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影响:
胡子勤推开宿舍房门,“颜开,介绍个盲约给你,出来跳舞。”
颜开抬起头,看了看同学,“身为学生,有时也要读书做功课。”
“约会耍乐何尝不重要,颜开,你我是女胎,转瞬间青春消逝,后悔莫及,还不趁现在多寻快乐。”
颜开啼笑皆非,“可怜女权份子白白努力了半个世纪,今日我竟听到咸丰年代理论:男女有别,主要原因是女子过了三十岁就连玩都不能再玩,可是这样简单?”
子勤讪讪说:“人家对你好,你不知道。”
颜开放下功课,“我该怎样纠正你的思想?女性早应停止卖弄原始本钱,应靠真材实学做人。”
子勤笑了,“那就不用约会?”
“不是拒绝男性,或是痛恨他们,而是不应把自己包装成一件诱人的礼物般出现。”
子勤大笑起来,“不打扮?”
颜开站起来,慷慨陈词:“走近百货公司楼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化妆品柜柜,号称专帮女性留住岁月,化丑为妍,各种各样颜色,加在脸上,干什么?吸引异性。”
“是,小姐。”
“女性生存在世界上,就是为着求偶吗?”
子勤收敛笑容,“不是单你一人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碓想嫁得好一点。”
颜开冷笑一声,“所谓嫁得好,就是指男方有经济能力,好让你做寄生虫,甚至有人扬言,嫁人不能享福,嫁来无益。”
子勤不以为仵,“我不要自立更生。”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式男人如叔伯类会看不起女性,现在我开始知道他们也有道理。”
子勤着着同学,“是,我不想做玛莉居理,干什么呢,终身在一问冰冷的车房做实验,以致双手患冻疮,终于发现了铀,取得诺贝尔奖,可是身受铀的辐射致癌,去世后,世人发觉她的笔记本子都有强烈辐射,不能接近,如此吃苦,我不干。”
颜开把她推到门口,“走走走,不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割席。”
子勤笑问:“那么,你去跳舞还是不去?”
“谁有空。”
子勤说:“来,我同你打一个赌。”
“我没时间。”
“你这个人,好不乏味。”
“对,我不是调味品。”
“颜开,你听我说,假使男性注意我们内心多过外表,我们不必打扮得花姿招展。”
“不是每个男子都那么肤浅。”
“所以说你天真。”
“照你讲,他们全部是用眼专家?”
“百分之一百。”
颜开说:“我不相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小姐,你会失望。”
“那我做老姑婆好了。”
子勤笑,“不必痛心疾首。”
“你刚才说的,是打什么赌?”
“实地考测,如此这般,得到的结论,可以写一篇关于社会现象的报导。”
颜开听了,只呆笑,“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来,试一试。”
“我没你说的那种衣饰。”
“我借给你。”
颜开仍然犹疑。
“怕什么?”
颜开说:“一管口红的功效真的那么宏大?”
子勤答:“欧美女性每年花在化妆品上的金钱,足够养活第三世界全体贫童,当然有用。”
“好,”她终于答应,“我接受你的挑战。”
子勤大乐,“周末见。”
颜开又低头温习。
子勤说:“功课做好了,借我抄。”
“不行。”
“我付二百五十,在互联网上一样可以找到替枪,给你赚这笔稿费好过便宜陌生人。”
颜开气结,“你到大学来干什么?”
子勤笑,“做大学生,光是中学生不够威风。”
颜开摇头。
周末,子勤来了。
她手上拿着计划书,摊开来,与颜开商量,其不愧是大学生,做事井井有条。
“看,计划,分三次进行,以证实我的理论,第一次,大家扮丑女,第二次,你丑我美,第三次,我丑你美,第四次,大家都扮美女。”
“什么都要扮,我们的真面目是什么?”
子勤吐吐舌头,“三分姿色,七分妆扮。”
说得很好,子勤口才一流。
“扮,怎么扮?”
“嘿,交在我手上。”
她带来了一大包衣服,抖开来一看,是大衬衫工人裤,还有渔夫帽与黑框眼镜,“脸上涂上灰色胎记。”
“哗,”连颜开都反感,“有无必要这么丑?”
子勤哈哈大笑,“保证没有一个男子会来同我们说话。”
其实颜开平日在宿舍,也穿得差不多!不过,她戴隐型眼镜,同时,皮肤白皙。
两人穿上戏装,连男女都分不清,还有,画得一脸黑。
颜开叹口气,“到什么地方去?”
“学校饭堂。”
“不!”
子勤看着她,“你比我还爱美。”
“去就去。”
真奇怪,两人坐了一杯茶工夫,完全无人注意她们,人来人往,当她们透明,啊,姿色稍差,原来要吃这样的苦头,颜开暗暗吃惊。
一个男生捧着碟子茶杯,原来向她们走来,他迟疑一下,转到别的桌子上去。
颜开叹口气,啊,子勤赢了。
半晌,正当她们要放弃,一个英俊小生走近。
“两位好。”他笑容满面招呼:“可以坐下吗?”
颜开故意嘶哑声音,“有什么事?”
那男生陪笑,“两位可是社会学系?你们戴着该系徽章。”
“正是。”
“我女友也刚进社会系,可否照顾一下?”
她们一抬头,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走来,十分娇纵地问:“替我找到补习老师没有?”
子勤一听,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说:我赢了。
那男生料不到子勤会大笑,有点害怕,立刻拉着他女友离去。
颜开用手托着头,接着,脱下眼镜,揉揉双眼。
她说:“大学里年轻人肤浅,我们得换个地方。”
“好,到酒吧去。”
“一不做二不休。”
她们在附近酒吧里逗留了一个黄昏,喝了许多啤酒,也论及人生,可是,没有一个男生愿意接近她们。
最后,有一个人走过来,问她们有无零钱,他要角子用电话。
颜开只得给他一块钱。
“怎么样?”子勤问:“服了吧。”
颜开槌着胸口:“我有一颗善良的心,成绩优异,敬爱父母……”
子勤加上一句:“没有人愿意知道。”
“太不公平了。”
子勤说:“这原是选美皇后的世界。”
“回去吧。”颜开颓然。
子勤说:“下一回合,你脸上可以不加雀斑胎印,那也许是太夸张了。”
颜开说:“让我们努力做功课读书可好,别理男人怎么看女人。”
“不行,”子勤摇头,“这是我的论文。”
“今天我累了。”
“那么,明天下了课再出动。”
颜开没想到胡子勤会那样彻底,等紧身衫、短裙、大花袜、浓妆,配棕红色假发,以及细跟鞋。
“喂,”颜开嗤一声笑出来,“打算站在哪条街角做生意?”
子勤戴上大金圈耳环,嘴里嚼口香糖,微微笑。
你别说,那打扮虽然恶浊,可是年轻,皮肤好,厚粉紧紧贴脸上,看上去像洋娃娃。
“你贴了假睫毛?”颜开趋向前看。
“一点不错。”
“天,还有什么是假的,为何身段忽然那么突出?”
子勤笑嘻嘻自胸前取出一块垫子,颜开哗地一声,怪不得,原来那是一只小矽制胶囊,软绵绵有流动性,几可乱真。
颜开说:“我服了你。”
那晚,她仍作学生打扮,陪子勤坐酒吧。
男生经过,像蜜蜂见了糖罐,不住走过来搭讪。
颜开暗暗心惊。
大学区附近酒吧的客人并不复杂,多数是白领行政人员,偶然有一两个不速之客,故此,前来兜搭的男生,多数年轻高大、相貌不错,而且,并不猥琐。
那就是说,一般年轻人的品味竟如此糟糕,怪不得鱼网袜会卖断市。
颜开整晚坐在于勤身边,但是,他们不理睬她,只忙着与子勤打交道。
终于,有另外一个女客酸溜溜地问:“那艳女是你朋友?”
颜开点点头。
“我是你,立刻甩掉这种朋友。”
“谢谢你的忠告。”
那天晚上,她俩根本不用付账,统统有人请客。
子勤说:“起码有五个人决定约会我。”
颜开嗤一声笑出来,“你会选哪张床?”
回到宿舍,子勤一边卸妆一边说:“我知你反感,但是别忘记,人类最初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生存目的是繁殖下一代。”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进化。”
子勤指出一点,“但是本能永不消失。”
“动物之中,只有人类雌性才会打扮得花姿招屐去吸引异性,所有飞禽走兽都是雄性外型美观居多。”
“男人也打扮。”
“是吗?”
子勤说:“大腹贾炫耀他们的金钱权力,年轻人卖弄一身肌肉,还有,文人夸大学问……都是想吸引异性。”
颜开说:“子勤,你的论文会非常精彩。”
“谢谢你。”
“讨好异性,求偶成功率会高出许多,因此,繁殖下一代,因子得以申延,可是这样?”
“是,不过人类进化之后,要求层层繁复,现在,又为着满足荣虚感。”
颜开说:“子勤,你可以脱下高跟鞋了。”
“我简直不舍得除下呢,一踏上三寸高鞋,立刻会挺胸收腹,步步婀娜,同穿球鞋完全不一样。”
颜开仍然坚持己见,“我相信会有男人看破这些。”
“是,除非他有x光眼。”
颜开躺床上,“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了解体贴爱护,感情随岁月增加,共渡难关,共享快乐……”
子勤笑,“这是所有女性的梦想。”
“听你的口气,我好像一定会失望。”
“我的论文叫什么?《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的影响》可好?”
“咦,这是一个好题目,别忘记,明天我们还得一起出动。”
“再玩下去,我俩得一起借功课来抄。”
“现在不自寻开心,老了哪有聊天题材。”
周末,颜开第一次浓妆,她对自己的色相充满好奇,对镜子眨眨眼睛,吹一个飞吻。
“唷,”她说:“一不小心,会造成习惯。”
子勤讶异,“你打扮后好看极了。”
“原来皮相长得人俗眼,竟占这样大的便宜。”
“来,穿─鞋子。”
“对不起,我怕摔跤,无论如何不能穿,扭伤足踝,不用上学了。”
子勤只得笑。
颜开选了一些深紫色的口红,说也奇怪,抹上之后,只灾肤色更白,眼睛更大,有股神秘妖冶的味道,这,比考试拿九个a更吸引吗?
“不不,我的信心不会动摇。”
子勤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
“许多地方单身女宾不受欢迎。”
“那么,去跳舞。”
轮到打扮朴素的胡子勤坐冷板凳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人一定要缠住颜开,他叫了一瓶香槟请客。
殷殷地间:“你叫什么名字?”
颜开答:“安娜。”
“安娜,我妻子去年离开了我,我十分寂寞,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谈谈?”
他那样直截了当,使人惊讶。
颜开忍不住问:“你未知我真实姓名、住址、职业,你也不知我有否疾病、毒瘾,为什么那样熟络?”
