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人们,拿起武器
……后来,我们看见电光闪闪,那是枪膛喷出的火焰;耳畔雨声淅沥,那是热血在流淌。我们来收庄稼,收回的却是死尸!
——哈丽特·塔布曼
1861年初,南方各州一个接一个宣布退出合众国。2月,奴隶主们纠合成一个新的国家“美利坚同盟”,企图永远保留并推行蓄奴制。4月12日,南方人炮击查尔斯顿港萨姆特堡垒;两天后,林肯总统宣布征召7.5万人入伍,以平息种植园主称作“第二次独立战争”的这次叛乱。
国内战争爆发了。
在战争开初的日子里,贝茨到印刷所来向伙伴们告别。他穿的军服又肥又大。他站着,不断换腿,好像怎么也习惯不了笨重的军用皮靴。
“祝你成功,贝茨!”温多维对他说,“祝你当个将军荣归故里。向南方,向胜利,勇往直前吧!”
贝茨碰了碰硬帽,行了个军礼。
“很遗憾,先生,”拉格斯低声说,“没征召黑人入伍,这太遗憾了!”
编辑微微一笑。
“您完全不必担心,拉格斯,”他说,“这是白人的战争。到大门口你的岗位上去吧!”
说罢,他就走出办公室去了。
“再见了,拉格斯,”贝茨对这个看门的黑人说,“请关照关照我的妻子。”
“我一定尽力而为,贝茨先生。离别,当然不大痛快……”
“我真高兴,拉格斯!老实说,我高兴极了!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满足视听了。这种日子我过得太久,像旱夏一样悠长。这会儿我终于久旱逢甘霖了,谢天谢地!”
“还没下雨呢,贝茨先生!”拉格斯若有所思地说,“我衷心祝你安然无恙,贝茨先生。这个国家事事拖拉,无法雷厉风行。如果刮起了大风暴,一定会比欧洲还厉害两倍!上帝会保佑您!”
他们走了。温多维俯在铁栏杆上,向排字间喊道:
“各就各位!英森,在第一栏用大号字排上:《这是白人的战争!》”
傍晚,百老汇大街上鼓乐喧天,志愿军团从纽约开拔了。一支支火把将单调阴森的房屋映照得如同宫殿。无数星条旗就悬挂在楼上、阳台上,窗户上的彩带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宽阔的、空旷得令人不大习惯的街道上,军靴嚓嚓地响,军刀在蓝制服的海洋里,像明晃晃的波浪在浮动。
“向南方挺进!”在举着火把的人堆里,喊声四起。
太太们挥着手巾。大礼帽、圆顶帽、宽边帽,一串串飞向天空。孩子们爬到公共马车顶篷上,高唱颂扬约翰·布朗的歌子——
二十名好汉攻占了哈普斯渡口,
恶棍之乡——弗吉尼亚在颤抖,
绞架上解下的是一具长胡须的尸体,
布朗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不许唱!这是禁歌!”一个警察挥着大棒威胁孩子们。
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张张面孔。正是他们!这些英雄的步兵,把鲜花系在刺刀上。贝茨满面春风,迈着大步前进。
“啊,他真高兴!”拉格斯低声说,“好啊,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军事俱乐部也如雨后春笋般组织起来,进行队列和射击训练。在纽约,黑人也建立了一个俱乐部。他们就在教堂后面的广场上操练,过去废奴主义者曾多次在这里举行集会。黑人们用铁铲和晾衣竿代替步枪。
队列练习的第三天,警察闯到教堂附近来了。一名中士把操练的人们打量了好半天,末了决断地点点头,走上前去。他走过教堂门前的台阶时,虔诚地摘一摘制帽。
“小伙子们,你们这场胡闹该结束啦!”他说。
“什么胡闹,先生?”拉格斯发了火,“我们要学着使用武器。一旦国家召唤我们,也好为国家效力呀!”
“不会召唤你们,”中士冷冷地说,“别再闹腾啦,各人做自己的事去!你们这些黑种人的代表,不许学军事!”
他做了个“无可争辩”的手势,双手叉在胸前。
“谢谢您,先生,”拉格斯刻薄地说,“谢谢您称我们是黑种人的代表,而不干干脆脆叫我们黑鬼!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对吧?”
结果,俱乐部只得解散。
在这段时期,南方各州的庄园被黑人烧得火光冲天。成千上万的黑人越过战线,想从扬基手中得到一件他们视为圣物的东西——步枪。可是人家并没有给他们步枪。
北方军攻占了“中立”的马里兰后,不几天,华盛顿来了两个人。他们风尘仆仆,显然从远道而来。他们身穿破烂的粗麻布上衣,牛犊皮套里放着手枪,走路时,手枪不断拍打他们的大腿。他们脸上印下了饱经风霜的痕迹,高腰靴上污泥斑斑。他们来到军部门外,通报了姓名——平奇和金布斯。他们说,他们从马里兰山区来,在那儿同歹徒战斗了好几年,请求放他们进军部去。侍卫长眯着眼睛把他俩细细打量了一阵。
“白人我可以放进去,”他说,“黑人就在这儿等一下。请交出武器。”
平奇和金布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出来时可以把手枪还给你们,”侍卫长又添上一句,“要是部长允许的话。”
“我们交出武器吧,戴维,”平奇耐着性子说,“你等着,我独个儿进去。”
戴维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平奇出来时,满脸涨得通红,胡须也乱作一团。他手中揉着一张什么小纸头。
“部长不接见我,”他嚷道,“一个穿天蓝裤的花花公子对我说,不收黑人服役!他给了我一张归还武器的纸条。扬基就是这种人!”
“别嚷嚷,亲爱的!”侍卫官说“你怎么不害羞?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还在政府大楼前大叫大嚷?武器退还你们了,还想干什么?”
