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一)
美宁到机场来接我,我等了她十五分钟。
她看到我说:"车子挤死了,迟到。"
"没关系。"我说,"我现在等惯了人。"
我实在已经等惯了,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说我只打算等十五分钟,便要走了。
她要替我拿箱子,我不给她接手。
她看着我,"你晒黑了很多。"
"是的。"
"你开心一点没有?"她问。
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还是老样子。"
"那意思是你并没有开心一点?"美宁问,"你应该转弯一下,而且找不到男朋友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没男朋友。"
"你是一张白纸。"我说。
她笑了。"你是什么?"
"一个案底累累的犯人。"
"别开玩笑了。"她说。
我们推开玻璃门出去,太阳热得火烧。
"我的天?"我嚷,"一年比一年热了。"
美宁道,"躲在家里不出来好了,没有关系的,我们家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佣人,一个我,我哥哥也回来了。"
"你没有告诉我。"我看她一眼。
"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可以做个朋友。"美宁说。
"别开玩笑了,我很怕见人。"我说。
"哥哥不算是陌生人。"
"没见过的就是陌生人,有陌生人不能休息,你看看我这张脸,是可以见客人的脸吗?"我问美宁。
"如果你笑一笑,样子就变了,一天到晚绷着脸,自然不美,你怪谁去。"
她把车子行李箱开了,抬起箱子往里塞,然后叫我上车,她开动了小车子,一直往她家驶去。美宁是我的同学。她的父母有钱,在郊区有小洋房,今年把我接了来住上一两星期,我真算沾了光,然而嘴上也不便道谢。
"你会喜欢我们的家。"她说。
(二)
公路上平坦得很,四周都是树木,树荫下偶然也露一点红瓦,是的,我想我会喜欢她的家。不过此刻我只觉得热得厉害。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我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不该到博物馆,我想,到博物馆去不过是看几幅画,什么画比得上他呢?况且博物馆常常会在那里等我,而他到底是走了。
我竟未尽力好好的珍惜所有的时间。
或者我知道他总要走的,所以也不必要勉强了。况且他一天也不尽力,我有时候十分的讨厌他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美宁说:"你又在想他了。你一定是疯了,想那么久还在想,有完没完,你?记得那些信吗?你写信来说你已经找到一个男朋友了,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又吹了,我的天,你一定很累。"
"不是吹了,是走了。"
"有什么分别?"
"如果吹了,我还有点主动的成分,奈何我总是被动的,他就这样子走了。"
"走了,不就算了,你这个人,大来大去,什么都看的开,"美宁皱起眉头,"就是这一样死心眼,你想,他也是走了,不想,他也是走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怎么搞的呢?"
"骂吧。"我说。
"谁骂你?都是为你好。"
"谢谢你,美宁。"
"我们隔壁人家有游泳池呢,如果你要游泳,我去打一声招呼。"美宁说。
"不,不要游了。"
车子终于到了,美宁停好了车,就有女佣人出来,替我提了箱子进屋。
一栋极其别致的小洋房。两层楼,一个小花园,这样的房子,想必不便宜吧?
"你要不要见见我的哥哥?"美宁问,"他是一个好人。"
我摇一摇头。"等一会好不好?我想先洗一个澡。"
"好,二楼,"她说,"我带你上去,你与我睡一个房。"
美宁拖着我的手,冲上楼去,不让我休息的机会。
美宁一手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小房间,布置得很好,一眼便知道是美宁自己一手装饰的,两张小小的床并排放在一起。
"很好。"我说。
"你洗澡吧,我下去张罗点吃的。"
我在床沿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洗澡,那一点点汗,早吹干了,房间里的空气调节真是凉快。我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
又是一件太静的房间。
以往我住的一间房间,静的可以听见纸烟燃烧的声音。
每日深夜,我总是坐在一张很低的帆布椅子上,听唱片,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上床睡觉。我没有好好的利用时间,故此变得这么寂寞,如今我一个人了,名正言顺的寂寞下来。
我撩开了格子窗帘,往下看。二楼没有什么往下看的,不过隔了一个花园,我看见了对面那家人的游泳池。一池蓝汪汪的水静静的停留不动,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狗。
为什么这里一切都这么静?连美宁的父母都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
我想睡一觉,不然的话,大概我又得哭了。
美宁推门进来,"咦,你没去洗?"
