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司,才八时正,电话已追来。
是梅律师的声音,他叫她丽中。
丽中立刻说:“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时辞世,十分安详,没有痛苦。”
丽中沉默,她在梦中看见爷爷来说再见。
“今午宣读遗嘱,请你到律师楼来一趟。”
“我不来了。”
“你是他长子的唯一女儿。”
“我下午要开会,梅律师,多年来我有我的生活。”她挂断电话。
有时,连丽中也觉得自己过份刚强,但是,她不想再见到那班兀魔般的亲戚,有财产,让他们去分好了,她不稀罕。
傍晚,扬中尚未下班,趁空档喝杯可可,梅律师又来找她。
“遗嘱已经宣读,你们每人分得小额现款,约百万之数,可是余氏机构的控制权,在那个找到绿宝石的手上。”
丽中又笑了,“荒谬,只有海盗才想得出。”
梅志一不便置评。
丽中突发奇想,“倘若宝石落在小蓓蓓手上呢?”
“那么,待她满廿一岁,她可以承继余氏机构。”
“此刻,他们正拆了大宅寻找宝石吧。”
“不出你所料,”梅志一说:“你也可以到大屋去搜索那块宝石。”
“我?”丽中嗤一声,“他们屋里住了几十年还找不到,我从何下手?”
“也许,你同宝石有缘。”
“指甲大宝石,太难找了。”
“不,越中,那是一颗未经琢磨鸽蛋大小的宝石。”
“无论如何,不关我事。”
“丽中,容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清风亮节。”
丽中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只有你一个人做得到。”
“嘿,别以为我是好人,我最歹毒,最会排挤同事。”
梅志一答:“那有什么稀奇,我也会。”
两个年轻人一起笑起来。
“丽中,想请你吃饭。”
“好呀,就今晚如何?”
梅志一大喜过望,他们两人,就这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双方都已见过家长,友谊进展得很好,彼此都珍惜这一段感情。
只要不提余家大宅,丽中很易相处,她独立、果断、从不使小性子,但是,她也有婀娜的一面。
那天下午,两人在海滩散步,是丽中先提出来,“老屋怎么样,寻宝游戏发展如何?”
梅志一嗤一声笑出来。
“说呀。”
“我现在才知道你不参予其中是多么智慧的一件事。”
“可是他们已经发疯?”
“对,人人各怀鬼胎,辞掉所有工人,每天翻寻,听说连灯饰都拆下来找,只是找不到,这间事也不是无限期的,一年之后,若无所获,财产出售,捐慈善机构,你的两位堂兄已聘律师控诉立遗嘱人神志不清,盼法庭宣判遗嘱无效。”
丽中不出声。
梅志一吁出一口气,“当年,老先生得到绿宝石,也是机缘巧合。”
丽中的心一动,“爷爷在什么地方找到宝石?”
“他是兄弟中最小的,大家都欺侮他不懂事,不他关在书房里。”
丽中已经猜中结局,“可是,宝石偏偏就在书房。”
“正碓,书房只得一桌一椅,阳光自窗外射入,他发觉砚台折射出绿光,原来宝石镶在那里,那块砚台天天随意放在桌上,是太爷记帐时用,人人见惯见熟,不以为奇,宝石为墨迹所染……”
“所以没人看见。”
“是,这次,也许你一走进大宅,就可以看到宝石,你心绪清。”
丽中忽然柔声说:“我的确已因这件事找到瑰宝。”
“啊?”
电光石火之间,梅志一明白丽中口里的瑰宝就是他,不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握住丽中的手。
两个刚强的年轻人早已为对方软化。
余家的怪遗嘱渐渐传了出来,被多事的周刊报纸大肆渲染,成为城中奇谭。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那颗宝石。
梅志一去过大宅,只见可以掀起的、揭开的、拆下的,统统已堆在一旁,连沙发垫子都没放过。
他们颓然认输。
“祖先存心耍我们。”
“也许,根本没有宝石。”
“我们胜诉的机会有多少?”
“这是一宗长命官司。”
“对,梅律师,你来得正好,你说,老人可是神志昏迷?”
梅志一不予置品,他办他的正经事。
他宣布:“一年限期将届,下月十日是宣族遗嘱第二部份的时候了。”
众人发出怨言。
梅志一刚想离去,那小小女孩蓓蓓又走出来。
“蓓蓓,你好。”
蓓蓓仰起头说:“我已上学读幼稚园了。”
“那多神气,喜欢读书吗?”
“课室很热闹,我很开心。”
小孩仿佛有点寂寞,与陌生的叔叔也说个不停。
梅志一说:“我还有事要做,蓓蓓,下次再聊。”
蓓蓓略为失望,但她象是习惯了被大人疏忽,低头不出声。
梅志一不忍,向口袋中取出当零食的一包巧克力豆,“送给你,蓓蓓。”
蓓蓓高兴了,取过糖,自小手上脱下一只玩具戒指交换。
戒指上有一颗大得非常夸张的钻石,梅志一顺手套在尾指上”。
忽然之间,他的心一动。
“蓓蓓,这些‘珠宝’你从什么地方得来?”
“妈妈买给我,还有许多”
她咚咚跑进卧室,片刻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盒子,果然,有许多玻璃塑胶珠子。
梅志一选了一顶钻冠,替蓓蓓戴上,“看看小公主一样。”
他告辞了。
梅志一先办了一点要事,接着,到丽中的办公室去。
“请坐,”丽中招呼:“喝杯茶。”
“丽中,你记得蓓蓓?”
“当然,她是余宅里唯一可爱的人。”
“正是,第一次见她,她可是送了一条项链给你?”
“有那样的事吗?嗯,让我想想。”
“今天,她送我这只戒指。”梅志一出示玻璃大钻石。
丽中笑,“真豪爽,想起来了,当日我把项链除下在这里。”
丽中拉开抽屉,翻了一下,不见,又在第二格抽屉里寻找。
梅志一暗暗紧张。
“找到了。”
丽中拎出那串玻璃珠子。
梅志一用白色手帕接住。
他扬声:“汪先生,请进来。”
丽中莫名其妙,受梅志一这一连串动作困惑。
她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志一说:“汪先生是珠宝鉴定专家。”
丽中一怔。
只见汪先生走进来,二话不说,自梅志一手中接过假宝石项链仔细用小型放大镜在近窗处借亮光观察。
聪敏的丽中忽然明白了,“你怀疑──”
志一点头,“是。”
丽中瞪大眼睛跌坐在椅子里,“不可能!”
“老先生十分幽默,人家是鱼目混珠,他来一招真假不分。”
这时,汪先生隆重放下宝石,“梅律师,全串宝石都是真的,当中这块祖母绿尤其珍贵,正确重量价值需仪器鉴定。”
丽中张大了嘴。
不是玻璃,竟是真宝石。
而且,一直在她手中。
那次到余家去,众人虎视眈眈,唯恐她顺手带走什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余家第四代亲手将传家之宝交给余丽中。
莫非,凡事冥冥中自有注定。
他们在大宅里再找一辈子也不会找得到绿宝。
丽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
汪先生说:“梅律师,我的任务已经完毕。”
他告辞离去。
梅志一与丽中沉默良久。
终于,由志一打破缄默,“恭喜你,承继人。”
“不,蓓蓓才是承继人。”
“起瞩认为绿宝最终在谁手上,谁便是承继人,至于你愿意分多少给蓓蓓或是慈善机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丽中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很了解我。”
“大屋怎样处置?”
“把它维修好了恢复旧观再说。”
“丽中,我是你男友,不方便再理余家的安,我会推荐可靠的律师给你。”
丽中懊恼,“真麻烦,早知项链是真宝石,我才不要?”
“请给我指示。”
“叫代表律师与他们说:财产连蓓蓓在内平均分七份,看他们可愿意,假使不愿和解,整副家当付律师费也不够。”
“我马上叫人传达,”他停了停,才抗议:“别把律师说的那么不堪。”
丽中连忙说:“我不是说你──”又怕越描越黑,住了嘴。
志一握住丽中的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未来女主人:
裕子问执宁:“杨允珊算不算美女?”
梁执宁比较公允,虽然不大愿意,但仍然点点头。
裕子气馁,“连你都那样说。”
“事实归事实,你看杨允珊高大硕健,最近人人流行减肥,个个瘦得似一条藤,可是她不随俗,照样维持一百十五磅标准身段。多好看。”
“但是她为人──”
“你没说人品,你只问我相貌。”
“她这个人──”
“裕子,闲谈莫说人非。”
执宁向裕子使了一个眼色,写字楼墙壁薄,说不定无意之中有人听了去,是非可大了。
裕子十分佩服,“执宁,你真好,工作勤力,性格平和,处事谨慎。”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执宁黯然,上次升级,就没轮到她,长得美,到选美去比本钱,否则,就得办公室较量,一样是选拔赛。
上次升级的正是杨允珊。
珊的气焰,直喷到一公尺以外,同她说话,头发会烧焦,面颊会变红。
昨日在电梯口碰到,珊上下打量裕子,闲闲说:“唷,还在用这只公事包,早就不流行了。”
又看执宁一眼,“你这件外套,做练习生的时候穿到今日了吧。”
然后一直摇头,象是爱莫能助,完全失救的样子。
裕子气到今日。
下了班,约了执宁去喝茶。
执宁说:“到我家来,我们吃面看录映片集。“
“没有约会?”
执宁看着好友,“你呢,你还说别人?”
“今早张永逸问我要不要出海,又龚浩文邀我周末吃饭。”
“都是电脑部的同事吧?”
“我都推掉了,”裕子说:“没有那种感觉,赴约没意思。”
执宁完全知道裕在说什么。
是那种微微震荡,有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触电感觉,随即有一分心酸,呵,终于碰见了,三分怅惘,他喜欢我吗,可是,又快乐得想哭。
执宁在大学时曾经碰见过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娶了全发银行的女继承人,独生女,富有。
之后,执宁再也没有亲密男友。
执宁微笑,“来,裕子,我们去买点水果。”
回到小公寓,她们盘坐地毯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异常畅快舒服。
可是适龄女子,仿佛应该由男朋友接了出去玩,才算是有节目。
裕子说:“今日杨允珊波一辆s型房车接走。”
“那种车,在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我的堂叔有一架,很有趣,装着卫星导航系统,有一把温柔的电脑女声,轻轻告诉司机,怎样把车驶往日的地。”
“跟一部车子约会?”
裕子笑了。
她们尽欢而散。
第二天,执宁正在忙,杨允珊走进来,她穿火红色套装,仰着头,骄矜到极点。
“有空吗?”她问。
“什么事?”执宁问闲反问。
“陪我去看房子。”
执宁很客气,“一定有人比我更胜任这个任务,比如说,地产部同事。”
即是说,她不愿意去。
那杨允珊是个事无大小,非要达到目的不可的人,最喜勉强别人,这种性格,使她成功,可是说不定走有一天,也叫她失败。
她探近身子,“你不是妒忌吧?”
执宁看着她,“你言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跟来看看。”
“你准备结婚?”
“还没那么快。”洋洋得意,仿佛已有目标。
“是公司给你的宿舍?”
“公司哪有那么大手笔?”
“那么,一定是某富商送你的礼物。”
杨允珊哈哈大笑,“不不不,是一个朋友的公寓,托我装修。”
“不关我事。”
“关,怎么不关,你出名有品味,我想找你看看配什么窗帘。”
“别忘记我一件外套穿了十年。”
“你经济情形不好,对品味没有影响。”
执宁啼笑皆非。
“裕子已经答应去。”
“啊。”执宁意外。
“一言为定,星期六来接你们。”
刚巧裕子推门进来,杨允珊扬声,“都约好了。”
裕子奇问:“执宁,你肯去?”
