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尖锐之秋第八章 从我自由职业以来有个感觉时常浮上心头那就是生活的不完整感大庆就是一个例子今天你与他志同道合一起吃饭一起苦闷明天他就能远走高飞忽然不知去向朋友是这样别的也是这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始终如一的目标在前面没有一个东西把生活统一起来我时常感到自己如同一块漂浮于河面的垃圾随波逐流两岸景色依次缓缓从身边经过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到三十岁我仍如以前一样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什么东西又需要我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度过时光远离一切具体的事物伸手可及的永远是周围泛起的泡沫。是的是泡沫我内心不安诚惶诚恐总想抓住些什么。但是当我伸出手去捞起的总是泡沫那些泡沫看起来仿佛是某种实在之物待到抓起才知什么也不是。起初我还有些诸如焦虑希望之类的念头浮上心头天长日久终于麻木看到身边希罕物件连手也懒得伸一伸。于是支离破碎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是的我的生活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就如同一片凌空飘扬的纸屑没有痛苦没有感觉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然而在认识陈小露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我为她的一举一动而魂牵梦萦而且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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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走后我失去一个平时没事儿也可以打打电话说说闲话的朋友因此愈显孤单于是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陈小露身上。我说过我曾以为她会是我的救命稻草让我看到新的生活或者和我一起去建立新的生活虽然那种生活是副什么模样我到现在也无从想象但当时我却抱着一种幻想似的热望我以为我们可以各自挣脱出身边的一切我以为我们可以改变点什么。即使没有变好也不要紧变坏也无所谓至少我认为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我用三天时间写完手头的提纲然后打电话给陈小露。告诉她我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打电话前我甚至准备一篇长篇大论用来讨论我们的将来。可惜陈小露告诉我她很忙最近两天有一门课程结业考试说等考完了再说于是我只好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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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世上最叫人不堪忍受的东西便是等待——等待叫人不思茶饭望眼欲穿等待叫人灰心丧气心神不宁其中最折磨人的便是等待时的希望。希望希望——但愿以后再不要提起它每当我想到希望二字都不禁为之深深摇头这两个字所表达的东西实在可怕它是一种愿望一种要求一种叫人受尽侮辱之后仍不自觉的幻想只要一想到它——希望人们便能投入到更深的侮辱之中——一方面等待唤起人的希望另一方面人却得忍耐忍耐来自希望可能破灭的预感等待就是在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情感中一分一秒地度过的而不幸的是最常见的人们等到的仅仅是破灭而已而且由于希望破灭使得原来的悲哀更加深重。即使是希望成真人们的喜悦也不会太久因为漏*点已经在等待中消耗殆尽了。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那些将死的人们想到了那些处于疾病之中却苦捱苦熬的人们想到了那些向股市中投注股票的人们想到了那些望着满城灯火而在其中寻找自己家园的人们想到了那些终日坐在办公室里面对永无尽头的琐碎工作悄悄叹气的人们那些分期付款购得小小安宁的人们那些被命令、被呵斥、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我想到他们的等待及希望那些凌云壮志那些以为一切可以改变的英雄梦想还有那些微未的小小的希望那些幼稚的天真幻想那些漂浮在北京上空的可怜的精灵——所有这些未能插上翅膀的小鸟它们都在哪里难过在哪里哭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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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陈小露的三天时间内我上街购物四次买回大量至少一年以后才会使用到的东西。
做饭六次每次至少做出三菜一汤。
收拾屋子三次程度甚至于把书架上的每本书都擦过一次。
吸烟八盒喝掉红白葡萄酒各一瓶。
睡眠四十小时。
读小报二十份内容纷杂。
连平时从来不看的新闻联播也当作笑话集锦看过一两次。
读正经书两本一本安德里亚所著《基督城》另一本意大利人康帕内拉所著《太阳城》两本书的共同点是全是胡言乱语不着边际。外国人的有意思在于他们竟有闲心把世上绝不可能出现的可怕情况罗列出来结集成书。
看录像两盘分别是特吕弗所拍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以及《朱尔和吉姆》这两个片子的女一号的区别是前者只想让一个男人操后者只想让两个男人操共同点是原因相同当然是爱情。
