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气呵在我的颈上。
他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远像镜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后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紧,我心里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拥抱住他,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有一刹那的安全感。然后我苦笑了。
"你的头发很香。"他说。
"我刚洗了头,我每天洗头的。"我轻轻的说。
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一样。
我抬头,笑了。
"你笑起来像孩子。"他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我一怔。
"我爱你。"他侧头,很轻松的说。
"你爱得太多。"我诋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脸。"我们回家去吧。"
"家?"我问。
"是,我的家。"他开动了车子。"拿一支给我,烟在后座。点着了递过来。"
他这样的命令我。我笑了出来。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没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烟,替他点着了,递给他,他有一个极漂亮的打火机。
"你不会抽烟。"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点。"我不在乎。
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我甚至什么都不争取,我只是等着命运怎样安排我。他说我年轻,我的确是年轻,但看一个人,不是看岁数,看一个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并不年轻。
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推开矮矮的白栅,走过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又微笑,他说:"你不会后悔?"
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
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皮肤有这么白。他的肤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闪着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我想笑,这又有什么可笑呢?
床地下放着他脱下的手表,我抬起来看了一看,吓一跳,晚上八点了。我睡了那么久?
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来。
他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抱住我的头,吻了我几下,将我抱在他怀里。我笑了一笑。
我自觉笑得很苍白。
"你饿吗?"他问。声音很低很低。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他微笑的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下了眼。"这是谁的房间?"
"客房。"
我点头。"我要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陪我。"他专横的说。
他的手臂紧紧的压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转过了头,我对自己有惭愧的感觉。我做了,又怎样呢?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规规矩矩。但是我发觉规矩没有使我获得什么,于是我又尝试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声说。
"如果你走了,我会觉得冷,别走。"他也低声说。
我应该冷冷的叫他盖多几条毯子。但是我没有那么说,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伤心,又有一点开心,我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早,七点半。天色还是暗的。他很快乐,跳起来到浴室去,他开了莲蓬淋浴,洗脸,洗头,他是那样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着他,他围着一条毛巾出来,叫:"轮到你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十分习惯在人前,即使是对美宁,我也常常披着浴衣。
他头发还是湿的。他瞪着我,像看不知道一样什么。
我微笑,转过头去。
"你很怕难为情。"他说。
我回瞪他。
他笑着燃起了一支烟,给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喷出烟。
"请你到外面等我。"我说道,"我十五分钟出来。"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孩子气,我觉得我实在是有点爱上他了。
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应该爱吧。然而我不应爱他,不应爱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烟还在烟灰缸上。我拿过了香烟,含在嘴里。窗口隔壁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看着自己,我的脸色苍白,眼光无神,我像一个良家妇女吗?我不觉得我像。我是什么?
我洗了一个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门。"你好了?"他在门外问。
"进来。"我说。
他进来。白衬衫,白裤子,带点奶白,他看上去更标致了。我看着他,如果他没有家,说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我惘然的看着他。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吻我的脸。
他的唇很轻。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机会就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很轻很友善,我实在喜欢。
他说:"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该死,你为什么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这一生中,从没有漂亮过。"
"谁说的?"他责备我。
"你喜欢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妇一定都十分美丽。"
"胡说。"他转身过去,又点着一支,"我一个情妇都没有,现在有你。"他又把烟送过来给我。
我轻轻吸了一口烟,我看着他。他这个习惯是这样奇怪,他不肯把香烟给我,但是肯让我在他手里吸一口。
"我不是情妇,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乱我的头发。
"我要走了。"我说,"美宁会报警的,我一夜没有回去了。"
"留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说,"这样做不礼貌。"
他想了想。"你过去吃早餐,吃完马上过来。"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渐渐开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间小小的睡房,走出客厅,过矮栅,还没踏过花园,就看见美宁坐在藤椅里,面色像锅底一样看着我。
(十五)
我坐在草地上,低下了头。
她尖叫:"你最低限度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我,说不回来睡觉!"她的声音真是大,不骗你。
我小声的说:"我喝醉了。"
"你在他家里睡了一夜?"她惊恐的问。
我很平静的答:"我与他睡的。"
"你发痴了。"她站起来。
"或者是的。"
"我恨你,谢!你这辈子会永远足陷泥淖!"