“我是听说你去。”
“咄,我也听说是你去。
她们笑了起来,“这个杨允珊,一点点小事也使诈。
星期六,她们两个人便装,只穿线衫牛仔裤,但是杨允珊照样浓妆,穿裙子。
她坐一辆司机驾驶的银色大房车。
“朋友借我用。”
奇怪,执宁想,她就从来没有这种朋友。
车子往近郊驶去,抵达一列小洋房才停下来。
执宁与裕子面面相觑,这样豪华,难怪要大她俩来开开眼界。
只见杨允珊面色慎重起来,原来她还另外约了别人,那是一位勘舆师,也就是俗称风水先生。
奇是奇在,这个看风水的竟是洋人。
杨允珊有门匙,开了大门,请人客进去。
执宁一踏进屋内,话都说不出来,杨允珊若想她妒忌,目的全部达到,这间屋子何需风水先生,连她都知道是理想家居。
只见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草地一角有小小私人泳池。
都会挤逼,这种低密度住宅极度昂贵,不是普通人住的起。
杨允珊没有刻意招呼同事,只是问风水先生:“怎么样?”
那金发穿唐装的外国人煞有介事地四周围踱步,手中捧着罗盘仔细研究。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好。”
只见杨允珊松出一口气。
咦,执宁想:这是谁的房子,她为什么这样关心?
杨允珊又问:“好在何处?”
“对女主人有利。”
扬允珊笑得眼睛弯弯,“怎样有利?”
“几乎十全十美,丈夫体贴,孩子听话,身体健康,事事顺利。”
裕子脱口说:“有这样的事!”
洋人转过头来笑,“风水一说,已经盛行数千年。”
杨允珊推开裕子,“请说下去。”
洋人专家接着指指点点:“床,放这里,窗畔需有绿色植物,邻室,是书房,地上最好放一张七彩地毯……”
他走到执宁面前,忽然一怔。
他端详执宁,执宁没好气,躲到角落。
风水先生却追上来,“这位小姐,你可是龙年出生?”
执宁不去理他,别转面孔。
“这位小姐,你可是肖龙?”
执宁说:“杨允珊,我还有点事,想先走。”
扬允珊正在兴头上,“那么,我叫司机先送你们出市区。”
“谢谢。”
执宁与裕子匆匆告辞。
在车子里她喃喃说:“江湖郎中。”
“可是,那屋子真的大吉大利,不知怎样,一踏进屋内,立刻满心欢喜。”
“那间住宅的确人见人爱。”
“杨某真是要风得风,要两得雨。”
执宁示意裕子噤声,给司机听到不好。
下了车,她俩去喝咖昨,裕子明显沮丧,她问:“为什么人家可以不劳而获?”
执宁笑,“别妒忌,那不是杨宅。”
“已经在她嘴边了,你看她公然登堂入室。”
说得也是,人家很有办法,不过,也不算不劳而获,肯定已经钻营了很久。
“羡慕得我眼珠子摔出来。”
“裕子,别长他人威风,减自己的志气。”
裕子闷闷不乐。
“你不是喜欢那件格子大衣吗,我送你当生日礼物。”
裕子这才开心起来,滔滔不绝的谈起时装潮流的走势。
回到家,执宁也沉默很久,不过,她替别人高兴,心想事成多么威风。
第二天,杨允珊又走进来,“你还没告诉我用什么窗帘。”
执宁想一想,平和地答:“前面又没有阻隔,不用窗帘了。”
“对,好主意,就这么办。”
杨允珊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不到一个月,消息传来,不,不是结婚,她辞了职。
裕子说:“杨允珊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真有手段。
“听说她转到寰亚,请愿陪三月薪水给这边,也要马上走。”
执宁不出声。
也许,男朋友支持她,可能,他就是寰亚高层,当然无后顾之忧。
杨允珊这人自从成年之后唯一人生目的便是向上爬,不择手段,务必要成功,高拜低踩,两副面孔,对她来讲,世上除出名利,没有其他的事。
终于一步步上去。
公司无端端失去一名中上级职员,思定思痛,决定升一个老实忠心的伙计,马上想到梁执宁。
执宁唏嘘,人弃我取,也只得接受,裕子替她庆祝,她喝多了啤酒,呕吐起来。
裕子扶着她轻轻问:“升级是好事,为什么似闷闷不不乐?”
她笑了,“当然开心。”
一觉睡醒,接过杨允珊的空位,努力收拾。
那真是个烂摊子,起码需整理几个月,执宁与几个手下加班开夜工,不嫌其烦一件一件解决。
大家都很沉实,不提前同事,不讲别人一句坏话,只是埋头苦干。
成绩很快出来,开会时该组人精神爽利,有问必答,且有创新、进步,同以前支支吾吾、脸色灰败有天渊之别。
不过,执宁瘦了两个号码。
她怕看上去憔悴,剪短头发,买了合身衣服,受杨允珊讥笑的那件旧外套,终于不再穿着。
一日,裕子想起来,“杨允珊怎么没有消息?让我来打听一下。”
她提电话到寰亚,满以为会接到总裁助理室之类,可是不,接线生这样回答:“本机构无此人。”
“请你再查一查,是杨允珊。”
接线生沉默数秒钟,“电脑显示,人事部记录中没有这名职员。”
“她几时离职?”裕子诧异。
“公司机密,恕不透露。”
裕于大奇,放下电话问:“杨允珊去了何处?”
执宁不出声。
也许,寰亚发觉她办事华而不实,可能,她找到更好的机会。
“不,”裕子说:“如果再升级的话,社会版会有消息。”
这倒是真的,她哪里会放弃出风头机会。
裕子又拨电话到她家去,但电话号码已经取消。
“咦,失去联络了。”
执宁这时才笑问:“你很想见这个人吗?”
想起杨允珊那种眼角看人的姿势,真会失去胃口,谁敢同她吵,赢了比输了更惨,因为你已沦为同一级人。
再也没有人提起杨允珊,众人善忘,一年后,连裕子都不再记得。
这时,公司派执宁去日本考察房地产发展,真没想到,一进东京分公司,迎上来的代表便叫她一怔。
她以为英俊的他是日本人,但是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周桂锋。”
不知为什么,执宁忽然烧红了耳朵,象是意味着什么事将要发生。
周说:“我在这里已有几年,可做你导游。”
公事上他一定要陪她到处走,他们住楼上楼下,公寓狭小得很,晚上要把折床拉开睡,白天,那空间就是客厅,寸金尺土,叫执宁骇笑。
周带她参观美建筑大师法兰莱怀特在东京的建筑物。
“真可惜,日本人嫌旧,嚷着要拆卸。”
执宁说:“叫芙国人一砖一瓦都买回去好了,那是他们的国宝。”
周桂锋笑,“你对他们很了解。”
两个人很谈得来,他请她到银座喝咖啡,陪她打弹子机,周末乘火车往箱根看枫叶。
执宁十分享受有位男伴陪着四处走,这真会上瘾,她同自己说,他宽厚肩膀,热诚笑容,都叫她乐于亲近。
在街角,他买阳春面给她吃,偶一抬头,执宁看见他微微笑注视她,眼神允满怜惜。
执宁连忙再低头吃面,他对她,也有同样感觉吗?
她只逗留一个星期,做齐资料,要回公司述职。
他送她到飞机场,两人都依依不舍,但又理智地不敢透露什么。
终于他说:“我会来采访你。”
她连忙答:“欢迎。”
回到公司,用手着头,天天查看电邮,但一点消息也无,执宁怅惘。
裕子问:“怎么了,生活明明风调雨顺,却成日闷闷不乐。”
“不不,我只在想这还不是劝客户投资海外资产的时候。”
“你同客户部开过会?”
执宁点点头。
她也暗里想到人事部去查周桂锋资料,可是转瞬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
过了几日,她查看电脑,忽然微笑,一直暖到心窝里去,原来,周挂锋这样说:“我将调回总部,不日可以见面,盼多多指教,并带我去吃正宗杭州菜。”
执宁心中欢喜渐渐扩大,似涟漪一般,布满整个心池。
回来了,有缘千里来相见。
正在高兴,人事部王经理找她。
“梁小姐,这件事本来与你的部门无关,可是我查过纪录,上一手的杨允珊却是负责人。”
“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看,老板在宁静路一号的小洋房,去年由你们采构部负责装修。”
“咦。”
宁静路一号,不正是杨允珊带她与裕子去参观过的那间吉屋吗。
“那幢洋房一直空置,现在老板叫我们去收拾”下,说要用它。”
“没关系,我派人去看好了。”
“梁小姐,你有空请亲自走一趟。”王经理千叮万嘱。
“好,”执宁微笑,“我明白。”
周末,她去到宁静路,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杨允珊不过负责装修,她摆出来姿势却似未来女主人,真正好笑。
执宁用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屋内,又忍不住喝声采。
屋子根本没人住过,一尘不染,大抵有专人打扫,放着几件白色家俱,素雅大方,不象是杨的品味。
那片海仍然蔚蓝,叫人向往。
执宁觉得只需放多些绿色植物添点生气,她轻轻掩上门离去。
杨允珊在什么地方,她达到目的没有,还有,同什么人在一起?
执宁向人事部报告:“一切都很好,随时可以入住。”
王经理说:“梁小姐做事我们都放心。”
执宁没有问谁会搬进去,这不关她的事,那也许是公司的机密。
她有事要忙,考虑很久,不知该怎样回覆周桂锋,终于,她大大方方说出心中愿望:“抵达后请第一时间与我联络,我们去遍尝佳肴,吃得走不动为止。”
工作归工作,执宁派手下买妥日用品搬进小洋房,又亲自去里择盆栽,在花店一角看见一盆人那样高的蝴蝶兰,累累百来朵花蕾,她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叫人抬去放在书房一角。
裕子抱怨:“最近跑来跑去干什么,忙得见不到你。”
“你有事?”
“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明敏的梁执宁立到明白,“好,再忙都抽空赴约。”
那是一个十分老实扎壮的年轻人,对裕子好不体贴,是专业人士,家三兄弟。
裕子深受父母宠爱,妆奁丰厚,丝毫不用担心生活,所以性情一直维持天真可爱,她选对象唯一条件是心中喜欢。
裕子充满幸福,不忘同情好友:“执宁,只剩你了,加油,努力。”
“是,我会。”
周桂锋与她见面时,执宁特别大胆,两人轻轻拥抱,他们几乎立刻开始约会。
她请他到家吃饭,做了两菜一汤,一条鱼蒸得似模似样,小周说鲜味得差些连舌头也吞下去。
“几时你也来我家,我亲手做鸭汁云吞。”
执宁微笑,“那就明天吧。”
他一早来接她,两人先去市场臾菜,然后,周桂锋的吉甫车往近郊驶去。
咦,执宁心一动,这条路,上个月她才来过。
车子转变,接近宁静路。
执宁的心咚一声,不会吧,这么巧?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吉甫车偏偏在一号停下来。
他一边掏出锁匙开门一边说:“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客人。”
大门推开,蓝天白中入立刻映入眼中。
呵,这原来是周宅。
“布置简单单,正合我的口味,书房有一盆兰花,茂盛之极,我非常喜欢,屋子去年有家母替我置下,我也是刚搬进来。”
执宁在白色沙发坐下来。
他取出一大叠照片簿:“你翻翻老照片,对我会有较深了解。”
执宁心中充满奇异的感觉,说不出话来。
周桂锋在厨房忙,忽然喊:“宁,宁,进来帮手。”
原来找不到汤锅,执宁却知道每一件用具放在哪里,立刻拿出来。
“咦,你才象这里的主人。”
执宁笑了。
从那日开始,他们已锁定对方是未来伴侣。
执宁容光焕发,见过家长,得到认可,更加放心。
她并没有在公司透露与周桂锋的关系,仍然沉实工作。
那天下班,她为裕挑结婚礼物,到裕子指定的水晶玻璃店浏览,看中一套花瓶,叫店员取出细看。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原来是你。”
声音与语气都非常熟悉:嚣张、自大、从不称呼人家名字,这除出杨允珊还会是谁。
没想到又见面了。
执宁留神,不由得吃一惊,杨的脸泛着油光,发式有点乱,黑色发角在棕黄染发下露了出来,她胖了两号,可是仍穿着从前的鲜红外套,有点臃肿。
呵,这么善于修饰的杨允珊今日竟松懈下来,可是因为际遇不大加前?