平奇想去叩见总统,可是连白宫的栅栏也进不了。过了几天,他同戴维分手了。平奇去坎布里奇探家,金布斯去北方找简·贝利和哈丽特。
“后会有期!”告别时,平奇说,“不许黑人参军是不可能的。我们人数太少,林肯要想取胜,非让黑人军队参战不可。”
老本坐在一间小店铺里。这店铺是一间草房,铺外有一棵已经枯萎的杨树和一块菜地。菜地里种着南瓜。这店铺位于奥本市中一幢简陋的房舍边,是哈丽特为她和她父母租赁的,可是她自己很少在家。老丽特年迈体弱,耳朵也聋了,差不多已不能再干活了。做饭、生炉、拖地、擦窗,全由老头子一人干。
“嗨——嗬!”老本用鼻音哼哼道,“来了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戴维要是知道我们住在奥本,那也许就是他来了。可是戴维他并不知道哇,他当然也不会来的。——那么,这不会是戴维了。不过我还是得说,这个人长得和戴维一模一样。当然,他不是戴维,他是另一个黑人小伙子。啊—咳—啊!多像戴维呀!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你好啊,年轻人!要是我没认错,我会说你就是戴维·金布斯。”
“知道我是谁吗?”年轻人探询地问。
“啊啊!你不是戴维·金布斯!”
“仔细瞧瞧吧,老本伯伯,”年轻人说,“正是我啊,戴维·金布斯!”
“这不可能,小伙子。他不知道我们住在这儿。你不过长得跟他很相像罢了。拿老头子可没什么好开玩笑的。”
“老本伯伯,”戴维央求道,“我要不是戴维,怎么知道您的名字呢?”
“这还不容易吗,小伙子?那边角落里的小铺子,你能问到的。”
“真是个犟老头儿啊!”年轻人说,“我要打听您的住处,那还不容易吗?”
年轻人话音未落,简·贝利就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戴维!”她高叫一声,一头向他扑去。金布斯愤然瞥瞥老本一眼,拉着简·贝利跑进屋去。
“唉!”老本大惑不解地叹息道,“连简也认错了人……这小子把我们都愚弄了!”
老本闯进屋去,见老丽特正握着戴维的手,简·贝利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肩上,这才“咳”地咳了一声,说:
“你好啊,戴维!我们怎么都互不认识啊!”
戴维一阵哈哈大笑,他握着老本伯伯的手,问起哈丽特的地址。
“啊—咳—啊!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住,她眼下在波士顿,老是讲演啊,讲演啊,就像个传教士。她想说服人家给黑人发枪。”
“道格拉斯说过,要是黑人没有选举权,不能参加审判,不准背上子弹袋,他就决不罢休。”简·贝利补充一句。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那道格拉斯是个疯子。”老本唠唠叨叨地说。
他回到大门口小店边,还在不住地嘀咕:
“选举呀,审判呀,弄枪啊,就是说,要跟白人一个样……你们瞧,老本伯伯在选举了,老本伯伯在审判了,小心,老本伯伯要放枪了……过这样的日子倒真惬意呀,嘿,真开心啊!所有这些,我女儿海特给我统统争得来吗?要不,简·贝利能争得来吗?哈哈哈!还要在美国争呢!啊—咳—啊!上帝保佑,这全都可笑极了……”
这天晚上,戴维给简·贝利讲述了他如何从山上向丹肯·斯图尔特开枪的故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讲这个故事了),简·贝利打断他的讲述,漫不经心地说:
“我忘了先告诉你,戴维,我一定要上战场!”
戴维急忙一抽身,惊愕不解地望望她,脸色顿时沉下来。
“那可万万不行,”他说,“我是去打仗啊,简!”
“我们并肩战斗!”
“你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简?”戴维问,“战场上没你的事干。”
“我到战地医院干活去。”
“那儿满是血污,还有死人。”
简·贝利噘起了嘴唇。
“戴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嘀咕道,“这些年,你把我忘光了吧?”
“简!”
“别说啦,戴维!哈丽特会收我当女兵的,我要同战士们一块儿上前线。哈丽特比你更了解我!”
“你竟有这种看法?”
“嗯!戴维,我还觉得,哈丽特有时有点怕我呢……”
戴维真想笑,可是没笑出来。
“简,”他说,“你爱我吗?”
简·贝利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就别走吧。”
“不,戴维,一定得走。”
戴维端详着她的面庞。
真不明白她这脑瓜子里想些什么?这样突头突脑地皱眉头,莫名其妙地打马虎眼,是哪儿学来的举动?而且,说起话来也变得结结木讷,沙哑难听。她过去说话可是清楚动听,还带一点羞涩啊!
“哈丽特不久要来,”戴维说,“她什么都懂,我们找她评评。”
“好吧,”简·贝利答道,“尽管她也不是事事都懂。她不上战场……”
第二天,道格拉斯从波士顿寄来一封信。
道格拉斯告诉他们,哈丽特不来了,她已到“大西洋”号巡洋舰去了。她将参加战斗。
2. “从此永获自由”
海鸥在厉声鸣叫,浪头喘息般拍击海岸,一线一线的白沫,在金色的沙滩上泛起又消失。木兰花和茉莉花幽香四溢,低矮的棕桐树一片翠绿,海边的沙粒又细软、又温暖;夕阳西下,薄暮时分,把双腿埋进这个沙滩真叫人惬意!夜色马上就要降临。幽暗的苍穹上,一勾明晃晃的月镰慢慢升起。这不像北方的月亮,不显得那么朦胧忧郁,露出一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的神情。它像刺刀的利刃,切开软软的乌云。它的银辉流泻到落羽松上,流泻到披挂着胡须状苔藓的巨大橡树上,流泻到忽明忽暗的海面上。一只只萤火虫,像篝火中溅出的火星,在大树的枝柯间掠来掠去。反舌鸟婉转啁啾,直唱到黎明也不止息。桅樯清晰的影子在岸边轻轻摇动。每隔半小时响一次的钟声,在船舷当当敲响。远处密林中的一块旷地上,有堆篝火还在阴燃。偶尔从那里传来一阵呻吟,有时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盏大水手灯忽隐忽现,听得见一个军官清晰的话音:
“挖个坑,把死人统统埋掉!就让我遭雷打吧!一天埋15具尸首,我们都成殡葬局了!”