"因为我与他睡觉?"我抬起头问。
"不!"她摇头,"因为你已经在爱他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可以与任何男人睡觉,但是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爱上一个人。"
"我不爱他。"
"否认没有用,我太清楚你。"
我将草一根一根的拔起来,扔掉,然后索性躺在草地上,我抬头看天空。蓝。热浪就要去了,这几天已经没有上几天热。夏季在中央了,很快夏天会过去。我呢?
"回家吧,"美宁说,"我不要你留在这里。"
"我不要回家。"
"你知道你在走死胡同。"她说。"你以为隔壁那个男人会为你离婚?你别做梦!"
她的声音跟严霜一样。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是她也太伤我心了。
我说:"我从来不做那种梦。那是美梦,从十八岁开始,我的梦都是清一色的噩梦。"
"谢!"忽然之间她大哭起来,"谢,我不要再见到你伤心了,你为什么不醒悟呢?你要来多少次呢?"她真的大哭起来。可爱的美宁。
我的天,我反而要安慰她。我一直拍她的肩膀。"别哭,美宁。你看我根本就是那样恐怖的一个人,不值得你为我那么难过,我现在无所谓了,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相信我,我是安全的。"
美宁摇头。"我不要再管你了,"她静下来,"你自己走着瞧吧。"
"你要我搬走?"我问她。
"你可以留下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要管你了。谢,我也管不了你,你不要误会,我们永远是朋友。"
"美宁。"我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的照顾你自己。"她惨然的说。
她好像可以看得出我的结局。
但是我的结局不会是悲剧。我没有那样浪漫。当然也不会是喜剧,我没有幸运,我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人,自己知道。
"谢谢你。"我说,"美宁,谢谢你。"
她张了张口,问:"你要过去吧?过去好了。"
"我换件衣服。"我说。
"你很开心,是不是?我着得出来。"她搂住我,我们一块地上楼去,"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借我一件衣服?"我问,"我没有带什么衣服来。"
"我不能制止谋杀案,但是我也不想做帮凶。"她说。
"太严重了。"
我与她回到房间去。我再洗了一次澡,我换上了我自己的衬衫裤子。
"你很漂亮,谢。"
"他也刚说过。"我告诉美宁。
"你相信他?"
我笑。"我不相信。他的妻子更美。但是我喜欢听那种话。"
"你这个笨女孩。"
"我是很笨,最笨的。"我大笑起来。
"你这种苦中作乐,真是奇怪。"美宁说,"我不明白,你高高兴兴的去吧。"
我耸肩。"我走了。"我拉好我的衬衫。
"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美宁似笑非笑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
"算了。"
(十六)
我下了楼。他站在那里等我。他的白色衣服使我看上去觉得舒服,他干净的头发,线条漂亮的脸,我的心软下来,他伸出来他的手。我让他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真是温暖。我至少完完全全爱上他的手。
只是他的戒指,触手是凉的,我换了他另外一只手。
他奇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傻气的笑了。
我是妒忌了吧?我想我是的。我吁出一口气。美宁有美宁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我与他坐在厨房里吃了早餐,我用右手,他用左手。我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早餐,但是我真的快乐,我真的快乐。他做的煎蛋比什么都好吃,如果我每天有这样的胃口,我会变肥婆。
"多吃一点,"他说,"你太瘦。多睡一点,晚上你一直惊醒,知道吗?"
我摇摇头。
"不过别吃得太胖。"他带点警告的语气,"我妻子就是从来不节食,她就要比我重了。"
我抿着嘴笑,我真忍不住。我在想,他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只要我有份,也无所谓了。
"女佣人请假两天半。你会不会家事?"他问。
我点点头。
他不置信。"你?学学看吧,我每天换两件衬衫,一条裤子,内衣……"他看着我笑了。
"你妻子替你做这些?"我问。
"我们的女佣人。"他说,"我妻子,什么都不理。"
"她是个漂亮的妻子。"我说,"那还不够?"
"哦,你以为我的趣味很低?"他笑。
"我听了也很高兴,"我做作的点点头,"你同时也看中了我。"我向他挤挤眼。
他笑着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
他还是握住我的手。"你有很软的手。"
"你的手,暖。"我说。
他凝视我。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感情。我垂下了我的头。我们还是有感情。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吻我的额角。他常常吻我,我说过,他真是一有机会便吻我的。但是有多久呢?
