是利思明,记得吗?”
那个光明日报记者,本湘笑笑答:“访问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几时去跳舞?”
本湘一怔,“我根本不会跳舞。”
“可是你说——”
“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忙得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想到跳舞。”
“那么,什么时候有空谈谈?”
本湘客套地说:“我再同你联络可好。”
挂上电话,她心中纳罕,这记者语气为何如此熟络?
她继续赶报告。
第二天,在会议室看到文茵,她据实赞道:“你这学期的成绩傲视同侪,我为你高兴。”
文茵说:“听说你病了。”
“是,不过现在已经痊愈。”
“大家都关心你。”
本湘怔怔地想:为什么要关心我?
她连忙找苏教授报告会议过程。
苏教授把她送走之后,问妻子:“没事了?”
“每个月需接受一次药物治疗。”
“要是早一点替科西注射——”
“自失败中吸收教训。”
“本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呵,象任何人一样,把失意事藏在心底,慢慢克服。”
“会成功吗?”
“我与你还不是做得很好。”
话还没说完,本湘又来了。
“教授,有一件事,我想问了很久。”
苏教授一听就知道不好应付。
本湘看着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教授咳嗽一声。
“我想知道。”
“你一向对自己身世不感兴趣。”
“我想找清楚根源。”
“你是一名弃婴。”
“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吧?”
“发现你的是马鞍市西区派出所警员,你可以去做调查。”
本湘答:“好,我会慢慢研究。”
她走了之后,苏教授笑说:“从此永无宁日。”
师母说:“一个人的心,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有人敲实验室门。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请问邝本湘小姐在吗?”
“你是哪一位?”
“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
“找她何事?”
那年轻人搔搔头,有点腼腆,“没有重要的事,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我想约会她。”
苏教授说:“她在八b课室。”
年轻人一声谢谢,飞跑着走了。
苏教授问:“他会成功吗?”
师母答:“做人没一步都是实验。”
“真是,要百分百成功,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们做出相应处理。
-书呆子会所(亦舒)
书呆子会所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毕业后,陈家力在一家电脑公司里做了两年,老板正要升他,他已决定辞职创业。
他的公司,叫书呆子会所。
自小长辈喜叫他书呆子,今日正好用得上。
一共五位同事,租了一间中型货仓做办公室,志同道合,几乎睡在公司里。
只有任志长有家室。
任大嫂来看过,惊道:“你们四个还都是王老五?”
不错,但全有要好女友,真正单身汉,只有陈家力。
书呆子会所主要工作是帮大中小型公司修理电脑。
你别看那些行政人员每人一具电脑,按键如飞,一旦出了什么小毛病,全体束手无策。
书呆子这时派上用场,廿四小时服务,晚上六时后收费加倍。
生意滔滔,根本不用刊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因为可靠、诚实、快捷、妥当,这五人组非常受欢迎。
不消一年,公司已赚得一笔利润,他们决定旅行庆祝。
陈家力说:“我来驻守大本营好了。”
“不,家力,一起去。”
“公司没人不行,我对坐邮轮没有兴趣。”
“那么,拜托了。”
货仓静了下来。
可是陈家力更加开心,如鱼得水,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累了,拉出折床,睡一觉,起来再做。
这份工作有极大满足感,他每次提着修理箱走进大机构,高级行政人员都象看到救星一般。
他们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整份报告卡在电脑里,下午开会要用,请帮忙。”
——“所有资料都无法取出,黑暗一片,怎么办好。”
——“电脑不如人脑,可惜这一代已不懂用人脑。”
——“病毒入侵,我们全公司瘫痪。”
陈家力是他们的恩人。
“书呆子来了”,大家松口气。
名号就是这样打响的。
最好笑有一次,金星公司十万分火急打电话把他叫了去。
一位状若能干精明的女士正在顿足,“荧幕像宇宙黑洞一般。”
家力一看,果然如此。
他也莫名其妙,然后,一低头,忽然看见电脑的插头松了出来,掉在一边。
没有电,怎么操作?
他轻轻蹲下,把插头插上,电脑又恢复功能。
那位女士的面色好比霓虹灯,忽尔白,忽尔红,煞是好看。
陈家力强忍着笑,一本正经说:“没事,修好了。”
有时,他也提供免费服务。
一家郊外小学总共只有两台电脑,机器坏了,他赶去修理,工作了一小时。
看得出人家经费有限,当年轻的副校长问他费用若干的时候,他说:“十元。”
当然也帮亲友修理电脑,一边做一边教。
对于陈家力的品格修养,真是有口皆碑,但是他仍然没有女朋友。
他不属于任何社交圈子。
凡是有人要替他介绍女伴,他立即退避三舍,这样洁身自爱,实属少有。
趁所有的同伴度假去,陈家力享受孤独,每夜,读完一本好书才入睡。
什么,看书,不是看电脑荧幕?
正是,书本不是任何先进科技可以替代。
陈家力最近在重温莎士比亚四大悲剧,读到奥菲利亚为汉姆列特精神失常,溺毙溪涧,不禁潸然泪下。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一个女子声音:“我的电脑坏了,请你们立刻派人来修理。”
陈家力看一看手表,深夜十二时。
“是公司还是私人?”
“宁静路三号。”
呵是住宅区。
陈家力说:“可以等到明早九时吗?早上收费会便宜得多。”
“不,请马上来,费用照付好了。”
“三十分钟后到。”
这样急,什么道理?
陈家力放下书本,换好衣服出门去。
他准时到达,在宁静路三号前按铃。
应门的是一个少女,短发圆脸,大眼睛。
她十分忧虑,“请进来。”
小洋房里好象只有她一个人。
走进书房,少女指指一架私人小型膝上电脑。
陈家力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是电脑残骸。
它象是被人自三楼摔到地层,该烂的地方已全部烂掉。
陈家力搔搔头,轻轻说:“不如另买一架新的吧。”
少女一听,大惊失色,“不不,一定要修理好。”
陈家力好气又好笑,既然如此宝贵,就该小心对待。
“修无可修呢。”
“可是,都说书呆子会所能起死回生。”
“嗯—”陈家力拿起电脑看,“这样吧,里子全换过,再换面子。”
少女哭丧着脸,“不不不,电脑里有很重要的讯息,请尽量保留。”
“那么,让我取回公司细看。”
“三天后一定要归还。”
家力一怔,“好,修妥与否,我一定送回来。”
他给她一张收条。
“请问贵姓?”
少女答:“我叫周秀山。”
家力取过电脑告辞。。
少女送他到门口,在黑暗中大眼睛闪闪生光。
极标致的女孩子,但这种少不更事型并非陈家力那杯茶。
他叮嘱她:“小心门户。”
回到货仓,他把手提电脑放工作桌上。
本来想第二天才开工,可是忍不住动手拆了开来。
他对于电脑内部组织了如指掌,实在有天份,什么是什么,一清二楚,一下子把记忆部份拆下来放一边,再迅速修补其它零件。
壳子烂得一塌糊涂,字盘不值得花时间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这部三年前出产的手提电脑有何出奇?物主为何要花金钱修理?
他把记忆零件放进自己的总电脑内。
荧幕上出现“密码”字样。
家力有密码总匙,难不倒他。
可是,窥秘不是正当行为。
不过,周秀山已把电脑交给他,当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需检查所有零件。
一按钮,荧幕出现一行字:“这是我第一个长篇小说,c”家力大奇。
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怪不得那样珍贵。
c是谁?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缩写,那大眼少女会写小说?真看不出来。
家力接上打印机,决定把小说原稿印出来再说。
他听过许多写作人把原著卡在电脑里报销的故事,真可惜。
为什么不写一张印一张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开折床,躺下去,进人梦乡。
第二天,咖啡壶自动由时间掣开动,香气扑鼻,收音机响起来,陈家力睁开双眼。
他伸一个懒腰,起床。
电子邮件里有同事殷殷问候。
——“好吗,我们已到直布罗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长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开报纸看当日头条。
忽然想起那部长篇小说。
打印机由他亲自设计,接到复印机上,一式两份,已经订装妥当。
相当厚,真是长篇,颇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说的份量不是指纸张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情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强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交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黄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黄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情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情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没有一个写作人会对读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说道:“谢谢。”
家力呆呆地问:“你是c?”