这是波特罗亚尔岛,比邻着发生叛乱的南卡罗来纳州的海岸。几个月前,北方军舰队占领了这个海岛。沿着被包围的南方州的整个海岸,分布着一长串小岛,在每个小岛上,星条旗就在敌人鼻子底下飘扬。一艘艘联邦舰队的护航舰在波涛中轻轻摇晃。
开初,水手和登陆人员不得不接待一批又一批从邻近种植园逃出来的黑人。大家都管他们叫“战时违禁品”。
不管是巡逻队、警犬,还是部队哨所、卫兵,没有什么力量能挡住他们。他们乘着舢舨、小船、木筏,依靠原木或木板,有的干脆泅水,连绵不断地来到波特罗亚尔岛,来到星条旗的庇护之下。他们一心来作“自由人”,末了却大吃一惊,发现这儿也并不拿他们当自由人看待。不过,因为他们是从敌人那边逃来的,所以也被当作“战利品”。
他们住的是窝棚、窑洞、草秸搭成的敞棚,或干脆就天作被盖地作床。他们也没什么吃的,只喝些玉米粥、吃些糙米饭充饥。要是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他们便回答说:“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
不久,瘟疫蔓延开来。当哈丽特·塔布曼来到波特罗亚尔岛时,营地里横七竖八尽是哼哼唧唧、病痛缠身的人。黑人们愁眉苦脸、赤身露体地用担架抬着一具具尸体;掘墓人拿着铁铲跟在他们身后;舰队军官手提灯笼,指挥他们徐徐行进。掩埋尸体一般都在晚上。
“你赶快动手吧!”“大西洋”号的军医声音失常地对哈丽特说,“我们人手不够,又缺少药品……你可知道什么是痢疾吗?”
“不知道,先生!”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不过别跑来向我唠叨又有人要死了。”
哈丽特明白了:等别人来救治是不行的。于是她亲自动起手来。
难民营里挤满了病人,他们紧紧抱着干草秸,在破布毯上痛苦地辗转挣扎,有时干脆就在地上滚来滚去。
到处都有人在叫喊:
“大婶啊,把我身边这个人抬走吧,他早上就死啦!”
“大婶啊,你是自由人吧?请你告诉白人,我活不到晚上啦!”
“唉,这位大姐,看上帝面上,在哪儿找点水喝吧,一口也好哇……”
哈丽特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身边住了步。那人正默默地拭着头上的汗珠。他两腮深深地塌陷下去,一双眼睛通红,不断喘息。
“老伯,病重吗?”
“我快完蛋了,”老黑人平静地说。“不要管我,去看看刚果·吉姆吧,他小我20岁,也许还中用。”
“中用?”
“我俩从康巴希河来,离这儿不远。那边有许多干大田活儿的黑人朋友,有些人逃进深山老林躲起来了,只要喊一声:‘扬基来了!’全县所有庄园就会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我一定要把你治好!”哈丽特说。
“大婶,我说不用了。我没多大用处,我已经55岁了。把刚果·吉姆治好吧!他熟悉那边的河流、稻田和周围好多英里的树丛。请告诉白人老爷林肯,要是他让黑人自由,全州就会站在他一边。你认识林肯老爷吧?”
“不认识。”哈丽特窘住了,答道,“我不认识他,你在哪儿听到过他?”
“从葡萄园的电报中听说过,大婶。每天夜里,我们在葡萄园里什么事都能听到。那儿的黑人比白人多,黑人的电报也比电杆上那些粗笨的电线传得快。我们知道有一个林肯,个儿高大,身体强健,谦逊和蔼。他想让黑人都得到自由,可又怕白人把他自己放在火堆上烧死。”
“你们这葡萄园电报还真不错。”哈丽特说,“华盛顿确实有这么一位老爷,不过,他暂时还没能解放黑人。”
“请告诉他,再也别拖延了。”病人喃喃地说,“还要救救刚果·吉姆,他会带你们去南卡罗来纳州腹地。那儿到处都是自己人,什么也别怕。”
夜里,哈丽特到森林里去了。他去找寻林中的水洼,终于发现了一个小湖。湖面上开着又白又大的百合花。她踏进水里,水一直没到她的胸脯。她拔下好些百合花根,在月光下细细察看。末了,她选一些放进口袋,剩下的便扔掉了。她在森林中到处搜寻,直搞到深夜,最后发现一棵野天竺葵,方才罢休。一整夜她都坐在火堆边,用锅煎着一种奇怪的黑汤。好早以前,老丽特就教会她配制这种药汤。第二天,她让刚果·吉姆喝下这种苦涩的药汤,小伙子痛苦不堪地吞下药汁后,马上呼呼睡去。他身旁那位上了年纪的黑人拒绝服药,却要喝劣质威士忌酒。哈丽特去找医生,医生睡眼蒙眬地瞥了她一眼,向卫生员喊道:
“给这大婶半品脱威士忌,趁她还活着,让她喝喝……”
“不,先生,我不喝酒,”哈丽特说,“这是给病人喝的。”
“你这是什么药汤?”医生问。
哈丽特讲了一遍。医生尝了尝,“呸”地吐口唾沫,咒骂她是外行巫医,然后想了想,说:
“看来都得死的!”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了。
哈丽特让那老黑人喝了一口威士忌。喝完,他叹一声气,瞧着刚果·吉姆,问道:
“他能活吗?”