"没有。"
"又这样子了,你想做林黛玉?可真没有这么容易,你没那个本钱,快起来,下楼吃点心去。"她一把拉我。
我就是需要她这么一个人,一会儿找个机会好好的跟她谈一谈,或者可以松一下心里气。
但是美宁的哥哥也在,我没了说话的机会。
美宁的哥哥比美宁高不了多少,有点胖,三十岁才出头,头顶已经秃了一片,很和蔼,一直笑嘻嘻的。五官与美宁很像,但是长在美宁的脸上好看,长在他脸上便有点滑稽相。
他对我与美宁都很殷勤,而且一直在介绍她自己。他刚从外国回来并没多久,什么科的博士,刚拿到文凭,找到了一份工作。想回来娶老婆。
我记不得了。
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对于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记不清楚。
对于一些该忘记的事又记得太清楚。
早晓得他会在这里,我就不该来了。我不但失去了和美宁说话的机会,还得抽空来敷衍他,弄得脖子都酸了。每一个男人看上去都这么乏味,说什么那个人还是占据在我的心里。
我叹一口气,忽然之间客厅就静了下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即使唉声叹气,也还得含蓄一点才是。
美宁的哥哥问:"解小姐可是累了?"
"有一点。"我只好这么答。
"这里流行午睡,你要不要去睡一下?"美宁问道。
"好,"我说,"我睡一睡。"
美宁说:"晚饭我叫你下来吃。"
我向她哥哥点点头,告退了,我实在吃不消。真的吃不消,天下没有比敷衍更累的事情。
(三)
到了楼上,我用莲蓬淋浴,然后换了睡衣。
美宁上楼来了。
我问:"不是让我睡觉吗?"
"你睡得着?也不过是躺着休息一下而已。"
她倒是很清楚我。我笑了一笑。
"我哥哥怎么样?"她忽然问。
"不错。"我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如果你要结婚,这是一个机会。"她笑说。
我看她一眼。"天下不会有你这种妹妹。"
"你不一直说要嫁人吗?我哥哥可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不会搅七捻三的,保证对家庭负责,从一而终,怎么样?"
我呆了半晌。"将来自然有人嫁给他,他是不愁没老婆的,事实上男人都不必愁老婆问题。但是我?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既抽烟又喝酒,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身体不好,相貌不美,不会的,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这种习惯可以改一改,你有很多好处,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一个人的脾性是难改的,美宁,而且强盗扮书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是你说想结婚,结婚大概并不如你想象中的浪漫,反正都是这样了,不如嫁一个可靠的男人。"美宁说。
"你喜欢我做你的嫂子?"我笑问。
"自然,我喜欢你,只怕你嫌我哥哥相貌平凡,但是平凡的男人。大半是好男人!"
我有点感动。
"是的,"我说,"奇怪的是,我老是喜欢了那些不可做丈夫的男人。"
"听你的口气,仿佛真的'阅人已多'的样子,你也不去看看人家门槛精的女人,一个个还做势天真烂漫状。"
"那是她们的过人之处,"我淡淡一笑。"她们是靠那个吃饭的,自然怪不得她们,至于我,何以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宁笑。"什么叫堕落?我并不觉得,我觉得你自卑感太重,脸皮太薄,稍微一点事便自觉下不了台,这样子自然是吃亏的,索性嫁了人,百事不管,在家做黄脸婆,也是好的。"她又劝我。
我笑。"你哥哥是迟早娶得到好老婆的,你给我放心。"
"你看看,你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美宁叹口气。
"我已经在担心了。"我笑。
"嫁不出去倒无所谓,你自己还得养活自己,只是每次看见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哭哭啼啼,真受不了。"
"看开一点如何?"我苦笑。
"我看不开,也不敢接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你觉得我看中的人如何?"
"不要说了,我不想提。"美宁说,"你好好的睡一觉吧。"
"怎么又叫我睡了?"我问。
"休息!"她说。
有她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时间容易打发了一点,这就是我要来的原因吧?美宁实在是一个好朋友,我很感激她,但是她帮不了我什么忙,实在帮不了。
(四)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来叫吃饭,恍惚间我听见美宁下楼去了,我要起来,却身不由主,无论如何醒不转来,无奈只好继续睡,真的是累坏了。
朦胧间很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我翻了一个身,还是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九点钟。
楼下在播音乐,我一身都是汗。我连忙起来,这还成什么话呢,头一天做客就错过了晚饭,太失礼了,我连忙换了衣服下楼。
下了楼才发觉忘了梳头,也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道歉。
美宁的哥哥一直说:"没关系,当自己的家里一样好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不用了,"我说:"那么远,怎么敢当?家有什么现成的,就吃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美宁笑着,佣人摆上了饭菜,我只好连连的说不好意思,说了七千多次。
看来这次美宁叫我来,真有一点其它的意思,不过即使有意思,也是好意。我装着傻,假装不懂她。怎么可能呢,她的哥哥。
吃完了饭,我陪他们谈了一会儿,因为美宁这个胖胖的哥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做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会累坏。不过开了口,也就没太多时间想心事了。
我老是拿别人来与他比较,这是无聊的动作。
如果他还与我在一起,可以这么做,此刻他就不晓得与什么女人在玩,我还想他,真是多余。
美宁说明天到隔壁游泳。
我说:"隔壁那层房子真大。"
"大?是的,住两夫妻与两个孩子,外国派来的不知什么官,中国人,没中国味道,太太带着孩子回去了,留下丈夫在此地,也不见人影,大半花天酒地去啦,只剩下两个老妈子,一个园丁。排场也真够大的,汽车就有两部,同一牌子的积架,一部房车,一部跑车,又都是白色的,想想看,这种车子在此地是什么价钱!"