她颔首。
“那么,周秀山是谁?”
她答:“捣蛋鬼,我表妹,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我出门三天,她就差点没拆了我屋子。”
原来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给你。”
“不不,”家力双手乱摇,“不用了。”谁敢招呼那个顽劣儿。
“幸亏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记。”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涨红了脸。
照说事情已经完结,人也应该走了,可是他的双腿比他的头脑聪敏,钉在那里不肯动。
对方也似没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说:“请进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家力大喜过望,立刻走进会客室。
小洋房收拾过了,比从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来。
c对家力说:“请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出来,“请笑纳。”
家力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孤星”二字,作者是郑若珠。
真正的c姓郑,小说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若珠摊摊手,“电脑是旧的,里边的资料也是旧的,原稿早已用不着了,三年前已经出版。”
家力冒昧问:“那你现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当,我仍是挣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说:“那是我看过的小说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
家力忽然向她倾诉:“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样。”
她抬起头来,十分意外。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过赠书,“谢谢你,我告辞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发酸,怕自己出丑,连忙夺门而走。
回到总部,他打开扉页,看到题字:“家力读者指正,若珠敬赠”,一边还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这是他历年来最好的礼物。
接着,情绪突然间提升,他开启音响,手舞足蹈地听贝多芬快乐颂。
任志长他们明后天就可以回来,届时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们,也就是他的家人与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将近晨曦,他是做梦了,梦见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头,举目无亲,远处有一个女子,依稀似母亲,连忙奔过去,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脏,不肯招呼。
醒来,天刚亮,已经有差事等着他,不容他伤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电脑终端机遭人恶意破坏,一班工程师束手无策,只得请外人帮忙。
连陈家力都觉十分棘手,在电脑室耽了良久。
他用卫星电话找到任志长,问他意见。
任志长是对付破坏专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这般地指点同伴。
最后家力问,“你在哪里?”
“飞机场,累坏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挂断电话,再回到电脑室,与一班工程师继续努力、终于修妥机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没有成就感的。
回到总部,他淋一个浴,正想吃饭,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他怔住,没想到会是郑若珠。
“可以进来吗?”
“欢迎。”
她进来一打量,“哗,家科幻电影里的陈设布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们这里电脑持多。”
“且到处都是摄像管。”
“见笑了。”
“告诉我,有无会得写小说的软件?”
“尚未发明。”
“为什么没人动脑筋设计程序?”
“也许因为电脑写的小说不会好看。”
郑若珠微微笑,“照你说来,我们这一门手工业暂时不会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来。
陈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说:“但是,我设计了一个帮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请到这边参观。”
家力示范了一下。
“看到没有,第三段搬到原来的位置第一行去,毫无困难,在第一二三页之后加多十二页,页数号码自动依序更改调整,不用人手。”
“嗯,很聪明。”
“还有,这个配件专门自动改错字及白字,以后,那些字典型批评家将寂寞了。”
郑若珠大笑起来。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灵,家力忽然问:“我有今晚艾昔史顿小提琴演奏会票子,你肯去吗?”
郑若珠答:“太好了。”
“七时正我到宁静路接你。”
“一言为定。”
送走若珠,陈家力一个人吹起口哨来。
任志长打电话来。
“还没上飞机?”
“正在飞机上,怎么样,宇宙那边的问题解决没有?”
“全部办妥。”
“嘘,幸不辱命。”
“马到功成。”
“你心情好象上佳。”
“是,好得虽以形容。”
“我错过了什么?”
“回来告诉你。”
“标准书呆子!”
们做出相应处理。
-我认识她(亦舒)
我认识她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郭振佳律师有事找叶雪珍警司,二人在办公室密斟良久。
谈完公事也说说私事。
叶警司关心地问:“有对象没有?”
郭律师微笑,“见了女子,即使是女皇,亲友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一句。”
“我可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我也关心男生婚事。”
“你个人的婚姻十分幸福,故鼓励别人效尤。”
“过得去啦,彼此迁就而已。”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大堂外头一阵骚动。
叶警司脸色一沉,拿出官威来,立刻按传话机问下属:“什么事?”
下属立刻进来回答,“一名不良少女醉酒闹事,现在已经安静下来。”
郭振佳站起来,“雪珍,我先走一步。”
“好,有空再联络。”
从走廊离去,可直通停车场,原本毋需经过大堂拘留所。
郭振佳对于警局内部十分热悉,她想了一想,朝大堂走去。
这时大堂相当宁静,可是看得出刚才的确有人捣乱,摔到地上的杂物还没有拾起来。振佳看到一个少女歪倒在椅子上,正接受女警盘问。
那少女头发染成稻草一样,穿着时髦的紧身衣,宽脚裤,因垂着头,没有坐好,故此看上去像一只廉价洋娃娃。
那女警看到郭律师,连忙打招呼。
振佳悄悄问:“什么事?”
警员无奈,“少女清晨在街上游荡,神志不清,似服过麻醉剂,只得把她叫进来问话,刚才还大吵大闹,现在却瘫在那里。”
振佳摇摇头。
“谁家父母倒霉,生这样的女儿。”
振佳忽然说:“也不可尽怪年轻人。”
警员叹口气,“莫非又得怪杜会。”
大家都苦笑。
振佳本来打算就此离去,可是,真巧,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女抬起头来,往后仰去。
这样,振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
那并不是一张难看粗糙的脸,苍白,憔悴,是,不过看得出仍然秀丽。
照说,街童不会拥有那样的面孔。
他们日夜在外流浪,营养欠佳,生病也得不到护理,健康情况通常不好,受伤的疤痕时时留在脸上,因为普遍受到歧视,神色愤怒兼恐惧,往往五官扭曲。
但这个少女相貌仍然清秀。
警员无奈,“找不到人保释,连姓名地址都没有。”
即使在这个时候,振佳还是决定离去。
她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忽然之间,有股力量把她拉回头。
她重新走到警员前,清晰地说:“我愿意保释她。”
警员意外到极点,冲口而出:“你认识她?”
郭振佳肯定地颔首,“是,我认识她。”
警员说:“那么,郭律师,请到这边办手续。”
谁不乐意把这个问题青年请出去。
那少女显然比较清醒,听见可以离开派出所,也睁开了浮肿的眼皮。
郭振佳对她说:“跟我来。”
声音温柔而肯定,那少女受到感染,站起来,蹒跚跟在她身后。
振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看着郭振佳,不答。
振佳问:“没有姓名,如何保释?”
她反问:“谁叫你来?”
振佳答:“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好心,你这个样子,还有谁理你。”
少女默然。
郭振佳吁出一口气,感慨良多。
她终于说:“王杏泉。”
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身份证明文件呢?”
“早已丢失。”
振佳知道身份证已经给她拿去卖掉。
她照手续替她办妥签保。
那少女跟着她走到街外,阳光迎面,觉得刺眼,伸手去挡,象吸血僵尸。
她问:“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女童院。”
“我不去那里。”
“不由你不去。”
“今晚我就会逃出来。”
振佳完全相信她的话。
“那么,你想去哪里?”
少女看着她,“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振佳笑了,“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替你解窘,并非救赎。”
少女似没听懂,怔怔地站在路边。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
少女麻木地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
“一早故世。”
“兄弟姐妹呢?”