那中年人一怔。
“你太大胆了,以你年纪身份,做事应小心一点。”
他不出声。
“记得蓝天使故事里误入歧途不能自拔的教授吗,你不姓想做他吧。”
那中年人有点错愕,但随即说:“做那教授,死在蓝天使脚下,也是值得。”
颜开吃惊。
子勤推她一下,“该走了,闷死人。”
忽然有熟人进来,朱小燕与陈景欣先招呼颜开。
“啊,原来晚上你会以艳女姿势出现。”
他们一时没看见子勤,真是,在那样的灯光下,不浓加脂粉,谁看得见你。
子勤大声说:“我们要走了。”
“咦,子勤,你也在,脸色好差,不舒服吗?”
颜开转身,那中年人又走近来。
“安娜,”他说:“你真有趣,何必追究明天的事。”他已有七分醉,“今天高兴不就行了?”
颜开忍不住说:“找一个年纪相仿的伴侣才会有幸福。”
子勤一把将她拉走。
“同那种人说什么?”
“可怜,不认老。”
“将来,也许你我都会一条心笑。”
由子勤开车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两人洗尽铅华,做回学生,踏进演讲厅,子勤先呆住。
颜开呵一声,笔记本子险些跌在地上。
那站在讲台上的中年人,分明就是昨晚缠住她同一人。
真是个教授。
子勤低声说:“不怕,他不会记得你。”
只听得他咳嗽一声,“我是新来的李庆生教授,负责经济部份……”
果然不出精灵的子勤所料,中年人浑志昨夜之事,循规蹈矩教学,正眼也不看女学生。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双面人。
放了学,子勤陪颜开去喝咖啡。
“其实,”颜开说:“一个人放什么样的饵,便钓到什么样的鱼。”
子鄞笑,“女人要找的,当然是男人。”
“我同你的想法不同,你认为男人只有一种。”
子勤答:“一点不错。”
“我觉得男人也分多种。”
子勤答:“不,他们做不同职业,穿不同衣服,但,市面上只有一种男人。”
颜开说:“家父是好丈夫好父亲,他对工作负责,爱护妇孺,我十分敬爱他。”
“那是稀有人种。”
“并不代表不存在呀。”
“他们大祗不会出来走,公众场所很难遇见,需靠极大缘份福份,才能有机会邂逅。”
颜开说:“新女件也许会嫌他们乏味。”
“我是享乐主义,巧克力也吃名牌,十分挥霍,老好人不会喜欢我。”
颜开说:“自己赚钱不就得了。”
“颜开,我姑姑非常能干,年薪百余万,她却常常同我说,女子赚钱是非常腌(月赞)伤心的一件事,还是让男人来做的好。”
颜开看着子勤,“奇怪,我大嫂非常享福,家中一直有两个佣人,但是一次她流着泪同我说:‘我要是有本事,我也多读几年书自力更生’。”
子勤问:“这是什么意思?”
颜开抬起头,“人是不满现实的多。”
“我们都受母亲阿姨等长辈影响。”
“不,与社会风气也有极大关系。”
“所有商业社会都崇拜金钱,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个都市那样极端。”
“是呀,廿八岁之前若不能名利双收,那就是废物了。”
子勤叹口气,“女性在这方面所受压力,可能少一点。”
“再研究下去,博士论文都在这里了。”
“下星期举行的园游园,是我们最后一次实验,请尽量打扮得大方高贵。”
“知道了。”
女同学们为了行头煞费心思,天天课余谈的就是这些:穿小凤仙装呢还是仙德瑞拉般大篷裙,抑或,是最新设计性感吊带裙?
啊,颜开想,廿一世纪了,年轻女性仍然如此重视外表,真叫人感慨。不是说科技进步,人可以越来越不修边幅,人类即使去到火星,也得衣着整齐顺眼,但是,不忘夸张原始本钱吧?
子勤挑一条桃红色大锻子裙,穿上,美得似一朵芙蓉花。
“哗,你一定抢尽镜头。”
子勤咕咕笑,“家父说,幸亏只得一个女儿,否则要了他的老命。”
“那些四千金人家不知怎样过活。”
“自己买布回来缝制吧。”
颜开选一件黑色小小裙子,配一副假水钻大耳环,她仍然穿软底平跟鞋。
傍晚,还未亮灯,学生们已鱼贯进场。
呵,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来过这种场合,只见男男女女都拿出最好的一面,看人,也被看,全神贯注,一边笑一边谈,眼神四处溜。
这是一个择偶舞会:都在这里了,挑吧。
子勤一进场就被大堆英俊的穿礼服的男生围住。
她侧着头,额角上扫着闪光粉,看上去晶莹美丽,出尽了风头。
颜开微笑,子勤成功了,她现身说法,证明了她论文中的观点。
颜开躲在大树下,静静享受手中香槟。
别的女同学也不输蚀,有人穿大红、金色、银色、薄纱、褥肩、露背,头发上洒金粉,别着鲜花,各出奇谋,蔚为奇观。
好看极了。
颜开静静微笑。
忽然,背后有人问:“为什么躲在这里?”
她转过头去,真凑巧,在这一刹那,花园里所有灯一起亮起来,可是天空仍未黑透,带一抹灰紫色,天边,有一弯新月。
啊,良辰美景,颜开即使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这一刻。
同她说话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同学。
“你是颜开,是吗,我叫甄永祥,化工系。”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微笑,“颜开在本校是出名的高材生。”
颜开双耳发烫。
“为什么不下去凑热闹?”
“在角落看得比较多。”
“你是哲学家。”
“不不,我喜欢观察,你呢,你又为什么走进树丛?”
“太喧哗了。”
“你爱静?”
“一个人,总得有独处时间,思考、计划……”
颜开十分喜欢这种论调。
“心灵也需要营养,否则,内心世界会逐渐荒家……”
颜开发呆,这是她的一贯看法呀。
“对不起,闷坏了你。”
“不不,你说得很对。”
“来,我们散步。”
可是小径里已经有情侣在拥吻。
两个年轻人有点尴尬,不约而同走出小径,回到人群中。
音乐响起,甄永祥邀舞。
并没有别的男生来争,他俩很舒服,距离渐渐拉近。
今晚,意料之外高兴。
时间过得飞快,午夜,燃起烟花。
蓬一声,七彩焰火象一朵花似炸开,蓬,又一朵,接着又一朵。
火树银花纷纷在天空撒下,甄永祥忽然在这个时刻握住颜开的手。
舞会快要给束了。
甄永祥写下了电话地址,郑重交到颜开手中。
他轻轻说:“我留意你已有好一段日子,你是一个朴累的好学生,我敬重这样的女生,我希望可以发展。”
颜开笑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很固执刚愎。”
“看得出来,绝不随波逐流,故意讨好。”
这时,同学们发现了这一对,把他们拉出来,“快大合唱了,不许躲着密斟。”
他俩只得加入人群。
子勤忽然出现,她问好友:“高兴吗?”
“很开心。”
“你可以打扮得更华丽一点。”
“不,我很满足。”
“有没有看到合意的男生?”
颜开微笑,“你呢?”
子勤的声音有点空虚,“还没有,男生都围着叶文秀转,她穿大低胸裙,看到没有,真恶心,像艳星一般。”
颜开笑问:“你的结论是什么?”
“给我一点意见。”
“子勤,做回你自己,不要勉强跟风,忠于自我,然后,该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子勤还想说话,但是,合唱已经开始。她们的实验,其实已经得到结局。
冰公主的快乐:
香求时时做一个怪梦。
也不是时时,而是每年,在她生日的晚上l,一定会做这个梦,到了七八岁,梦境重复,一次又一次,感觉上像是时常进入梦境。
香求向母亲诉说。
香太太温柔地说:“不必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可有狮子老虎,妖魔鬼怪?”
“没有,那不是一个噩梦。”
“那就不必惶恐了。”香太太不以为意。
经过母亲安慰,小香求好过许多,做梦而已,很普通的事,不用担心。
但她从没停止做这个奇怪的梦。
每次沉睡,开头都是一片黑暗,并无知觉,然后,潜意识渐渐活动,香求开始梦见自己走路。
小路平坦舒畅,不久,来到一幢洋房面前,香求的梦境不是黑白的,她清楚辨认到墙壁是灰鸽色,衬鹅黄窗框。
香求推开大门,走进屋子里边。
这真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住宅,布置华丽,摆设别致,她一直走到楼上。
走廊有许多道门,但是香求像是一早知道该推开哪一扇。
她轻轻推开其中一道,走进去。
那是一间卧室,女主人看见香求,朝她说:“你来了,请坐。”
香求见她那么客气,轻轻在一张丝绒沙发坐下。
女主人身型苗条,穿着考究的家居便服,她似乎在整理衣物,每格抽屉移动翻寻,非常忙碌。
她在找什么?
“香求,瓷罐里有糖果,请自便。”
小香求并不馋嘴,她打量寝室装修,真正华丽,天花板上有圆型图案,中心垂下水晶灯。
女主人抬起头来笑了,“真是建筑师本色,这么小已经留意装黄了,与别的孩子不同。”
她容貌秀丽,态度可亲,所以香求说,这不是一个噩梦。
香求想问,你是谁?
可是梦境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那美丽的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翻箱倒箧,究竟在寻找什么东西?
十岁生日那个晚上,香求同母亲说:“我又要做那他梦了。”
“别怕,与妈妈一起睡。”
象从前一样,香求又进那个梦境,走近屋子的时候,她发觉墙壁已经粉刷过。
她推开寝室的门,女主人这次在整理书架,把架子上每一本取下翻寻,她到的在找什么?
看见香求进来,她问:“喜欢莎士比亚吗?”
“要到高中才读。”
“莎士比亚当初写剧本,为着是要娱乐观众,叫他们高兴,他从来没当作品是文学或是杰作。”
她拥有许多书,堆满一地。
“吃一粒糖。”
香求打开瓷罐拿一粒糖放进嘴里里,唔,香甜可口。
那漂亮的女子对着香求笑,“你我真有缘份。”
她的打扮也换过了,每年,她的发型服装都是最时髦的款式。
香求一年比一年懂事,她知道女主人一定有个奇突的身份,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与香求,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得她说:“唉,还没有找到,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她为什么那样说?
香求是个有礼的小孩,她只把众多问题藏在心中。
她又说:“可是升五年级了。”
香求答:“不错。”
“成绩优异?”
“过得去啦。”
“懂得谦虚,真正好。”
丝绒沙发十分舒服,女主人言语温婉,香求心中已无恐惧。
可是这个时候,忽然听见母亲问她:“求求,你向谁说话?”
香求惊醒,发觉天色已亮。
阿,要准备上学了。
香求自幼丧父,母亲守着些许遗产,始终没有改嫁,她克守妇道,连穿衣都保守朴素,甘心静静地陪着女儿成长。
香求有点寂寞,故此用功读书,比别的孩子心静。
放学回家,往往在书桌前逗留到开灯。
有空的时候,她试图把梦中见过的大厦、寝室、女主人统统画出来。
母亲看到了,唔一声,“画皇后与公主?”小女孩最喜欢这些题材。
香求咦一声,怎么没想到,那地方真的象一座小皇宫。
单亲岁月,当然有遗憾,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香求明白。
她品学兼优,升中学一年级就跳了班。
老师们这样说:“香求将来在社会上一定会有一番事业,人才自小看得出来。”
怛是,她对人冷冰冰,有个绰号,叫冰公主。
每年生日,香求依然做那个熟悉的梦。
这次,华厦的女主人有点着急,连床底下都细细掀开来找。
不过,仍有时间与香求聊几句。
“有男朋友吗?”