执宁连忙朝她点头,“你好,许久不早。”
“听税,你坐了我的位子?”
执宁笑而不答。
“你真二帮命。”
执宁仍然不出声。
“你还穿着这件大衣?好几年了。”
执宁的涵养一流,不回嘴,看了看水晶花瓶,决定买下来。
杨允珊又问:“送谁?”
“裕子,她下个月结婚。”
“啊,她,那只小老鼠。”
执宁不再与她搭腔。
“你还记得宁静路那座小洋房?”
执宁一怔,这杨允珊想说什么?
“我现在往在那里,天天欣赏海景,舒畅极了。”
撒谎!执宁看着她,这女子生活在幻想中。
她甚至不知道雇主姓周。
执宁不想当面拆穿她。
“我快与雇主结婚。”
执宁终于问:“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杨允珊迅速回答:“叫麦肯兹,美国人,美国护照旅游方便,他是电脑名人,不过,你肯定不知他是谁,你从不出来是,你不认识名人。”
执宁摇头,“你说得对。”
杨允珊说:“来,请你喝茶。”
执宁摇头:“我有事,我没时间,下次吧。”
她捧起礼物,匆匆离开店堂。
直至上了车,才松口气。
来接她的周桂锋端详女友面孔,“咦,你看上去有点紧张,为什么?”
“碰到从前一个同事,谈了几句。”
“那人不好相处?”
“猜得全中。”
他把她接往裕子家。
途中执宁忽然想起那洋人风水先生说的话:“这间屋子,大利未来女主人,什么都好,丈夫体贴,孩子听话,凡事顺利,心想事成。”
当日,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有机会成为宁静路一号的女主人。
“到了。”
裕子在门口等他们。
周桂锋送上一套珍珠首饰。
执宁十分沉默,但是她嘴角一直含笑。
周问她:“为什么不讲话?你看今天多高兴。”
裕子抢着说:“执宁一直不多话,比较吃亏。”
周桂锋说:“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执宁不自夸,不忧攘,不估功,不炫耀。”
执宁连忙按住裕子,“哪有这么好。”
她心底却开了─朵花,花瓣缓缓舒展,她就是那个好福气的女主人吗?可见得到什么,不是靠乱钻。
只听见周桂锋咳嗽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这叫执宁眼睛亮起,而裕子则哗地一声。
我是我:
一班老同学窃窃私语。
“真震惊,秀丽的郭月明怎么会变成这样,足有一百三十多磅。”
“不止了,她长得高大,你若觉得她胖,起码百五磅。”
“看到她的样子,谁还敢结婚生子,廿多岁似四十岁。”
好友苏海颖走过月明,坐在她身边。
“海颖,听说你又升级了。”月明捉住她的手。
“见笑,”海颖欠欠身。
“你看上去还是那么舒爽神气。”
“谢谢你。”
“最近做什么?”
海颖答:“我帮一家出版社设计网页,旗下每位作家都有最新著作及消息可供浏览,并且可以直接订书。”
月明抬起头,“你真能干。”
“你才是我们这这一届的高材生。”
月明低头,“可是我一早嫁人,学非所用。”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海颖笑说:“像我,不知要蹉跎到几时,人拣我,我拣人,男人拖到四十索性娶名少女,女子就得抱独身,怪寂寞。”
月明不住点头。
“总要有所牺牲。”
其余的同学也过来招呼。
这是他们的旧生会周年聚餐,一班三十二名同窗,只来了十八人,有些写了信致歉,说身在外国,只得缺席,又有人必需出席重要会议,亦不能来。
但是月明却一早准备妥当,她买了新衣新鞋,又一早做了头发,想与老同学叙叙旧。
可是一场欢喜来到,同学们好似对她有点冷淡。
幸亏海颖走过来陪她。
吃自助餐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的碟子里只有几块蔬菜三只虾仁。
“你节食?”
“长期捱饿。”海颖苦笑。
“这是何苦?”
海颖象是没料到老同学会这样发问,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边喝不加糖咖啡,一边明白到,月明大抵已经不知道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了。
现代女性节食维持标准体重同警察佩怆一样,是必然的事,郭月明好似不明白。
她一身中价时装新簇簇,看上去也就象是新衣,十分突兀,众同学都是疲倦的,优心忡忡,互相交换着商场上最新消息,只有郭月明一人毫无心事,一张脸象白纸,真是奇迹。
“时间到了,”海颖看看腕表,“我送你。”
“手表真好看,镶钻石的呢。”
“呵,是柏德菲丽。”
“好几千吧,我也想买只新表。”
海颖一怔,随即笑了,“可爱的月明,”她搂着老同学肩膀,一起离去。
同学们送口气,“走了。”
“她一脱外套,腰间的肉仆一声扑出来,吓得我。”
“你们把肥胖说得象一宗罪似。”
“你呢,你从前不是苦苦追求郭月明吗,今日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
“只要人家家庭幸福,肥同瘦,有什么关系。”
“她快乐吗?”
“听说她有两对孪生子。”
“什么,四名?好开托儿所了。”
大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月明登上海颖的小跑车。
“车身好窄,”她说:“我们有一辆面包车,坐八人。”
人生路方向不一样,生活需求也大大不同。
跑车向郊外驶去。
月明说:“丈夫对我不错,店里毋需我照顾,家里有保姆帮手。”
海颖问:“你们家开什么店?”
“我没告诉过你?是一家面包店,我们新置了机器……”
海颖没听进去,她一直在想:下午那个会议,该怎样说服老板,把设计组的权也揽到自己名下来。
月明滔滔不绝:“一对大的已经上幼儿班,可以松口气,小的仍需全天照顾,还不会走路呢。”
车子驶到一间村屋面前停下。
“海颖进来喝杯茶。”
海颖非常诚恳的说:“月明,今日实在没空,我得赶回公司,改天再来探访。”
月明点头,“我明白。”
呼一声,跑车以最高速度驶走。
海颖把收音机开得十分响亮,试图冲走心中的焦虑。
那边,月明低下头,走回屋内。
她不是笨人,当然发觉好友已与她格格不人,她知道他们嫌她钝。
月明的脸挂下来。
孩子们与保母都在打盹,她轻轻坐下,觉得无聊。
早已经没有自己了,一切为着四个小孩与一头家。
她吁出一口气,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圆圆,双下巴,产后掉不少头发,还没完全长回来,面颊有棕斑。
最触目惊心是腰身,足足比从前宽一倍,许多时要侧身才能挤过人群。
可是为著有足够精神带孩子做家务,又不敢节食,怕不够力气,怕倒下来。
同学们都在追求理想,努力事业,她这一生却已成定局。
每天丈夫回来,沐浴看报吃饭,也不嫌什么,吃饱了同孩子们玩一会儿就累得打呵欠,好几次抱着幼儿茫然入睡,叫都不醒。
其叫人惆怅。
月明翻阅杂志,忽然看到一版名表专辑,海颖腕上的钻表有专题介绍,零售价是十六万五千。
月明张大了嘴,怪不得她说她可爱,十多万不算什么,可是不知斗不知价,却真不值得原谅。
月明颓丧。
这时,孩子哭了,她又得张罗晚饭,一直忙下去,站得腿酸。
晚上,她同丈夫说:“我想多雇一个打杂工人。”
“一屋是人,你不怕烦?”
“我实在忙不过来。”她诉苦。
“家母一个照顾六名,还有空打麻将呢。”
“我──”
一转身,发觉丈夫已经在扯鼻酣。
她走到门口,看着黑夜,呆半晌,轻轻说:“我希望从头开始。”她我紧拳头。
忽然听见有人笑,“从头问始?”
她一转身,看到苏海颖。
“咦,海颖,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你呀。”
海颖穿着鲜红套装,精神奕奕。
月明羞惭,“你看你,多漂亮。”
“一分耕纭,一分收获,跟我来。”
“跟你走?”
“不是想从头开始吗?”
“我──”
“莫迟疑。”
“孩子们……”
海颖笑,“是,可爱的孩子们,真叫你不舍得,挤干你的精力经济,到时成年,一声感激也没有,说句再见,创新天地去了。”
“海颖,你我就很孝顺。”
“是吗,”海颖答:“我家有三兄弟,全是最孝顺的女婿,喝母乳长大,却拜别家祖宗,家母郁郁寡欢。”
“我对孩子们没有要求。”
海颖显得不耐烦,“喂,说要从头开始的人也是你。”
“你能帮我?”
她重复:“跟我来。”
“去什么地方?”
“你不信我?”
“去多久?我只能走开几个钟头。”
海颖嗤一声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海颖,让我想一想。”
“还要想,时机一失,永远沉沦。”
“海颖我──”
“有人来了。”海颖伸手推她。
月明一惊,睁开双眼,原来是丈夫下班回来,推醒躺在沙发上的她。
“你怎么了,不舒服就速找医生,你看,孩子们痛哭你也不理,保母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晚饭在什么地方?不如吃面包算了。”
月明不出声。
刚才梦中,海颖叫她走,她应当立到跟着走。
月明并不辩驳,立刻张罗家务。
保母试探地说:“太太,我有一个表姐妹,手脚勤快,可要叫她来帮忙?你也可以多点休息。”
月明说:“看样子非要雇多一个人不可了。”
“先生可赞成?”
“我自己有点私蓄,不用理他。”
“那么我叫她九点来,六点走,先生根本不会发觉。”
月明整晚不说话,呆呆地坐着不动。
彼此已经开始抱怨,觉得不值。
月明知道她坐姿象一座山,垮垮的,分不出腰、胸与腿,她最迫切是需要减去五十磅。
丈夫背着她,睡着了。
月明拨电话给海颖。
海颖那边传来一阵优美的音乐声,“咦,找我?”
“我想解决体重问题。”
“我介绍医生给你。”海颖把医生扭话地址告诉她。
“海颖,刚在我梦见你。”
海颖意外,“你这么早就睡?”
“我──”
房内传出孩子哭声。
海颖说:“去照顾孩子吧。”识趣地挂上电话。
月明急急走进婴儿房,丈夫瞪着她:“你同谁讲电话?孩子哭你没听见?”
月明忽然丢下句:“我也是人。”
“那些事业女性对你有坏影响,她们不要丈夫不要子女,没有家庭目中无人,你别叫她们带坏。”
月明转过头去息事宁人。
第二天一早,她去看医生。
女医生很细心,替她量血压做检查验心跳,觉得她确实需要调整体重。
医生给她两包药。
月明渴望地问:“多久会见效?”
医生说:“那几十磅多余体重积聚了好几年,起码要六个月时间才能消除。”
回到家,新来的佣人已在厨房忙碌地做婴儿菜,月明松口气,可以抽空陪两个大孩子讲故事。
孩子吃剩的冰淇淋本来她一口吞掉,今日,她不愿那样随和。
她检查过孩子们看的录映带,今是动画,她想一想,决定出去添置益智的生物或自然记录片。
海颖打电话来。
“呵,不成问题,我同出版社熟,我叫人送来给你,还有,孩子们报名读小学没有?”
“我正在烦呢。”
“送国际学校吧,反正将来也到美加升学。”
“不过我们不是外国人。”
“孩子资质如何?”
“普通。”
海颖笑,“你是唯一不觉自己孩子是天才的妈妈,可爱。”
“我郑重考虑你的意见。”
“将来,四个孩子一起喊妈妈,可真开心,”海颖感慨,“文件堆积如山,可不会叫人。”
“别挖苦家庭主妇了。”
“对,你说你梦见我?”
孩子在身边一直叫妈妈。
“改天再谈。”
月明抱着孩子午睡,”闭上眼,又见到海颖。
这时,她心里有点明白,轻轻对那浓妆的女子说:“你不是海颖,你是谁?”
那女子容貌忽然变了,显得更加秀丽。
“我变成你好友海颖那样,免使你受惊。”
“你究竟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有点失望。
“你是梦魔?”