"你们派头也不小呀。"我笑了。
"去你的!"
"你与隔壁熟?"
"不熟,但是我们家女佣人跟他们的女佣人熟,开了花园的,过去游泳,不成问题。"
"给人家当场抓住了如何?"
"从来没抓住过,"美宁说,"真碰上了,难道还送官究办不成?"她格格的笑起来,"到底是邻居啊,我脸皮是够厚的,顶多招呼一声而已。"
我也笑了。
(五)
第二天她叫我去,我也就去了,不去留在家里,陪她哥哥说话?我没那个胆子。
美宁看我换了游泳衣,细细的看了一遍,她说:"晒得那么好,我还是雪白雪白的。"
"多好也没用,一下子便褪了,打回原形,有时候我真希望这种棕色不褪,爱情也不褪。"
美宁白了我一眼。"什么都往爱情头上扯,我看你真是入魔了,不对劲。"
我不响,躺在帆布椅子上。
"别睡着!当心晒坏了。"
"你别一天到晚管着我好不好?像个妈妈似的。"我说。
"好好好。"美宁跳到水里去。
还是没有喜悦,我平平的躺着。一切都太意料中了,我不是求刺激的人,我只想有点意外。
甚至是意外死亡吧。
美宁温柔的问:"你又在想什么可怕的事了?"
"没什么。"我否认。
"你瞒不过我,你瞒得了父母,也瞒不过我,我太清楚你了。你应该结婚生子,要忙得透不过气来才好。"
我苦笑。她还在做说客。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不至于。
美宁叹口气。"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我过去看看哥哥,他不晓得在做什么。"
"快点回来,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
"得了。"她跳过了矮栅。
她是活泼的。她永远在等,我永远在怀念过去,这就是我们的分别,她是未来式的,我则是过去式的。
美宁啊美宁,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想恐怕没有什么人了解我的了。
我躺在泳池边,然后我感觉到一只狗走了过来,对着我喷着气。
我转过头看它,它充满了敌意,狂狂的吠着,一点也不妥协。
这是主人家的狗吧?它不认得我。如果美宁在的话,它或者会认得美宁。
我不敢动,我不是怕它,是这么大的一条狼狗,如果无意中被它咬一大口,倒是很没有味道的。
我瞪着它,它也瞪着我。
然后,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它说:"坐下!"
它就坐下了。
我松一口气,从帆布椅子上坐起来。多没意思,美宁的好主意,叫我跑到这里来游泳,被人家的狗盯着瞧,我的脸涨红了。
但是我又不想装成理亏的样子。我尽量做得自然,我对那个人说:"好凶的一条狗。"其实那只狗并不算凶,它只是略微吠几声而已,并没有扑上来或是什么的。
那个人却怀疑我。"你是--"
"我是隔壁的。"我尴尬得几乎要钻地洞。
美宁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隔壁只有一个女孩子。"他笑笑,"我没见过你。"
"我新来的。"
幸亏这个人没有下逐客令,这大概是做女孩子的好处吧?做女孩子无论如何在这方面可以占点便宜,很少人会对女孩子大叫。
"要不要喝什么?"他问。
该死的美宁还没有来。
"不了。"我很礼貌的说,"我已经享受够了,我想我该走了,不然你会赶我。"
他又笑笑,那种笑是奇特的,带点苍凉的味道。他似乎不大像一个快乐的人呢,但是他有一张相当好看的脸,一管鼻子特别挺,嘴唇抿得很紧,眼睛有神,眉毛很浓,他穿着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一双凉鞋。
他说:"大家住得那么近,何必客气?"
我说:"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替我打开了白色矮栅的门,我走过去,转头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他说。
(六)
我连忙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原不应该到隔壁去的,去做什么呢?自讨没趣,那个男人看见我走了,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我躺在房间里发闷。
美宁上来了,我白她一眼,不与她说话。
她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主人回来了,我不回来,赖在那里干什么?"我说。
"主人?谁?"美宁奇问,"怪了。我根本没见过隔壁屋子的主人,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问得这么天真,真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我便原谅了她,也许她真没见过他,今天是我的运气不佳。
"他可晓得你叫美宁?"我说。
"那不稀奇,我父母会跟他们说起我,喂,他长得怎么样?说来听听,算不算奇遇?"