香求摇摇头。
“没有小男生籍放向你借功课?”
香求腼腆,“男生至讨厌。”
女主人笑了,“那也好,专心读书。”
香求说:“我想升读建筑系。”
“我一早知道,”她点点头,“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名利双收。”
“谢谢你。”
她随即烦恼地说:“在什么地方呢,到现在还未找到。”
香求看着她。
她说:“只得把抽屉再找一次吧。”
这次,她打开抽屉,一格一格,翻出许多珠宝,整副钻石项链、手镯、指环,闪烁生光,都堆在一旁,她要找的,显然不是珍宝。
她叹口气,有点气馁,“不怕,也许,是藏在天花板里,反正要重新装修,不如拆开来找。”
香求骇笑。
只见华服与珠宝都像垃圾般堆在床角,她并不稀罕。
香求鼓起勇气问:“请问我怎么称呼你?”
女主人讶异:“你不知道我是谁?”
香求摇摇头。
“我没有告诉过你?”
香求又摇摇头。
“我是命运阿姨。”
香求张大了嘴,多么奇怪的名字:命运。
她过来握住香求的手,“将来,你会明白。”
她是那样可亲,香求并不介意她叫什么名字。
“明年再来,香求,希望那时有好消息给你。”
香求问:“你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另外一间房间?”
阿姨有点沮丧,“香求,我们只能在这间房间里寻找,隔壁不是我势力范围。”
香求骇笑,势力?那是什么意思。
一年一度约会转瞬即至。
命运阿姨神色有点寂寥,这次,她打开了大橱找,橱里一格一格,堆满钞票。
香求奇问:“谁的钱?”
“傻囡,全是你的财产。”
“我有那么多钱?”
“正是。”
香求莫名其妙,“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唏,真是孩子,钱当然越多越好。”
她要找的,也不是钱财,究竟是什么?
她坐在香求对面。
香求留意到,“今年流行的,正是你那样的卷发。”
她微笑,“香求,你成绩大好,可是考到全省第一?”
香求点点头。
“不过,你要注意母亲健康。”
香求一怔,“你怎么知道?”
“可怜的香求,我真帮不到你。”
“我母亲──”
她不出声,香求也低下头,这次会面,也告结束了。
不久,香太太发觉罹病。
知道检验结果后,她握住女儿的手,“我熬到今日,也不容易,在你七八岁时,我最害怕,倘若不能照顾你成长,真正死不瞑目。”
香求潸然泪下,心如刀割。
“香求,振作起来,别难过,医生会尽力救治我。”
香太太说得对,倘若病发在香求不能自己梳洗搭车上学的时候,那就比较苦恼了。
母亲治病的过程冗长苦楚,自此香求脸上不见笑容。
同学丽中说,“香求,你好像很不开心。”
香求不出声。
丽中又说:“永不见你大笑。”
香求开口:“我也正在奇怪,为什么你们凡事都觉得那么快活,嘻哈大笑。”
丽中瞪着她,真是一个小小的姑婆,不笑,也不哭,更不生气。
“有什么事值得开心?”
丽中提醒她:“你又考了第一。“
“那是应该的。”
“老师及同学都敬爱你。”
香求这才点点头,“我运气很好。”
回到家,冷清清,静悄悄,香求不敢出去跟同学看电影逛街,她要回家来陪母亲。
香太太脸上从来不露出异样的神色,她不抱怨,也不诉苦,有时,香求看到她翻阅老照片簿,看到丈夫的遗照,她轻轻抚摸。
母亲在想什么?也许,盼望早日与亡夫重逢。
十五岁生日,也没有庆祝,香太太炒了一个面给女儿吃,另外,送她一支纲钢笔。
“你父亲用过这支笔。”
那天晚上,香求又做梦了。
命运阿姨一听到她推门进来就说:“香求,你妈妈健康如何?”
香求低头不语。
“刖气馁。”
香求抬起头,凝视美丽的阿姨,“你是命运之神,请你告诉我,家母还可以活多久。”
阿姨双眼发出精光来,“你终于猜到我是什么人了。”
“是,要整整十年才明白。”
命运女神摆摆手,“别担心,香求,注定你会名成利就。”
“妈妈呢?”
“她是另外一个故事,不受我管辖。”
“她十分苦命。”
“不,香求,她与你父亲深深相爱,时间虽然短暂,胜过许多怨女痴男,是人世间极之难得的美事。”
香求用手掩脸,眼泪自指缝流出,“我想她长寿,看着我结婚生子,帮着照愿外孙……”
声音渐渐低下去,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半晌,香求抹干眼泪,发觉命运阿姨还在找那件仿佛永远不会找得到的东西,连地毯都撬起。
她的神色,也不比从前那样愉快,有点忧郁。
“香求,过了十五岁,你就不能年年见我了。”
香求一惊,“为什么?”
“这是规例。”
“是怕我泄露什么?”
她点点头。
香求无奈。
“你会渐渐淡忘这个梦,香求,在尘世,好好生活。”
香求依依不舍。
“去吧。”
她推了香求一下,香求像自高处跌下,失去重心,哎唷一声,惊醒。
这时,闹钟声大响,匆忙间香求把梦中的事忘了大半。
翌年,香求考入大学,成为建筑系最年轻的学生。
香太太非常宽慰,不多久,她进医院接受急救。
只拖了一个多月,她便与世长辞。
坚强的香求独自料理一切,她未成年,许多事依靠家庭律师林植东。
他第一眼看到香求便喜欢她。
沉默娴静的少女,品学兼优,无论做什么都集中精神,绝不含糊,从来不会咕咕傻笑,或忙着研究明星私生活及流行时装,真是难得。
林植东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他比她大十五岁,她凡事请教他。
母亲的遗产比她想家中多一点,她决定到外国升学。
林植东问:“房子怎样打算?”
“留着我回来住,我不舍得出售祖屋。”
林植东点点头,“我雇人替你打理。”
“拜托你了。”
“有空我会来看你。”
林植东并无食言,他对她,有异其他客人,第二年春天,他去探访她。
少女在这方面妁触觉特别敏感,他俩彼此都有好感,香求给他看她的得奖作品。
“什么,还没毕业,已经出名。”
香求笑答:“运气而已。”
“有无公司预约你工作?”
“美国东西岸各有一家。”
“恭喜你学业有成。”
这一年,香求长高许多,看上去像大人一样,不笑不易察觉她真实年龄,偶而露齿,看到大板牙,才觉她尚未成年。
“外国生活如何?”
“很朴素很充实,我十分喜欢。”
“快乐吗?”
“一个孤儿,怎么快活得起来,母亲辞世后,我身上某一部份似随她而去,试想想,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究竟该怎样生活呢。”
林植东恻然。
这时,香求随口问:“林太太好吗?”
林植东一征,隔一会才答:“我们已经分居。”
香求一惊。
林黯然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不忠,我不想继续欺骗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东口中的别人是谁,她呆呆聆听。
“她不了解,要求大量赡养费,我会尽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并没要求香求做什么。
林植东逗留了一个星期,她带他到处逛,介绍同学给他认识,陪他吃海鲜,游美术馆,玩得十分高兴。
临走,林植东说:“我有空再来。”
香求点点头。
他又说:“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东忍不住拥抱她。
这一刹那,被林太太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下来。
林太太证据在手,不愿(言有)恕丈夫,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他办公室吵闹,写信传真到律师公会指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东名誉受到极大影响,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绪不安,只得辞职。
林太太可以说是成功地摧毁了前夫。
林植东销声匿迹一阵子,转到英国发展。
他再去看过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来,他看住她发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鲜花似,林植东自惭行秽。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待她二十一岁时,他已差不多四十,再过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却在盛年。
林植东垂下头。
香求问他:“好吗,伦敦适合你吗?”
穿着厚大衣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他瑟缩,拉了拉衣襟。
校门口有英俊的年轻人叫住香求,同她说功课上的事。
在该刹那,林植东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任意妄为,会引人讪笑。
他苍茫地凝视远方。
香求见他不开心,相当无奈。
他勉强笑笑,“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财产及所有名誉,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时候,才能忘记苦楚。
“香求,在伦敦,我得从头开始,暂时不来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壶冰水,从头浇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会扑到他怀中痛哭、央求、撒娇,越是震惊,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东眼中,就是冷淡。
她会很快忘记他,天下最残忍的人是美少女。
“过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转身离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后,他写信告诉她,他在伦敦的工作颇有起色,并且,已经再婚。
对方是英国人,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也是律师,并且有一个八岁大儿,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香求不出声。
照片中的他们很高兴的样子,新娘有一头漂亮的假金发,穿珠灰色礼服。
香求把照片与信收起来。
就这样,她结束了初恋,他只留给她一条微温的围巾。
这次,同学黛丽莎说:“你要表明心态才能抓住他。”
香求却说:“假使恳求他留下来,将来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会责怪我,我担当不起。”
“太理智了,”黛丽莎叹口气,“顾虑太多,没有快乐。”
香求的心一动,“你说什么?”
黛丽莎连忙道歉:“不重要,忘记它。”
没有快乐?
其的,香求也自觉闷闷不乐,她思念亡母,担心学业,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认为理所当然,万一只得乙级,会惊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里所有师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视成绩。
讲师这样劝她:“求,读大学是享受,不是打仗,请放松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时半夜醒来,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
她深深叹息,谁愿意同她这样不安的人做朋友?他们叫她冰公主。
一连几个生日都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她开始淡忘。
毕业礼之前一个月,她已应聘到纽约工作。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在大学六年,她并没有知心朋友。
与林植东已失去联络,她轻轻说:“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里?”
老家的住宅终于出售,因为香求知道她不会再回去,她决定在外国落籍。
这时的香求年轻貌美,才干出众,又有丰厚妆奁,照说,应是最受欢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迳而走。
晚上还留在公司工作,人称“得奖专家”,她的设计永远出众,时获大奖,将公司的声誉提升至炽热程度,董事局当她至宝。
──“求,请接受建筑文摘访问。”
“香小姐,时代杂志记者下星期一会来拍照。”
“记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国,他也看得到这些文字及图片吗?
一日晚上,九点多她才离开公司,在电梯中,有人这样说:“会计部向你收取额外电费。”
香求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笑脸,它属于会计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语。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们真多嘴。”香求叹口气。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庆祝,请问你几岁?”
“二十五了。”
“什么,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级伙伴,到了三十,岂非统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个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槟,与周修言谈得兴高采烈,是个极好开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是,就在这尴尬时分,她又见到了命运阿姨。
她醉薰薰推门而入,阿姨抬头,“喝过酒来?”