“不不,当然不是,月明,我是你的理想呀,你完全忘记我了。”
月明震惊,她看着这个代表她少年时一切美好理想的女子,鼻子渐渐发酸,落下泪来。
是,她也有过理想,轰烈爱情,成功事业,与爱人走远天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如今,却与一个小生意人在一起,钻在厨房里过日子。
她问:“你来打救我?”
理想答:“你想念我,我才出现。”
“你打算怎样帮我?”
“跟我走。”
“不行,我有责任,孩子那么小,我走不开。”
理想趋近她:“我会实现你的理想,看。”
月明低头一看,发觉腰身已经缩小,象少女般纤细结实。
月明高兴得笑了。
“来,走。”
一辆小小跑车在等她,月明坐进去,座位大小刚刚好,身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他殷切的问:“想去什么地方?“
月明不顾一切的答:“我不管,带我走就可以。”
开篷跑车一支箭那样飞出去,风打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畅,正在这时候,传来孩子的哭声。
月明全身颤抖。
“让我回去。”
“你想清楚了?”
“我的孩子需要我。”
“月明,你哪来的孩子?”
“不,我都记起来了,我得回去照顾孩子。”
她回头望,心像受到无数细针在刺一般,她不顾一切推开车门,滚下跑车。
“太太,太太。”
保姆过来扶起她。
原来她自沙发滚到地板上,撞的后脑发疼。
“孩子们没事,两个还没放学,两个在房里玩耍。”
月明松口气,点点头。
“太太,你看看中医吧,最近食欲不振,常做噩梦,心情不宁,不是好现象。”
谁说是噩梦?
是好梦才真。
“先生说不回来吃饭,日本来了面包师傅,他们要开会。”
月明站起来,看见自己的粗腿。
在梦中,她的身段不知多苗条。
她叹口气。
海颖派人送来立体图书、动物生态录影带,以及一套小红帽木偶,看到这样的精彩的礼物,月明振作起来,逐样与孩子们分享。
笑声盈满游戏室。
她低下头,不是不惆怅的。
从前,也有男孩子在楼下等她,深夜,靠着路灯,严寒,不为什么,只想看她一眼。
他们都说爱她。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父亲欠了债,她忽然长大,不再四处约会,毕业急急找工作,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他刚承继了面包店,也想安顿下来,双方家长都同意,他们成为一对。
月明始终有点遗憾,这一点点不如意的涟漪渐渐扩大,于是,她梦见了从前的理想。
丈夫那日回来,混身酒气,同日本人打交道,喝酒真是难免。
第二天早上,他通知妻子:“想请朋友回来吃顿饭,你做几个菜请他们。”
“几个人?”月明愣住。
“三个人而已。”
“做什么菜?”
“随便你,他们五点钟到。”
他带孩子们游泳去了。
月明只得打电话同海颖求救。
“才三个人?我来帮你,星期天,我有空。”
“海颖,你什么都行。”
海颖笑,“你听我的,先做一个水果盘,我带酒上来,然后,准备三道菜,鱼翅叫酒家送来,你蒸一条鱼,炒一个菜,另加一个龙虾面就行。”
“哗,真内行。”
“公司时时招呼外宾,你跟我学,准没错。”
一小时后海颖已经上门来,手里提着两大篮材料。
怪不得理想会化身成海颖的模样,她真是理想人才。
海颖把自己的家务助理也带了来,吩咐妥当,立刻开工。
她把酒杯酒瓶都准备好。
“你看,三种酒,喝死他们,杯莫停、拔兰地、皇室敬礼、威士忌、克鲁格、香槟,全是一流牌子,日本人一定拜服。”
月明感激莫名。
“孩子们呢?”
“游泳去了。”
“回来集体冲身。”海颖嘻嘻笑。
“世上没有事难得倒你。”
“谁说的,你叫我生四名,成世背着这个担子,我怎么都不肯。”
精美的热带各式水果放在水晶盘子里,煞是美观。
“你看,日本人有口福,批杷果与水蜜桃刚上市,覆盘子、樱桃加奶油没话说,先放冰箱里,一会儿同香槟一起吃。”
“吃惯了,他们会天天来。”
“那开心呀,总比晚晚往外跑好得多了,况且,做得成生息,财源广进。”
月明还想说什么,海颖说:“去,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对着手提电脑正聚精会神盯实荧幕。
“咦,干什么?”
“美国股市,过几个钟头就要启市。”
“呵,我明白了,你做网股。”
“正是,即日内买卖,嫌个零用,立刻收手,明天再来。”
“你胆大心细,一定无往而不利。”
“来,月明,我教你。”
“我不敢。”
“我不是叫你下注,我教你程序。”
“厨房──”
“厨房已经有两个人,才三道菜,你放心。”
月明好奇地坐下来,海颖把卖货的步骤告诉她。
开始月明有点眼花缭乱,接着,便会过意来,对瞬息万变的报价表叹为观止,看看海颖按几个钮,便赚到她口中的零用钱。
“你追哪种股票?”
“我又不求发财,当然是老实股。”
月明点点头。
鱼翅送来之后,海颖说:“我要走了,佣人留给你。”
“谢谢你。”月明非常感激。
“举手之劳。”
海颖一走,丈夫带着四个小的回来了。
他不放心,问妻子:“要不要出去吃?”
月明答:“都准备好了。”
丈夫诧异,“客人一会就来。”
“没问题,我多雇了个帮手,保姆,带孩子们洗澡换衣服见客。”
丈夫搔搔头,妻子气定神闲,倒真是难得,近日她有点心思不宁,今日恢复神采。
最近日本人也学了西方办事方式,找合作伙伴,要见过家人才放心。
门钤叮当,客人来了。
月明连忙迎出去。
没想到面包师傅也一表人才,月明听海颖指示,先开香殡,日本人喜名牌,一看是克鲁格,立刻欢喜,佣人捧出水果,他们聊天,谈公事,一下子松弛,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月明看到丈夫既满意又感激的神色。
她转到厨房,做芝士通心粉给孩子们吃,接着炖热鱼翅。
日本人兴高采烈围上来,不出海颖所料,一见威士忌瓶用丝绒套着,立刻叫好,又说鱼翅比一同乐酒家的还美味,月明微笑,可不就是一同乐出品。
一顿饭吃得极高兴,面有点糊,鱼蒸得过熟,但是无人介意。
饭后,只有月明的丈夫喝咖啡,客人仍然喝酒,真厉害,两瓶烈酒喝光光。
他们谈到电子股票这个新鲜的题材,月明丈夫有点茫然,月明即学即用,闲闲说几句,日本人脸容立刻尊重起来,做丈夫的看在眼内,十分讶异。
终于,客人要走了。
月明照海颖吩咐,取出酒来,“送给客人,这威士忌不易在市面买到,需预早一年到英国酒厂订购。”
“你又从什么地方得来?”
“我有路数。”
他送客人回酒店。
月明松一口气。
她坐在安乐椅上,一转头,忽然看见理想站在远远一角向她招手。
月明有点歉意。
“我──”她解释,“我已是四子之母……”终于鼓起勇气,“我辜负了你,但是,我会振作起来,我会注意外表仪容,我也打算进修一门功课,帮丈夫做生意……”她落下泪来。
理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
然后,有人推她!“月明,月明。”
月明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回来了。
手中拿着合作的七月,一脸红光,“看,四个孩子的大学学费都在这里了。”
月明笑起来。
“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干。”
“你让我慢慢学,总有点进步。”
“日本人说你是智慧的贤妻。”
“过奖了”
“是我一向低估了你。”
“厨房盘碗堆积如山,我去看看。”
“我帮你。”
该刹那,月明丢卜理想,做回她自己。
衣橱:
据医生说,王子伦一点痛苦也没有,跑车高速失控,刹那间撞向灯柱,车毁人亡。
最伤心的,当然是他妻子许愿;子伦只得一个弟弟子豪,老远自加拿大赶来与大嫂会合。
事情办完之后,许愿发觉她老了十年,瘦了十磅。
子豪回多伦多之前轻轻说:“许姐,我有事与你商量。”
“你尽管说。”
“许姐,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许愿给他接上去:“你放心,费用我如常给你寄来,我仍是你大嫂,好好读完建筑系,切莫分心,你大哥会觉得安慰。”
子豪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子豪过两天便要走了。
家里少了子伦根本不像一个家。
结婚两年,他俩深深相爱,每天下班,子伦总会带回一束小小鲜花,有时,小礼物包括一小块芝士蛋糕,几颗巧克力,一件新内衣……
子伦充满精神,永不言倦,最懂生活情趣。
周末,许愿赖床,他把她拖起来。
“来,坐船去,什么都准备好了,食物、香槟,与你庆祝夏季来临。”
子伦英俊、风趣,又会赚钱,他在一间证券行办事,天生对数字有感应,几乎百发百中,股票似乎都听他的话,他预感会升,一定有得赚。
一直同年轻的妻子说:“你还那么辛苦为何来,天天花上十个八个钟头,到医务所见痛苦呻吟的病人,早该辞职了。”
可是,许愿喜欢她的工作。
“你看人家马依云多会享福,郭日光加一次薪水,她就请多一个佣人,升一次职,她便生多一个孩子,每天逛街喝茶打牌,一年比一年漂亮。”
“人各有志嘛。”
“有时你累得玩都玩不动。”
这倒是真的。
“又常常把工作带回家来,上次为着那名被虐待失救的小女孩,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许愿想到这里,用手掩着脸,啊,音容仍在。
她又一次默默流泪,心如刀割。
子豪在客房收拾行李。
许愿振作起来,向子豪说:“那边冷,你要是不介意,子伦有两件长大衣,可以给你穿。”
子豪轻轻说:“我怎会介意,他是我哥哥。”
许愿缓缓走进主卧室的男主人衣帽间,打开衣橱门。
子伦有品味,只穿灰与深蓝两个颜色,衬衫全体白色,但裁剪与料子都是最好的。
衣物似乎还有他的气息,许愿握着大衣的袖子,鼻子发酸。
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拔直喉咙号叫,直至滴出血来,可是,有一丝理智控制住她。
不可癫狂,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能吓坏亲友。
她蹲在衣橱里,用双手掩着脸。
半晌,才勉强站起来,取出一件羽绒及一件凯斯咪长大衣,另两套簇新没穿过的西装给子豪。
子豪在门外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自己来配领带。”
子豪试穿外套,他们两兄弟身段高大相若。
许愿取下空行李箱,把衣物放进去。
“你要什么尽管挑。”
“开会时最需要西装外套。”
许愿一件件把它折好。
“许姐,以后──”
许愿再也忍不住,饮泣起来。
子豪关上箱子,“你要多多保重。”
第二天下午,他走了。
许愿送他,把一张汇票交给他。
“不够,尽管通知我。”
“谢谢许姐。”
她与那大男孩拥抱。
深秋,大雨,阴暗潮湿一如许愿心情,只有更坏百倍。
许愿想销假上班,忙起来,不分日夜,也许时间容易过些。
她回医务所见主任。
“许愿,你怎么回来了,这里没你的事,且回家休息。”
许愿呆呆地坐着。
主任十分同情,“你想怎么样?不妨同我说。”
许愿低下头。
她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无,日出日落,再也与她没有关系,希望工作可以给她一点精神寄托。
“可是想回来开工?”