"我的美宁,天下间有那么奇遇,倒好了。"
"嗳,别卖关子好不好?他怎么样?"
"三十五岁吧,长得不错。一张脸很冷漠,但倒还客气,都是你,叫我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我说。
"没关系,反正是邻居。""。
"下次你也别去贪这种便宜了,没的叫别人看小了"
"无所谓,我说过,我的脸皮绝对够厚,不成问题。
"美宁,你看你这口气像什么?像无赖小于。"我说。
美宁说:"多笑一点,这年头,我告诉你,不开心白不开心,明白吗?"
"哲学家,我明白了。"
晚上她的哥哥硬要叫我出城观光,我真的不想去。奈何他们俩兄妹实在热情,死拖活拉的把我叫去了,他们挑了一家夜总会吃饭,我又没带什么好衣服,可以说是万分尴尬的。
美宁好像存心要我出丑,硬要我与她哥哥跳舞,我几乎有点恼怒,这是什么意思呢?早晓得她哥哥在这里,我根本不用来,来也不必省旅馆钱,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粉头办?如果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一定翻脸了。
我说怎样都不肯跳舞。
我说:"我穿着长裤,不雅。"
美宁还想说什么,我索性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了。"
美宁总算是我多年老友,看出情形不对,也就不说什么,结帐回去了。
在车子里我不发一言。
美宁太不应该了,她这次根本不是邀请我来渡假的,她叫我来,是为了替她的哥哥找老婆,居然看上了我。
我不是看不起她的哥哥,但是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我的理想对象!如果我随便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寂寞了这些日子,我要找的不是丈夫--天下没嫁不出去的女人,我要找的是伴侣。
我很不愉快。
美宁如果有心要做这种事情,也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想我会提早离开,一个星期已经足够了。我是怀着希望来的,我希望真正的把精神松弛一下,却不料又碰到这种烦事。
回家我一言不发的睡了。
我是一个极之喜怒形于色的人,美宁应该看得出来,所以她也讪讪的睡了。
这件事她是做错了。
(七)
第二天早上,为了要避开他们,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没有车,这一条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没有目标,就一个人逛着,看看两旁的车,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气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宁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晓得我也有点傻脾气,不肯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我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这一条路铺得真美。为什么要到市区去呢?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一部车在我身边停下来。雪白的积架,我心念一转,不会是那辆吧?美宁跟我说起过的那一辆?
"要搭便车?"有人问。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这种手法,电影里见得多了,但是现实生活里还没见过,况且我又不是美丽的女主角。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漫无目的。"他说,声音很淡,不像吊膀子,而且--他要来吊我?在此地,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爱找什么样的妞儿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车来吧。我带你兜几个圈子。"他把车门推开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车。
他开动了车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经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额外的干净齐整,根本不像本地人,当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国公司派来出差的。
美宁说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吧?一见了别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分了。
我也许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或许他是一个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开车,转弯,爬坡,都显示他是个高手,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我只听到无数清脆的鸟鸣。
"好地方。"我赞叹。
"只要不出市区。"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这想法倒与我的完全一样。
"你手中是什么?"他问。
"玉兰花,在花园采的。"
"极香。"
"有点俗,但也只有俗,才显得可爱,它是这样毫不掩饰的俗。"我笑着解释。
他点点头。
"还有茉莉,也是好的。其余的花,只是得个样子而已,不怎么样。"然后我发觉我说多了,于是住了口。
为什么我对他说那么多呢?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觉得纯
洁。
我垂下了头。我应该是快乐的,环境这么好,生活又不艰难,但是我有什么快乐的根源呢?一点也没有,我告诉自己。
"要回去吗?还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说出市区不好?"我反问。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扰吧?"
"不会,是我自己先开口的。"他说。
我们又上车子,他把车开回家,女佣来开门,有点惊奇,我随着他进客厅。
这一间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客厅只有两种颜色:白与深咖啡。我喜欢这两种颜色。
此刻我身上穿着咖啡,他穿着白。
女佣人拿出了银的茶具,他那种典型的外国作风一点也没有改,我觉得奇怪,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美丽的屋子。"我说。
"太豪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所求。"他说,
"但我的妻子很满意。"
妻子,我觉得有点闷,已婚的男人多数会提到他们的妻子,幸运的女子,总有人记念她们。我呢?谁会提到我?谁会想到我?
他是一个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犹自口口声声说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远是寂寞的。我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我的茶。
"你几岁?"他忽然问。
"二十二"
"不该问女孩子的年龄。"
"没关系。"我说。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问。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吗?"我笑问。
"自然。"
"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这样,我姓谢。你呢?"