听了施纳贝尔所弹的八张一套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一遍贝多芬在奏鸣曲里表现的痛苦啊抗争啊意志啊之类曾折腾了他一辈子我不幸也被其感动在听的时候脑子里也曾转出过离开陈小露的念头但音乐过去念头立即无影无踪。
瓦尔特指挥纽约爱乐乐团演奏、威斯敏斯特合唱团担任合唱的莫扎特的《安魂曲》听了十一遍。其中的很多唱段竟叫我听出了街头流行歌曲的味道。
即使这样三天中我也没能改掉每隔一会儿便检查一下电话是否挂好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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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站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校门前而对面陈小露正背着小包手拿两本教科书向我姗姗走来一瞬间我竟疑心自己是否站在位于波士顿的哈佛商学院门口等待一个高不可攀的哈佛校花。我迎上前去满心欢喜走近一看陈小露却显得心事重重。顿时一种古怪的不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连我的脚步都放慢了。
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也不知能不能过。陈小露没精打彩地说。
突然之间我居然感到两人之间无话可说。
我陪着她走了十几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站住、点烟、深吸一口。我一抬头陈小露也停住脚步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你去哪儿?我听到她这么问我。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上午我接到她电话说要我到学校门口接她但接她以后怎么样却没提她这样一问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你今天有事吗?她又问。
没有。
你陪我去友谊擦车吧。
我点点头未说一声我们一前一后走向路边她的汽车。
我总是在友谊擦车。她说。
我们上了汽车开到友谊宾馆里面的一个停车场有工人上来擦车。我站在一旁正是下午四点半钟停车场上没什么人阳光充足陈小露与我站在一起看着工人们用接着水龙头的皮管子把车冲洗干净。又用肥皂水擦了一遍又用水冲去肥皂又拉开车门把仪表板、方向盘擦干净拖出脚垫子在空中抖净尘土最后是玻璃里里外外、一块块用拧得干干的麂皮擦得透亮这中间的半个小时我们几乎没有说话。
你有事吗?玻璃擦完我问她。
我有一朋友约我找她她开一个广告公司就在蓟门桥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我要去看看她。
我点点头。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去拿一封邀请信用来办护照下个月我要去一趟泰国我——我老公要我去的。陈小露总把她的台湾人称做老公。
我再次点点头。
给我一支烟。她说。
我把烟递到她手里她就在我旁边点燃抽了起来。
我耗在那儿了不知该怎么办看得出来陈小露也同我一样气氛沉闷。
那我先走了。我说。
陈小露点点头:那好吧——再见。
我向她招了招手冲她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也不知如何笑得出来但我还是笑了笑。甚至想说一路顺风之类的话但我没说而是转过身向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走去。忽然背后传来陈小露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只见她向我跑过来。
什么事?我问她。
你要是没事跟我一起走吧我去广告公司就说几句话去拿邀请信也就一会儿的时间你在车里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来吧。她拉了拉我的胳膊。
于是我跟她回到车边再次钻进她的汽车。
一路上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想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想下车也不知该怎么说我意识到陈小露是那种与她上完床就应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是但是她身上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想想与我有过一夜情的姑娘总也有三四个但我从未对其中一个产生过像对她那样奇怪的情感我不知那种情感是什么。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变近了。相反倒显得越来越陌生我看着她下车会朋友与送出来的朋友招手再见又看着她上车开到一个公司前停车下车走进去。然后手里拿着一封信边看边出来我看着她再次上车把信收起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问我:去哪儿?你饿吗?
我随便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把车开到一个饭馆前我们一起进去吃饭这是一个上海饭馆里面乱哄哄的我们要了菜等着吃陈小露几次想跟我说话几次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吃到一半终于她对我说:咱们算了吧。
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对你不好。她补充道。
对我?我倒没什么。
其实我也没什么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就这样。
我再次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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