许愿点头。
“那就回来好了,人手根本不够,李协平一连工作廿四小时,累得发脾气,你接手吧。”
许愿立刻披上白袍。
一整天病人络绎不绝,这种天气,最易感冒,许愿是个细心的好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十分关注,最叫妇孺感动。
忙了十个八个小时,也不觉肚饿,只始不停唱黑咖啡,许愿发觉佝偻着背,四肢缩紧一点,可以消除心中抽搐感觉,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受惊的孩子要躲到床底下去。
下班了,明早再来。
可怜的许愿,有个地方去,可免做行尸走肉。
一进门,看到房里有亮光。
谁?原来衣帽间开了防潮湿的暖管。
她轻轻关上衣橱门。
有一只大衣袖子夹在柜门之间,像一个人的手臂。
许愿留恋地把衣袖放到脸颊边。
忽然之间,她毅然离开衣橱,到浴室淋浴。
她用极烫的热水,淋得皮肤变粉红色,不住冲了廿多分钟,才抹干身子。
然后倒在床上,空虚地闭上双眼。
床忽然变得极大极冷。
她半睡半醒,半明半灭,听到许多声响,仿佛是子伦回来了,脱外套除手表,走近床沿探视她,又走开……
天亮,许愿憔悴地张开眼睛。
她决定回医务所去。
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黑眼圈象熊猫,吓一跳,似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她在镜前哭泣,“子伦,要不救我,要不,带我一起走。”
这时,一阵寒风自未开紧的窗缓吹进来,叫她打一个冷颤,她呕吐起来。
回到医务所,同事唤她:“许愿,过来喝碗热粥。”
她摇头。
同事把她强按在椅子上,“喝下去,我们不想你倒下来。”
许愿很感激她们好意。
吃了点米粥,到底有力气,她站起来工作。
中午,又有别的医生来唤她:“许愿,李瑶珍生日,我们请她吃日本菜,你非去不可。”
幸亏有工作,否则,在家中腐烂也无人知道。
邓子欣说:“你们去吧,我来当更。”
他们叫一碗面给她,这是多日来她正式吃东西。
晚上,回到家,热了一杯牛奶,走进房间。
她躲进衣橱里,蹲下来,觉得极其安全。
那天晚上,她缩在衣柜里睡着了。
过几日,母亲来看她。
“不如回娘家住,让爸妈照顾你。”
许愿婉拒,“我总得面对现实。”
“那么,把地方收拾一下,或是重新装修,把子伦的东西交到慈善机构。”
啊,那多无情,“不。”
母亲看着她,“还说面对现实?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你仔细想清楚。”
许愿怔怔地低下头来。
“你还年轻,又无子女,这件不幸的事,越快过去越好。”
许愿完全听不进去,只觉刺耳。
“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母亲告辞。
许愿打开衣橱,看着整齐的男装,都送给陌生人?
怎么舍得,可是,人已经不在了,理智一点想:留着他的杂物又有什么用。
许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过两日,李瑶珍来探访她,带来鸡汤。
她很体贴,一进门就说:“黄昏最寂寞可是。”
许愿牵牵嘴角,没有回答。
她看到门前还放着男装皮鞋,“咦,你还保存着这些?”
许愿开口:“照你说,应该如何?”
“照例,一般是送给慈善机关。”
都这么讲。
瑶珍说:“怀念一个人,长存心间,不拘形式,你不必狷介。”
讲得真好,许愿比较接受。
瑶珍又说:“大家都希望你尽快振作起来。”
“那么,”许愿怔怔地问:“子伦呢?”
“他会明白,而且,他最盼望你过好日子。”
瑶珍走了之后,许愿并没有即刻行动,过几日,又有不同的朋友与同事来采访她,她把门口的皮鞋挪到衣帽间。
周末,找来几只大纸箱,把十多双皮鞋放进去,然后,是袜子与领带。
这也是治疗创伤的一个过程。
可以给子豪寄去的,又放在另外一个箱子里。
衬衫一件,折好,往日,有家务助理每天来几个小时,替子伦做洗熨,他注重细节,连睡衣也要熨过才穿。
王子伦有排场,可是,他负担得起。
一边收拾,一边回忆,晃眼整个下午过去。
衣橱空下来也没有用,许愿本身衣物不多,对于许多女性整房衣服仍然不停买买买觉得惊骇。
最后,她把西装自架子上除下。
像拿去乾洗之前一样,她先清一清口袋。
口袋里,有碎星杂物:一双手套、零钱、发票、纸张。
其中一张字条上写着:“会议这么长,闷死人,一会儿到什么地方吃饭?”
咦,是同事传给他的吧,这样有童心,字体娟秀,属于女性,字句普通,但说不出的娇慵。
另外又有一张,出于同一笔迹:“你的白衬衫都叫我爱慕。”
“我来参加这会议唯一原因,是可以看到你。”
许愿忽然觉悟,这些小小便条,都是情书,而子伦留着它们,不是因为不舍得,而是因为太放心。
他知道妻子最重视私隐,从不翻动他的东西。
所以他大胆地留着纸屑。
是谁,是哪个女子对王子伦的白衬衫有那么大的好感?
现在,子伦已经不在,她可有伤感?
结婚以来,许愿一心一意,口不斜视,她以为子伦也遵守诺言,可是看样子,外界引诱甚强。
她把西装口袋都清理过,然后,才整理大衣。
大衣口袋隆起一角,她翻出一看,是只首饰盒子。
许愿一怔。
她打开一看,是副钻石耳环,式样华美,镶成一对叶子模样,晶光灿烂,里边还有小小一张字条,“生日快乐,子伦祝贺”。
许愿的生日就在他出事后三天,他买这份礼物,分明想叫她惊喜。
她伏在大衣上良久,全身乏力,动都不能动。电话铃一声声催促。
是瑶珍找她,“快出来吃饭,大家等你。”
“我不想上街。”
“那好,我们到你家,一共八个人,你准备茶水吧。”
老好瑶珍,真有一手。
“我廿分钟后来接你。”
许愿换一套便服,戴上那副耳环。
对镜子喃喃自语:“再不振作,配不上这份礼物。”
瑶珍一照脸,就说:“好漂亮的耳环。”
她拉着许愿出去与朋友聚首,吃牛排喝啤酒,消磨一个晚上,大家兴高采烈,猜起掌来,许愿输得很厉害,喝了很多。
瑶珍送她回家:“好好睡一觉。”
门一关,许愿便呕吐起来。
她呜咽地走近衣橱,伏在衣物上,渐渐睡熟。
还是第一次梦见子伦。
他站得比较远,双手插在口袋里,亲切地笑。
许愿想走过去同他说想念他,可是不知怎地,当中有不明物体隔住,只能远远招呼。
“子伦──”她哽咽。
“坚强点。”他轻轻说。
许愿看着地,伸长手臂,可是碰不到他。
子伦说:“原谅我。”
“你说什么?”
“好好生活……”
许愿想追上去,一阵刺眼的光,她用手去挡,发觉是太阳,噫,天亮了。
幸亏有工作,不管多不愿意,也得起来,许愿赶到医务所去。
急症室有小孩自高处跌下受伤,她忙了整天,又得温言劝慰孩子父母,这种时候,不得不把个人悲伤放到一边。
好不容易抽空到茶水部斟杯咖啡喝,她摸摸自己面孔,呀,又活下来了。
同事林植东进来说:“周炳富要结婚啦。”
是吗,许愿感慨,世界不停运作,地球照样的转,人们吃喝嫁娶,她个人小小的悲剧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
“我们打算送厚礼,你说什么最好?”
瑶珍过来“喂”一声,“别打扰许愿。”
许愿却说:“送现款最好。”
瑶珍笑,“我们活在尘世中,金钱有用。”
林植东调侃:“两位女西医好不庸俗。”
他出去了。
瑶珍说:“许愿,你昨日那副耳环我十分喜欢,在什么地方买,我也想照样订做一副。”
“本来可以送给你。”
“是子伦的礼物?”
许愿点点头。
“哪家珠宝店?”
“是铁芬尼盒子,我把款式影印,你叫店里同你做。”
“不如一起去逛逛当节目。”
“瑶珍,我觉得累。”
“既不叫你搬,又不叫你抬,陪我走一趟。”
这件事搁下来,瑶珍也忘记了。
许愿在家却时时把玩耳环,除出结婚指环,子伦还送过南洋珍珠给她。
本来以为可以庆祝金婚纪念,她一向最羡慕十岁的老夫妇,玄孙都已上学,可是仍然恩爱,牵手散步。
第二天,瑶珍忽然说:“你我下午都不用当更,不如去珠宝店。”
许愿微笑,“不觉庸俗吗?”
“不怕!浊的是我,清的是你。”
瑶珍真豁达,有这样的朋友是运气,本来,她与许愿不十分接近,这一段日子却时时陪她。
一进珠宝店便有店员迎上来。
瑶珍出示图样:“请问有没有这副耳环?”
店员一看,笑答:“没有现货,可以订二个月内取货,图中这一副,我们卖了给一位王先生。”
瑶珍笑,“你记性很好。”
她刚想说,身边这位就是王太太。
可是店员却接下去,”王太太来试戴过,她非常喜欢,所以,王光生转头立刻买下,好给她一个惊喜。”
王太太来过?
而店员却不认得跟前的许愿。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与王子伦一起来的女子,并非许愿,而是另外一人。
瑶珍想到这个道理,霍一声站起来。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与镇定,许愿把好友按住。
这时,店员看向门口,“咦,王太太来了,你们是认得的吧。”
许愿抬起头来。
一个妙龄女子刚刚走进来,呵,比许愿年轻,也比许愿漂亮,而且,十分会得打扮:浓妆、艳丽,身段丰满。
店员迎上去,“王太太。”
这个时候,许愿忽然扬声:“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转过头来,“你是哪一位?”
许愿又再问一声:“你是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非常明敏,突觉不妥,立刻返后一步,否认:“你认错人了。”
许愿问:“王子伦已经辞世,你为什么不觉悲切?”
那女子一直往后退,“我不知你讲什么。”
她拉开店们离去。
许愿双手簌簌颤抖。
店员知道说错了话,手足无措。
瑶珍轻轻说:“我们走吧。”
一路上她后悔不已:好端端逛什么珠宝店,现在逛出祸来了。
她把许愿送回家,可是许愿下不了车,她去扶她,许愿一跤坐跌在地上,挣扎,是爬不起来,无助绝望地看着好友。
瑶珍悲痛,她也哭了,拚尽力气拉许愿起来,让她褡住她肩膀,一步步走回家。
回到屋内,瑶珍替许愿注射,“你好好休息,我在客厅看小说。”
“你回去吧。”
“我没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瑶珍凝视她,“全靠你自己了,人生其实凄孤,若不获父母锺爱,婚姻又无好结局,一个女子,只能靠自己双手。”
“你回去吧。”
“我相信你不会做不应该做的事。”
看过刚才丑陋的一幕,瑶珍也觉恶心,她也想静一静。
她向许愿告辞。
许愿倒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渐渐整理出一点头绪来。
她醒悟到,写小字条的,可能就是那个艳妆女子,不但她对王子伦有意思,他对她,也有特殊好感。
现在,她正传字条给其他人吧,一个去了,又找另一个。
许愿走近衣橱。
这里边,到底还收着多少秘密?
许愿发狂似把所有衣物都扫到地上,接着,跑到害房,把所有属于王子伦的录音带、电脑软件、书本、文具……全部扔进黑色大塑胶袋里。
发泄了怒意,她镇定下来,王子伦生前种种行为,现在全有了答案。
他晚归、无故出差、应酬多……原来全是为着外遇,她朦然不觉,倒也好,拖到今天才明白这段婚姻早已变质。
出事那晚,车子正驶向市郊。
许愿本来就在想:子伦到郊外去做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一定是那女子住在郊外。
天朦朦亮起来,许愿内心更加虚空,但是她知道,王子伦救了她。
真相掀露,现在,她可以慢慢疗伤。
所有大胶袋堆在一起,她叫人来抬走扔掉。
女佣人说:“这具手提电脑也许还有用。”
许愿摇摇头,“那你拿去好了。”
女佣欢天喜地取出放好。
许愿不想知道更多,她一向不习惯查采别人私隐。
她如常上班。
主任看着她,“许愿,你脸色还是那么美。”
她微笑,“已经好多了。”
第二天,室内设计师来到,许愿同他说;“请把整个衣橱拆掉,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设计师说:“那么,把浴室放大,将睡房与书房打通,面对海景,可好?”