"沈。沈钧。"他说。
"沈先生。"我称呼他一声。
"你应该向我看齐。"他说,"我是很自得其乐的。"
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乐,我淡然一笑。
我喜欢他的客厅,坐着很舒服,我甚至想脱了鞋子,在他沙发上睡一觉。我不想回美宁那里,我有点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才好。
这位沈先生,他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我说:"美宁说沈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是吗?"
"是的,打算留两三个月,还有一半的时间就回来了,你要不要看我孩子的照片?"他问,"在书房里。"
我跟他进书房。
我想,又是一个标准父亲,来不及让客人看他子女的照片。几时我也嫁得到这样一个人?
书房全是花梨木家具,老大的书桌上搁着照片,一个男孩子搂着女孩子,女的大一点,但是那个四五岁的男子,长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无论是额角、嘴唇,都像得不能再像,我觉得奇怪,遗传真的这么厉害?
我在放照相的架子,看到了另外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他妻子吧?短短的头发,极其美丽,化妆无异是浓了一点,但时下的美女都是这样子。她生得好看。
"我妻子。"他说,他知道我在看照片。
"她很美。"我说。
他牵牵嘴角,不出声。
大概不好意思出声称赞自己的妻子吧?
我有种感觉,她只是一般性表面化的美。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男人的要求,通常止于此。
我觉得我留下去没有意思。我想走了,不过这间书房太文雅,两边都是书,又有一点名贵的瓷器,我在打量着。唉,一个家,完美而幸福的家。
我心中落寞的感觉越发重了。
"谢谢你招呼,我得过去了,他们会等我吃午饭的。"我放下了茶杯。
"你是他们的客人?"他问。
"是。"我点点头,"美宁是我同学。"
"如果你喜欢,可以过来游泳,欢迎。"
我笑了,他真是体贴的一个人。我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过去了。
(八)
美宁问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以为你荡失了马路呢。"
"不会,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把认识沈先生的事情告诉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欢这种眼光,好像我住在他们家,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
我想我再住几天就打算走了。
美宁说:"你既然来了,就该到处走走,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南东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问。
"不用了。"我说,"我是一个乏味的人,哪里都没兴趣。"
美宁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说:"恐怕谢小姐嫌我们两个乏味吧?"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脸,我说:"言重了,美宁是我十数年的老朋友。我怎么会嫌她?"
这种人不会说话,偏偏比人说得多,听都听烦人,真正虽无过犯,言语无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个假期,叫他在这里,给糟蹋掉了。
在他还要说话之前,我逃了上楼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宁追上来,她说:"你不高兴了?"
"我本来就没高兴过,我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活在这世界上,就值得高兴。"美宁说,"振作起来。"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发重,索性不动,也无所谓。"
"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美宁,劝我没用,我是无药可救的人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文诌诌的说。
"也许是的。"我说。
"算了,你既然不爱见人,不爱走动,就随你好了。"
"谢谢,美宁。"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别谢我。"美宁说,"我是怕你逃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再勉强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脸红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自然的抬起头,是美宁的邻居,让我坐车兜过风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落阳。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上有汗,一身白,这样的白裤子随意坐在石阶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过了很久,他问:"无聊?"
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没有男朋友。"我依然没抬眼睛。
他不响了,依然看着那块草地。有一大群白鸽朝着我们飞过来,忽然兜了一个圈子又朝那边飞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兴致,说什么还是提不起来。
"你一个人?"他又问。
"是。
"你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东西?"他看着我问。
我耸耸肩,他开始对我同情了,可怜我一个人这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要人同情我。
我想转头回屋子里去,但是回屋子里又有什么可做的?我已经睡得太多了,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说。
还是跟他去喝一杯东西吧,在这个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同情,不说假的。
于是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我说:"好的。"
他笑了,他走过来,我跟在他后面,他与美宁恰巧住在隔壁。太近了,我还算有点运气,还有一杯冷饮可以喝,他的客厅与书房我都来过了,那张照片仍然放在书桌上,他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我拿起了照片,看了很久。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五官无懈可击。而我呢?我无意将自己比别的女人,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差劲,头发没有修已经好几个月了,扎着两条辫子,毛巾衫,粗布裤,一身汗。
我放下了照片框子,那道银边上都是我的指纹,我想我又做下尴尬的事了。
主人捧着两杯酒出来。
"你能不能喝?"他问,"怕醉不要勉强。"
我说:"我可以喝,那是什么?薄荷?"
"是的。"他递过来。
"我不喜欢薄荷。"我说,"另外一杯是什么?"
"威士忌加冰。"他略略有点讶异。"你要这一杯?"