“没有亲友。”
这是真的,流落街上的少女,什么地方来的亲友。
有财有势的人,亲友才多呢。
那少女忽然怯怯说,“让我跟你回家。”
振佳笑了,“跟我回家?”
“是,请收留我。”
振佳说:“你是一个人,不是猫狗,我怎能胡乱收留你。”
“你是律师,你一定有办法。”
振佳既好气又好笑,“律师也不过是一份职业,并非法力无边。”
“带我回家。”
“你得先去看医生,来。”
少女跟她上车。
“肚子可饿?”
“不,有无香烟?”
“我不抽烟。”
少女维持缄默。
醒是已经醒来,但是目光呆滞,似人在梦中。
“打算怎么样?”
“嘎?”她没听清楚。
“将来怎么样?”
“将来,谁知道,那么早去想将来干什么。”
“明天已是将来。”
少女的语气充满嘲弄讥讪:“人算不如天算。”
这世界一定对她不太好,所以她也反叛抗议。
郭振佳把少女放在熟悉的医务所,对她说:“你要做全身检查,这是为你好,一个人没有健康,就丧失一切,不过,你若是不高兴,也没有人可以勉强你,你随时可以消失,我一小时后会再来。”
郭振佳开车离去。
她办了一连串公事,再回到医务所,已是一小时三十分之后的事。
少女没有走,她在等。
郭振佳与医生谈了一会儿。
“有点贫血,身体有地方发炎,已注射抗生素,此外,抽血检验了几种传染病,报告日内可以出来。”
振佳点头,“人的肉身需要长期小心维修,一旦疏忽,后果堪虞。”
“真麻烦可是。”
“你打算照顾她?那是一个很大的责任。”
“我知道。”
“她可以离去了。”
“谢谢你雷医生。”
少女低声说:“你迟到,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振佳笑,“对于这种小事,我还算言而有信。”
“你很坦白。”
振佳说:“这是我至大优点。”
“你好象很容易相处。”
“看是谁,我的敌人可不会那样想。”
“你有敌人?”
“人数众多,统统恨我。”
少女发呆。
“王杏泉,在我家住,可要付出劳力。”
她说,“我试试看。”
“我若不见了一件半件东西,可要问你。”
少女不出声,她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洗澡睡觉。
到了郭宅,推门进去,她吓一跳。
这几年她在外流浪,见过不少怪事,但是真没想到一个外型那么潇洒时髦的律师会住在这样邋遢的住宅里。
公寓面积宽大,露台向海,是个好地方,可是凌乱不堪,沙发堆在一起,茶几边靠着辆脚踏车,书本散满地上,连走路的空间也没有。
瓷杯、纸杯一天一地,无人洗,也无人扔。
郭振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解释:“工人告假回乡下去了。”
少女看着她。
“我不喜做家务。”
少女不出声。
“王杏泉,你逐日帮我清理一部份,不用做得太快,我要求你先做厨房,好有个地方冲茶。”
为了求安身之所,她只得点头。
这哪里是一个家,这是一头动物的窝。
“不准招呼朋友,不准饮酒吸毒。”
郭振佳放下门匙走了。
少女立刻淋一个浴,倒头就睡。
睡醒已是傍晚,那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她肚饿,找食物,打开冰箱,空空如也,一边堆着一只纸箱,里边有些干粮。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那样清苦地生活,少女吃了杯面,发了一阵子呆,决定自厨房开始清理。
这地方象是一年没人打理过,看上去就知是艰巨的工程,偏偏地方又比一般公寓大一倍有多。
她走进睡房找零钱,只见一只花盆内全是角子,便抓了一大把,到楼下买了香烟,好好地吸了几枝。
少女呆一会,拿起地拖来。
这一做便做到深夜,说也奇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不觉辛苦,这一次,有人信任她,有人给她一个责任,虽然只是做清洁工人,她也觉得满足。
深夜十一时,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怪不得地方乱成这样也不介意,原来她根本绝少在家。
郭振佳在外头与朋友谈正经事。
“查到王杏泉的记录没有?”
“王杏泉,十六岁,女,父母双亡,本住兄嫂家,与家人不和,辍学离家。”
“唔。”
“家人不甚关心她,福利署去探访王家,兄嫂反而觉得不耐烦。”
“犯过什么案?”
“不过是游荡、打架、服食软性毒品这些。”
“不过——?”
“算是轻微的了。”
“可有出卖?”
“不清楚,有亦不奇,不外换取金钱,或是换取照顾,那种少女唯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振佳恻然。
“可怜,是不是?但是社会对这种现象早已麻木,反而对外国不相干的贵妇与情郎幽会后飞车身亡这种新闻大大耸然动容,你说怪不怪。”
“讲得对。”
“——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看你配不配。”
振佳无奈地苦笑。
她每天都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家。
振佳只把客厅当走廊,看也不看回到寝室,卸妆后倒头就睡,累得象是忘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
第二天醒来,想起要去裁判署报到,急急梳妆出门,走到厨房,愣住了。
怎么一回事?瓷砖发亮,地板光洁,所有陈年老渍全部洗净,杯碟干干净净叠在一起,咖啡已经煮妥。
她失声叫,“王杏泉,王杏泉。”
没有人应。
桌面一张字条上写着:“我取了几百元出去买食物,一会收拾客厅可好”。
振佳连忙写一个好字,喝了半杯黑咖啡,赶出门去,看样子做对了好事。
那一天特别劳累,为着一点小事与主控官争得不亦乐乎。
那中年男子最后还要人身攻击,冷笑道:“郭小姐,千万不要哭,我们最怕眼泪,幸亏,大不了嫁人去,不做也罢,可是这样?”
振佳气得象是有一团硬物撑在胃里,她知道,日久难保不变成癌。
她强忍着气笑笑说,“可惜,嫁到阁下般人才,怕要做到一百岁。”
都说郭振佳一张嘴厉害,并非自愿,乃是被逼。
下了班,她忽然想回家,不再到酒馆流连。
王杏泉不在公寓里。
卧室焕然一新,一早不见的电视机遥控也找了出来,床单经己换过,她居然知道替换的被褥放在何处。
再到浴室一看:丝袜内衣统统洗好晾起。
郭振佳怔住。
狗窝渐渐象人的住家了。
连地毯上红酒渍也被洗去,这个少女的道行不简单,看情形不到一个星期家居便可干干净净,振佳感动得几乎落泪。
她怎么晓得开动洗衣机?郭律师曾钻研半日不得要领颓然放弃。
她晚上有应酬,放下一些现款留下字条出去。
深夜返来,看到客房有亮光,心中欢喜,想与少女说几句话。
推门进去,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上,面孔青紫,遭人殴打过。
振佳大惊,“谁下的毒手?”
伸手去拉她。
少女雪雪呼痛。
振佳检查,“噫,我马上送你到医院,肋骨断了。”
“我走不动。”
“我试试背你。”
少女落泪,“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振佳忽然鼻酸,为什么?因为她认识她。
振佳托起她,上了车,飞驰到医院。
“是谁做的?”
“就是那帮人,我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他们叫我赔偿。”
“要多少钱赎身?”
少女说了一个数目。
“你愿意脱离他们?”
她点点头。
“以后,再回学校读书,重新做人。”
“我无家可归,没有学费。”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忙。”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已有救护人员奔出来抢救。
少女无生命危险,但需留院医治。
郭振佳立刻找叶警司。
叶雪珍答应第二天见她。
一早,她已经坐在警司办公室。
叶雪珍哗然,“这么紧张,却是为何来?”
郭振佳不出声。
“好好好,我立刻替你办,我即时派人到医院录口供,一定将那帮小流氓绳之于法。”
振佳松一口气。
这时,叶警司握住了她的手,“我倒是了解你的心情。”
真的,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不知道。
“你可是决定要拉她一把?”