许愿点点头。
“我需要两个星期。”
“我给你十天。”
“那么,请搬到酒店暂住。”
设计师十分大刀阔斧,廿四小时已把所有该拆的墙壁全部清除。
许愿下了班去看进度,觉得很满意。
她母亲来过,十分高兴,她说:“做人总得向前看。”
小房间打通之后,室内异常光亮,连佣人都说:“比从前宽大得多。”
家具全换了新的,以橡木为主,墙壁改髹白色,但隐隐透出苹果绿来,很适合女主人身份。
设计师最难得之处是如期交货,许愿搬回去的时候仍有工人在做最后工夫,但已经可以过日常生活。
一点旧时痕迹都没有了。
睡房与床位都移了位置,破旧立新,子伦要是回来,一定不认得地方。
但是,王子伦要去的,是另外一间公寓吧。
他居然允许别的女子自称王太太,这一点不可原谅。
瑶珍帮她整理新家,赞不绝口。
然后,忽然想起来,“许愿,那副耳环呢?”
许愿轻轻答:“儿童医院将举办慈善抽奖晚会,我把它捐了出去做礼物。”
瑶珍点点头,“那也好。”
许愿别转了头,治疗那样大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十年、八年,甚至下半生。
当天,睡在新的床上,她梦见子伦。
他轻轻走进来,这一次,走得很近很近,英俊的面孔贴紧妻子。
“呵,你来了。”
“你已知道全部真相。”
许愿点点头。
“愤怒?”
“你知道我脾气,我会静静同你分手。”
“是,你一直深明大义,叫我羞愧。”
“我看见了对方,很漂亮,但是,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没想到叫你喜欢。”
他轻轻说:“我亏欠你。”
“子伦,多谢你释放我。”
他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去。
梦醒了,天已全亮。
她走到原来是衣橱的位置,现在变成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大安乐椅。
她拥着坐垫坐下。
瑶珍打电话来:“许愿,我查到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了。”
许愿呵的一声。
“我也晓得他们几时结识,来往了多久,有什么打算。”
“瑶珍,多谢你关心,我通通不想知道。”
瑶珍意外问:“你情愿承受悬疑?”
许愿答:“我情愿记得事情比较好的一面。”
她真真正正想重新开始。
一定要手快:
其实是林素球先认识刘植文,不过她性格比较内向,除出功课,不大争取其他的事,一见人多,立刻退避。
与素球刚相反的是她同房朱紫子,紫子最爱趁热闹,凡有时装店大减价,头一个挤上去翻抄,有哪位小姐了看了─下某件衣裳,她即时抢在手里去付款,回家发现没用,最多第二天再去退还。
性格如南北极,却同房住了两年。
别以为素球比紫子受欢迎,刚相反,素球给人冷淡的感觉,紫子活泼热情,人缘好得多。
两个人在差不多时间认识刘植文,刘是交换学生,学建筑,课余另有任务,他专为儿童癌症医院筹款,自初中至今,已经苦干了十年,成绩理想。
他为亲友做室内装修、房屋改建!从不收取费用,只叫雇主捐款到医院。
当然,能够这样清高,是因为家庭环境优良,父母是成功小商人,又只得一个大姐,一早结婚,专心养育两子两女,性情温和,不理世事。
两姐弟都没有负担,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素球在图书馆先见到他。
他过来轻轻说:“林同学,想与你说几句话。
素球与他到饭堂,“什么事?
“林同学,听说你设计了一本给病童看的漫画书。
素球脸红,“呃,不过是小册子而已。
“可以借我看看吗,我一向与儿童医院有联络,他们希望病往人院当日,可获赠一本漫画,移转他们注意,减少孤苦寂寞。
“我整套计划是这样的:照漫画主角小熊订制同一样毛毛玩具,与小册子一起派发给病童。
植文赞道:“好主意,真有心思。
素球微笑。
“可以找人捐募,别如说,一百元一份,帮补制作劳。
“嗳,我怎么没想到。
素球把小册子给他参阅。
“咦,精彩极了,我马上去联络玩具商,请他们赞助。
“你认识他们?
植文笑,“家父拥有玩具厂。
“太好了。
约一星期后,素球正在宿舍写报告,紫子回来,倒在床上便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当然不是普通人,而是那个人。
“家境好,人品好,他的学历也好,将来,不必出来工作,家里雇得起保母,不用做家务。
“那么好好好,恭喜你。
紫子笑说:“一定要手快,趁早绑住他。
真没想到廿一世纪还有年轻女子那么一心一意找饭票。
素球故意气她,“你爱他吗?
“你听过没有?曾经有人说:所有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爱上她们,并非难事。”
素球摇头。
“况且,到大学里来,不过是要找一个好对象。”
“是吗,我却来读文凭,将来找份好职业。”
“苦坏你。”
“自力更生,有什么苦?”
“你不打算嫁人?”
素球转过头来,“结婚同我的工作是两回事。”
“婚后还需工作?”
“我不会放弃事业。”
紫子大叫起来,“不能享福,那结什么婚?”
素球不由得笑出声来,“紫子,你竟这样疲懒!”
“我要人服侍我,一双手,除了同自己洗脸,什么都不做。”
说罢,连她自己都笑出来。
素球终于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刘植文。”
素球怔住。
呵,原来是他,怪不得,的确是个人才。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人?”
素球点点头。
“喂,公平竞争。”
素球没好气,“我还要做功课呢。”
紫子也很明白,“我的假想敌不是你,是身段火辣的李恩华。”
素球心里很快释然,一向不喜争的她对刘植文更加保持距离。
她与他讨论玩具熊的造型,看过样版,全部公事公办。
紫子讲得出做得到,但凡刘植文出现的地方,她都在,他上课,她等他,自己缺课,在所不计。
每次都对到植文说:“我路过,顺便来看你。”
有些同学看不过眼,冷冷说:“死缠烂打,什么叫顺路?建筑系在南,文学院在北。
“女子志气叫这样的人尽毁。”
怎么会往回走?女性好不容易争取到今日地位,她又来扮弱者。
素球不理闲事。
渐渐,她去见刘植文的时候,紫子也夹在当中,好像玩具熊计划由朱紫子构思,喧宾夺主。
小册子印出来,紫子抢着说:“多可爱,我非常满意。”
“捐募目标──”
紫子又忙不迭说:“我来带头,一千份为目标。”
换了别人会不高兴,但是素球不这么想,做善事,谁出名字不一样,目的是助人,不是出风头。
由得交游广阔的朱紫子去做联络官好了。
刘植文笑说:“家父想见一见善心的同学。”
资子抢先说:“我几时都有空。”
素球但笑不语。
她不想去了,那么多人,干什么呢,做完小熊计划,她再也不会接近刘君。
还有一年才毕业,之后起码好好做三年事,才找对象未迟。
该遇到的一定遇到,不必女追男,或是男追女。
她没有赴约,紫子去了。
回来陶醉不已,向素球报告。
“大屋,布置大方名贵,华而不露,舒服极了,有厨子负责三餐,不必煮饭,我最向往这一点,我已锁定了刘植文。”
素球不出声。
“对,经济科的卷子借来一抄。”
“不行。”
“喂,别小器。”
“讲师一下子拆穿我俩,你到互联网上去找枪手好了。”
“那要钱呀。”
“我可代你支付。”
“我的功课远远落后。”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唏,别扫兴。”
素球不再说话,紫子的目标不在文凭,人各有志。
整个第三年朱紫子都跟着刘植文出入。
小熊计化得到极好反应,认捐人数达到一万余,引起媒介兴趣,相继访问。可是挺身而出见记者的却是朱紫子。
“朱小姐,漫画故事作者可是你?”
“呃,是另外一位同学。”
“我们想见一见她可以吗?”
“我是代言人,你们有事问我好了。”
刘植文来找素球,“素球,想找你做小熊漫画第二册。”
“最近功课比较紧……”
“我明白。”
素球微笑,“对不起。”
“素球你全不邀功。”
素球失笑,“我有什么功?她是真心那样想。”
她日以继夜温习考试,紫子却永远跟在刘君左右。
素球想:刘植文既然没有拒绝她,也就是接受了。
条件好的男生都希望女友千依百顺,刘植文不例外。
那一年,朱紫子没及格,不能毕业。
她沮丧得不得了。
她同素球说她的前途,“要不作数,要不重读。”
素球不出声。
紫子随即说”“算了,我还有刘植文。”
素球已经在收拾行李。
“你决定搬回家中?”
“是,并且得急急找工作。”
“素球,你太过实事求事,男孩子不喜欢这种性格。”
素球淡淡问:“是吗?”也许是,她不想伪装。
“来,素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正忙呢。”
“素球,都快各散东西了,别太坚持,来,当作最后一次约会。”
素球觉得紫子说得也对,便把行李放在一角,跟她往外跑。
原本以为是喝一杯刨冰看场戏之类,没想到紫子把她载到一间小洋房前边。
素球问:“咦,这是谁的家?”
已经有人推开门走出来,那人却是刘植文,他笑着说:“欢迎欢迎。”
既然来了,也只得处之泰然,素球跟着进屋。
小屋间隔异常精致,只是尚未装修,看样子刚刚买下,还没置家俱。
楼上有人走下来,刘植文连忙介绍:“家父家母,还有,这位是看风水的洪老师。”
素球必恭必敬的称呼前辈。
刘氏夫妇对她们很客气,随即问供老师:“你看怎么样?”
许多人买房子都会找堪舆师看一看,以求心安。
洪老师当下说:“一切都很好,适合植文居住,他的书房宜设在地库,那里有个文昌位,对学业事业都有帮助。”
刘太太问:“婚姻呢?”
洪老师笑了,“植文是有福之人。”
“夫妻住这间屋可会和睦?”
“一定,这间屋子会有三个小男孩,异常活泼聪明。”
刘太太笑得双眼只剩下一条缝子,“三个男孙,阿呀。”
素球一向不信这些,微笑着静静聆听。
刘先生也说:“这样说,我们放心了。”
洪老师笑,“安居、乐业,植文这份毕业礼可真名贵。”
“好叫他乖乖留在父母身边,别四处乱走。”
原来如此。
洪老师本来已经讲完,忽然之间,紫子问:“女主人会是谁?”
这样虚无飘渺的问题,那洪老师却脱口说:“呵,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丝字,性格可爱,重视家庭,与植文白头到老。”
素球不禁暗笑,这分明是江湖郎中口吻,未来的事,怎会说得这样神奇。
她看看手表,表示要告辞了。
植文送她出门。
他依依不舍,“听说你要回西岸去?”
“是,父母挂念我。”
“记得留一个电邮号码。”
“安顿下来我会同你联络。”
素球转头离去,紫子在后边追上来。
在归途中她大叫:“名字中有一个丝字,我叫紫子,紫字下半就是一个丝字,明白吗,我会是那栋可爱小洋房的未来女主人。”
素球听她说得那么兴奋,不由得加一句:“恭喜你。”
“我会有三个男孩呢。”
“没有女孩,不觉遗憾?”
“算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紫子言若有憾满有感慨地说。
素球看着这位同学,“当心吃亏。”
“你说什么?”
素球知道劝不进去,只得摇头:“没什么。”
第二天,素球便回家去了。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家,素球睡到日上三竿,天天吃母亲煮的好菜。
父亲问她:“不用去找工作面试吗?”
“已经有两间公司找我,不知选哪一间。”
“可需要忠告?”
“自然。”
“挑气氛和睦的那家。”
“我也那样想,下月一号上班,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
“素球,父母很为你骄傲。”
素球不出声。
她把双臂枕在头下,默默想起她那本小熊习作,然后转一个身,睡着了。
素球有先见之明,预早睡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回到家,有时来不及淋浴,就迅速倒床上,直至闹钟叫醒。
时间太少,需要学习的太多。
一日,母亲闲闲地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微笑,“没想过。”
“纯靠缘份也是好事。”
素球用手托着头,喃喃道:“一定要手快。”
“你说什么?”
“有人说:手要快。”
母亲骇笑,“干吗呀,做扒手?”她也不赞成。
“是,姿势那么难看,我不干。”
做母亲的忽然明白了,“你可是慢了一步?”