"是。"我接了过来。
"好,你就喝这杯好了,反正冰比什么都多。"
我喝了一口。"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
"没有关系。"他微笑。
"我是闯祸胚,到别人家定打破杯子什么的。"
他真的笑了,他坐下来。"你在看这张照片?"
"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乱看别人的东西,算什么?
"我的妻子。"他说:"与我的孩子。"
"我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在外国。"他说。
"我知道,美宁说过的。"我说,"你一个人在家。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的份量刚刚好。他的妻子,她在外国,他在这里记念她,她生日,他会记得,她生病,他会担心,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我呢?我心里的无聊渐渐散去,但是新的恐惧充满了我的心。
我连忙大大的喝了口酒,定一定神,差点呛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
我跌坐在椅子上。当我老了怎么办?现在距离我老还有很多日子,但我始终还是会老下来的。到时怎么办?尽管每一个人都安慰我,告诉我还会有很多机会,但是我真的怀疑,也许当我鸡皮鹤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喝威士忌加冰。别的女人总是儿孙绕膝,安度晚年了。我暗暗的叹出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他探头过来问。
"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叫我沈钧,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么恐惧?你只是孩子。"
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孩子?我二十二岁了。"
"看,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经验丰富,失恋多次。"
他凝视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他说。
"因为我不好看?没有打扮?"我说,"是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那么你说我特别,是对的。"
"不是这样,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极之诚恳的说。
我看着他。
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说我漂亮,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漂亮,他又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如果他当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
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无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着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别厉害。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
他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谢。"我说,"我姓谢。"
他点头。我看住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独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辈子。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
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情形就两样了,我运气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运气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说。
"绝不。"我微笑,"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
"不会。你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句。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怎么可以告诉他?
他笑。"不告诉我?让我一生都不晓得?"
我放下杯子,我说,"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干什么?坐在别人的家里,可以聊多久?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摆摆手,我跳过了矮栅。
(十)
美宁已经回来了。我看到她有点高兴,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美宁!"我叫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失踪。"
"没有,我自己到处乱跑。"我说:"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她们更紧张,不过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让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显得婆婆妈妈。"
"真的那么大方?"他极有兴趣的问。
"我不是大方,只是无可奈何。不要做笨事。这年头谁是孩子呢?当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认为那是好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如此离开我的,每个朋友都说他鬼迷了心窍,我不觉得,每个人选择不一样,我尽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强他,我只好算数。"
他默默地听着。
我喝了点红酒,我的话很多。
"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他说。
"谢谢。"我向他扬扬酒杯。"其实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送我一辑漫画,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失恋的少女说:'不要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上来对你说你是一个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这个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会罗嗦得像个老太婆,无药可救。
"如果我没有结婚,"他忽然说道,"我会追求你。"
我大笑起来。
他是这样明显的花言巧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话,总要比假的真话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话,此刻换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鲜。
没有结婚会追求我?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放弃一个王国,不是一个家庭。
我吁出一口气。然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个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话,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悲哀。但是我实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不,我只是高兴。"我说。
谁说我不高兴呢?我的确是很高兴。谁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我只要过了今日。
"你受了伤。是不是?感情的伤害。"他说。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说:"是的。受了伤,不过凡是伤口都会复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过敷了药,过一阵子,新肉就慢慢的长回来了。一个疤,不去看它,不会发觉,又干么常常去看它?我现在并不伤感,我只是无聊,所以当美宁叫我来玩一下,我就答应了。"
"你的解释很新鲜。"
我直接的说:"就是因为我新鲜,你才叫我出来吃饭。"
他尴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爱。
我笑了。"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脾气。"
我再笑。"那也是新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的玩意,很好。"
"你很气,心里有恨,从你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你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痊愈吧?"
"没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尽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男朋友,谁要一个语无伦次的女朋友,然而我并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着装个淑女相,引美宁的哥哥入彀,说不定数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叹一口气。
但是那种生活适合我吗?我不觉得。我情愿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天,两天,三天。目前这样,也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他喝着酒,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颇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顿,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跳舞?音乐很好。"
他点点头,扶我。"你没有醉?"
我摇头。"俄怎么会醉?"我说,"我的痛苦是难醉。"
他与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发散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我觉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错,有这样意想不到的节目。
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职业"他问我。
"嗯。不然谁养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说。
他笑。"你喝了点酒,就不说老实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反问,"舞女额上又不凿字。"
"你不可能是那种女人,算了,你不说就算。"
"我是画画的,稍有名气。"我说,"不愁生活,但没有发财。大概所有画画的人,要待死后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说。
我转过头来。"怎么猜的?"我问他,"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
"你的风采。"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与你在一起真快乐,我几乎飘飘然了,我居然还有风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侧侧头,"看歪了。"
他不响。"你那个男册友,他找到了什么女人?"他忽然问。
"了不起,一个吧女。做了些年发财了,开了酒吧。"
"不错。"他点点头,"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说不错的。你呢?做什么?"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赚了钱养老婆,养子女。我没有福气认得吧女。"
"别为我出气了。"我说,"我心里又没气。而且你的口气,好像在调查我什么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问十年也不得要领。"
"让我们跳舞。"我几乎恳求的说,"不要说什么话了"
他拥得我近一点。我们停止了说话。音乐的确很好。好得不像话,都是些旧歌,诉说着以往的事情,许多年前的记忆,我听得有点呆呆的。
与丈夫出来就不可能有这么美吧?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来这么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这一个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来,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住。我问:"几点钟?"