振佳点点头。
“祝你成功。”
三天后,振佳接王杏泉出院。
少女一到公寓,看到一尘不染,讶异的问:“怎么一回事?”振佳尴尬,“清洁公司来过了。”
“那,岂不是不再需要我?”
“你给我回学校读书。”
“成绩跟不上。”
“大可恶补。”
少女看着她,“郭律师,对你来说,世上似无难事,”“是,你说对了,来看你的房间。”
“你肯收留我?”
“我收养你,”振佳更正,“做你监护人,已着手正式办手续,对了你心意如何?”
少女怔半晌,落下泪来,“我怕令你失望。”
“试试看。”
少女忽然号淘大哭,“我已满身癣疮,不堪造就。”
她眼泪汩汩流下,象是要洗净心中毒素。
郭振佳轻轻拍她的肩膀,“一个人总得有第二次机会。”
三个月后。
叶警司在裁判署处见到郭振佳。
“振佳,借地方说两句话。”
“马上来。”
“怎么样?”
振佳笑,“你也很关心这件事。”
“当然,把近况说来一听。”
“她天天一早起来上学,坚持不要我接送,出门前总替我做好早餐,报纸一定放在桌上。”
警司点头,“功课呢?”
“三时半放学后找专人恶补至七时,有进展,但比较缓慢,这不要紧,主要是已经尽力,睡梦中也会喊出功课来。”
“你的负担可是增加了?”
振佳叹口气:“她也有极端痛苦的时候,同我说,街上似有恶魔呼召她回到阴沟去沦落,好几次她觉得烂死街头反而爽快……”
叶警司耸然动容。
这时,振佳鼻尖冒出汗来,如同身受。
老友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你不会失望。”
振佳笑了。
就是那天,她回到公寓,发觉杏泉的功课本子撒了一地,人不知去了何处,抽屉里的零钱也被拎走,振佳的心直沉下去。
走了。
捱不住走了。
有时,上进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但是,她只差那么一点点。
那夜,振佳睡得极差,辗转反侧,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天朦亮,她便出门去工作。
打开门,发觉一个黑影蹲在门口,看仔细一点,是一个人,她颤声问:“是杏泉吗?”
那人抬起头来,可不就是她。
振佳拉她起来,把她拥在怀中。
杏泉这次没有哭,只是紧紧握着振佳的手。
那个月月底,她的功课终于追上水平。
接着的路就比较平坦。
振佳特别欣赏杏泉的静,真没想她那么懂得独处,不是特别留心,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除了做功课及帮着赶家务,她喜欢阅读,只吃一点点食物,极之整洁。
没有人会相信王杏泉曾经是个街童。
可能吗?
一个周末,振佳驾车到山顶去,目的地是私家路尽头的一间独立小洋房。
甫下车,已有佣人开门迎出来。
“郭律师请。”
满面笑容,可见振佳是熟人。
振佳走进会客室,没等一会儿,才喝了半杯茶,背后已经有人叫振佳。
振佳转过头去,欢喜地喊声师傅。
只见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轮椅上,对着振佳和蔼地笑。
振佳蹲下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良久不愿放下。
“好吗?”
“很好,”“听说你已考取检察官的职位。”
“是。”振佳握着手仍然不放。
“恭喜恭喜,你收养的孩子好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
“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师傅。”
“心里可是不以为然?”
“不不不,”振佳笑,“我不敢。”
她师傅也笑,“我一直觉得世上只有一个郭振佳,你不要失望才好。”
“师傅太夸奖。”
“叶警司好吗?”
“仍然是终身好朋友。”
师徒俩闲谈一会见,振佳推着轮椅到花园,又喝了一杯茶,才告辞离去。
师傅当然绝口不提当年。
但是振佳本人却记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她因打架生事被抓进派出所,由师傅见义勇为保释她出去。
故事似曾相识?
正是王杏泉的翻版,所以,郭振佳一口咬定她认识王杏泉。
少年的她流落街头,自一个堂口浪迹到另一个堂口,在黑暗的后巷觅食,是师傅伸出大力的手,把将她自污泥里拉出来。
接着送振佳回到学校,苦读了十年。
今日的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振佳把车子驶到学校接杏泉放学。
杏泉一出校门便看到她,“郭律师,你怎么来了?”
她一直叫她郭律师。
振佳微笑,“上车来,我们去庆祝。”
“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庆祝活着真正好。”
们做出相应处理。
-寻找美人(亦舒)
寻找美人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何至殷家境富有,身体健康,是名运动健将,他相貌英俊,而且功课非常好,二十五岁便取到博士文凭,之后便在家族创办的银行工作。
这样一个人,当然很快被城内好事之徒誉为最理想的独身男人。
何至殷一直没有女朋友,他在公众场所无论同什么人吃顿饭,翌日畅销报纸的社交版一定刊登照片,令他尴尬。
他一直这样说:“我无所谓,对我女伴不公平。”
随便一次约会,便被人摄入镜头之内:标题是富成银行总经理何至殷与名媛陆小曼蜜运正浓之类。
改天与别人参加舞会。又有图片说明:何公子身边换上歌星王映霞。
好似白白害人家失恋,于心何忍。
过了廿六岁。何至殷很少再到这种地方露面,渐渐又有别的社交新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他松了一口气。
低调生活乃他所喜。
约会异性,他索性到外国去。
祖母第一个性急。
“至殷,你是长孙,你若不设个好榜样给弟妹,人人学你,谁来传宗接代?家里超过廿年都没见过婴儿,寂寞得要命。”
至殷说:“二妹至舜快要结婚。”
“可惜嫁外国人。”
“只要相爱,有什么关系?”
祖母笑问:“那你呢?”
何至殷见有时间,索性陪这个通情达理,性格豁达的祖母聊聊天。
“我在找个人。”
“啊,”祖母明白了,“你心底已经有个理想模子,看有没有人适合,可是这样?”
“是。”至殷颔首。
“可是在寻找美人?”
“祖母,你怎么知道?”
“咄,你是我孙子,我自然猜到你心思。”
“你同妈妈都是美人。”
“动词用过去式还差不多。”
“至今仍然是最美的母亲及祖母。”
好话谁不爱听,何老太笑得握住孙儿的手不放,“至殷,我有一套翡翠首饰,你结婚时送给小美人。”
何至殷唯唯喏喏。
据他所知,年轻女子都不要绿玉,钻石与珍珠配搭得好倒也罢了。
只听得老太太说:“告诉我,你择偶条件如何?”
在祖母面前,大可畅所欲言,“不但脸盘子五官要美,连后颈,肩膀,足踝,手指,足趾,都需美。”
祖母笑不可仰,“说得好。”
“面孔再漂亮,身段再玲珑,却拥有一双穿九号鞋的大脚,那可煞风景了。”
祖孙俩大笑。
这个时候,何至殷在约会许哲斯。
许小姐出身有点特别,父亲是一间报馆老板,著名文化人,身家也丰厚,许小姐天资聪颖,学业成绩非常优秀,十七岁时父亲送了一件t恤给她,前面写着“我拒绝了史丹福”,后面印着“我拒绝了耶鲁”,原来,她去了剑桥读英国文学。
许哲斯身形高佻,皮肤白皙,气质清逸,但并非那种洋娃娃类型。
他们去过一次大溪地,玩得相当尽兴。
女方家长希望会有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
至殷觉得他欠缺一种疯狂的感觉,女性,是用来崇拜的,最好爱得愿意亲吻她走过的足印。
在何家,对外对内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专人负责,媳妇唯一的责任就是要美得叫人炫目。
许哲斯似乎还没有这样的条件。
那一日,在游艇上,哲斯对他说:“至殷,我有话说。”
至殷立刻领她进舱房。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是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哲斯明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凝视他,隔了很久,忽然豁达地笑了,伸手过去,爱惜地抚摸一下至殷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回到甲板上。
一星期之后,至殷在英文报上读到许哲斯订婚启事。
她选择了一位同学。
至殷同祖母说:“哲斯是个美人。”
祖母同意,“这样大方可爱,当然是个美人。”
至股有点不舍得,“我才是她的首选。”
祖母挪揄他:“又后悔了?”