素球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种事,是你的便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得到母亲安慰,心中比较好过,但是仍然沉默,更加寄情工作,廿一岁毕业的她廿三岁便升了主管。
但,也许朱紫子说得对,她那种性格不受男性欢迎,素球甚少约会。
一个女同事这样说:“素球长得娇俏可人,只是有点孤芳自赏。”
她没有发出求偶讯号,男生知难而退,男人的通病是取易不取难。
工余,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她仍然画她的小熊习作。
这次,小熊不再到医院帮助病童,而是在工作岗位上寂寞地踯躅。
素球参加了国际电脑网络的漫画会。
忽然之间,她收到一个电邮。
“小熊好友,别来无恙乎,许久不见,你食言,全不与我联络,非常想念,植文。”
素球诧异得笑出来。
她立刻回覆:“植文,你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美国西雅图,你呢?”
“距离你只有两小时车程。”
“那多好,终于找到你,终于可以见面。”
“不过,请问,你是否仍然独身?”
“是呀,你呢?”
素球答:“自由身。”
“素球,你总是有点怪怪的。”
素球忍不住问:“紫子呢?”
“谁?”
“朱紫子。”
“阿她,失却联络已有年余。”
什么,她不几乎已是他的未婚妻了吗?
素球呆住,“怎么会?”
“大学同学多数如此,各散东西,各在社会上挣扎,失去联络不是奇事。”
“可是──”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
“你没有搬进那幢小洋房,继而结婚生子?”
“哈哈哈哈,毕业后半年我便到西雅图工作,现在是我大姐住在那里,家母不知多么失望。”
素球沉默了,事情与她想家,有一段距离。
朱紫子到什么地方去了,考试不及格又怕吃苦的她今日在做什么?
“素球,愿意把地址告诉我吗,我来找你。”
素球打出欢迎两字。
挂了线她跌坐在沙发上。
呵,植文仍然独身,不知怎地,一股喜悦传遍她全身,她小小面孔发出亮光。
那人的双手那样快也没抓住他,可是,素球定下来想:会不会是植文误导了人家?嗳,他好像也要负一点责任。
接着的周末,植文北上探访,素球开门看见他,高兴得叫自己都吃惊:原来那样喜欢他,从前不知道。
素球灰蒙蒙世界忽然刷上彩色,“植文,你好吗?”
他扎壮了不少,笑容非常动人,“天天到地盘,晒成黑炭。”
他过来拥抱素球一下,“全靠小熊,才能千里相认。”
他带来了一袋大大小小玩具熊。
素球意外,“什么,还在制造生产?”
“嘿,都快拥有两万个赞助人了,这是一个小小奇迹,每只熊都有名字。”
素球笑出来。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给他。
刘植文打量她居住环境,“噫,仍然这么素净。”
“植文,你可有朱紫子下落?”
“没有,最后见她,是在婚礼上。”
“谁的婚礼?”素球一怔。
“紫子呀。”
“她结婚,怎么我不知道?”她睁大双眼。
“你全无留下通讯地址,我们打锣般找你。”
“同维结婚?”
“好像是一名台湾富商,闪电结婚。”
素球愣住,小说的情节发展这样急促会被读者喊打,可是现实中却时时有更出人意表的事。
“她不是同你一对吗?”
植文忽然放下杯子,静了下来,半晌才反问:“我?”
素球点点头。
“怎么会是我?你别听人乱讲。”植文坚决否认。
不是他人乱传,是紫子亲口述说。
不过,素球也很机灵聪明,到此为止,不再追问,既然植文否认,这个案子应该就此结束。
植文轻轻告诉她:“在学校里,我喜欢的,只是林素球,不过求学阶段,不方便表示什么。”
素球答:“我完全明白了。”
“我需要小熊漫画第二第三册。”
“唏,要多少都有,这些日子来我画了不少,请即观赏。”
“太好了。”
刘植文打算把计划拓展到这一边来。
不久,有出版商向素球接触:“林小姐,我们愿意替你发行一连串漫画。”
植文鼓励她,“去呀,去谈条件,附加一项每年需捐赠儿童医院若干册。”
她有点心动。
“你可以亲自到医院来讲故事。”
素球答应下来。
翌年,她收到五位数字版税,全部捐出。
同一年,植文向素球求婚。
素球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非常强烈,她感慨万千地说:“我很愿意与你共度余生。”
她的父母十分意外。
“从未听过她有对象,一下子怎么要订婚?”
“这个女儿一向叫我们放心,她自有主张。”
“听说是大学同学,今日又重逢了。”
“只要她喜欢,我们也喜欢。”
待见到面,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理想人选,他们放下心来。
两老偷偷说:“从此可撇下重担,我们不知多轻松,怪不得都盼子女早日成家。”
婚礼很简单,他俩签字后到法国南部度假,回来才着手找房子。
植文问:“你记得我名下有幢小洋房吗?”
怎么会忘记。
“公司调我回东岸,你愿意回去吗?”
“好像没有选择。”
“我不是一个的人。”
“这样更厉害,我自愿迁就。”
打开小洋房的门,素球不禁深深叹口气,故人回来了。
植文的大姐已经搬走,屋内经过清理,同她第一次踏进门时一摸一样。
“要不要重漆?”
素球摇头,“不必了,已经很好。”
“当年,那个看风水的洪老师说,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名内会有一个丝字。”
素球当然记得。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林素球,素字下半部刚好有个丝。”
素球拍起头,“啊。”
他根本没想到紫字。
“三个男孩……我希望起码有一个女儿,否则真是一项遗憾。”
“迷信。”
“是,当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渐渐实践了预言,又觉得神奇。”
素球微笑。
“来,去看楼上的房间。”
植文把她带到楼上。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耳边响起朱紫子的忠告:“要抓得紧紧,一定要手快。”
素球深信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植文见她满面笑容,“咦,什么那样好笑?”
“坐享其成,当然开心。”
“是呀,知足常乐。”
素球挑了一间向海的房间做书房,她工余继续创作小熊故事。
爱独立的她仍然一星期工作八十小时,直至一日在办公室觉得晕眩,跌坐在椅子里。
同事大惊,把她送到医院,植文跟着赶到。
医生说:“休息一下便可回家,不过,孕妇可得多争取睡眠。”
没有经验的年轻夫妇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拥而泣。
医生说:“真糊涂。”
到这个时候,洪老师的预言已经全部实现。
只不过一样,素球一直以为三个男孩,是逐一逐一个生,每胎相隔三四年,没想到是三胞胎。
她听到消息,忽然害怕,痛哭起来。
医生与看护百般安慰,刘先生与太太也赶来打气。
医生解释:“孕妇一时间接受不来,即兴奋又恐惧,使她异常激动,不过,医学昌明,母子一定平安。”
不久,素球辞去工作,在家做统帅,连同保母,忙个不已。
她仍然没有朱紫子的消息。
幸亏生的都是男孩,假使是女孩,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看见理想对象,需紧紧锁住。
怎么锁?
素球一点也不懂。
一个女人两张床:
休假后,卓熙一到办公室就被老总胡国华叫进房间。
老总像是遇到世界大事似,面容严肃,一本正经地对手下说:“你可知道程玉梅是谁?”
卓熙一愣,“最红的玉女歌星,最近踏入影坛,甚受欢迎。”
“嗯,据说资产已达一亿。”
卓熙感喟:“不要说是大学生,大学教授都得做几辈子。”
“可是,”老总怪神秘地说:“最近传出消息……”
“不是笨得要放弃事业去读书吧,得来太易,不知珍惜。”
“不,有人说,她有暗业。”
“不可能。”
老总挪揄地问:“你那么肯定?”
“江湖上,无论什么丑事都有人做,”包括秘闻杂志记者及编辑,“为什么?一个钱字,程玉梅既然身家那么丰厚,就一定洁身自爱,会不会是对头造谣?”
胡国华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请看。”
他取出一迭放大照片。
偷拍的照片不大清楚,可是卓熙一眼认出程玉梅:
高佻身段,丰满胸部,长腿,加上一头卷发。
“给你一面放大镜。”
一点不错,商标大眼睛、高鼻粱、樱桃嘴,的确是程玉梅,她手臂挽着一名中年男子自一间大厦走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幽会的地方。”
“我仍然不相信,”卓熙说:“这中年人也许是她的长辈。”
“哗,什么长辈?”
这时,同事锦芝进来,把照片细细端详。
“不,不是程玉梅。”
“有什么根据?”
锦芝笑嘻嘻,“瞒你们男人容易。”
“愿闻你的高见。”
“你看她身上这套衣眼,并非真的名牌,分明是冒牌,还有这只手袋,劣货,女人街卖三百大元,怎么会是程玉梅。”
卓熙连忙惊叹,“女人看女人真是厉害。”
“先敬罗衣后敬人。”
“你们懂什么,这叫做逻辑,把所有不可能的元素删除,剩下的就是真理。”
胡国华说:“卓熙,派你去调查真理。”
“我?”
“是,你。”胡国华瞪眼。
卓熙咕哝:“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
“这就是本杂志的世界大事,去!”
卓熙斟一杯咖啡,呆坐,怪不得有人说本市除了娱乐新闻就没有新闻。
三数十个记者日夜死盯伶星绯闻,遇到真正环球大事,只用外国通信社的稿件,全是小事化大,大事化无的高手。
这是不正确的新闻工作。
锦芝过来问:“棘手?”
“不,探密没有意思”
“如果你真心那么想,就该转行了,你看绮玲秀莲她们做的多起劲,天天火红火热那样出去在飞机场及大厦口守候主角出现,大做新闻,详细报导,分析,加上结论,想做毕业论文。”
“她们很幸福。”
“可不是,副刊属于她们。”
“李志强更厉害,多用功,连插图都包办,用几个笔名,一天三篇稿,很快就要成名了。”
“叫旁人既妒且羡。”
最后,卓熙与锦芝齐齐叹口气。
半晌,锦芝问:“你打算怎样处理这段新闻?”
“先观察程玉梅行踪。”
“也不错,然后呢?”
“到那所大厦去打探。”
“很有道理,不过最直接方法,是假冒顾客,找到中间人,去见一见程玉梅。”
中间人,说得好。
“谁是那个经纪?”
“卓熙,你一走有办法。”
说得好,做记者已有五年,蛇虫鼠蚁的门路都懂一点,不必装老天真了。
他拨了几个电话。
终于,介绍加介绍,他联络到一个叫权大哥的人。
时代进步,一切现代化,那个权大哥,拥有私人网页,卓熙与他在电脑荧屏上交谈起来。
“我想约会程玉梅。”网上立刻打出程玉女的倩影。“程小姐很忙。”“我愿意补偿她时间上的损失。”
“你好像很有诚意。”“的确是,请报一个价目。”“程小姐需要预约。”“没问题。”
“代价是一万美金,现款,你可在她香闺逗留两个小峙。”“我要约会的是程玉梅。”卓熙再三声明。
“程小姐一有时间我立刻通知你。”卓熙留下了电邮号码。
可是,他也没有闲着,首先,他到程玉梅家去观察。这女孩子收入真正不菲,复式小花园洋房守卫森严,半晌,一部大红色名贵欧洲跑车开出来,里面正是程玉梅。
雪白皮肤,大眼睛,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天生丽质,长得似芭比娃娃,凡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赚的钱应份一半给母亲报恩,感谢老妈把她生得那么美。
卓熙不相信她需要赚外快。同锦芝说起,那机伶女竟打起算盘来:“所有美女能赚钱的岁月不过十年八载,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每晚短叙两小时,收费一万,与经理人三七分帐,计七千美金,每月工作二十天,已是十四万美元,兄弟,三五年下来,此数非同小可,所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卓熙沉吟。
青春一过,名气消逝,送也不要可是,过气中年女星复出,外型像清洁女工,当年,何尝不是影后,还被著名外国杂志选为某年十大寰宇性美女呢。”
“那么说来,你鼓励女性往这条路走?”
锦芝生气了,“不!但各人自有选择,穷女也不应活该穷一辈子。”
“出卖自己也很应该?”
“我不是社会问题专家。”
“她为什么不结交固定富商男友?”