"十点吧,也许十一点。"他低声说。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问。
"不戴。"他摇头,"我下班就脱表。"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气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说。"它们是好手。"
他凝视我。他的浓眉微皱了一下。
我们回了座位,他结帐,我们走了,一路没说话,他开车还是很快。我欣赏他,一个男人在陌生的时候总有值得欣赏之处,熟了之后,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开门。
他说:"你使我想起中学时期约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为什么,是吃一顿饭,聊几句话。谢谢你。"
我牵牵嘴角,转身,回去了。我推开了大门。
大门没上锁,美宁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没有抬头看我,我只倚在她身边坐下。
她在吃薯片,过了半晌,她才问:"好玩不?"
"还好。"
"你喝了酒。"她把桌子上一大杯橘子汁递给我,"我最讨厌与醉的人说话。"
"我没有醉。"我还是喝了果汁。
她不耐烦了。"我觉得你醉得不似人形了。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跳舞喝酒。你成了什么?粉头?这种男人,叫他花钱找舞女去!"
"我没有什么损失。"我说。
"没有损失?"美宁哼了一声,"说得太好听了,过了不久,他就会对别的男人说: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女孩子陪我玩!"
我笑。"是吗?他尽可以那样说,但是过不久,我也可以跟我的女朋友道: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男人陪我玩!又有谁吃亏了?老派想法,一定是女人吃亏,其实是大家开心,什么了不起。"
"你醉了!"美宁冷笑。
"才怪。"
"你不是那种人材。"美宁说,"你不懂得玩,到后来你一定弄假成真。"
"我可以学,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美宁发怒。"你又何必糟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我叫你来,是想你过一个正常的夏天,你这样子。早知我不让你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
"你这样子做,觉得快乐吗?"美宁喝问我。
"不,但是我暂时麻醉了自己。"
"你可以去抽鸦片!"
"抽鸦片是违法的。"
"好的,你要掉进这个坑去,你去好了。"
"美宁。"我拉住了她,"别紧张,我不会掉下去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还真的不值得我掉下去。"
"但是你在边缘上走来走去--"
"我会小心。"
"但愿如此。"美宁说。
我靠着沙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是快乐了一个晚上,可是怎么样呢?快乐完了之后,寂寞更响,一声声的耳边喊,使我受不了。
我捧着一个空杯子,呆呆地坐着。
美宁问:"你快乐吗?"
"我?"我想了一想,"还好。我颇开心了一会儿。"
"现在呢?"美宁说,"我瞧你还是闷闷的,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说看。"
"有人爱我。"我简单的说。
"有很多人爱你,但是你拒绝了,你很奇怪,谢,你专门往死胡同里钻,难为自己。不肯过稍为正常一点的生活,我不要跟你说太多了,你去睡吧,我看你快累死了,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来着。"
"你呢?"我问。
"我要看完这个电视节目。"
"你生气了?"我问她。
"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如果你快乐,我很替你高兴。"
我闷声不响的上了楼。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动一动脑筋,但是我睡着了。
多少日子没这样好好的睡了?
电话铃响了两下,我连忙伸手去接,我抬头看钟,九点半。这么早?旁边的美宁翻了一个身。我轻轻的问:"找谁?"我不想吵醒美宁。
"谢?"
是他。
"是。"我答。我真没想到他又会来电话。
"你还没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低了。
"现在起来了。"我说。
美宁又翻了一个身,我想这家伙已经醒了,不过她装睡着,这使我狼狈,连说话也不敢说。
"你现在能出来?"他说,"我在门口等你。
"干么?"
"我想见你。"
我偷着一下美宁。"好。二十分钟。"我挂上了电话。
美宁"骨碌"地起了床,眼睛睁得老大。"好好,"她嚷,"总算碰到一个识货人物了,可惜你每个男朋友开头的时候都对你不错,但后来呢?"