至殷说:“祖母,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她是一个女演员。”
“唷,当心过不了你妈那一关。”
“她正好姓关,叫关若碧。”
“是广东人吧,他们特别喜欢这个碧字。”
“不,她是中葡混血儿,可是长得完全似华人,相貌非常清丽。”
“带来我看看。”
关若碧穿套乳白色洋装,走进来,连见识多广的老太太都喝一声采,这个年轻女子混身发散一种艳光,黑瞳瞳的大眼睛充满了灵魂。
老太太似欣赏一件艺术品似说:“好,好。”
这样标致的女孩子,十万人中也没有一个。
她偷偷问孙子:“足趾漂亮吗?”
至殷有点不好意思,“还没邀请她去游泳。”
关若碧好像知道他们在谈论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七分脸比正面更加完美。
祖母心里想,应该是她了。
过两天,何至殷被母亲召回大宅问话。
何太太满面笑容地说:“至殷,是否要待秘闻周刊把你们的事公开了才告诉妈妈?”
至殷诚惶诚恐地站立一旁,“母后息怒。”
“容你启报。”
“只不过刚开始约会。”
“你私人户口为何超支?”
“只不过置几件衣服给她而已。”
“嗯,女朋友穿得好些也应该。”
“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那样花费,可见是个美人?”
“的确是。”
“你对于人家身世,又知道多少?”
至殷笑,“美人是美人,不关乎身世。”
何太太凝视长子,“至殷,内在美更加重要。”
至殷忍不住大笑,“母后言重,我们不过是普通约会。”
“哼。”
“人家现在片酬一千万,不见得肯收工做归家娘。”
“将来呢?”
至殷感喟,“妈妈,花般女郎,有什么将来。”
何太太讶异,“你倒是看得很开。”
至殷谦逊说:“约莫还知道真实世界里发生着什么事。”
“至殷,王健芳这个暑假要回来了,”至殷一听,嗤一声笑出来。
“健芳家与我们配匹。”
“健芳一直是个大头娃娃。”
“胡说,健芳英姿飒飒,是物理学优异生。”
“我喜美学,不喜科学。”
谈话到此为止。
至殷终于约了关若碧游泳,不出所料她的足趾亦十分好看,纤细,一粒粒,象个小孩,尚未受高跟鞋酷刑压逼得畸形丑陋。
他们越走越近,每星期都抽空见一次面,两个人都有恋爱的感觉,又不十分肯定,略觉迷茫,这真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回事。,至殷生日那天,与关若碧静静度过,送她回家时,若碧轻轻说:“进来喝杯睡前酒?”
至殷觉得也是时候了。
他俩温存了一会儿,听音乐,谈天,若碧秀发如云,依偎在至殷的肩膀上。
至殷咳嗽一声,“想用卫生间。”
若碧索性把他带进私人空间,小小会客室连卧房,洗手间及衣帽间面积宽敞。
至殷忽然想起入幕之宾四个字来,到底年轻,面孔涨红。
他刚要出去,忽然看到一样东西,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排假牙,浸在玻璃杯的药水里,狰狞地瞪着他。
至殷退后一步,头上像被淋了一盆冰水。
完美主义的他不相信美人会得用假牙。
她的真牙呢?
至殷耳畔嗡地一声。
他自乳齿到恒齿都没有一颗蛀牙,从出世至十岁都由母亲亲手一日刷三次,换牙之际每个月去看牙医生。
他的胃部开始不适。
偏偏她又把假牙放在玻璃杯里,透明,一览无遗。
关若碧敲浴室门,“你没事吧。”
至殷吱唔,“我不舒服,刚才食物不洁。”
“喝杯浓茶好不好?”
“不,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碧失望,但看他面色苍白,只得送他到门口。
何至殷逃走了。
从此之后,还用说,他疏远了关若碧。
外边只以为是何家不喜欢女演员,但是何至殷有苦自知。
连祖母都开始着急。
“世上何来十全十美之人?”
“你与妈妈在我眼中十全十美。”,真是,祖母尚且一口真牙。
“小健芳回来了,你见过她没有?”
至殷根本没有兴趣,“我下午去围棋会,改天再来陪你。”
到了会所他叫一壶乌龙茶喝了一口,便看到一双玉手。
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手,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十指纤长,指甲透明粉红,皮肤雪白。
两只手指拈住一枚白子,正在踌躇。
至殷不由得心跳,喂,玉手,你主人的面孔可别叫人失望才好。
他往上看,不禁有点紧张。
那女子的鹅蛋脸俏丽甜美,双目斜飞,配两道浓眉。
至殷的心剧跳起来。
刚在那个时候,她的对手苦笑道,“周剑韵,我服输我服输。”他推开棋盘离去。
那个周小姐一听,大笑起来。
至殷走近一看棋势,轻轻坐下,“我可否续弈?”
那女郎扬一扬眉毛,“请。”
至殷沉思,把黑子动了几下,形势另起变化。
与那样一双玉手对弈真是享受。
不知她的身段如何。
声线则绝对及格有余,略为低沉,自然、润厚。
想到这里,连至殷自己都觉得要求略为苛刻,有点难为情。
三十分钟后,不分胜负,女郎说:“时间到了,下次再弈。”
至殷连忙问:“你出市区?我送你。”
她答:“我自己有车。”
说罢,她站了起来,身量高佻,十分标准。
至殷伸出手来,自我介绍。
那位周小姐与他握手。
轻,软、暖。
至殷十分沉醉。
她开一辆著名快的欧洲小跑车。
至殷的车尾随其后,故意让她快一点点在红灯前并排停住,他问她要电话。
她迟疑一下,笑了一笑,讲出号码,飞驰而去。
至殷很快打听到周剑韵是大通证券公司的副总裁,年纪比他大一点点,非常能干果断。
祖母一贯意见多多。
“这样能干的女子,恐怕不会甘心在家生儿育女。”
“那当然。”
“咄,你明知没前途还浪费时间。”
“我比别人幸福,我的时间可以浪费。”
祖母气结。
“最疼我才教训我,可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真糊涂了。”
因为她的一双手,说起来真是有点幼稚。
晶光灿烂的指环套到那样的指头上,才叫做好看呢。
可是,出人意表,这双美手,所作所为,却十分男性化。
周剑韵每日对牢电脑荧屏工作八小时,替客户调配资金赚钱,每一着都牵涉到亿万元,工余,她喜欢开快车。
除却跑车外,还喜欢驾巨型的哈利戴维臣机车。
碰巧何至殷什么都会,投其所好,立刻自英国专门公司订了各式皮制配件送她。
两个人时时到郊外飞车。
下大雨,雨人穿着紧紧皮衣裤,合用一车,剑韵坐在后座,双手环着至殷腰身,脸靠贴他的背,加上速度,两个人好似化为一体。
至殷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永远可以找到合适的女伴做他喜欢享受的事。
真应感激上苍。
可是,他的挫折终于来临。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俩如常在公路上飞驰,机车速度越来越快。
急转弯时对面忽然出现一辆货车,像一座山似压上来,至殷想避,可是货车体积实在太大,刹那之间,他想起父母对他的期望,他也想起一生中许多未完成的的理想。
他失去了知觉。
能够醒来是奇迹。
他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到女伴安危,接着害怕自己已经失去一条腿或是一只手臂,甚至半身不能动弹。
他惊惶得流下泪来。
病房里只得他一个人,看护在另一角落忙着填写表格。
手脚都可以动弹只不过左臂打着厚厚石膏,他略略放心,张大嘴叫人。
看护闻声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并无笑容,立刻按铃唤人。
医生几乎即时走进病房来。
至殷拉住医生“告诉我,我的女伴伤势如何?”