香求讶异,“阿姨,你永远年轻美丽时髦。”
“请坐,香求,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见豪华寝室内掀翻得比什么时候都乱,简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香求笑着摊摊手。
命运看着她。
香求说:“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
命运叹口气,“你猜到了,你终于猜到我一直帮你找的是什么了。”
香求泪盈于睫,轻轻回答说:“是快乐。”
命运点点头,“是,香求,你说得好,”她无奈,“你看,这间房间,美奂美仑,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快乐。”
香求用手掩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找了那么些年,我已尽力。”
香求说:“阿姨,我没有怪你。”
“这次以后,大事已定,你我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香求,不要失望,除却快乐,你得到的也不少。”
“阿姨,我认识了这个男生,叫周──”
命运黯淡地笑。
香求的心冷了一截,刚想追问,被电话铃惊醒。
是公司打电话来:“香小姐,提醒你早上八点开会。”
香求呻吟一声,起床换衣服出门。
经过会计部,只见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香求起了疑心,“什么事?”
“香小姐,周修言昨晚醉酒驾驶,车子铲上行人路,撞向路灯,车毁人亡。”
香求呆在那里,先头动也不动,跟着,全身簌簌发抖。
她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开始翻箱箧找东西,把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细细的找,将所有的档案摊开,不停翻阅,甚至在电脑上翻看资料。
秘书讶异,“香小姐,你找什么,可否帮你?”
香求喃喃答:“一定要终身寻找……”
不能再靠命运。
电波:
“可怜的美意。”
“是,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一场空难,就永远不能见面。”
“最令人难过的是好人没有好报,王冠生这次在象牙海岸出事,是因为他参加了当地的无国界医生拯救儿童行动。”
“去到那么远,在非洲……”
“这样的人,一定在天堂等美意。”
四周围都是淡淡妁叹息。
“世事真奇怪,许多夫妇变得像仇人一样,却长寿地天天对着来恨。”
大家低下了头。
他们全是周美意的同事,帮美意办完了事,聚在一起聊几句。
“咦,杨承彦,你为什么不出声?”
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牵动嘴角,他对美意的同情,是其他同事的十倍。
“老板不准美意休息,叫她周一上班。”
“以毒攻毒,这是好办法。”
“在公司里,至少十个八个小时有大家陪着她,忙得透不过气来,也无暇想东想西。”
“汤,你负责每日接送。”
“知道。”
“卢爱冰,你陪她喝茶逛街换季。”
“我每个星期日叫她出来玩。”邓子欣说。
“好极了,希望她的创伤尽快平复。”
一班同事散会。
旁人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其余的,就靠当事人自己了。
这种创伤,像被人剜去一颗心似。
美意在深夜,时时起床踱步,公寓内一切陈设如旧,冠生像随时会回家来,一脸愉快的倦容,告诉她旅途中趣事……
桌子上还放着一具卫星无线电话。
“美意,真庆幸发明了这种通讯系统,从此,地球上五千万平方哩都可以通讯,你随时可以找到我,听到我的声音。”
美意拨过几次,效果非常好,声线清晰,与一般长途电话无异。
美意没有阻止他全世界到处跑,他是孤儿,由教会组织养大,总想回馈社会,假期一定到第三世界行医。
这次,飞机从象牙海岸飞往纳罗比途中失事。
什么也找不到,人永远不会回来。
美意坐在露台上,静静落泪。
她晚晚失眠,白天撑着上班,表面相当平静,内心的忧伤侵蚀整个肉身,瘦得腰身薄薄,叫人心痛。
卢爱冰陪她逛商场,替她挑舂装,她却忽然说:“爱冰,假使能与冠生说几句话就好了。”
卢爱冰内心恻然,可是不动声色,“世上还没有那样的设施呢。”
美意又低下头。
爱冰说:“我知道有只芝士蛋糕令人垂涎欲滴。”
但是美意吃不下。
爱冰忍不住说:“别叫你爸妈及兄弟姐妹担心。”
美意不出声。
“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美意按住好友的手,“已经半年了,你们都尽了力,我很感激,明天起,不用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会振作,你们请放心。”
爱冰只得唯唯诺诺。
星期二美意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汤承彦。
“明天起我会自己开车,谢谢你这些日子风雨不改为我奔走。”
承彦有点失望,“我很乐意那样做。”
美意微笑,“这也是我靠自己双腿站起来的时候了。”
承彦说:“我就在附近,你叫一声我就来。”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意,她岂有不知的道理,她全部明白,只是,她此生恐怕没有能力回报。
汤承彦只得点点头,他想不退下也不行。
同事们渐渐在美意身边淡出,多余的时间,她培养自己的兴趣。
她情愿沉默,所以到社区中心参加绘画班,学写生油画,她完全不用讲话,专心学习,暂时忘却忧愁。
黄昏,到附近酒馆喝上一杯,与酒保芝芝根快有了默契,她一有酒意,芝芝使劝她回家,啊,世上好人毕竟坏人多。
是一个星期三,公司开会开得很迟,美意不想回家吃饭,在日本馆子吃了碗面,喝多了清酒。
略带酒意,”推开家门,便听到电话铃响。
她走过去取起听筒,可是铃声哑哑地仍然继续。
咦,怎么一回事?
忽然看到桌上那只卫呈电话一盏小小红灯一闪一闪。
谁,谁打来?除出她与冠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
她去拎起来听,那边已经挂断,美意发呆。
酒意上来,她到浴室呕吐,用一块热毛巾捂着脸,就这样睡着。
半夜,她又听见电话铃响,卫星电话的响声很特别,由冠生亲自调校,节奏是爱情故事主题曲第一节二共五个音符。
美意挣扎着取过电话。
她哭了,“冠生,冠生。”
对方轻轻说:“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这样摧残身体,叫人难过。”
“冠生?”美意的眼泪汩汩流下,“冠生,你在哪里?”
“无论在那里,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冠生,冠生。”
电话已经挂断。
美意清醒过来,混身寒毛竖起,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
她站起来,缓缓走进浴室,把地下收拾干净,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天亮了,她去上班。
在电梯大堂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模样,立刻挺直腰身。
冠生看到了会怎样想。
他在看着她吗?
电梯里碰见汤承彦,“早。”她说。
“你好。”杨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事?”
“新年假期,同事们想组团往赌城,你可想参加?”
美意摇摇头,“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在家就很好,利用空档把杂物收拾一下,送去慈善机关。”“我帮你。”
“不,你去拉斯维加斯好了。多嬴一点回来。”
汤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美意把电话搬近床边。
半夜,它果然又响起来,美意放下书,扑过去听。
“冠生,你在哪一累,可是在海洋中获救,告诉我,你伤势如何,我不会离弃你。”
那边静了一会儿,象是受到感动,说不出话来。
“冠生,冠生。”
“是,我在这里。”
的确是他的声音,他不像一个受重伤的人。
“冠生,我独自在这仰世界上,生不如死。”
“我就是怕你会那样想,你还年轻,人生路刚开始,请振作,我会得到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美意饮泣。
“别哭,别哭。”
这时,电话啪一声切断。
电话上的小小荧屏亮起来,一行英文字清晰出现:“电讯中断,如欲继续谈话,可拨以下号码”,原来,它有来电显示装置。
这一晚美意异常清醒,她并没有喝酒,一看电话号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王冠生,这分明是地球哪一个角落,荧屏上有询问符号,她按下去,答案即时来了:伦敦苏毫区史琴街三二一号二楼梁海能。
美意该电话接驳到私人电脑,用打印机把地址打出来。
她颓然做下,额角全是汗。
人家有说他是冠生吗,全没有,是可怜的她渴望听到冠生的声音而已。
这人可能只是拨错电话号码,这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第二天,他又再打来,是因为好奇吧:那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美意站起来,忽然明白,冠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全身簌簌发抖,像过溺的人在大海中沉下去,沉下去。
她用毯子蒙住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发高烧。
美意仍然撑着回公司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小息时晕眩,差此摔倒在地上。
卢爱冰连忙过来扶住她,押着她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完说:“人不是铁打机器,总要营养,休息,你不吃又不陲,不是同自己开玩笑吗,小心身体,否则我会强逼你住院。”
美意黯然,她不想出丑,她想坚强地渡过难关,但是,她失败了。
她知道情况危急,要不,把自己从颓丧的深渊中拉出,要不,会惨遭悲伤吞噬。
她默默点头。
医生说:“会粥吗?买一只电子炖锅,放两汤羹米,四安土碎鸡肉,三碗水,开掣,下班回来有得吃,我每天靠这餐。”
大家都苦笑,都市职业女性吃得最差,最惨还要节食减肥,百分之八十贫血。
卢爱冰送美意回家,发现了那只电话。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卫星电话?”
她好奇地拿起把玩。
美意轻轻说:“送给你。”
“我要来无用,我已厌倦新科技,它们不能改良生活质素,只有使生活更加烦厌,我巴不得连家中电话都拆掉图个清静。”
美意看着好友,忽然笑了。
“美意,你笑,你终于笑了。”
“我笑你这样多牢骚,有点愤世致俗。”
爱冰说:“太忙太急太累,真觉吃苦,对不起,对着你吐苦水。”
美意接上去:“回到家,一进门,整张脸挂下来,上班在工作,没办法不强颜欢笑,一个人的时候,原形毕露。”
爱冰说:“所以,将来电话若配上传真荧幕,那才要命。”
她切水果给美意吃。
“不想吃饭,可以多用水果。”
美意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还有,美意,想过搬家吗,这里反正是租的,该是你置业的时候了,我介绍你看房子,最近楼价还是较廉,我陪你物色。”
美意答:“真多谢你。”
爱冰吁出一口气。
好友走了之后,美意轻轻关上卫星电话,放进抽屉里。
一个月后,她搬到郊外一幢宽敞大厦单位,连汤承彦都吃一惊,没想到美意经济状况那样好。
爱冰帮女主人整理杂物,“这架电话在这里。”她按下钮键。
汤说:“卫星市话费用昂贵,真得长话短说。”
爱冰说:“美意,记录显示,有一个住在伦敦的人打过七次电话给你。”
美意讶异,那个人倒是奇怪,明知拨错,仍然继续,莫非,比她更加寂寞?
“阿,电话还有留言设备,你可以听听他说了什么。”
爱冰把电话交回它主人手里。
“这个单位光线明亮,风水甚佳。”汤承彦这样说。
厨房新启用,美意做了三菜一汤招呼同事。
“鱼蒸得奇佳。”
“要多来开餐。”
“烹饪也讲天份。”
美意笑,“混一顿饭吃,越发不易,得不住赞美主人家。”
送走客人,美意收拾完毕,看到了电话。
她按下留音收听掣。
“你好吗,电话关上了,为什么?对,也许你已发现,我不是你口中的冠生。”
“我拨错长途电话,一接通便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半醉的哭声,电波把我带到不知名空间,使人战栗。”
“我劝慰你,非常同情你,你不住叫我冠生,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猜想冠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你,我真想帮你,我的市话号码是──”
“等不到你的回音,你的电话仍然不通,这段日子内,你的情绪是好转抑或更坏?我极之担心。”
“真抱歉使你误会我是冠生,你会原谅一个鲁莽的人吗?”