不要想多久。
我抬起头来。"我的左手要残废了。"我说。
"我不会放开它的。"他宣布。
我忽然说:"总有一天你要放开的。"我是冲口而出的。
他沉默了。
我马上后悔得不得了。为什么不洒脱一点呢?为什么不?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到那一天才说吧。"他再吻我的脸,"你要上哪儿午饭?"
"让我煮好了。"我抢着说。我急着要忘记那一句话。
"不不,我们出去吃,"他拉起我说,"别呆在家里太久。"
"好!"我跳起来。
"你喜欢我的屋子?"他问,"不愿意离开?"
我摇头。"我只喜欢你的客房与厨房。"我说,"还有书房。"
他打开了大门。"那是我妻子永远不到的三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你在放假?"我问他。
"我请了假。"他答。
我想问"为谁"。他已经说:"为你。"
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看我真是一个十二分天真的人。
我只不过要听几句好话而已。
他带我出城。我们到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可是那里的菜式之好,简直无出其右。美宁与她的哥哥一辈子不会想到有这种地方(我应该公平一点,美宁也已经尽了力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家小馆子,我们叫了一整桌子的菜,吃完了之后满街的跑。
他甚至买氢气球给我。
我看到对面街上有棉花糖,一直嚷,他拖住我抢过红灯,追上了小贩,付了铜板,买了糖,递在我手里,我半晌不出声,我怎么舍得吃?
"怎么?"他问我。
"不舍得吃。"我据实答。
"傻。"他又吻了我的额角。在街上。
他对我像对他的女儿。他一点也不掩饰喜欢我。
天晓得他叫我呆了多久。
然后我们满头汗的去看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国语片。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着银幕。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只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了,疯了。甚至是与我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子开心过。
这是我们两人的假日,不只是我的,一定也是他的。
散了场他开车送我回到家。
他说:"我该让你回去,但是我不给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让我回去的好,我女朋友美宁已经生气了。"'
"反正她已经生气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上我这边来。"
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一直到他的家里。
(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奶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
"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
我穿上了鞋子,拉开门,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么可以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我奔下楼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问。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这里陪我?"
"不。"我说,"我已经告诉美宁,我会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说。
他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想我留下来,但是他不会说出口。
我们僵在楼梯间。
"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他很慢的问。
我也答不上来。是为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这么荒谬,我怎么可以妒忌呢?
"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讨厌孩子,对不对?"他问。
我转身上楼梯。在房间里我再拨了一次电话给美宁,我说;"我不来打扰你了。"
美宁很爽快。"好,祝你快乐。"她挂上电话。
多么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钟,溃不成军。
谁都没料到我会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个女人吧!我讲道理。迟些时候,他会说: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让步。
不过好处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损失真正来到的时候--真正的损失不会太厉害吧?
他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喜欢你。"
所以我每天与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宁对我不理不睬,随便我进进出出,佣人在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只用窃窃私语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不会在乎这种眼光的。
有一次。美宁问我:"你还剩多少天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
"你问也不问?"她讽刺的问,"你不问他妻子见时回来?"
我笑笑。"何必问?他会告诉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
"我倒知道她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美宁说。
我低下了头。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美宁看着我,"她的电报来了。"
我不出声。
"怎么样?"她问。
"没有怎么样。"我说,"至少我快乐了一段时间。"
"你跟他在一起快乐?"美宁问。
"是的,毫无疑问。"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么好处?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并不普通,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你可以潇潇洒洒的转头就走吗?"美宁问。
"我对于潇洒不懂一窍,但我绝对会回头走。"
"他不会挽留你?"美宁不服气的问。
我笑了。"你以为他会?开头不是你说的?
"谢!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你就错了。我会犯这种错误?"
"你打算就这样的走了?"
"是。"我说,"根本就是这样子。"
"如果他离了婚,你会嫁给他?"美宁问。
"我不知道,他没离婚,我怎么会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宁怒不可遏的站起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堕落,更滥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明白吗?好一点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头来。
美宁忽然之间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脸的眼泪,她第二次为我哭了。我低下头。
她说:"我去替你订票子,你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美宁问。
"等到最后一分钟。"
"你在赌什么?"