医生答,“她只受轻伤,无恙。”
至殷松一口气。
“你俩生还是一宗奇迹。”
至殷沙哑着声音,“妈妈——”
他激动过度,忽然晕眩,接着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苏醒听见母亲哭泣声。
至殷无比歉意内疚。
“妈妈。”
何太太泪如雨下,“至殷,我怕得要命。”
“妈妈,真对不起,我没事了。”
一边传来父亲恼怒的声音:“没事?起码有一年时间需做物理治疗,以后再也不能做剧烈运动,什么事,竟跑去黑夜忘命飞车!”
给父亲斥责,心里反而舒服。
“祖母呢?”
父亲更加光火,“还没敢叫她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呢,只说你有事到新加坡去几天,你若有不测,我都不知怎样向她交待!”
至殷默然。
何太太握着至殷的手一味痛哭,看样子是忍到今天才敢发泄情绪。
这时,至殷发觉房间里有个陌生人。
那女孩子粗线条,穿蓝布裤白衬衫,一头短发,姿色平平,不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她见至殷看着她便自我介绍。“我是王健芳,记得吗,小时候老一起玩。”
呵,健芳,依稀记得那时一班男孩老是欺侮她。
“这几天是你陪着我妈吗?”
健芳爽朗地笑。“我碰巧有空。”
管史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至殷大叫,“不,我需要人陪我,闷死我了。”
医生替他注射。
他昏昏入睡。
他那些精彩的女朋友们全没来看他。
可是都送了花来,出自同一花店,名贵,不切实际,中看,但没有亲切感那种。
至殷苦笑。
那时,情到浓处,全化不开来,“至殷……”腻得如蜜,一下子全抛到脑后,如过服烟云。
这是何至殷毕生第一次遭到挫折。
他并没有很快出院。
肺部感染,发高烧,情况有点凶险,终于离开医院,已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他满脸于思,瘦了十公斤,佝偻,哪里还象个美男子。
照着镜子,自己都诧异,噫,原来美貌是那样靠不住。
难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直悲叹人类的青春与美貌飞逝。
幸亏这一段日子里,健芳一直陪他。
其实是陪何太太,不过,他们天天见面。
健芳温婉可人,非常体贴,与何太太十分投契。
出院没多久,他收到一封律师信。
周剑韵告他鲁莽驾驶导致她身体受损,要求赔偿。
他完全服了这班美女。
他把事件交给欧阳律师处理。
“争取庭外和解。”
欧阳不解,“这是宗交通意外,我们不一定会输。”
“不,她要钱,给她钱好了。”
欧阳叹口气,“你太豪爽了。”
“我逼于无奈,试想想,什么样下流男子才会与女子争钱?”
欧阳颔首。
至殷苦笑,他一直还以为她们喜欢他,是因为他风趣,懂得生活,并且纵容她们,原来不是。
原来是为着钱。
在家养伤的一段日子,他生活方式发生很彻底的变化。
他拨出很多时间与父母相处,谢绝应酬,收心养性,对银行工作也发生新的兴趣,正与同事设计庞大宣传计划。
伤势渐渐恢复。
只有何至殷本人才知道,左臂比右臂短了两公分左右,向后屈时有困难,再也不是受伤前的全能运动健将。
他告诉健芳,“起码打网球与高尔夫时都受到限制。”
健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能拥抱美人儿跳探戈不就行了吗?”
至殷刹时间涨红了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在健芳眼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人,不禁讪讪地。
健芳还安慰他:“爱美是人的天性。”
他更加啼笑皆非。
老好祖母为他解嘲:“健芳,你真没留意?至殷好久没出去了。”
至殷非常尴尬。
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名誉这回事,只希望收敛还来得及。
过年前,银行推出一连串宣传,效果奇佳,生意突增十五个巴仙,何氏非常高兴,对这个爱玩的长子刮目相看。
工作的满足感使至殷重新站起来。
且听女同事对他的评价。
“比从前更漂亮了。”
“以前太刻意卖弄魅力,今日成熟稳重,才见真工夫。”
“也不穿浅色西装。”
“真没想到他会成为智慧型。”
一日回家,看见健芳正在帮他母亲筹备一项慈善活动,忙个不已。
“妈妈呢?”
“在书房里办交涉。”
至殷有时间,便坐在沙发里看她忙。
使芳有一张小圆脸,此刻头发有点乱,更显得孩子气,她全神贯注在批阅文件,十分用神,人在专注的时候往往有种美态,深深吸引了至殷。
健芳手大,脚也大,但看上去叫人舒服,身段平平,可是有股潇洒的味道,与众不同。
她皮肤不是雪白,也并非吹弹得破,不过健康平滑,换言之,王健芳不是突出的美女,但是把她的优点加在一起,她绝对不是个平凡的女孩。
至殷咳嗽一声。
健芳没听见。
“健芳——”
“什么事?”她并没有抬起头来。
“明天是我生日。”
健芳放下笔,“是吗,打算如何庆祝?”
“想与你吃顿饭。”
健芳笑,“几个人?”
至殷又咳嗽一声,“就我同你罢了。”
健芳尚未意味到这是一个约会,“叫伯父母一起如何?”
至殷几乎叫出来:“不,就我与你。”
健芳渐渐会意,“啊,好。”
至殷松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鼻尖冒出汗来。
健芳微笑,“可否先让我把伯母的讲辞赶出来?”
“不当然,当然。”
他与健芳的约会就是打那个时候开始,公开地,温馨地得到双方家长许可,进行顺利。
至殷觉得健芳是个宝藏,内涵丰盛,越长相处,越是惊喜。
祖母见机行事,取出一套最得意的首饰,交给长孙。
至殷打开盒子一看,“哗,祖母,这么厚礼。”
祖母笑,“健芳这孩子并不稀罕这些,不过规矩是规矩。”
“方钻正适合她个性。”
“你终于找到意中人了。”
“可不是。”
“不比先头那些女孩子美,可是,至殷,娶妻娶德。”
至殷大为讶异,“不美?我觉得健芳是天下最美的美女,她无一处不可爱:小小圆鼻头,头发在颈底有个旋,手长脚长,有时笨拙得象个孩子,头脑却精密,做事有效率,性情豁达大方……没有再好的了。”
祖母连忙附和:“是,是。”
至殷取起首饰,“我这就去求婚。”
们做出相应处理。
-约会(亦舒)
约会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早上十时半,大学校董会已经进行到一半。
王栩真博士一贯沉实地穿着深色西装,薄施脂粉,专注地聆听各人的意见。
廿三岁的她在大学地质学系任讲师已有三年,是公认的天才,可是,比她工作成绩更著名的,却是她的美貌。
她并不为此烦恼,可是也不以此为荣。
相貌天生,不由人选择,她平易近人,是位杰出的科学家。
每逢演说,观众挤满演讲厅,甚至连邻校师生也赶过来一睹风采。
如此招摇,当然惹人说话。
——“原来教书也靠美色。”
——“哈哈哈,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既秃头又有肚腩,难怪为下学期合约担心。”
长得美,好象其余缺点都不显著了。
这个时候她端坐着开会,一动不动,男士们正好偷偷欣赏她的姿容。
校董之一赵太太咳嗽一声。
“今年我们打算筹款建两个新翼,一个在文学院,另一个在科学院。”
另一位钱先生接上去:“科学院主要是扩建地质学及气象学馆。”
赵太太说:“社会上各种各样筹款多了,市民一听要钱,立刻摆手,觉得讨厌。”
大学公共关系组的孙小姐说:“我们己征得电视台同意,摄制一连串半小时片集,用轻松手法,介绍大学功能。”
大家由衷地赞叹:“多么聪明的好主意。”
孙小姐十分得意,“并且,邀得各名歌星做主持人。”
栩真皱皱眉头。
没有人发觉她的不满。
接着,孙小姐说:“但是大学也得派出人手做嘉宾主持。”
栩真一怔。
“对对对,”赵太太说:“乘机为大学说话。”
栩真不以为然,但仍维持缄默。
孙小姐说下去:“没有出镜经验不要紧,可以排练,第一集的歌星主持是文华就。”
众人哗然。
若连文华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么,近十年就不是住在地球上。
“文君唱的虽是华文歌曲,所属唱片公司却是国际性质,唱片销量全球性公布,因此得奖无数,已经到蒙地卡罗自嘉罗莲公主手上取过三次奖状,他非常热心公益,乐意腾出时间。”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之间,气氛热闹起来。
一位李先生问:“大学派谁与文华就合作第一集?”