“不知道。他发汗了。”
“那就好。”说完,他把头向后仰去。
哈丽特给刚果·吉姆治病的时候,老头子足足有半小时没吭一声。刚果·吉姆还非常年轻,他爬起来,双手抹了抹脸,说:
“海特大婶,我真的好些了。他怎么啦?”
哈丽特弯着腰去瞧病人,老头子微微一笑,嘟嘟哝哝地说:
“扬基来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他停止了呼吸。
“让他安静地长眠吧……”哈丽特低声说,“刚果·吉姆,你真的熟悉康巴希河吗?”
“我了如指掌啊!”吉姆说,“不过,河里布满了水雷。”
“那没关系。”哈丽特说。
詹姆斯·蒙哥马利少校是一位瘦高个儿的人。他颧骨突出,神采奕奕,步履轻健,脸上老挂着一丝淡淡的讥笑。他现在正在波特罗亚尔岛黑人聚居点巡行,察看年轻人中能应征入伍的人。
他的性情很友善、恳挚。他同佐治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难民交谈,记下他们的名字和过去作奴隶的地区。据说詹姆斯老爷有意组建一个黑人志愿团,所以年轻人都以热爱的目光瞧着他。
少校来到海岛后,第一个相识就是额上有一块白色大伤疤的小个子妇女哈丽特·塔布曼。她身着深蓝色军装,头缠蓝色头巾,脖子上系一条白围巾,袖子直卷到胳膊肘,一支步枪挂在肩头。
“哈丽特,见到您真高兴。”少校说,“我姓蒙哥马利。约翰·布朗跟我谈起过您。”
“我知道,以前您同他都在堪萨斯州。”哈丽特答道,她那皮肤粗糙的宽脸上,浮现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您现在忙些什么呢?”
“服侍病员,给他们治病。”
“就干这些吗?布朗把您称为塔布曼将军呢!”少校说罢,微微一笑,
“那么,您拿枪干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少校,”哈丽特答道,“可我是个妇女,不能到军队服务。”
“怎么不能?我们正需要人到附近种植园去把黑人都发动起来!”
哈丽特凝神瞧瞧他:
“我刚才正在想这件事呢,少校。我考虑着沿康巴希河溯流而上,去袭击敌人的老巢。”
“溯流而上?”少校沉思地问,“那边有我们的人吗?”
“黑人全都是我们的人,少校。还有向导是当地的黑人。”
“哈丽特!”蒙哥马利说,“您知道不知道,黑人一旦被穿军装的南方人抓住,会是什么命运?”
“我知道,先生。要放在火堆上活活烧死的。”
少校点点头,深思了片刻。
“那好,”他说,“我要能征集到500名视死如归的黑人,我们就溯康巴希河而上!”
“要500人吗?布朗总共只有22个人呢!”
蒙哥马利没有马上回答。
“少校,”哈丽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布朗的队伍里有白人,而我们这里全是黑人……啊,蒙哥马利先生!难道您没听说过,黑人有多么骁勇善战?再说,我们的人真多呀!要是林肯把我们解放了,您会看见刮起一场黑风暴。这风暴会叫南方人吓得发抖!可是,林肯却不是约翰·布朗,不,他们迥然不同……”
“林肯一定会这样做。”蒙哥马利望着她那颧骨突出、激愤不已的面孔,说,“我相信他不管受到别人怎样的威胁,也一定会这样做的。他从来都是既不冒险蛮干,也不妥协让步的人。”
9月,蒙哥马利晋升为上校。他来到战地医院,便差人去请哈丽特·塔布曼。
“先生,她正在烙饼。”卫生员站得毕恭毕敬地回复说。
蒙哥马利又下一道命令,叫她来。
哈丽特双手沾满面糊,挎着步枪跑来了。卫生员见上校用两根指头压着帽沿,向一名黑人妇女行礼,欢迎她,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蒙哥马利从制服的翻袖口中抽出一张报纸,用手指弹了弹。
“您看过了吗?”他问。
“没有,先生。我不识字。”
上校清清嗓子,念了一遍:
“从1863年1月1日起,在抗拒合众国的任何州或州内的部分地区,凡委身为奴的人,将永远获得自由。签名: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美国陆海军部司令阿伯拉罕·林肯……”
哈丽特身子一晃,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把枪从肩上取下,用它支着身体。
“您不舒服吗,哈丽特?”上校问道。
“不,我很好,从没有这么好过。把这张报纸给我吧,先生!”
“您不识字啊!”
“没关系。我想让大伙看看。他们也不识字,可是他们应该看看,用手摸摸。”
蒙哥马利把报纸递给她,但她没有接。她好像浑身瘫软了,忽然蹲下去,轻轻地倒在地上。
“是昏晕了,”上校猜出来,“不该这样突然地告诉她这个消息。不过,谁又能估计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晕倒呢?……喂,来人哪,快去叫卫生员!”
晚上,黑人们在住地欣喜若狂地跳舞,他们唱道:
把杰弗逊·戴维斯吊在枯苹果树上,
再加上他那一大串帮凶,
我们高唱圣歌纪念约翰·布朗,
他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① 戴维斯·杰弗逊,叛乱的“美利坚同盟”总统,南方种植园大头目之一。
医生站在重病室门槛上,双手叉腰,对着整个病室嘀咕道:
“现在,他们的病都会好起来了!”