“我查到你的电话在东南亚注册,原来,你接那两通电话的时候是深夜,那是人的意志力最薄弱妁时候。”
留言终断。
不是他不再打来,而是卫星电话只能容纳七个纪录。
美意沉默。
她把留言洗掉,再一次开启电话。
连一个陌生人都那样关心她,她心底有一丝温暖。
下午二她在整理素描习作,电话响了。
她迟疑一下,取起接听。
“是你吗,”声音带三分惊讶,两分担忧,“你终于来听电话。”
“是我,谢谢你关心。”
“我不是冠生。”他立刻声明。
“我已经知道。”
“你的声音比前时平静得多。”
“现在是白天,晚上,精神仍然恍惚。”
“真无奈,人生有那许多磨难。”
“我会尝试逐渐克服。”
“我住在地球另一边,我叫梁海能。”
“我也知道。”
“那好,告诉我休的名字。”
“周美意。”她十分坦白。
“一个好名字。”
“谢谢你的鼓励。”
“我此刻在办公室,同事叫我开会,下次再与你谈话,我的电邮是──”
“再见。”
美意吁出一口气。
看不见的面孔,只有把声音,这人可能同她一般寂寞,迟些,他或许会把他的故事告诉她。
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不幸的故事。
在这方面,同美意肯定不会孤单。
接着,梁海能每天黄昏,都会同她谈几句。
其实,他可以用她住宅电话,但是,她没有把号码告诉他,他也没问。
每次通话时叫不超过数分钟,但是,带给美意很大安慰。
彷怫是冠生托这个人每天来同她聊几句,谈一下,解解闷。
“我们这边有一个印象派画展,你喜欢吗?”
“很少人不喜欢莫奈的荷花池。”
“你的职业同美术有关吗?”
美意答:“刚相反,我在证券行工作,你呢?”
“我设计电脑程式,最近生产一套自学写诗程式。”
“多么有趣,几时发明电脑写小税软件?”
“快了。”
挂了电话,美意忽然想,电脑写的小说,能满足读者吗,抑或,读者永不知道分别?
她缓缓坐下来,什么,脑筋竟转到这种琐事上去了,不久之前,她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想着冠生,现在,心散了,可怕,难道,终有一日,她会渐渐淡忘冠生?
隔一日,她轻轻问:“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华侨也很多,世上处处都有华人,英人城府甚深,爱静,缄默,有他们的文化,伦敦同纽约一样,是个大杂会,喜欢英国口音的话,你会觉不错。”
“有无歧视?”
“有着许多不太含蓄不用很细心也觉察到的偏见,有时,只是故意提醒你们始终不是安格罗萨克森人种。”
“不妨碍你们生活?”
梁感慨地说:“像坐一张三脚凳一样,坐出学问来了,习惯之后,懂得就力,也就相安无事。”
“没有更好的座椅了吗?”
“你说呢?”
“从前,我与冠生也谈过移民的问题。”
“这件事,切莫轻举妄动,胡乱跟风,一定要考虑清楚。”
“是比结婚还要严重的一件人生大事吧。”
“形容得真好,白人的世界,深不可测,暗涌甚多。”
他俩无所不谈,题目广泛,有一次,谈到地球上冰河时期,美意对这件事略有所知,冠生从前最喜欢看这种自然史实。友谊慢慢培养起来。
不久,她把电话通讯的事告诉邓子欣。
子欣讶异,内心忐忑,她还是不放心美意。
“你没见过他?”
“同笔友一样,我们是陌生人。”
子欣担心,“这不大好吧。”
“不用忧虑,我们都是成年人。”
“美意,为什么不找我们聊天?我们都在你身边,阿汤等了你许久,你偏偏拒绝。”
美意没有答案。
“暗底里,你仍然在找冠生的替身吧。”
“不,我──”
“陌生人会纵容你,而我们却一直逼你振作,所以,你情愿与一个拨错号码的人聊天。”
“子欣,你太残忍了。”
“是为着你好。”
同一天,美意得到意外消息。
梁海能这样说:“美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为什么?”美意愕然。
“我要结婚了。”
美意很替他高兴,“你从来没提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婚后,不适宜与别的女性谈心。”
“我明白。”
“抱歉。”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怀。”
谈话从此停止,卫星电话再也没有响逖起,美意恍然若失,可是她明白,不可能长久倚赖虚无飘渺的安慰,她吸进一开口气,回到现实世界。
她主动问子欣:“复活节假,你们去什么地方。”
“达里岛,你去不去?”
“替我买飞机票。“。
子欣线出笑容,“欢迎你,美意。”
整个旅程,汤承彦都陪着她,美意晒得一脸金棕,因为充份休息,精神好得多。
她无意中说起:“人们喜欢热带风情,对冰天雪地不感兴趣。”
汤微笑,“我与一班朋友今夏会去南美品脱贡尼亚冰川观光。”
“什么?”美意讶异,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嗜好。
汤看着她,“给我一点时间,你会了解我更多。”
美意感慨,她真要好好对待身边这班忠诚的朋友。
度假回家,公司派出新任务。
老板说:“美意,你同汤到伦敦去考察一个星期,汤是识途老马,你跟他学习。”
美意立刻答是,阿汤有点不好意思。
他俩在伦敦忙了七天,汤对美意无微不至,晚上带她看音乐剧吃饭观光,白天把工作门路都传授给她。
他对她真好,她渐渐明白过来。
最后一天,美意说:“我想去探访一个朋友。”
“已经约好了吗?”
“不,我想给他们意外。”
“不要给任何人任何人意外。”
“那么,”美意迟疑,“我放下两瓶酒就走。”
“为什么不先拔一个电话过去?”
“我不想那么隆重。”
汤微笑地摇摇头,女人有时候真是怪,“我陪你去。”
“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向导。
他们来到苏豪区史琴街,照着门牌找到三二一号,见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铃吧。”
美意却踌躇,“算了,我们走吧。”
汤承彦真好耐心,“这样吧,把礼物留在门口。”
“会不会给人拾走?”
“在二楼,不会的。”
“也好。“
他们上楼,把礼物放在门角。
美意觉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汤承彦的手,与他双双离去。
那两瓶酒一直搁在门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来看到,那是一对年轻华裔人夫妇。
“咦,什么东西?”
“别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弹。”
“你别神经过敏。”男的蹲下一看,“是两瓶酒。”
他拆开纸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装的两支拔兰地。
“有卡片,看看谁送来。”
他拆开信封,“咦,给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头偕老。”
“什么?”女方大吃一惊,“给海能?”
“一定有人搞错了!”
“谁开这种玩笑?”
那年轻男子发愣,“海能车祸丧生已有年除,谁送礼给他?”
“署名是周美意。”
“会不会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许是,她不知道这件事。”
“唉,无故又叫我伤心,挂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俩捧着酒瓶走进室内,关上门。
电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无形无色,可是,声音可以藉着它传到接收器。
卫星电话中的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开头,周美意以为是王冠生,不不!原来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声音,藉着人造卫星,转折传播,达到周美意耳畔。
他说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帮她过度难关,但是他没说,他也早已不在人问。
第十名:
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只见军队在附近平地已扎起营幕,设备齐全得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卫星电话、电脑、传真机、录像器,统统齐备。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是,苍海桑地,半个世纪前的敌人,今日已经和解,甚至成为盟友,可是,经已牺牲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
“军人的家属,经过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亲人下落。”
在世的话,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军人已婚,并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继续寻找。”
山坡下一阵骚动,原来又寻获一枚重要证物,那是一副眼镜。
“一定属于菲腊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过,你们选的时间很好。”
“听说一下起雨来非同小可。”
“是,烟雨弥漫,形成瘴气,不习惯会生病。”
史东忽然说:“农田旁的玫瑰丛十分动人,可否介绍它们的品种给我认识?我想侧写一段报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对外国人太客气,她说,“我还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韦武出现。
乙玉问:“你一夜未归?”
“是,一直陪他们工作到深夜,又在营地里登记资料。”
“他们工作真正认真。”
“已经展开访问调查,希望获得当日坠机真相,据陈婆婆说,她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听到巨响,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点头,老人往往最记得陈年之事。
“乙玉,你爷爷当年可在村里?”
“他年轻时往城里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说看见天上坠下一只火鸟。”
“他们有往当地搜索吗?”
“没有,据说是畏惧雷神震怒,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所以遗迹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来,觉得这件事真令人兴奋,为什么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欢洋人。”
韦武又抓抓头。
放学后,那美国记者史东竟找到学校来。
韦武带他参观校舍。
史东诧异,“只得两间课室?”
乙玉用陋室铭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则大。”
“对,”史东承认:“你的学生不会携带武器上课,也肯定不会接触毒品。”
韦武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实验室。”
史东说,“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种。”
韦武笑,“我陪你去。”
史东看着乙玉,有点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个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东一边走一边采访拍摄。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东看着蓝天白云,忽然问:“这里可是传说中的仙乐都?”
乙玉笑,“不,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
“为什么我竟有念头不再想返回都会?”
乙玉答:“因为这里没有你虞我诈,谁也不会陷害谁,不懂蝼蚁竞血,人人知足常乐。”
这时不远之处传来孩子唱歌声:“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跟你捐花来……”歌声清脆可爱,天真活泼。
史东侧耳细听,半晌感动说:“你们什么都不缺。”
乙玉笑,“我们什么也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电子游戏机。”
史东说:“那些东西无用。”
乙玉点头,“只有什么都拥有的人才能那样说。”
史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深深被这美丽年轻的乡村老师吸引,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真朴素的女子,与她相处,如沐舂风,丝毫不用你虞我诈。
小息后,他们返回学校,有两个小学生在等老师。其中一个膝盖摔损,要求老师搽红药水。
史东说:“营地有抗生素药膏,一涂就好。”
乙玉却微笑,“不,我们靠自己,孩子们身体有祗抗力。”
史东讪讪地不出声。
韦武拍他肩膀,“来,我们回到营地去。”
史东说:“你俩如果到大城市外资机构找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咦,”韦武笑,“刚才连你都向往山景瑰丽,不想离去。”
“是,是。”史东尴尬。
乙玉在旁笑,“白人讲话,往往口不对心。”
“不,不……”最后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忽然彤云密布,能见度降低,接着,在雨季已过的晚上,落起倾盆大雨来。
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觉得痛。
韦武留在营地与史东同电脑下国际像棋。
韦武搔头,“要赢这家伙是很难的吧。”
“不然,怎么叫深蓝。”
他们放下棋局去看雨,工作人员已全部收队休息,面筋似粗雨水哗啦啦打帐篷上。
史东问:“你因追求乙玉所以留下?”
“不,”韦武答:“我喜欢乡村学校。”
史东说:“我相信你,乙玉她可是与父母同住?”
韦武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好笑,听说美国人最爱自作多情,果然。
“她与祖父同住,父母一早到城市发展。”
史东说:“我与乙玉一见如故。”
“她为人爽朗热诚,却有点所谓外国人脾气。”
史东说:“只可惜我只能留一个月。”
黎明,雨停了,空气被洗涤得似水晶般清晰,太阳升起,蒸发水气,形成薄雾。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看,”
大雨冲掉不少积淤,他们看到两具破碎的颅骨。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
“这边还有。”
破烂的靴子、背囊、水壶,呵,都一一呈现。
工作人员全静了下来,像是在默哀。
接着,他们把轰炸机附近的遗物全部带出去寄返总部。
报告在一星期后回来。
史东兴奋地说:“一共找到九个人。”
韦武点头,“呵,已经大功告成。”
“但是,还欠第十名。”
“他是谁?”