锦芝冷笑,“你以为有钱人好招呼?”
卓熙举手投降。
他又到照片里那幢大厦去打探。
原来,那是酒店式豪华公寓,租金也不便宜,看情形,无论做什么生意,都需计算成本。
他问:“程玉梅是否住这里?”
司阂摇头摆手,叫他走。
卓熙递上一张大钞。
那中年汉子吞吐起来。
卓熙再加两张钞票。
“别说是我讲的,男朋友很多,每天有不同的人进出。”
“确是玉女歌星程玉梅?”
“十足是她。”
“住在这里多久了?”
“一年多。”
“有没有人问起她?”
“上星期也有记者前来打听。”
呵,抢新闻,必需迅速完成工作,否则就迟了。
卓熙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唉,一看就知道,猎犬一样。”
卓熙啼笑皆非。
然后,电邮来了。
那个权大哥分明是管理奇才,在网上,他要求卓熙用信用卡过户。
“报上号码,授权收数,同网上购物一样,明白吗?”
“必需事先付款?”
“先生,这是规矩。”
“你先把地址时间告析我。”
“请先付款。”
卓熙只得服从条款。
“谢谢,明晚九时,请往美丽世界大厦十二楼甲座,祝你有一次愉快的经验。”
卓熙咦一声,他去打探的那幢叫翡翠大厦,他分明叫那司阉骗了,都会里全是鬼灵精怪!
去见程玉梅,登堂入室。
锦芝知道了,叹口气,“人就是这样堕落的。”
卓熙认真地答:“我一向洁身自爱。”
锦芝忽然涨红了脸,“关我什么事,”走开了。
时间到了,卓熙穿戴整齐,带备微型摄影机,夹在领带上,到美丽世界去按铃。
豪华大厦在近郊十分幽静,高层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景。
一按铃就有人来应门。
卓熙开动摄影机。
是程玉梅本人!
高挑身段、大眼睛、云般秀发。
“卓先生你好,请进来,咖啡还是啤酒?”
室内装修大方舒适,叫人宾至如归。
卓熙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膝头有点软。
全屋没有顶灯,光线柔和,也没有时钟,人客不知什么时辰,想像中温柔乡就是这个样之。
程玉梅穿着一件料子柔软的裙子,伸手招他,“别坐这里,到我房来。”
卓熙身不由主地跟着程玉梅走。
她的寝室全部淡紫色,四处是鲜花,一张篷床引人遐思,小小起座间只得两根小沙发,她为他调校咖啡。
卓熙忽然觉得偷拍她属犯法行为。
“卓先生做哪一行?”
“我做电脑生意。”
“那多好。”
程玉梅抬起头来,侧着脸一笑。
咦,看出端倪来了,为着这宗新闻,卓熙检看过上百张程玉梅的玉照,对她五官表情了如指掌,这个程小姐同程玉梅有七分像,但她不是程玉梅。
冒牌程玉梅。
年纪略大三几岁,身段更好,但少一点清秀,最明显的地方是眼睛鼻子都有整形的痕迹。
卓熙反而松一口气。
假的程玉梅这是问他:“卓先生喜欢听什么音乐?”
卓熙相信她本来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子,为着生活才下此策。
目的已经达到,资料全部齐全,他站起来,“我忽然记得了,我还有要紧事,
我得先走一步,你不介意吧。”
那程小姐一怔,但,到底跑惯江湖,轻轻问:“是什么事,不能稍等吗,今晚一定放你走。”
卓熙也轻轻说:“你不是程玉梅。”
她又一愣,笑容有点勉强,声音更轻,“我有说过我是吗?”
对,她没认过,甚至连权大哥也不过只称她为程小姐。
她说:“我的确姓程。”
一切是客人的幻觉与盼望。
卓熙笑笑,愿者上约。
“你是程玉梅的歌迷?”
“不,她声线甚弱,没有个性,我不喜欢。”
“那么,只是好奇。”
“可以那样说。”
“留不住你,我觉得抱歉。”
她的手臂搭在卓熙肩上。
“不,你很漂亮动人,我只是怕女朋友生气。”
“卓先生你很可爱。”
她也十分善解人意,卓熙愿意与她多聊几句。
“为什么装扮成程玉梅那样?”
“谋生需加些技巧。”
“我真的要走了。”
“不留你。”
紫色的大床像是发出挽留的呼声。
在走廊,有扇门轻轻打开,一只小狗悄悄走出来,依偎在女主人脚下。
卓熙无意之中看到门里去,呆住了。
门里是另一间寝室,朴素小床,手织的毛线毯子,茶几上堆满小说。
程小姐过去打开房门。
“这里不招呼人客,不过,卓先生你比较特别,就让你参观一下吧。”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睡房。“
卓熙又问:“那紫色的房间呢?”
她机灵地回答:“我的办公室。”
呵,小睡房里有闹钟、有收音机、有五斗橱,就同一般年轻女子的寝室一样。
角落柜上放着照片,有些与家人合照,有些与朋友,骤眼看上去,与程玉梅一模一样。
“几时发觉长的像程玉梅?”
“她一走红,就有人发觉像透了。“
“冒她的名,你不觉对不起她?”
这个问题有点刻薄,但,记者是记者。
她没有回答,轻轻关上房门。
“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吗?”
“不必了,卓先生。“
她送他到大门,“再见。”
卓熙匆匆回杂志社。
他立刻把照片冲洗出来,图片十分精彩,一定可令读者哗然。
但是,卓熙却踌躇了。
不,他不是怕那个权大哥追斩他。
假的程玉梅找生活已经够辛酸,一经拆穿,等于把她赶入绝路。
做一份工作,何必丧尽天良。
锦芝通来,“咦,回来了,可有所获避?”
“有。”
他把照片给她看。
“哗,像得不能再像,这篇报导出来,程玉梅头一个感激你。”
“那么,另一个程小姐呢?”
“唏,那种社会的渣滓,活该受到取缔。”
“不,污浊的生涯背后,她另有一副面目。”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也许,人家另有苦衷。”
“你对她生了同情心?”
卓照不出声。
“唉,男人最喜欢上那种女子的当。”
卓熙说:“我决定收起这批照片。”
“当心老总把你的头削下来当球踢。”
“我打算辞职,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锦芝没好气,“我百分百同意。”
她没想到他说真话,三天之后,卓熙真的辞职,当然很快获得批准。
卓熙转了工,很快申请到政府做事,这时,他有意无意约会同事刘绵芝。
锦芝想起来说:“他们说,你辞职是为了追求我。”
“多事的他们是谁?”
“同事们呀。
“不,我辞职是因为逃避这班人才真。”
他与锦芝发展得很快,他了解她的工作,可是现在两人已没有恶性竞争,他们有共同话题,却没有冲突,相处得非常好。
政府机关收入稳定,卓熙动了成家的念头。
婚后,锦芝当然不会就此退休,她已升到副总编辑,打算一直干下去。
但是做畅销杂志是日夜不分的苦工,有时要做到凌晨,上头一句话下来,立刻抢过护照出差到外国,锦芝会是一个好妻子吗?
即使丈夫体谅她,孩子呢,小小幼儿只盼望日夜被母亲拥在怀抱中,他们可不知道事业是什么一回事。
警局里还分军装与文职,杂志社可只得冲锋队。
所以卓熙并没有提婚。
一日,锦芝忽然打一个电话来:“卓熙,大新闻,程玉梅宣布结婚。”
“呵。”卓熙不予置评。
他已退役,明星与歌星新闻全与他无关。
“激流勇退,真够勇气。”
“对方是一个好人吗?”
“他们将在温哥华结婚,对方是一间电脑软件公司老板,是个能干的普通人。”
“温哥华都成为结婚圣地了。”
“程玉梅会甘心平淡吗?”
“有待下回分解,时间会告诉我们。”
锦芝说:“你还记得真假程玉梅的故事吗?”
怎么会忘记。
那个假玉梅,待真玉梅淡出后,也该结束营业了吧,抑或,改头换面,又去扮别人?
“最近我们收到风,外头传著名男演员祁家健在伴游,生意滔滔。”
“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唉,仍然在干这种营生。
“卓熙,我手上仍有那篇真假玉梅的报告。“
“怎么样?”
“现在刊出,仍有价值。”
“算了,放那无名女一马吧。”
“你真是好心肠,我就是看中你这点。”
卓熙乘机说:“你终于承认看中了我。”
“不理你。”锦芝褂上电话。
接着,是排山倒海来的程玉梅结婚新闻。
卓熙忽然想念假程玉梅。
那个柔情似水,像影子般的女子,藉着别入的名气,做见不得光工作。
她还在美丽世界工作吗?
在那个大厦单位里,有两张床,唉,引入遐思。
那一日,下了班,卓熙竟开车到大厦前。
守卫过来问:“先生,找人?”
卓熙借个藉口:“听说有空置单位出租?”
“出租没有,出售倒有,十二楼甲座。”
啊,这么巧。
“如有兴趣,你到美亚地产去找经纪吧。”
卓熙立刻去找中间人,那年轻的地产经纪取过锁匙,带卓熙去看房子。
他说:“地方很大很四正,连装修出售。”
“屋主已经迁出?”
“结婚移民去了。”
卓熙一怔,什么,真假玉悔.齐找到归宿?
“前主人很能干,做出入口生意,年纪轻轻赚了一笔,再也不留恋这花花都市,嫁到温哥华去啦。”
“几时的事?”
“约四个月前。”
比真玉梅还要早。
“经济环境差,房子一直空着,她也不在乎,委托律师全权办理。”
他推开大门,“卓先生,你看看。”
卓熙到过这里,舒适大方的装修还簇新,主卧室像一团紫色的露。
经纪说:“最适合新婚夫妇。”
露台可以看到整个海港。
卓熙问:“她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一次,是个西医,好像是心脏科医生。”
卓熙很替她庆幸。
他知道她的过去吗,当然不。
谁没有过去,今日最重要。
卓熙直接觉得她会是个好妻子。
“卓先生,喜欢的话,价钱可以商量。”
卓熙走过去,推开另一间卧室的房门。
经纪在身后说:“这间可改为婴儿房。”
小小寝室内空无一物,她把她真正的睡房搬走了,也许,在温哥华某华宅内,
重建了一间这样的卧室:小小朴素单人床,手织的毯子……
真没想到出卖灵魂的她竟这样有灵性。
故事有了结局,卓熙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两个做娱乐事业的女子都有不错的结局,算是难得!
卓熙离开了大厦,他去接锦芝下班。
锦芝同他说:“我有重要消息宣布。”
“什么事?”
“明年初我打算辞职。”
卓熙几乎怀疑他听错了。
“卓熙,我已考取城市大学新闻系讲师一职,我也转行了。”
卓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傻瓜似看着女朋友。
“老啦,跑不动新闻啦,找到文职,十分欣喜。”
这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前途吧,得到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聪敏女友;夫复何求。
卓熙非常感动,握紧锦芝双手,“我们结婚吧。”
锦芝嗤一声笑出来,“男人真现实。”
当然,谁不是为着自己。
咦,一共四个人都转了工,真假玉梅全部归隐,两个记者找到较斯文妁职业。
“结婚得先找房子。”
“这是大问题。”
“锦芝,我薄有节蓄,政府也会提供津贴。”
“我们几时去看房子?”
“刚才我倒是看到一层,海景,价钱适中。”
卓熙带她去美丽世界。
锦芝一看就喜欢:“客厅完全不而要动,主卧室太香艳了,得改一改。”
“一切照你意思。”
“书房两个人合用,小房间将来给小孩住,”锦芝滔滔不绝,“露台上可以吃早餐……”
“对对对。”以后这个字将是卓熙最常用字。
他不会笨得娶妻而与妻争吵,当然是言听计从。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最终目的是战胜出身,追求更好的生活。
“卓熙,你在想什么?!”
卓熙过去拥抱锦芝。
也许,是一念之慈,放弃刊出那篇揭秘文字,才叫他得到锦芝这样的贤妻。
祝福,真玉梅。
祝福,假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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