"不赌什么。我不是一个赌徒。我只是贪心,快乐的时间--"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乐,就干脆把他抢过来,刺激一点。"她板着脸说。
我骄傲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不抢任何人的东西。"
"他自己走过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想个法子,令他自己走过来。"美宁换汤不换药的说。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是个正直的人。"
"你抱着你的正直走绝路好了。"美宁叹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女人多邪。"
"她们是她们,"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唤打手吓回来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这些,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我给他们自由。"
"但是你不快乐,你总是吃亏。"
"天知道日日对着一个魂不附礼的男人有什么快乐!我得不到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激动的说,"他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我满足,你明白吗?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但是一个丈夫有温暖的身体,温暖的手!"
"美宁,凡事不可强求。"
"你很好,谢,我实在希望有人会欣赏你。"
我笑了。"美宁,他不是幸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我的天,你们都实在太聪明。"她呆呆的说。
我苦笑。"美宁啊,在这个年头,如果不够聪明,是没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你吓坏了我,那么像我这种笨人呢?"她问。
我不出声。美宁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这样生活吗?我想没有可能。
我可以学她那样,养一只猫,养一缸金鱼,出去逛逛书店吗?没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我从矮栅过去,看到了那一池水。我换了泳衣,跳进去,混身溅满了凉凉的水,我浮在泳池里,没有上来。泳池里有不少落叶落花,我用脚打着水。
今天很静,就像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一样。美宁问:你还剩有多少天?
我实在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把皮肤晒棕了,至少我高兴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我高兴的是,我没在他身上取走什么,我还给了他不少的快乐,这一点是值得高兴的。
婚姻怎么样呢?或者过了十年八年,他会把另外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而我在外国,带着孩子,一无所知。
我渐渐对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对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说任何一句话。我只喜欢听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个女人,如果要维持骄傲,必须牺牲很多,然而谁不是在牺牲呢?
如果可能一辈子这样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乐趣。
(十九)
我游了一会儿,发觉沈钧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场电影,一切与开头的时候一样,戏快要终场了,我不得不微笑。
"这么早?"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拉我上来,他把大毛巾盖在我身上。
"水很冷,当心着凉,你身体又不十分壮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头发。
"我醒来,你已经不在了。你是几时走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是七点三刻醒的,与美宁谈了一会儿,然后过来游泳。"
"你应该推醒我,我睁开眼睛,发觉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他说得像个孩子,声调倒是很诚恳。
我看他,他在骗我?他没有必要骗我,恐怕此刻他说的是实话吧?恐怕他刚才的确是怕我突然离去?
"你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我问他。
"我喜欢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饰的说,"你像一只小狗,我喜欢你的温暖。"
"一只小狗。"
"我希望我可以养着你。"他坐在我身边。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养的。"
他抓着我的头发,我的发湿了他的衬衫。
我问他:"你可爱我?"
"是的。"他说。
"这个月,我们都很开心。"我看着草地。
"是的。"他说。
"你妻子见时回来?"我问。
"二天之后。"
我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他忽然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我笑问,"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三天之后我就回家了。我们以后,也许永不见面了。"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写信。"我说。
"我会来看你。"
"不必了。而且你也不会来,别哄我,我不是一个孩子,你不会来的。你与你的家庭,我希望你们快乐。"我说。
"事情不会一样了,"他说。"你来过此地。我会常常想起你,生活不会再一样了。"
"慢慢你会习惯"
"你可要……见她"
"不要,也没有必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戏剧化?我们还剩三天,是不是?"