3. 黑风暴
掩护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港湾入口的炮台中,现在还可以看见瓦格纳炮台。这是一座昏暗的长方形石垒,陡峻而光滑的石壁上有一些黑森森的炮孔。这是巨型大炮的射击孔。炮台坐落在海岛上,早已荒芜,空荡荡的,石壁已被球形炮弹击毁。炮台外面,满是斑斑点点的弹坑。旅游者还随处可以看见人们当时刻下的一些日期和数字:“1863年7月18日”,“双方死伤共1689人”等。
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在湿润的晨曦中,传来一阵阵号令声、叫骂声、皮靴踩在泥水中发出的嚓嚓声。联邦军的九个步兵团在海滨浴场登岸,占据了小岛的一个角落。
哈丽特和简·贝利站在运输舰的甲板上。一连黑人士兵,枪筒挂上刺刀,等待着登陆的命令。这个连队属于美国各地有色人组成的第54马萨诸塞混合团,戴维·金布斯和平奇都在这儿。
戴维穿着硬领军装,挎一条沉甸甸的行军背带。简·贝利忧虑不安地用目光审视着他,他却报之以淡淡的一笑。瞧着简·贝利用皮带扎着的蓝色短衫,瞧着她圆脸上那一对宽宽的俊眼,瞧着她腰上挂那只红十字挎包,他说:
“要镇静,简!”
“我不觉得紧张。”简·贝利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个简·贝利算哪号人哪!”哈丽特说,“你还记得吗,她不会赤脚走路,老怕扎伤了脚?”
“我也不知道她属于哪号人。”戴维说。
“她老需要别人照顾。”哈丽特说下去,“我至今还在想,她该留在家里才对,可她总要和丈夫形影不离。”
简·贝利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来参加战斗,是自愿!”她说,“难道你是自愿来打仗的吗,哈丽特?”
“不,”哈丽特答道,“我并不是自愿,不过,我就跟那个捕杀鳄鱼的黑人一样,还是来了。”
“我什么鳄鱼也不怕!”简·贝利挑衅地答道,“我可不是你!”
“你们都别吵了。”戴维出来劝解,“这不是斗嘴的地方。马上要发号令了,我们就要出发了。”
他看了连长平奇一眼。这位过去的农场主正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嘴里叼着烟斗,遥望海面的大雾。
“你自己过去也求人帮过忙呢,哈丽特,”平奇说,“你还记得半夜敲门找我的事吗?”
“是啊,平奇上尉,您说得对。”哈丽特答道,“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那天深更半夜,在农场里……您对我说过,要是没人追击我,就走一条直线。到天亮时,我就自由了。”
“记得的,简直记忆犹新,你要刀子,但我没给你。你就走了……”
“我们也要赶上你俩!”简插了一句,“我们已经自由了,也有了武器。”
“不错,现在美国已经承认我们是人了,”戴维说,“我们应该走得更远、更远。现在什么都一清二楚了,是不是,上尉?”
平奇在靴子上敲掉烟斗里的灰烬。
“现在,我们只好冒着大雾进攻了。”
“听说大炮一响,雾就会散去。”戴维说。
一盏红灯在岸上挥舞,上校的声音从船台梯上传来:
“第五连,跑步前进!”
“哈丽特,再见!”平奇喊了一声。
“再见了,平奇!朋友中的朋友!”哈丽特回答他。
步枪哗哗作响,皮靴嚓嚓有声。平奇的连队拉成一条长蛇,越过跳板,消失在浓雾中。
只听戴维在远处喊道:
“哈丽特,你要多照顾简!”
“他们有多少人能再回来呢?”哈丽特低声说道。
简·贝利走过来,默默不语,抱住哈丽特。
“这没什么,姑娘,”哈丽特说,“他们要让普天下瞧瞧,什么叫做黑风暴!”
从大海上空划开一道紫色的闪电,一瞬间,茫茫大雾被照了个通明透亮。低舷战舰“铁甲号”的旋转式炮塔,向瓦格纳炮台射出第一颗150磅的重型炸弹。过了一分钟,6艘装甲舰和3艘炮舰的所有舷炮都一齐开火了。
士兵们眼前一片烟雾腾腾,烟雾忽而是灰黑色,忽而是玫瑰色,把轮船和炮台的石壁掩盖得无影无踪。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远处,一根根火柱腾空而起。瓦格纳炮台却寂然无声,没有回击一枪一炮。
“好一幅美景!”第五连侧翼有人发出一声赞叹,“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叛匪可能已经彻底完蛋了!”
“不,他们钻进了地下。”戴维说,他正紧张地注视着白茫茫的浓雾。
“伙计们,这其中还大有阴谋,”平奇上尉说,“不过,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我们是英勇善战的人!”
喇叭响了一声,歇一下,又响了一声。这一次喇叭声又悠长,又清晰。上校“哗”地抽出军刀,他的声音高昂洪亮:
“五十四团,跟我冲啊!”
炮声停息下来。静寂中,又响起咚咚的鼓声。
全团士兵端着刺刀大步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几分钟后,右翼落后了。因为他们走进了一个狭窄地带,一边临海,一边是沙丘。中心与侧翼脱开了。在离炮台50米远处,他们在黑暗中遇到一条深达一米半的水沟。
这时,炮台如爆炸似的发出巨响,堡垒四周的火力形成一条火带,南方人的大炮一齐吐出了巨大的火舌,霰弹嘶嘶尖叫。战士们一个个应声倒进水沟。
平奇紧握刺刀,走在连队前面。
“你说得很对,金布斯!”平奇怒冲冲地吼道,“他们真可恶,他们全躲在地下……”
士兵们早已不是在行走了。他们跳过一具具死尸,飞奔着,聚集到水沟里,水没到了胸脯。这时,堡垒里开始用榴弹炮射击,炮弹在水沟里炸开了花,把一股股水连同死尸抛向空中。
“不要怕,伙计们,前进,只许前进!”平奇高喊着,“要叫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第五十四有色人团牺牲了不少人,但仍旧向瓦格纳炮台陡峭的石壁那边猛冲。队列已被打散,一群群士兵踏着炮台胸墙的凹坑往上攀登。敌人发来一阵排射,他们跌落下来,别的士兵赶紧接替他们,继续往上爬去。
“跟上!”平奇喊道,“再跟上!”