孙小姐笑了,眼光落在王栩真身上。
这么一来,所有人眼光也跟着看牢王栩真。
栩真一慌,站了起来。
苏小姐笑眯眯说:“王博士,不要紧张,一集三十分钟,你出现时间不足十分钟,一天即可拍摄妥当。”
栩真逼不得已,又坐下来。
她才张嘴想推辞,孙小姐已经收敛了笑容说:“王博士,大学筹款,人人有责,且丢下包袱,出一份力,发一份光。”
校董们大声称好。
“王博士一定上镜头。”
“明年报考地质学人数必定大量增加。”
“栩真才真正是我们大学的校花。”
栩真耳朵烧得通红,闷不作声。
孙小姐说:“稍后,我们会与王博士讨论节目内容及形式,放心,一定健康益智。”
栩真啼笑皆非。
一散会,她即跑回实验室向师傅陆教授诉苦。
陆教授边微笑边分析:“为什么那样抗拒上电视?”
栩真顿足,“我看到镜头会发抖。”
“这可以克服,把观众当学生即可。”
“我怕人取笑。”
“你管人说什么,现代人哪里避得开电视摄像管,任凭是谁,都得与电子传媒互相利用,我们正好把这一集关于本系的片段交给电脑放在互联网上播映。”
“依你说,我是不得不去献丑?”
“我百分百赞同。”
栩真叹息。
陆教授看着她,“你有心理障碍。”
栩真不出声。
“你是不屑与歌星合作做主持吧。”
“多么胡闹,读了半辈子的书,竟与一个歌星拍档演出。”
“在社会上,歌星有歌星的功能。”
栩真说:“问时下年轻人,他们会觉得明星歌星地位比学者高。”
陆教授笑,“栩真,大学真的需要经费,我们财经状况大告不妙,再这样下去,地质学系会告取消也说不定,届时,你我饭碗不保。”
一说到饭碗,英雄气短。
陆教授说:“听说,那文华就唱片销数千万。”
“我也听说过他大名。”
“长相十分英俊。”
“是小女孩偶像。”
陆教授问:“你小时候对歌星尖叫过吗?”
“我哪里有这等闲情。”王栩真九岁已经升中学,十三岁进大学攻读,是名天才生。
“来,当作为大学。”
栩真悻悻:“为着饭碗。”
天才也得吃饭。
“尽量宣传地质学系。”
“是,教授。”
孙小姐已经派人来与她研究节目内容。
那是电视台的导演程女士。
“王博士,内容要简单明了,兼有趣味性,才能吸引观众。”
栩真看着她。
“王博士,你专长是什么?”
栩真答:“地球真实年龄考证。”
“好极了,第一段就说,地球有多大年纪了?”
栩真啼笑皆非。
“对,博士,地球到底有多老?”
栩真答:“四十五到四十六亿年。”
程女士一愣,“啊,相形之下,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渺小。”
她说得正确。
忽然之间,栩真心平气和。
她建议:“我还想说一说地球内部的情况。”
程女士紧张地问:“是熔岩吧。”
“唔,花岗岩与玄武岩地壳底下,是地幔,三千公里深,才抵达地核。”
“哗,多有趣,真是不乏题材,首集一定成功。”
栩真见她那么热情,不禁笑了。
他们真是另一种人。
程女士凝视她,“王博士,是什么令一个美人变书虫?”
栩真只得笑,“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美人,又不是书虫。”
程女士只得作罢。
栩真一直没见到名歌星。
她带着电视台摄制队去外景拍摄各种岩石地带,解释成因。
在过程中她发觉他们工作也非常认真专业,值得敬佩。
对于王博士的态度,工作人员也五体投地。
“准时出现,从不迟到早退,要是我们的歌星演员也这样专业,天下太平。”“人又和气,绝不骄纵,有学识的人到底两样。”
“人够漂亮,毫不做作,真正难得。”
竟合作得非常愉快。
这倒是出乎栩真意料之外。
“王博士,我们约好文华就明早十时到大学实验室来。”
栩真丢下一句:“那么早,起得来吗?”
“啊,文君一向准时。”
这倒是难得。
第二天一早,栩真就回到实验室。
已有学生闻风而来,在门外张望,手持签名册,希望看到文华就。
刚巧陆教授有事来找栩真,两人谈了一会儿要紧事。
背后听见一声咳嗽。
栩真抬起头来。
她看到程导演站在那里。
栩真笑着招呼,“几时来的?”
程女士说:“王博士,我给你介绍,这是文华就。”
栩真怔住,没想到大明星今天会出现。
程女士退后一步,栩真看清楚她身后的人。
那人高大英俊,神情有点困惑,衣着朴素,只穿一件白衬衫及蓝布裤,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
栩真忽然面红。
她从来没有那样仔细打量过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太有名气吧,她并没有接触过演艺明星。
文华就比想象中沉实,他见到她也深深吃一惊。
当导演说,“介绍一位美人给你”之际,他以为是玩笑。
大学讲师,一辈子住在象牙塔里,那肯定是古肃的老小姐,非常难说话。
没想到一转过身子来,他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
高佻身段,标准鹅蛋脸,大眼睛,最难得的是完全不修边幅,亦即是百分百天然美,没有刻意的发型,化妆以及衣饰。
她似参与许多户外活动,皮肤晒成金蜜色,健康,充满活力。
他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忽然感动,轻轻别转面孔。
历年见过那么多标致女子,只有这一位王博士叫他心折。
程导演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
文华就继续静静享受地欣赏王栩真。
她全不戴首饰,耳环、戒指、手链都没有,只得一只男装手表,穿着卡其衬衫与裤子,可是却仍保留一股形容不出的妩媚。
原来真正的美女毋需任何装饰。
程女士这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快准备对稿,不是一直嚷着三小时就得走吗?”
文华就一下子涨红面孔。
栩真发觉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两名助理正在指挥工作人员,排场派头都不同普通人。
栩真心里说: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趁着他们做准备,栩真赶一赶功课。
她坐在私人手提电脑前,忙着把资料输入,混合记录。
一个人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有种特殊的美态。
文华就深深被吸引着。
他身不由主走近王栩真。
栩真架着眼镜,凝视电脑荧幕,要隔一会儿才发觉他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真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磁力。
只听得他问:“咦,这些是什么?”
栩真说:“请坐,”把手上的照片递给他,“这些是空中拍摄的红外线多波段地质照片,红外线对一些辐射矿产特别敏感,往往可以清楚发现它们的轮廓,不过在相片上,森林是浅色的,水却是深色的,请看。”
文华就趋近去看。
摄影师举高了手提录像机,静静把他们对话的情形拍摄下来。
文华就问:“由专门飞机拍摄?”