他看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吻了我的手背。
"我不用香水,你不必担心,"我轻声的说,"我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他说。
"尽可能忘记我,因为我也得忘记你。生命短暂。我有过开心的时候,那就够了。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后悔,又没有机会吵架,更没接触到现实,我实在喜欢这样的日子,像世外桃源一样。"
"我会向你求婚,你是知道的。"他抓着我的手。
"不要娶我。娶了我之后,我会像任何老婆一样,麻烦你,天天问你计算家用,"我说,"不要有歉意,好不好?为什么要抱歉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真的全身皆湿,刚刚从泳池里上来。
我的眼睛渐渐湿了,我的眼泪掉在他的肩膀上。
美宁站在她家的花园那一边,大声嚷:"好了,沈先生,戏演完了。"
他没有放开我,他看着美宁。
美宁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你又在跟她说什么?哄她什么?你看中了她的弱点是不是?她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可够臭美了,沈先生。"
我揩揩眼泪,笑了。"过来,美宁,你们从未认识过,你也常常过来游泳的。"
"不稀罕,明年夏天,我会叫父亲也盖一个游泳池。"
"过来!"我说。
"君子可以欺其方啊,沈先生。"她还在说。
"别乱讲了,美宁。"我说。
"他在十天内就把你忘记了,你帮他什么?"美宁说。
"你放心,美宁,"我说,"我不会吃亏的,我会在三天内把他先忘掉。"我边说边拍美宇的背。
"你才做不到。"美宁说。
"我当然做得到,我一上飞机,就把他扔得影踪全无了。"
我们这样子说话,根本把沈钧当成不存在一样。
他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他说:"我老了,你们--有的是时间。"
"那也算借口?哈哈哈!真可笑!"美宁一点不客气。
"美宁。"
"他太爱他自己,我讨厌这种有自恋狂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人家。"美宁说。
"他爱他的家庭,"我说,"何必呢?为了我放弃家庭。"
"你不爱你的家庭,"美宁冷冷的说,"我也学得聪明起来了,你如果爱你的家庭,你不会看谢一眼,你有什么家庭?你的家庭在谢踏进你屋子那一分钟,早已瓦解了。别惹我笑,你爱你的妻子?哼!这是你的借口,叫谢乖乖离开的借口,但是你何必用这种诡计?难道谢会看不出来?难道她会真相信你很矛盾?你在做选择?你也配?"
"美宁?"
美宁转过头来。"为什么阻止我?我偏要告诉他,不让他得意,这种男人!"
我对他说:"对不起。"
"我是喜欢她的,"沈钧说,"你不会明白,美宁。"
"当然我不明白,"美宁冷笑,"我怎么会明白,如此博爱的人?爱孩子爱妻子爱家庭爱事业爱情人,无所不爱!我怎么会明白。"
"美宁。"我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嘿!"美宁说,"你看你,又一次碰到了这种人。"
"这是我夏天的爱情。"我说。
"你爱这个男人?"美宁问。
"是的。"
"爱张椅子吧,爱一张椅子,还可以靠在它上面休息一下,坐一会儿。"
"你太有传统的想法,美宁,在你来说,爱仿佛是一辈子的事,爱一个人,要负起这个人的一生,要娶要嫁要宣誓,是不是?"
"哼!"
我笑了,有人为我出气,但是我心中并没有气,奇怪,我一点气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气?时间过去了,时间总要过的,有他,没有他,什么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那么长,把一个一个片断接起来,过一生,也很不错了。
美宁不会明白吧?人各有志,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我浑身湿的,坐在冷风里,那种感觉是奇怪的,一万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告诉这个人我爱他,但是我终于还是说了。我这样容易的爱上一个人。
我希望我也同样容易的忘记他们。
我说:"我们还有三天。美宁,替我订票。"
"马上。我叫我哥哥去做。"
"你不要我帮忙?"沈钧问。
"你可以做什么?"我笑着仰起头,"倒一杯威士忌加冰给我?带我去兜风?这是你与我的关系,至于生老病死,你有你的妻子,你有你的孩子,与我无关,我不是生活在现实上面的人,我只是一篇短篇小说,完结了就完结了,很简单,没有遗憾。"我站起来。"我回去收拾行李。你下午要见我?"
"你忽然变了,"他看着我,"你不再温暖了。"
我硬起心肠说:"世界上有很多温暖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有纤细的腰,当你搂着她们的细腰,你会觉得你是一个男人,很容易。你反而在怪我了,不要太贪,是因为我没有缠住你要生要死?痛哭流涕?我不会那样做,我不是戏子,我只是一篇小说。"
我转过头去。
美宁说:"多么好的演讲词。"她鼓掌。
我想了很久。"你很对,他只是另外一个普通的男人,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夏天,所以他才显得不平凡。"我哭了。
"谢,你在哭。"
"就算哭,"我说,"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相信我。"
"如果你看得那么开,不必为自己哭。"
"慢慢我就会习惯的了。说不定挤不出什么眼泪来。"
"谢,做人就是这样吗!"
我断然的说:"就是这样。"
"他会忘记你?"