在火光闪烁的背景上,他的身形有好几秒钟变成了一个黑影。他高高地站在胸墙上,用刺刀左砍右劈。他的四周,黑人们用刺刀拼搏,南方人用大炮通条自卫,双方混战成一团。突然,火光一闪,平奇同他连队里的五六十个士兵一起,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倒进了水沟。
胸墙上的白刃战打了十多分钟,戴维却觉得比一小时还久。他两次被击倒在岩石上,又重新爬起来。后来,他终于觉得两条腿就像两只鼓鼓囊囊的棉袋,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惊惶地叫了一声,滚进水沟里。
第五十四团的士兵损失了约三分之一后,撤退下来。由“二线”兵力接替,再次对堡垒发起进攻。他们冲进去,又被敌人的后备力量打退。浓雾消散的时候,形势已经十分清楚:瓦格纳炮台仍然在南方人手里。炮台守军用颤抖的双手把十字五星红蓝旗——一面被榴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南方战旗——升上了旗杆。
第二天,签订了停战协定。联邦军官们到堡垒石墙边找寻上校的遗体。
一群南方官迎上来:炮台司令面如土色,他的副官惊魂未定。无数武装黑人躺在沟里,卧在海岸上。所谓黑人“不善作战”的神话烟消云散了。在昨天这场疯狂进攻的目击者们面前,黑人军的幽灵在游荡——这是近10年来南方最可怕的幽灵。
在军官们四处找寻上校的同时,哈丽特和简·贝利像影子一样在死尸间游荡,她们在寻找伤员。在壕沟边,她们发现了平奇。这位昔日的农场主仰面躺在地上,脸上流露着骄傲的神情,的胡须固执地高高翘起。他紧紧握着军刀,好像马上就要站起来,高喊:“别怕,伙计们,跟上!”
“我真希望让阿伯拉罕·林肯看看这个场面!”哈丽特说。
“我们走吧,海特。”简·贝利吃力地说。
她从一大早起就帮着抢救伤员,尽心尽力,连头也没抬过。点名的时候,队伍里没有戴维;简·贝利不能丢下战地医院的活儿去找寻丈夫。她一直干到中午。当哈丽特亲自来劝她的时候,她才利用战斗停息的机会到炮台下去找了一趟。
她们找到了戴维。他俯卧在地上,哈丽特没发现他,可是简·贝利一下子认出来了。简·贝利失声地呻吟着扑过去,把戴维翻过身来,她猛地惊呆了。戴维血糊糊的脸苍白如纸,他紧紧闭着双眼,大张着嘴。
哈丽特走过来,跪在地上。简·贝利双手交叉在身前,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呆呆地望着戴维,却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
“他还活着,”哈丽特说,“他还在呼吸,是吗?”
简·贝利微微一动。
“帮帮我,把他抱起来,”哈丽特说,“他活着呢,你听见吗,姑娘!”
4. 扬基来了
南卡罗来纳州小城波卡达利果的居民们,自诩他们这市镇属于“最道地的南方市镇”。确实,在数以百计的这种城镇中,居民们都抱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要是认为从教堂到酒馆之间,烂泥路面两旁那些又脏又破的木板房就是“道地的南方市镇”的标志,那么,波卡达利果的确算得上一座“道地的南方市镇”。
就跟所有这类小城镇一样,这儿也有一幢据说是常常闹鬼的房屋被人弃置着。当然,除了黑人,从来没有人看见这些鬼。可是,在“迪克森的国度”里,黑人说的话是没人相信的。
傍晚,告诫黑人赶快回家的教堂大钟敲响了。小城惟一的街道上,黑人在没命地奔跑。他们怕被巡逻队抓住,几分钟内就匆匆忙忙四散回家。因此,荷枪实弹的白人并没注意到两个黑人妇女。她们一个已上了年纪,另一个要年轻些。她们正向一座栅栏飞快地奔去。铜钟继续敲着,钟声经久不息,叫人讨厌。两个女人在一座歪歪斜斜的房子旁住了步,这正是那幢被废置的房屋。
她们中的一个人在门上敲了三下,门轻轻打开了,就像真的是鬼推开似的。门内漆黑一团。
“海特,这儿没人。”年轻些的说。
“小声些,姑娘!”
哈丽特打了个口哨,没人应声。哈丽特又打了一次。
“是谁来了?”上面什么地方一个粗嗓门问。
“林肯老爷的朋友!”
“你们需要什么?”
“光明与自由。”
上面楼板上打开一个小孔,明亮的方孔上出现了一根船缆,缆绳慢慢放下来,在齐地板高的地方停住。
简·贝利摸了摸怀里的手枪。
“你不相信?”哈丽特说,“那么我先爬上去!”
“要是这是设的圈套呢?”
“假如是圈套,我们就可能被放在火堆上烧死。”哈丽特说罢,攀住缆绳就往上爬。
她俩几乎一齐爬到了楼上。一爬进楼孔,简·贝利的双手又伸进怀里了。哈丽特向四面打量了一眼,在这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坐着20多个黑人。地板上有一只灯笼,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衣衫褴褛、个子奇大的黑人正急急忙忙地收绳子。一个白发苍苍、身穿长袍的黑人,模样就像《圣经》里描述的先知者,瞧了瞧来人,惊异地说:
“天哪,是两个女人!”
“谁派你们来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问。
“刚果·吉姆。”
屋子里轻轻地议论开了。
“我们相信你们,”那位老者说,“不过,葡萄园来的电报说,从岸上来找我们的,是两个赤手空拳的人,我们还以为是两个男人呢!”