“不,是地球资源卫星。”
他啧啧称奇,眼界大开。
平时,身边人不是说唱片销路,戏份轻重,就是楼价上落,股票走势,或是谁与谁又闹桃色,哪个人已经走下坡,又某人将大红大紫等等,十分世俗。
忽然接触到一名科学家,令他精神一振。
栩真说下去,“卫星轨道近图形,由南至北绕地球运行,一天转十四圈,每隔廿五秒拍一张照片,每张照片范围是三万多平方公里。”
文华就站在身边,栩真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她惘然放下眼镜。
许久没有这种异样感觉,十六岁时第一次约会小男生也曾经这样微微震荡过。
她抬起头来。
“照片怎样传到地面?”
“啊,卫星经过地面接收站,地下站用磁带记录讯号,经过电子处理,变成光学讯号,在感光材料上重新成象,这就是卫星相片。”
文华就上了一课。
导演问:“准备好没有,读稿在哪里?”
摄影师说:“导演,请来看片段。”
程女士过去一看,“咦,多自然。”
“可不是,不如就采用这个方式。”
程女士抬起头,看到他们俩人喁喁细语,心中一动,“好,你看着办。”
摄影师说:“最后才拍一段两人对牢观众介绍节目。”
“好主意。”
那边,文华就问:“你自幼立志做地质学家?”
栩真笑答:“是,最先吸引我的,是地球两极的磁场,那年我七岁。”
过一会儿,她也问文华就:“你呢?”
他苦笑,“我?我自幼的愿望是将来的生活素质可以好一点。”
栩真一怔,说不下去。
程女士过来,“小就,过来,有话同你说。”
文华就仍然十分尊重导演。
程女士似笑非笑地低声问:“着迷?”
文华就叹气。
程女士挪揄他:“这才发觉原来世上真有气质这回事?”
文华就无奈地颔首。
程女士十分同情他,“两个世界里的人,不要妄想。”
他不出声。
“你身家已以亿计,是行内状元,万中无一,切勿自寻烦恼。”
文华就想说话:“导演——”
“她不适合你。”
文华就沉默。
助手拎着手提电话过来,“小就,刘俐俐找你。”
他说:“我不在。”
程女士拍拍他肩膀,“去读稿吧。”
他一本正经站到栩真面前,“请问王博士,为什么说,地壳时时刻刻都在活动?”
栩真哈一声笑出来,这点纯真令人心醉。
实验室外围观的人渐多,需要打发。
“稍后每人派发一张签名照片如何?现在请勿阻碍拍摄。”
栩真轻轻问:“时时被影迷盯着,可怎么生活呢?”
他笑答:“没有他们跟着,才不能生活呢。”
栩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十分平易近人。”
文华就说:“你也是。”
栩真笑:“我是普通人。”
“同我一样。”
他们总是一样,千方百计成名之后,又想做回平常人。
“走红的滋味如何?”
“非常好,我十分珍惜。”
“那你会红很久。”
“谢谢你。”
导演喊,“请到这边来。”
两人又拍摄了一个片断。
“你每天都在这实验室里工作?”
栩真答:“每天超过十二小时。”
“有时也出去外勤吧。”
“所以都晒焦了。”语气中却没有遗憾。
他搔搔头,“世上原来有这样的职业。”
栩真说:“各行各业,百行百业,我有一位朋友是潜水艇艇长,又有一位叔父是动物园管理员。”
文华就接上去:“还有诗人、画家、作曲家。”
助手探头过来、“小就,章老板找你。”
“我不在。”
栩真笑:“原来真的可以自己说自己不在。”
文华就尴尬了。
栩真别转面孔,会不会太热络?当心造次。
有人斟了两杯热茶过来。
文华就递给她一杯。
“为什么叫你小就?”
“十八岁入行。”原来如此。
“为什么叫你王博士?”
“我十九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文华就也只得点点头,片刻他问:“博士会跳舞吗?”
“会四步,还会玛克兰娜。”
“我今晚八时来接你。”
“你有我的地址?”
“我会找得到。”
这时工作人员又大叫:“小就,打灯。”
他们最后拍摄的一段是这样的。
名歌星问地质学家:“地壳里为什么有各种各样的矿物?”
栩真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几乎忘记功课。
她终于说出正确答案。
导演喊:“大功告成!”
外边的歌迷一涌而入,有几个还是栩真的学生。
栩真避开他们,走入教务室。
陆教授笑说:“多么英俊的男子。”
栩真也笑,“小时候,母亲老是对我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要紧,美貌不是一切,内涵才最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长得好真占便宜。”
“可是在说自己?”
“我?我哪有资格。”
陆教授轻轻说:“选对象呢,还是同道中人好。”
栩真忽然大胆地与陆教授论及功课以外的事:“那么,恋爱呢?”
陆教授居然也一本正经答:“我不肯定,那一定是十分飘渺的感觉,忽来忽去,把握与否,看你自己的取舍。”
栩真在这方面象个小学生,“会受伤吗?”
陆教授笑,“生命苦短,光吃甜品,管它呢,豁出去算了。”
栩真骇笑,没想到陆教授有这样洒脱的一面。
傍晚没课,她回到宽敞的宿舍休息。
客厅忽然大得空洞,说话似有回音,栩真深深觉得寂寞,她好想快些赴约。
她更衣沐浴,打开衣橱,选了一件小小晚装黑裙子出来,挂在床边凝视。
今晚,要出去跳舞呢。
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竟盹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空颜色绚丽,上半截淡橘黄,下半截浅紫色,真是奇景。
栩真换上衣服。
没想到他那样准时,八时正门铃便响了。
栩真去开门,看到的是邻居小朋友。
“妈妈让我来借苹果醋。”
栩真进厨房去拎给她,“不用还了。”
“谢谢。”
栩真也不觉失望,扭开电视看新闻。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这个时候,文华就正在录音。
他急躁地扯下耳筒摔到地下,“我不做了。”
助手看着他,“今晚一定要完工,哪怕做到天亮也得赶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要出去一会儿。”
“你明知今晚没空,为何约人。”
“你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可以理,跟了你十年,我是忠是奸,你心里明白。”
文华就颓然坐下。
助手轻轻说:“不是你的对象,不必浪费时间。”
这时,录音师报告说:“小就,俐俐来了。”
助手加一句:“俐俐会等你,俐俐是明白人。”
文华就说:“我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
助手举起双手,“你是大明星,你知道取舍。”
文华就伸脚去踢他。
半晌,他无奈地捧着头说:“你去代我推掉约会。”
一看时间,已经八时半。
助子不动声色,静静走到会客室打电话。
大学接线生已经下班,他为人机灵,搭到新闻处,当值人员查了半晌,才得到王栩真博士办公室号码,苦苦哀求,人家才把住宅电话给他。
这时,刘俐俐婀娜地过来纳罕地问:“这么扰攘,干什么?”
助手无余地苦笑。
电话响了。
栩真过去听,那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栩真,你忘了今日是冼光祖订婚宴?”
栩真一怔。
“大家都在等你,马上更衣来吧,打算介绍男朋友给你呢,那人来自美国麻省,同你一样,十多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栩真看看钟,只得说:“好,我马上来。”
她挂上电话,嗒然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她关上门,电话铃又响,这次,她没听到。
文华就找到会客室来,“电话有无人听?”
助手耸耸肩,“也许,人家已经忘记你的约会。”
“不会的。”
助手把电话给他,那边的录音机开动,的确是王博士的声音:“请留言,我一定尽快回复。”
文华就说:“她不会忘记。”
“小就,醒醒,人家不打算赴约。”
录音师出来催促,“小就,最后一次。”
王宅的电话静止。
没有人留言。
栩真正驾车赴约,那是另外一个约会。
她惆怅地想,一定是听错了。
也许,人家只是问她可有兴趣跳舞,或者,说八时可能有空打电话来问她几时有空,不过是礼貌。
她定是误会了。
栩真到了冼家,门一开,大家哄然,“来了,来了,李衍文,快过来,给你介绍王栩真。”
这个约会,不是那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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