“二十二岁的中士保罗富利沙,未婚,肯德基州人,棕发蓝眼,他的两妹妹逼切想知道他下落。”
“他父母生前一定为他失踪悲苦。”
“他是孤儿,父母早逝。”
“没有任何关于富利沙的遗物?”
“什么都没有,咳,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大雨冲洗不止一千次,也许,找到其余的残骸已是奇迹。”
韦武说:“你讲得对。”
“再努力三日,我们就将收队。”
韦武依依不舍。
乙玉在一旁,一声不发。
“乙玉,”史东说:“万一到纽约来,打电话给我。”
他留下了名片。
乙玉小心翼翼收起来。
接着,她忽然咳嗽一声。
史东微笑,他像是很了解女性似说:“有什么叫我帮忙的事,尽管说出来。”
乙玉说:“请帮我们订阅一份国家地理杂志。”
“没问题。”
“你那具手摇发电收音机很实用,不需电池,我想向你买下来给学生应用。”
“可以送给你,还需要什么?”
“这样已经很好,请问,你又需要些什么?”
史东答:“你们的直朴热诚,最好能装了罐头带回去,这次发掘,若不得到乡民帮助,难以顺利进行。”
乙玉微笑,“这样好了,送你两罐茶叶。”
那天,放了学,乙玉静静走向山的另一边。
西坡更加幽静,有几幢西洋式样平房,是从前茶商留下的住宅,经过维修,尚可居住。
乙玉轻轻敲门,“是我,爷爷。”
里头嗯了一声。
乙玉推开门,一条黄狗走出来摇尾。
乙玉摸它的头,“好狗,好狗。”
她看见祖父坐在窗畔,正在整理蝴蝶标本。
“还不点灯?”
老人笑了,“不用,看得见。”
“我替你泡杯热茶。”
“乙玉,你真孝顺。”
“爷爷,侍候你是应该的。”
“你爸妈中秋可会回来?”
“一定来,他们说替你找到一部小型发电机,以后生活方便得多。”
“我不须需要。”
“爷爷也固执起来。”
老人不由得笑了,半晌,他脸容肃穆,“那班人走了没有?”
“快了,还有三天。”
老人喃喃说:“真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竟会找上来。”
“是,满以为,世人已忘记一切。”
“锲而不舍,一定要找到答案,是他们的精神。”
乙玉不出声。
她改变话题,“高山蝴蝶标本,日本人梦寐以求。”
老人答:“是,没想到我们会同日人通商,星转斗移,乾坤移挪。”
大家苦笑起来。
乙玉握住祖父的手不放。
过一会才说:“我做肉丝面给你吃。”
老人点头。
他看向窗外,那一夜,也同今夜差不多,浓雾,无声无息笼罩整个大地……
厨房传出食物香味,呵,他肚子饿了。
七十六岁的他因为足够运动,身体锻炼得非常好,精神奕奕,时时一个人上山找蝴蝶。
面做好了,祖孙二人一起吃晚饭。
乙玉自篮子里掏出一包糖放桌上。
“咦,哪里来的巧克力?”
“记者史东送给我。”
“你要小心这小子。”
“知道了,爷爷。”
“乙玉,你同你祖母长得一个模样:聪敏,漂亮,纯真。”
“全村都敬爱祖母。”
“是,”老人低头,“我唯一遗憾是她于去年故世。”
乙玉收拾碗筷,顺带喂黄狗。
老人说:“你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乙玉忽然问:“爷爷,你有否想过回去?”
老人一怔,“回什么地方去,”声音转严,“这里是我唯一的家,我还回何处去?”
乙玉立刻噤声。
她独自走回学校宿舍,山路走熟,黑暗不是问题。
忽然,她看到前面有电筒光亮。
乙玉站停了,有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原来是一头金发的史东,他问:“不怕黑?”
“习惯了。”
他把电筒照地下,”城市人已失去本能,一切依赖科技。”
乙玉接上去:“听说一停电,立刻当作世界末日。”
“的确是。”他笑了。
他陪她走回宿舍。
有同事还没睡,在空地上吹洞箫,幽怨呜咽,像在倾诉一个年代久远已遭遗忘的的故事。
史东轻轻说:“我们的大学,设许多奖学金。”
“那多好。”他想说什么?
“你如愿来升学,我可以照顾你。”
乙玉笑笑,“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到美国。”
史东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停了一停,“富利沙中士就不愿返回肯德基。”
乙玉听了僵住,“你说什么?”
“十个人失踪,只找到九具遗骸,还有一个呢?”
“荒山野岭,什么都会发生。”
“是,我们都那样想,也许,有野兽出没,也许,强力爆炸,整具躯壳化为灰烬……”
乙玉已经变色,她坐立不安。
“可是,更大胆的假设,可能是”
“是什么?”乙玉紧张地问。
“也许富利沙中士受了伤,可是他伤得最轻,他挣扎着逃离空难现场,走到村口,有村民看见他,伸出援手。”
“救一个外国人?”
“别忘记,他们的外套里处,都用中文写布告,说明这批洋人是战时盟友,如遇以外,希望百姓救援。”
“呵,这是你的推测?”
“不错。”
乙玉轻轻问:“他人呢?”
“乙玉,应当由你告诉我呀。”
乙玉不再搭口。
“乙玉,实不相瞒,我一见你就怀疑,你白哲皮肤,深深轮廓,都有哥加索人种影子,还有,你一口英语竟有肯德基口音。”
乙玉不出声。
“乙玉,你可知道富利沙中士下落?”
乙玉忽然提起精神来,“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直到今日,他的妹妹还在等待他的音讯。”
“即使他当日逃离现场,稍后,也会因伤重辞世。”
“乙玉,也许,你爷爷会知道因由。”
“史东,你是记者,你需报导事实,不应乱作猜测,像编小说般创作故事。”
史东沉默。
“我累了,不同你说了。”
乙玉走进屋内,关上门。
这班人三日后就会走,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史东这个新闻记者,的碓有点小聪明。
第二天,乙玉到爷爷家去,神情有点不安。
老人凝视孙女,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他一头白发已经稀疏,皮肤松弛打摺,可是,一双蓝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不折不扣,是个外国人。
他缓缓说:“他找到了答案?”
乙玉点点头。
“请他来见面。”
“爷爷──”
“不怕,我同他讲清楚。”
“他是记者,今日的新闻工作者找故事如水银泻地,无缝不入,对你清静生活会有极大影响,你又不想回去,军方许会告你逃兵罪。”
门外,忽然传来英语声:“新闻记者,也有私人道德。”
乙玉立刻顿足,“在门外窃听,十分缺德。”
但老人却扬声:“请进来。”
史东笑嘻嘻轻轻踏进门框。
“请坐。”
乙玉只得斟荼出来。
老人说:“你猜得全对,我正是保罗富利沙。”他取出一面军牌证明身份。
史东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执行任务归来,浓雾,黑夜,驾驶员失去方向,飞机撞向山腰,轰地一声,着火焚烧,一片火海,正在绝望,突然发觉我双腿尚可动弹,拼命爬出,九个同伴,无人呻吟,相信即时罹难,我爬到一半,昏了过去。”
史东耸然动容,似亲历其境,他握紧了拳头。
老人说下去:“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躺在民居里,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伤势。”
“为什么不与外界联络?”
“没有可能,我伤重,村民紧密保护,不敢把讯息外泄。”
真是,当年又没有卫星电话或电邮。
史东吁出一口气,“但伤势痊愈后,你决定留下来。”
“是,战争使我厌倦,这里像世外桃源,我反正是个孤儿,再也不想返回家乡。”
“你于是结婚生子。”
“是,我与救命恩人三妹结婚,育有一子,跟母亲姓陈,乙玉是我孙女儿。”
“乙玉,原来你身世家传奇。”
“好了,史东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全盘告诉你,你可以去通知军队了。”
史东呷一口茶,缓缓站起来,“什么?”他探一探身,“老先生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又对乙玉说:“小心照顾你爷爷,人年纪大了,说话、听觉,都会渐渐糊涂。”
他站起来,鞠个躬,“多谢款待,我们大伙后天就回家了,再见。”
老人感动,没想到这机灵的小伙子会愿意替他保守秘密。
乙玉更加意外,感激得鼻子都红了。
她送他出去,在他身后轻轻说:“谢谢你。”
史东笑笑答:“新闻放出去,充其量不过热闹三日,老人平静生活从此破坏,从廿二岁开始,他就在这个乡村生活,他属于这里。”
乙玉点头,幸亏他明白。
“可惜当年只逃出一个人。”
过两天,小组拔队离去。
一辆辆吉甫车载着工具驶出村庄,乙玉与韦武送到路口。
孩子们跟在老师身后唱:“等到明年花开时,亲手跟你捎花来……”
史东说:“真舍不得。”
乙玉轻说:“有空再来。”
史束微笑:“你有我的电话地址电邮号码。”
终于走了。
韦武吁出一口气,“村里终于又恢复宁静。”
乙玉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韦武真老实,来了三年,都没有发现这个大秘密。
只听得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离开乡村学校。”
乙玉展开笑睑,“要走,早就走了,来,一起去看爷爷。”
黑色故事:
一辆小房车在私家路停下来,司机是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女子,她看到邻居王太太正在打理花圃,便笑着打招呼。
王太太显然与她很熟稔,扬声说:“叶小姐,好吗,又见到你了。”
叶承诺挽着食物及日用品,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出来掏锁匙开门进三号小洋房去了。
王先生看见问:“又是叶小姐来探姐姐?”
“真没话说,风雨不改,每星期三下午一定来帮姐姐打理家务,她本身也有工作,不是闲人,但是友爱。”
“她姐姐真不幸。”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不知怎地,生下弱智女,丈夫继而去世,现在她又罹病。”
“真不明为何那么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一家人身上。”
“人,是有命运的吧。”
他们是善心人,为着别人不幸的遭遇嗟叹了一会。
那边,叶承诺开了门,把杂物搬到厨房,听到姐姐承佑的脚步声。
“你来了。”声音很宽慰。
“是,小如呢?”
“午睡。”
“真乖。”承诺微笑。
“照说,八岁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已不需午睡,可是,小如是例外。”
承诺转话题,“医生怎么说?”
“病情已经控制住,不过得继继接受化疗,那就是说,头发还长不回来。”
“那是小事。”承诺温言安慰。
“你说得对,我必须振作,小如需要我。”
承诺看牢姐姐,“有无考虑将小如送到特殊训练学校?”