"当然会。"
"你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谢谢你,美宁,你大概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其他的人…我何必要任何人记得我?对我来说,没有具体的好处。"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精神上的满足。"
"那是孩子气,精神怎么可以满足。"
我坐在房间里,我把空皮箱拿出来,然后开始整理我的衣服。我整理得很好,把衣服折得平平的,一件件放妥当,然后把拉链拉起来。
美宁在一旁看我,我来了,我又去了,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开心的夏天。"
"你真的认为如此?"
"嗯。"我点点头。
"你应该把他争取过来,看样子,他是喜欢你的,"美宁说,"那么,也未尝不好,我们可以住在隔壁。"
"他有过来我这边的意思吗?我没有爱他到那种地步。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可以为他做什么?帮他带孩子?我说了谎,我憎恨孩子,我看见孩子心里就烦。算了。"
"争取他。"
我摇头。
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才洗澡洗头。
(二十)
他在隔壁等我,我们还有三天。
刚才不应该向他摊牌。让他以为我会为他神魂颠倒一辈子好了,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为此骄傲一生,我叹一口气。人多么的自私。扔在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是不许别人碰,占有欲竟有这么强?
我把自己打扮得极漂亮,穿了美宁最好的裙子,然后我过去按铃。他的女管家来开门,眼光充满了敌意,好像在我脸上长满了杨梅大疮。
多么可笑。
天下就有这么多有正义感的人,是我把沈钧绑在房间里的吗?如果我有资格做狐狸精,恐怕我不会选上沈钧。
他在书房里。
他转过头来。白色的细麻衬衫,白色的长裤,他还是一身白。美宁没有白色的长裙,她只有淡蓝色。
我向他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我有点口渴,一饮而尽。
他点了一支烟,递过来,我在他手中吸了一口。
我坐在他的沙发上微笑着,不发一言。
忽然之间,我们在一起的欢娱,全部都回来了。
他走过来,倚着我身边坐下,两个人挤一张沙发,是最开心的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拿着空杯子,这一段时间是永恒的,即使有一日我忘记他的脸,我还会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济在一张沙发里,这么的自在开心。
"我认识你,认识得迟了。"他说。
世界上没有太迟的事。我想说,但是我没有说。
他吻我的额角,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我不想你走。"他恶声的说。忽然之间,我又相信了他的话,相信得百分之一百,我抱住了他。
"这个书房是我们的世界,"他说,"我们的世界。"
相信他吧。
如果沈钧肯这样说,就相信他吧。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这么的轻柔,暖和,他的肩膀是这么的强壮有力,我喜欢他,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骗过我,将头理在他的怀里,我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你的头发永远是湿的。"他喃喃的说。
他的口气里有烟味有酒昧,加上他的男用香水,我觉得是这样的迷人,我抱着他,我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气味,装在罐头里,寂寞的时候,打开一罐出来闻一闻?"
他笑了。"你真的喜欢我,是不是?"
"是啊,但是不一定每一样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是不是?"我低声问。
"我跟你谈了很多,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甚至连我的妻子。"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白头偕老。
他们或者不会握着手,但是他们两个人会携着手一起老,毫无疑问。但是他与我共渡的时刻,叫我怎么忘记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坐在石级上,他白衣白裤的走过来唤我的名字。
我们奔了一条街,吃着雪糕,看着电影,像孩子一样。
他与他的妻子有这么样开心过吗?我不相信。
我是幸运的。
我坐在窗门旁边,是的,我们快乐的日子,是一去不再回了,但是他呢?他的快乐呢?
美宁说:"我不相信,他可以那么轻易的就忘记你。"
我淡然的说道:"我本是一个很容易被忘记的人。"
"我不相信。"
(二十一)
我只多住了三天。
他的妻子回来了。我记得我说过,样子美丽的女子,看到了真人,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开车进进出出,我看到他的孩子。
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又静寂下来了。
我们住得那么近,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坐在书房里,抽一根烟,静静的坐在书房里。他在想什么?
是的,我爱他,但有什么用?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耸耸肩,我有这个本事,我还真的夺了,只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束手无策。
我可以坐在窗帘后看他很久很久,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里,还是白色的长裤。
美宁说:"打电话给他,电话就在他身边呢。"
我摇摇头。
他在想什么?