我脱了睡衣,我笑,"不能怪他们吧?后来我自己得负责任。"我换上了衣服。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有了老婆还勾引别的女孩子。"
"算了,我是什么善男善女,还给他勾引呢。"我说。
"当然,他一上来,告诉你:我给了婚的。你曾被警告,一切后果,皆由你自己负责,现在一字不提老婆子女,说不定还来几句'我老婆不了解我',这是公式,谢,聪明如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
我还是笑。"你以为我看不出?"
"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清醒而堕落的人!"
"你现在可看见了?我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我说。
"你为什么要被他利用?"美宁大叫。
"我没有被利用!"我也大声叫,"美宁,我在利用他!"
"快滚下楼去!"她说,"我今天不要见你!"
美宁用被子蒙起了头,真的生气了。我呆了一呆,我缓缓的打开了房门,缓缓的走下楼梯。如果我不认得隔壁这个男人,生活是否会好过一点呢?
我不知道,我有点糊涂。
我在楼下看到了美宁的哥哥。
我向他点点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向我笑,站起来,他说:"出去?"
"是的。"我说。
他说:"我不知道你另外有朋友在这里,我与美宁安排了一大串节目呢。"
我有点惭愧,我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但是他还这么热诚。他是个老实人。美宁说得对,嫁这种人是不会后悔的,他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假的真话,没有真的假话,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乏味到这种程度,我对他有歉意,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我坐了下来,与他聊了几句。我问:"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切游客该去的地方。"他有点兴奋。
"谢谢。明天我与美宁说一下,如果天气好,说不定可以真的走一走。"我勉强的说。
"这样好极了,这样我们才算尽了地主之谊,是不是?"
"是的,"我说,"太感激你了,我今天回来,再跟美宁商量,好不好?"
"好的。"他已经很开心了。
我站起来,说:"有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他说:"玩高兴一点。"
我垂下了头,他倒是真不自私,真大方的一个男人。
"谢谢你。"
美宁的哥哥站起来送我。"你看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实在应该快乐一点,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担心什么呢?我觉得你很不振作。"他笑笑,"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但是你要什么,一定可以得到,积极一点。"
我听得呆了,我没想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俗的人,但是他的语气是这么诚恳。
我低下了头半晌,太久没听到这样的语气了。
我转过头,拉开了大门。
(十三)
沈钧的跑车在门外等我,他已经等得有点烦了,皱着眉头。我微笑,他皱起眉头,都是很好看的,他有这种本事,我向他走去。
"怎么?叫你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但是为什么一次比一次迟?"他问。
我默默一笑。"你不太容忍迟到的女人?"
他笑了。"有次我太太迟到,给我骂了半死。"
"你这么说,算是对我好?"我看着他。
他也朝我看看,不出声,把车于开走了。
"上什么地方去?"
"与你在一起。"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
"与你在一起,不管到哪里去。"他答。
我心里知道,我又有另外一个二十四小时打发掉了。
"与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开心。"
我说:"当然开心,因为不开心,我不会与你出来。"
"很好的答案,其实我们都是为自己。"他说。
我的心一寒,但是谁能说他错了呢?
隔了一会儿我说;"也不一定,你一定爱你的妻子,一个家庭是不同的。"
他问:"你呢?你可想过要一个家庭?"
"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想。"我说,"家庭与爱情没有太多的关系。"
"我倒爱我的家庭。"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十分明白,只是他不用说出来,我用冷淡的声音答:"我知道,我没有说你不爱家庭。"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又没有破坏他家庭的意思,我只想消耗一下时间而已。
"今天你笑得比较少。"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让我看下山去。
"这里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他问。
是的,山是不错,树也不错,风景极美。比山水画好多了。真的景色,是流动的。
但是我忽然发觉坐在我旁边的人很俗。为什么提及他的家庭?我发觉我有点妒忌,因为我没有家庭。
我开口,我倚在窗框上对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以为我会嫁给他。"
他有点惊异。"后来呢?"他问。
"不知道,吹了。"我说:"这种事情老是这样的。"
"放弃你这样的女孩子?有点傻,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追求你。"他说。
又一次他说得很认真,我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满足,至少有人会这么说,我满足了,女人是这样的,明明晓得不是什么真话,还是愿意听。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问。
我点点头:"非常。"
他的白衬衫有一点点的浅蓝花,他坐得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我转过头来,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须根。这是一个新的男人。借着他可以忘记另外一个。这等于饮鸩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说:"一个男人,要这么漂亮的嘴唇干什么?"
他笑。他趋向前来吻了我的额角一下。
我很平静。
这是快乐的一刻,我不知道我会快乐多久,但快乐就是快乐,我必须要记得这一点。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爱上他。我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温暖。我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还是没有转身过来。我心里觉得滑稽。
他爱他的家庭,他说。他这样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还说他爱他的家庭。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爱,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
他只是爱他自己而已。
然而谁不是呢?
我与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取悦了我,与我排解了时间。我并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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