承佑沉默,她不愿接受事实。
“已经二年级,同学都在背乘数表,造句作文了,她跟得上吗?不如学些基本技巧,像穿衣认路,将来,也好照顾自己。”
承佑抬起头,“也许,你说得对。”
“快点决定吧,越早越对小如有益。”
“是。”承佑低下头。
承诺忽然看到楼梯角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们说话。
“小如,”她说:“起来了!总也不叫人,过来,阿姨买了你最喜效的苹果馅饼。”
小如慢慢走出来。
她长得同母亲一个样子,秀验的小脸,大眼睛,看外表,完全正常,可是,三岁那年,医生已检验出她患轻度弱智,亦即是说,一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如走过来,靠在母亲身边,像个幼儿。
叶承佑忽然悲从中来,对妹妹说:“承诺,答应我,如果我有不测,好好照顾小如。”
“你怎么了,无端说起这些话来。”
承诺到厨房捧出了一壶薄荷茶,亲自斟一杯给姐姐,搁两茶匙蜜糖,搞匀了,递到承佑手中。
承佑说:“你调的茶最好喝。”
电话铃响,承佑去接听,承诺问:“有事吗?”
她也过去。
小如一个人静静吃苹果馅姘。
承佑放下电话,“又要告假,一连三天不见人,这些家务助理真会欺侮人。”
“不如索性聘请私人看护。”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
承诺说:“幸亏经济不是问题。”
话一出口,立刻发觉说错了,怕姐姐多心……,她若无其事地取起茶杯,一口气杷茶喝光。
小如静静地看着阿姨。
承佑收拾茶具,一边说:“麻烦你带小如出去走走。”
承诺说:“不要客气。”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袜,轻轻问:“去什么地方,湖边公园喂野鸭子可好?”
小如没有回答。
从来没人听这小孩说过话。
承诺开车,带小孩去散心。
车子一驶离,她的脸容忽然变了,她收敛了笑意,圆脸拉成长脸,嘴角有恨意。
她说:“幸亏你父亲留下大笔遗产。”
小如眼睛看着车窗外风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叶承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先头那个温婉的阿姨,“有钱,白痴也不用吃苦,绝症也可以医治,相反,正常健康的人,如果穷,却需捱尽咸苦。”
啊,原来这才是叶承的真面目。
到了湖边,她停好车子,拖着小如下车。
小如看到草地,十分高兴,奔出去追逐鸭子。
叶承诺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她意犹未尽,喃喃自语:“嫁得个好丈夫,人不在,遗产也保佑你们母女一世,原来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劳而获,叫人艳羡,穿剩的旧衣服全给我,不用的旧家俱叫我来搬走,工人走了叫我顶上,妹妹当下人……”
叶承诺的语气怨苦。
“我永远是孤女。”她握紧了拳头。
小如摔了跤,她阿姨并没有过去扶起她,半晌,小孩自己爬起,照样快活地奔走。
叶承诺冷笑一声,“傻有傻的好处。”
她们两姐妹有不同的道路,都走得辛苦,但不知怎地,承诺心中深深种下恨意,承佑却不知道。
她轻轻说:“明明是我先认识他,明明是我们先约会。”
说的是姐夫郭家辉,可是,他最后选择承佑,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告诉承诺。
十年了,承诺一直没有原谅姐姐。
两人一齐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一个做了老板娘,另一个仍然是小伙计。
直到郭家辉飞机出事,承诺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们。
她当时的反应是:咦,不在人世了。
并不伤心。
差一点点,她便是这个寡妇。
接着,老师发觉小如学习有问题。
照说,承诺应该同情姐姐才是,但是承佑随即带小如到美国求诊,叫承诺跟着打理杂务,整整做了一年跟班。
承佑惊惶、伤心、紧张,自然无暇顾及别人心情感受,她以为妹妹会体谅她。
看遍名医才回来,结论全部相同,承佑捐大笔款项给某校,把小如安插自班里与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学习,三年过去了,小如就象生活在自己一个小小紧闭的世界里,不言不语。
然后,承佑发觉患了乳癌。
她们的母亲便是因同样的病症去世,承佑又开始出入医院,同时,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观。
承佑反而心平气和,顺天应命,推却所有应酬,与小女儿多多相处,同时,对妹妹也和善得多。
但是,承诺在一边冷冷笑。
她握紧拳头说:“没在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而过一生。”
这时,天下雨了,承诺醒觉,该回去了。
“小如,小如。”她站起来叫。
那孩子并不理睬她,躺在草地上看天空。
承诺过去拉起她,“唉,你同我一样的笨,钝手钝脚,慢了一步,什么都落空。”
小如在归途中一言不发,承诺给她一包巧克力糖。
到家,一按铃承佑就来开门,“回来了。”
屋里另外有人,是叶家相熟的邓海能律师,正在读文件给女主人听。
一位中年太太伸手接过小如。
承佑说:“这是邓律师介绍来的保母。”
小如并不认生,跟着保母去梳洗。
承诺掩饰心中疑惑,一声不响。
邓律师站起来,“二小姐,你姐姐已经正式命你做小如的监护人,她如有不测由你保管小如的财产,到她廿一岁。”
承诺一怔,什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她缓缓坐下,不敢露出兴奋的样子来。
“你姐姐诚心邀请你来与她同住。”
承诺心中摇头,不必了,免得三更半夜被她叫起来照顾哭闹的小如。
“二小姐,请问你有什么意见?”
承诺清一清喉咙,“我姐姐会得痊愈。”
邓律师弯一弯腰,“我们都这样祝祷。”
“姐姐,你不必挂心,上天会保佑你。”
承佑叹口气,“幸亏我还有个好姐妹。”
她累了,摆摆手,上楼去休息。
承诺告辞之前到厨房去兜了个圈子,刚才用过的茶具已在洗碗机里洗净。
她离开姐姐的家。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环境具有天渊之别。
窗户很少开,工厂区空气浑浊,大厦对大厦,只得长年用一架小小冷气机,承诺不大愿意收拾地方,杂物堆满空间。
她关上门,甩掉鞋子,开了瓶啤酒,对牢樽口喝。
做淑女讲条件,快了,不久将来,她叶承诺也可以头缚名贵丝巾,坐在开篷跑车里,做一个名媛。
承佑如有不测,她就是监护人,承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她已经辞去卑微的工作,仍然装作很忙的样子,其实,除出到承佑家,已没有什么事可做。
第二天,她到邓律师处问个究竟。
她试探地问:“做一个监护人,责任很大吧。”
邓律师微笑,“你不必担心,叶小姐你天生有照顾人的本事,所以你姐姐才会把小如托给你。”
“那么,姐姐给我什么权益?”
“你可以签名动用产业。”
“啊。”
“也就是说,你与小如都是你姐姐的财产承继人,直到小如成年,才把一半财产交还她。”
承诺张大了嘴。
邓律师也说:“她绝对信任你。”
后几年在姐姐身上用的苦工见了效。
承诺离开律师办公室。
她到附近一间珠宝店去,不,不是买,而是卖。
她在老板面前取出一副耳环。
“咦,”老板惋惜地说:“叶小姐,这副耳环,是郭先生送给郭太太的生日礼物,你看镶工多么精致。”
承诺微笑。
“我们愿意六折收回。”
承诺取过支票后走出珠宝店。
耳环从姐姐梳妆台抽屉不问自取,是,不然,生活费用从何而来。
承佑的头发都掉光了,还要耳环来干什么,她这类身外物特别多,小如将来也用不着,不见了,她亦不知道,根本没有时间心思去盘点。
先一阵子,承诺已经变卖过一只在钻表。
她梳洗过后才上姐姐家,雪白衬衫,身上散发着清新香皂味,一脸盈盈笑意,
这时的叶承诺,看上去再说善没有。
连保母都想:这家母女不幸中大幸,是有一个这样好的亲人。
承诺一进屋循例放下水果糕点做茶。
承佑越来越依赖妹妹的精神支持,妹妹一来,她便有笑容。
承诺一边陪姐姐聊天,一边替她按摩肩膀。
“小如呢?”
“与补习老师上课。”
承诺一怔,“学什么?”
“认图案,学加减,老师是专门人才,自澳洲来,特别有耐心。”
承诺不出声,姐姐总不愿死心,痴心地以为人力物力可以救到女儿。
这样下去,家财有一日耗尽。
这个时候,承佑忽然呕吐。
“好端端,怎么反胃,快叫医生。”
“不,”承佑摇头,“医生说是化疗后正常反应。”
承诺点头,“叫小如来喝茶。”
她为姐姐斟出薄荷茶。
小如过来了,不声不响,她穿着最考究的衣裙,看上去更像洋娃娃。
承佑介绍老师给妹妹认识,那老师为小如说了许多好话,给了母亲新的希望。
送走老师,承诺暗暗好笑,觉得有点口渴,喝干了面前的茶。
她收拾茶具放进洗碗机。
保母过来说:“这些工夫,让我做好了。”
承诺笑答:“我顺手而已。”
那天,她带小如到玩具店。
承诺站在一旁,忽然喉咙痒,一阵咳嗽,再看手帕,竟有血丝。
她一楞,随即想,一定是天气干燥,她掩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小如抱起一只玩具熊,承诺付了账再带她去书店。
这时,承诺觉得晕眩。
逼不得已,她送小如回家。
承佑见到妹妹,“咦,你脸色好差。”
承诺忍不住偷笑,由一个癌症病人来批评别人精神不妥,多么奇怪。
“我没事。”
“是否工作劳累?不如辞工,由我来负责你的生活费用。”
承诺这样说:“人贵自立。”
“是,是,”她姐姐说:“但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姐姐把穿剩的衣服顺手施舍给她,上一季的时装,九成新,只穿过一两次,二手货配二等人,天衣无缝。
承诺情愿穿自己的衬衫。
累了,真累了。
回到家,躺在小床上喘口气,辗转反侧。
叶承诺没有留意到,枕头上,一团一团,都是她掉下来的头发。
她却没有去看医生。
承诺心底有一朵火在燃烧,遮住了双目,使她再也看不见其他。
第二天,她在姐姐家门口碰到邻居王太太。
“叶小姐,你清减了,一定是照顾姐姐,奔波忙碌的缘故。”
“是吗。”承诺摸摸自己面孔。
“听说你姐姐已康复。”
什么?
“昨日下午她同我说,复诊检验,坏细胞已经消失,我们真替她高兴。”
承诺一愣,姐姐还没把这重要消息告诉她。
“叶小姐,病人痊愈,有赖亲友支持,你功不可没。”王太太称赞她。
承诺敷衍几句,走进姐姐的家。
邓律师也在,一脸笑容,“好消息,承佑,你来说。”
承佑宣布:“自今日起,我已不是病人了。”
邓律师说:“那么,你的平安书已得修改一下。”
承佑笑,“可以看到小如成长,的确是我所愿。”
承诺不动声色,她轻轻说:“我去做茶。”
在厨房,她握紧拳头,怎么会这样,吉人天相,短短一个月内起这样大变化!