他的孩子,妻子从来不烦他,他们在别的地方。他会不会在想我?没有用了,我的飞机票子已经订好了,我再隔两天就要走了。走了,离开这里。他恐怕永远见不到我了,见到了又怎么样?很冷静的说一声"你好",还是板着脸仅装不认得?还是见不到的好,我不是其中的老手,但是我得训练一下自己。
然后一阵风吹来,美宁关上了半扇窗门,她说:"呀,有点凉呢,夏天好像要过去了!"
我说:"夏天已经过去了。"
"你的行李可都整理好了?"美宁问。
"都整理好了。"我说。
"我那边还有一包纪念品,你少不免得带点东西去送送亲戚朋友,否则的话,像什么呢?你自己是不会有空买的了,故此我替你做了。"
"谢谢你,美宁。"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这次来,我是希望你快乐几天,既然你快乐过了,那也就行了,但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到这地步,很对不起你。"她停了一停,"我哥哥,他很喜欢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那就好了。"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笑笑,"你哥哥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比我好十倍。"
"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好,你只是不压抑你自己,如此而已。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欢隔壁那个人。"
"不,我只是寂寞。"我分辨着。
"别倔强了。"美宁说。
"真的,我一找到别的男朋友,马上可以把他忘记,说不定在飞机上,我跟隔壁的人攀谈上了,我也就忘了他了,你以为我要为他哭死?"
美宁笑着叹气。"越是这么,又越嘴硬。"
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叫我怎么笑呢?这些日子。
一个男孩子坐在矮栅上吹口琴,吹的是《许久许久之前》。
为什么他们都偏偏要吹这只歌?我不明白。
"许久许久之前"。那是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么大。是谁?我在奇怪,阳光淡了下来,一只断断续续的歌,他没再打电话来,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垂下头,我哭了。真的忍不住眼泪,忍不住。
我走的那天,我穿回我的粗布裤,我的衬衫。
美宁的哥哥帮我把那只小小的皮箱拿下来。
他们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他们的门开了,一家子都走了出来。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小的刚刚会走路,我觉得他们像天使一样的可爱,这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还有谁?长得那么像他。
他的妻子也出来了,我看着她。
这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他,但是,她还不知道。
她跟照片一模一样,头发做得十全十美,化妆没有一点差错,假睫毛、唇膏、胭脂,手伸出来,是时下最流行的咖啡蔻丹。
看着我。我像什么?别提了。
他们上哪儿去?公园?游乐?亲戚家?
风吹上来真的仿佛有点凉。才多久?才两个月罢了,八个短短的星期,然后就这样。完了。
我没有想到他也会跟着出来。_
他还是一身白色。他看到我,呆住了,停止了脚步。
我看一看他。我的脸很悲哀,我知道。他也看一看我。
忽然之间他走过来,把他的妻子儿女丢在一旁,他轻声说:"你走了?"
我点点头。我伸出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是温暖的,他很镇静。他说:"再见,我祝你快乐。"
我说:"谢谢你。"我放开了他的手。
他的妻子注视着我们,我不想增加他的麻烦,我转身就上了美宁的车。
美宁的哥哥很快把车子开走了。
美宁说:"他的老婆一直瞪着你看。"
"让她的眼珠掉出来好了。"我说。
美宁说:"他真的长得很好,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些白衣服。而且他大方,这样走过来,与你握手。我现在有些喜欢他了。"
"有空,去他的书房,他有一个漂亮的书房。"我说。
美宁笑了。"不,我还是等,慢慢的等。"她说道。
我不响。
等归等,我已经太累了。对于这个夏天,我十分满意。
我没有失去什么,我还给了他快乐。
我不会忘记他,他不会忘记我。但是我不是他第一个女孩子,他不是我第一个情人。但是我会记得他。当我看见一条白色裤子的时候,我会记得他。我看到白色积架的时候,我会想起他。
当我吃棉花糖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当我握住任何一个男人的手的时候,我会记得他。
曾经一度,他使我快乐。
当我回到家里躺在小床上,我也会想起他。
小床挤两个人是最好的,假如爱那个人。我想我是爱他的,但他不是一只包裹,我不可以把他带回去,放在我的小床边。
但是我躺在床上,我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夏天的浪漫。
一路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响。
我说:"美宁,我从来不知道树叶会响。"
美宁说:"下一个夏天再来。"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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