“武器没有运来,”哈丽特说,“詹姆斯老爷答应从河上派300人来,他们有精良的装备。”
“詹姆斯老爷是谁?我们只知道林肯老爷。”
“林肯老爷派詹姆斯老爷来解救你们。”
“你是谁呢?”
“我是摩西。”
又是一阵议论。
“我们从葡萄园来的电报里听说过你,”那个老者说,“你真能显灵吗?”
“不,其实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叫哈丽特。”
“你是自由人?”
“不。我是一名逃奴。”
她的话使大家深有感触。
“坐下来说吧。”老者说。
哈丽特扼要地讲述了她的计划:“下个礼拜之初,将有几艘运载黑人的武装船只沿康巴希河而上。稻田里的黑人和村子里的黑人,得准备好到河边接应,以鸣枪为号……”
“林肯老爷不来吗?”老者问。
“他不能来,他抽不开身。我们要把所有能带走的黑人全部带走,詹姆斯老爷急需补充兵员。”
哈丽特向那年轻的大个子瞟了一眼,大个子很得意地微微一笑。
“女人和孩子怎么办?”老者问,“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白人会卖掉他们,或者杀死他们。”
“我们要把人统统带走。种植园里的白人里,男人多吗?”
老者摇了摇头。
“很少,少极了。都入伍当兵去了。女东家向我们许愿说,只要黑人规规矩矩,胜利后就让我们自由。不过,我们并不相信。现在白人是草木皆兵了,他们怕扬基,怕黑人,怕前线传来的消息,怕各种预兆,怕毒眼①,简直就跟我们黑人一样。”
① 迷信说法:人只要被毒眼看见,就会惨遭不幸。
“黑人可不害怕!”简·贝利说,“就像你们看见的,连女人也不怕什么。”
“你是自由人吧?”
“不,我也是逃奴。不过,我能识字。”
这末一句话引起了一阵骚动。
“你读过林肯老爷的讲话吗?他果真解放了卡罗来纳州的黑人?”
“我亲自读过。各个反叛州的黑人,全解放啦!”
“他大概像先知者但以理……”老者深情地一字字说道,“不过,我们这条河里有水雷啊!”
“你知道水雷布在哪些地方吗?”哈丽特问。
“葡萄园来的电报全都知道。只要懂得该怎么对付这些家伙,就能统统打捞起来。”
“这事就让刚果·吉姆和他的人来干吧。”
“他有人吗?他当官了?”
“我要告诉你们,刚果·吉姆现在已经是美军中士,不知你们相信不相信?”简·贝利接着哈丽特的话说。
“我们相信,”老者答道,“因为你识字。出奇迹的年辰到啦。打完了仗,林肯老爷会分给我们土地。啊哈,一块地,一头骡——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啊,上帝,保佑林肯老爷吧!”
“要是允许他这么做,他就会这么做的。”哈丽特说。
“别说啦,大婶!林肯老爷什么都能办到。没有土地,叫什么自由?林肯老爷无所不知。他像先知者但以理一样……出奇迹的年辰到啦!”
“你们准备怎么回去呢?”大个子问道。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哈丽特微笑着回答,“我们把新鲜可口的馅饼,卖给迪克森那些饿得发昏的士兵。”
就在下一个礼拜,蒙哥马利上校的几只武装小艇和三艘炮艇,神不知鬼不觉地驶进了康巴希河。在南卡罗来纳州,谁也不会料到竟有人袭击这条布了水雷的河流。所以,这个地区没有驻军。
刚果·吉姆指挥三只小艇,在前面开路。他挑选了几名健壮的黑人,袒胸露乳,拿着钩竿、木棍和斧子站在船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水面。他们沿着黄浪翻滚、蜿蜒曲折的河道溯流而上。
水面上不时传来一声低沉而悠扬的喊声:“啊咳——”这表示警戒哨发现了水雷。于是,小船便小心翼翼地把水雷围起来。黑人砍断系雷的粗绳,一个蛮大乌黑、能制人死命的圆球便慢慢浮出水面。大家拉住球上的绳头,把它拖到岸上,牢牢地系在芦苇丛里,并不提出水面。
詹姆斯老爷双手叉在胸前,站在炮舰舰头。每当扫除一个水雷,他便满意地出一口长气。他欣赏黑人们协调的工作,欣赏警戒哨断断续续发出的信号和吉姆的回令。那是些含糊而短促的喊叫,有时还加入一声怪异的长吟,就像在祷告似的。
“他在说什么?”上校问站在身边的哈丽特。
“这不是讲英语,”哈丽特答道,“这是猎人用的信号,大概是过去从非洲传来的。”
“吉姆!”上校喊道,“出什么事了?”
“詹姆斯老爷,一个水雷拴在链上,”向导笑着回答,“我们要把它连同链条一起起来。这儿有记号呢,詹姆斯老爷!”
“什么记号?”
“有人把芦苇浮标放在水雷上。”
“这是我的熟人干的,”哈丽特说,“就是我和简·贝利在空屋子里见到的那些小伙子们。他们说他们是林肯的朋友。他们正等着我们。”
“什么时候发信号啊,老爷?”简·贝利忍不住问道。
“等靠近仓库些的时候。”
哈丽特环视了一下康巴希河低矮的河岸。河岸上围着堤坝,堤坝后面,被纵横的沟渠分成一块块的稻田,绿油油地直伸到天边。田中,清清的水波闪着夺目的波光。这儿盛产一种世界上最好的稻米——卡罗来纳“金谷”。田野上杳无一人。
“一片没有人烟的绿洲!”蒙哥马利用望远镜四下望望,说。“这真使我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先生,”哈丽特说,“有千万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们,只需一个信号……瞧,那是什么?”
田间小道上滚起一道烟尘。烟尘中,一名穿灰外套、没戴帽子的骑士正策马飞奔而来,双脚疯狂地踢着马刺。
“是巡逻兵,”哈丽特说,“是白人巡逻兵,还是个少年呢!”