不,她不能让好梦落空。
她冲好薄荷茶,小心翼翼,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玻璃瓶,打开,用手指沾上一点里头的白色粉末,在其中一只杯子的底部抹一抹。
只一点点,完全闻不出来,遇水即溶,加上蜜糖,味蕾不能觉察到,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每次给姐姐喝茶,她都加上一点药粉。
慢慢,毒药的份量在体内沉淀,她会呕吐,落发,精神恍惚,但,这一切征状,不都同癌症复发相似吗。
没有人会留意到。
承诺把小瓶收好。
她把茶具捧出,亲手斟了薄荷茶,加入蜜糖,把那只杯子递给姐姐。
屋子里坐满了人,行事越来越不方便,幸亏佣人换了又换,不过,那老好人邓律师目光如炬,非得小心不可。
不知不觉,承诺一背脊都是汗。
小如本来在房间玩,不知怎地,一到下午茶时分,每次她都会自动出现,依偎到母亲身旁,挑选喜欢的蛋糕吃。
邓律师笑,“咦,你们英式作风,很会享受。”
忽然厨房发出瓷器破裂声。
承佑扬声问:“什么事?”
承诺说:“我去看看。”
原来刚才有一只碟子没放好,滑跌地上,碎成一片片。
保母说:“我来扫一扫。”
承诺回到桌子旁,发觉姐姐已经喝干了茶,她略为放心。
稍后,邓律师走了,承诺陪姐姐闲话家常。
承佑轻轻诉说:“不知哪个佣人手脚不净,我不见了若干首饰。”
承诺随口说:“都是身外物,何必在意。”
“其的,只要一家人身体健康就好。”承佑感喟地说。
承诺靠在沙发上。
保母过来收拾桌子,她说:“我来做。”
承佑说:“不用你,你多陪小如更好。”
承诺带小如到海滩散步。
小如追逐海鸥,拣拾贝壳,偶而抬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牢阿姨。
承诺问她:“你懂吗,你明白吗,不,你最幸福,你无知无觉,什么烦恼都没有。”
玩得累了,小如在车上盹着。
承诺把孩子送回家,回家途中,已觉不适。
她把车停在路边,呕吐良久。
她觉得眼前发黑,勉强回到家中,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床上。
承诺没有开灯,在黄昏黝暗光线中,她仿佛看到门口有幢幢人影。
“谁?”
看真了,原来是亡母。
她靠在床上发呆,手足冰冷。
母亲向她走近,一边问她:“承诺,为何对姐姐下毒手?”
承诺的声音非常凄苦:“妈妈,你不公平,她什么都有,我一无所有。”
“承诺,各有前因莫羡人。”
“可是,她那么近,那么富庶,我非常妒忌。”
母亲走近,“承诺,我来接你回去。”
“什么?”承诺张大了嘴。
“承诺,跟我来。”
“不不,你要的是承佑,母亲,你弄错了”
母亲幽幽地说:“这种事,怎么会搞错。”
母亲冰冷的手搭在她肩上,承诺忽然落下泪来。
母亲将她拥在怀中,“承诺,是我不好,我走得早,没好好管教你们。”
承诺紧紧拥抱母亲,不再说话。
她没有再醒来
一个星期过去,不见妹妹,电话又没人听,公司说她早已辞职,承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与邓律师商量之后,通知警方,破门而入。
他们发现叶承诺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
承佑惊得呆了。
妹妹居住环境如狗窝,乱、脏,真没想到她会那样委屈。
承佑由邓律师陪着到警署。
警官说:“初步调查,无可疑之处,是一宗自杀案件。”
承佑抬起头,茫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邓律师陪承佑回家。
承佑又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哭了。
邓律师沉吟,“她显然有比较黑暗的一面,不为人知。”
“我是她姐姐,有困难,为何不同我说?”
“也许,唉,她见你也有难处。”
承佑饮泣,“她装作没事人一般,强自振作,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邓律师说:“警方说她用砒毒自杀,很可能混在饮料中,逐日逐日加深,这是很麻烦妁做法,但是,痛苦减至最低,最后,心脏麻痹停顿。”
承佑用手掩住脸,“为什么?为什么?”
“在她手袋中搜出药瓶,证实是同类毒药,一切无可疑。”
“她还答应做小如的监护人……”
邓律师心一动,他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可能吗?不不,不会。
叶承诺受不了生活压力,动了轻生念头,如此而已。
而她姐姐承佑反而力抗癌魔,获得胜利。
保母端出茶点。
承佑泣不成声,“妹妹做的薄荷蜜糖茶最好喝,有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
邓律师又一怔:
杏仁味?砒毒也有杏仁味。
他脱口问:“谁泡的茶?,”
保母答:“二小姐在的话,多数由她做。”
邓律师想半晌,仍然没有答案。
小如本来在别处玩,忽然出现,伸手取蛋糕吃。
这时,有人按铃。
保母一时走不开,邓律师说:“我去看看是谁。”
大家的注意力转移。
这时,一宗奇怪的事发生了,小如脸上忽然露出闪烁的笑容,她伸出小手,飞快地把母亲及邓律师面前的杯子调换一下。
是,杯子换转了。
原来,叶承诺一直以来,在郭家喝到肚子里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苦杯。
小如知道多少,她看到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会对人说,从头到尾,小如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抬起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上去根本不像迟钝儿,她吃完蛋糕,离开茶桌,回到房内玩耍。
按铃的是两个小小女童军捐募善款,邓律师慷慨地把她们送走。
他回到座位,拿起茶杯就喝。
承佑轻轻说:“这只杯子不是你的。”
“什么?”邓律师看看茶杯。
“这一套威士活瓷杯看上去只只一样,其实有异,是我亲自挑选,我知道其中分别,杯口圈子上花朵数目每只不同。”
“是吗。”邓律师笑,“调乱了也没关系吧。”
承佑也微笑,“当然无所谓。”
邓律师又像想到什么,终于,他喝完茶告辞。
原来,叶承佑认得每只杯子。
她知道多少,她又看到多少?
门关上了。
承佑扬声:“小如,小如。”
保母带着小如出来,“妈妈叫你呢。”
承佑对女儿说:“补习老师很快就来,你好好认字。”
小如一声不响紧紧抱住妈妈。
承佑轻轻说:“现在好了,没有人再会伤害我们。”
绿宝:
余丽中下了班,如常开着小小日本车回家,她们这一代已没有朝九晚五这回事,丽中早上八点已经到公司,一则避免塞车,还有,可以第一时间查看美国总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后,一直工作到六七点,什么都讲习惯,人人如此,谁敢呻苦。
纵使年轻,也觉劳累。
幸亏同妈妈住,回到家,有碗热汤可喝。
今晚,母亲一听见她进来便说:“比平日又晚了。”
“有位同事告病假,才廿八岁,验出是脑癌。”
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鸡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叫你去。”
丽中一怔,反问,“谁?”
“他们。”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廿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也不是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电话接通了,这么晚,梅律师还在办公室,他的声音十分诚恳爽朗,“终于联络到你了,余小姐,老先生指明要见你。”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陪笑,“余小姐,下午他精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疑,“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情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交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需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爽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
“早点睡。”
丽中已把自己训练得力抢不入,一上床呼噜呼噜,查到闹钟唤醒。
天还没亮,丽中放轻手脚梳洗,平日她穿的颜色不外是黑白灰,配半跟鞋,今日也不例外,她抹了淡妆,六时十五分正,门铃响了一下。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收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丽中心想,谁是你的伯母。
她跟他坐进一部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幢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可是,他们专等老太爷过身,好连屋带地卖掉,套了现各走各路,谁耐烦维修老屋。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统统是六十年代产品,象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交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爽快地把公事包、手袋连外套一起交给管家:坦荡荡,好叫他们放心。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上楼,推开主卧室门,丽中呆住。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他半卧床上,身上搭满管子,医生看护侍候在侧,卧室像医院病房似,看到丽中进来,他嗯了一声。
丽中内心恻然,不再理会那些一早特地起来监视她的人,她走近老人,蹲下,轻轻说:“爷爷,我来了。”
老人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睛暗淡无神,可是神智仍然清楚。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四周围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见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会否彼此谅解。”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香江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干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冽嘴,十分阴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戏肉。
“祖先遗下一颗祖母绿宝石,谁有缘在大宅里找到这颗宝石,谁就主宰余家产业,我的遗嘱也那样写。”
大家咦地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极之机缘巧合的情况f,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丽中第一个离开祖父的寝室。
她的堂兄弟姐妹尾随而出。
他们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敌意的眼光看牢丽中,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被爷爷赶出去了吗?”
“多年来都完全脱离关系了,就差没登报声明而已,怎么现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现?”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还不是觊觎余家财产,我们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来趁现成。”
“盯紧她,别叫她顺手牵羊。”
他们连假笑都不情愿。
丽中想:我根本不想来,统共是母亲多事。
多年来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独门独户,辛苦,是,但也单纯,有时还有三分骄傲,余丽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盗抑或名门之后。
她不想淌造个浑水,只想快快离去。
她听得梅律师说:“老先生的意愿,大家已很清楚,余家祖先订下规矩,虽然奇突,不失公平,各人机会均等。”
大家都不出声。
丽中觉得任务已毕,看看腕表,赶着上班,客套地向诸亲人道别。
那班人仍然冷冷看着她,目光如探照灯。
丽中只觉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过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大门。
这时,忽然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打横冲出,碰了丽中一下,丽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张安琪儿般可爱的面孔,抬头看着丽中,笑笑说:“阿姨,对不起。”
丽中没想到余家大宅还有这样可爱的人物,不禁弯下身说:“不相干。”
身后有人叫:“蓓蓓,别打扰人家。”
丽中转过头去,约莫认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是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牵住女儿的手要走开。
这时,小女孩忽然自颈项除下一串五颜六色的玩具珠子,圈到丽中身上,丽中只得弯腰让她挂好。
“送给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谢谢。”
时间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于是丽中仰首离开余宅。
原先那辆车子驶过来,丽中与梅志一上车离去。
梅律师轻轻问:“以前,你没见过他们?”
丽中摇摇头,“世上许多人姓余,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财富。”
梅律师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我很钦佩你的志向。”
丽中一怔,不再言语。
回到办公室,她脱下颈上玩具项链,放进抽屉,到会议室主持大局。
中午,母亲打电话来:“见到爷爷了?”
“嗯。”
“是否垂危?”
“他朝吾体也相同。”丽中叹口气。
“见过最后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妈,老板找我,有话不如回来再说。”
丽中照旧忙到七点。
回到家,在浴缸浸了许久。
余太太敲门,“你没事吧。”
“妈,真没想到他们一直都住在一间大屋里。”
“他们都没工作,既无收人,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爷爷。”
丽中说:“天天挤一起,什么都用公家的,一点私隐也无,多可怕。”
她母亲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吓死我。”丽中摇头。
“你与你爸,都是劳碌命,不懂享福。”
丽中浴罢,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她对母亲说:“塞翁失马,靠自己才好呢。”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熟。
忽然听见房门依呀一声推开,谁?她跳起来。
看真了,她叫出来:“爸爸,”
父亲非常年轻,看上去只得三十多岁模样,站在他身旁的是爷爷,两人满脸笑容,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
丽中十分宽慰,“爸爸,爷爷”正想向前,闹钟响起来。
丽中惊醒,呆半晌,有预兆,不敢说出来,闷纳地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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