简·贝利一声不响,从肩上取下步枪,瞄准那少年,“砰”地放了一枪。上校气极了,转身瞪着她。那骑士双手一挥,翻身跌落在绿色的田野里。他的马蓦地站住,发出一声惊骇的长嘶。
这时,宛如魔棍一挥,稻田里顿时一片沸腾:从田野的四面八方一下子钻出无数人头,“扬基来了”的欢呼声在河面回荡。四周一切都活动起来,那是成百上千的黑人。许多人挥舞着五彩缤纷的布条,在河堤上奔跑。
“这些黑人穿得破破烂烂,浑身肮脏不堪。”哈丽特后来回忆说,“那边,一名妇女碎步小跑着,她头上顶一只小木桶,桶里是盛的米饭,还是热气腾腾的,好像刚在炉灶上煮好。她背上背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孩子一只手紧紧箍住母亲的前额,另一只手伸到木桶里抓饭吃。还有两三个大些的孩子,抓住她的裙角,跟在她身后跑着。她背上还挂着一只口袋,袋里装着一口小猪,小猪拼命地嘶叫,一英里外也能听见……”
远处,晴朗的天空下,一根浓黑的烟柱袅袅上升,黑人放火焚烧庄园了。蒙哥马利的部队登上河岸,往这一地区的腹地深入。他们只遇到一次密集火力的射击——那是在储藏军服和弹药的军械库附近。简·贝利悄悄跑着往散兵线窜去,不断开枪。哈丽特望着她,皱起了眉头。
“你已击中三四个人了,简。”她说。
“你老没机会开枪吗?海特!”
“枪是不得不开的,”哈丽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还从没打死过人呢!”
“你们年纪大些,和我们不一样啦!”简·贝利不假思索地答道,又举起枪托开始瞄准。
过了两个小时,上校命令烧掉仓库,撤回河岸。老呆在这些地方是很危险的。这时葡萄园的电报传来消息说,波卡达利果以北六英里处发现了马队,现在正往康巴希河急驰而来。在人们往舢舨上装东西之前,蒙哥马利吩咐升起堤岸口的水闸。康巴希河的水位本来就高,这样一来,河水就迅速淹没了田野和道路。
舢舨载满了黑人。一些人在小船后面,抓住船舷游水跟上,一边高呼“万岁”,另一些人追着木筏,把零星家什往上面放,然后游水跟着詹姆斯老爷的炮艇。
晚上,简·贝利已疲惫不堪,但心情十分激动。她来到军医院,戴维·金布斯躺在帆布帐篷里。巡视伤员的护士向简·贝利一头扑来,抱住她的脖子说:
“简,亲爱的,他好多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简·贝利来到戴维身旁,盘腿坐下;戴维久久凝望着她,喃喃地说:
“简,我的心肝!你也参加战斗了吗?”
“看你说什么呀,我能去打仗吗?”
“我什么都知道,你身上还有火药味!”
戴维伸出无力的手,把简·贝利拉到身边。
有三个人在远处注视着他们:哈丽特、蒙哥马利和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这位伟大的混血种人在看望他的儿子们——那些在攻克瓦格纳炮台时负伤的士兵。
“这就是美利坚之心!”他低沉地说。
“您说什么,道格拉斯?”上校问。
道格拉斯环视一遍军医院和兵营;兵营里,篝火熊熊燃烧,强劲的男声唱着歌颂约翰·布朗的歌。
“我说的是所有这些人,白人和黑人。”道格拉斯沉思着说,“我看见他们,仿佛就听见这颗巨大心脏的跳动。自从林肯签署解放宣言之后,我就听见这颗心脏在跳动了。”
“您真是一位典型的作家,道格拉斯先生!”蒙哥马利说。
5. 白宫来的正直人
这是一个显得十分疲乏倦怠的人,而且,他还给索琼纳·特鲁思留下这样的印象:他那双长腿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他坐在桌子后面,老是不断地晃来晃去,如坐针毡。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踱步。
“您瞧,索琼纳大婶,”他说,“这屋里的家具,不是按我的身材做的。前任总统命令按他的标准做。请您相信,在他的办公桌前,我只能跪着……您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总统先生,我要转达首届黑人代表大会对您的祝贺。我们正在讨论把土地分给过去的奴隶。因为《圣经》里明白写着:‘晨昏之际,我在你们的土地上洒遍及时雨,你们将能收获粮食,酿制美酒,熬取橄榄油。……”
林肯背着双手,从他那巨人般的高度看了看索琼纳。
“索琼纳大婶,”他说,“您可知道,在同印第安人打仗时,我们部队里有一位勇猛异常的青年,叫巴杰斯·扎蒂拉。部队打了第一次小仗,他就要求任命他当将军,可他那时连上尉军衔也没挣到。这个可怜家伙觉得受了满腹委屈,拒不向敌人开枪。后来他被赶出部队。过了好些年,前几天我签署了一项命令,提升巴杰斯为将军。他已不算年轻了。我在彼得斯堡近郊遇见他,问他对将军的星星标志有何感想,他回答说:‘亲爱的阿伯拉罕,原来作一名将军可不那么容易呀!我要当将军,必须您先当了总统。’……”
“关键就在于您是总统!”索琼纳高声说,“我的同胞都要投您的票!”
“在美国,要给黑人土地,当总统还不行,”林肯说,“得当上帝!不过,我希望造物主既能帮助我,也能帮助你们。”
林肯弯下腰,用火钳拨了拨壁炉里的木柴。
“白宫里就没人会劈柴!”他埋怨道,“您瞧,多好的一块木柴,可就是像南方人的习惯一样,用宽柄钝斧来劈。在我们依利诺斯州,没有一个樵夫会用这种斧子的。人家不准我的仆人约翰进白宫,从此一切事情都得由我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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