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猫头鹰叫了四次
三年后,人们在布罗达斯的大房子里欢度了一个节日。为庆贺娘家姓布罗达斯的杰西·巴林顿太太的生日,大家用桂枝和彩旗扎成花串,把这座老房子装饰一新。天刚微明,厨下就忙开了。按照汤普森博士自己开列的菜单烹好的布丁和一些特别的菜肴,香味四溢,离厨房老远的栗林树阻道上也能闻到。黑人们男女老少一齐动手:端盘子、铺桌布、摆桌椅、往树枝上挂灯笼、打扫院子、擦洗凉台。杰西太太由巴尔的摩回来,并非只身一人;偕同的是她的丈夫,著名演说家、国会议员塞西尔·巴林顿。这是一件轰动多切斯特全县的大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报信的小孩说,由骑兵护送的四轮篷车马上就到。奴仆们沿栗树林排好。他们很荣幸能一睹这位太太的丰采。她矜持地靠在车垫上,她那驰名遐迩的丈夫则引人注目地坐在她的身边。汤普森博士和不久前墨西哥战争中的英雄丹肯·斯图尔特上校骑在马上,与马车并排而行。这场面令人难忘。然而站成排的黑人却没有按汤普森博士的命令行事,他们没有唱起由汤普森亲自编写的颂歌。他们只发出几声干巴巴的叫喊:“欢迎杰西太太!”博士皱起了眉头,向霍普金斯丢了个眼色。霍普金斯努努嘴,无可奈何地直摇脑袋。
大车驶进院子,丹肯·斯图尔特翻身下马,同杰西握了手。博士和巴林顿跟在他们身后,一道进了屋子。
“丹肯,这儿的东西都变得陈旧了。”太太声音激动地说,“不过,一切又多么亲切可爱……就在这座凉台上,我坐在鲜花丛中,捧着华特·司各特的小说,度过了多少时光啊……我的天,奶奶的竖琴还完好无损吗,博士?”
“一切完好,巴林顿太太。”博士回答说,“布罗达斯家的每件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神圣的。”
渐近中午,宾客们纷至沓来,全是这个县的豪门贵族。各式各样的马车,从能在最坏的路面上行驶100英里的祖传轿式大车,到刚从巴黎搞来的、漆得铮光透亮的轻便二轮车,都鱼贯而至。
午宴是精美豪华的。筵席上,宾主们高谈阔论,频频举杯,还向花园里放枪助兴。午宴以后,按照英国的风俗,太太们把男人留在客厅里,一个个抖动着宽大的绸裙,到楼上参观一件最新发明——汤普森前不久从纽约订购来的一部缝纫机。
简·贝利低垂着眼睛,彬彬有礼地用托盘递上饮料和苏打水。斯图尔特细细打量了她一眼。简蓦地两颊一红,低头离开了房间。
“博士,这女子卖多少?”上校问。
“不卖啊,上校,”博士洋洋得意地说,“为训练她,我花了不少钱呢。”
“您总是不愿把黑人卖给我,后来呢,他们却跑掉了。真有意思!”
“哼,”博士忿忿地反驳道,“要是算算这两年你那儿跑掉多少黑人……”
“二位,”巴林顿赶忙调解道,“问题不在于跑了几个黑人,而在于奴隶制是否能够维持下去。我相信……我希望它能维持下去。不然我们连吃饭也会成问题。”
人们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谁也无法想象:奴隶制竟被摧毁,鼎鼎大名的巴林顿先生居然挨饿!
“全是一些空谈!”上校小口小口地呷着威士忌,鄙夷地说,“您是演说家,喜欢动嘴,而我们是军人,宁愿行动。您将会看到我们进攻北方,真正大干一场。先下手为强……怎么,那女子您还是不卖给我?先生,我出1500。”
“不成,”汤普森回答,“我绝对不卖。”
傍晚,斯图尔特上校独自一人在园子里散步,这时,有人很有礼貌地拉住他的手:
“先生,请原谅,”只听见霍普金斯的声音说,“您感兴趣的那个人,礼拜天要去巴克镇,我忽然想起,这是一个好机会。”
“妙极了!”上校说,“不过得小心,一切务必十分秘密,还要准备一些麻屑和树脂。”
“最简单的办法——在路上向他开枪。”霍普金斯说。
“开枪?那会有声音,要引来麻烦……”
“上校,”霍普金斯很认真地说,“坎布里奇一位律师送了我一本法律摘抄,上面说,‘盗窃奴隶犯或参与类似犯罪的人,经查明罪行属实并拒不认罪者,应处极刑。’”
“唉,这都是法庭上那一套,”上校懊恼地说,“开庭之前还有一番侦讯,再说,律师还要敲诈勒索……不,还是准备些麻屑吧,因为他毕竟是个白人。”
“遵命,先生……我们就算从宽处理他吧,先生。”
这是一个美妙的傍晚,杰西太太悠然坐在凉台上的圈椅中。曾几何时,她还捧着书本在这儿度过了许多日子。四周弥漫着鲜花的馨香,黑人的歌声从远处飘来。她追溯自己的少女时代,禁不住心潮澎湃,暗下决心,要把往事写成一本书。她过去曾写过一些诗作,偶尔还写写散文。
“亲爱的!丹肯·斯图尔待要买一个侍女,”她的丈夫从花园里回来,对她说,“不过博士说,无论开多大价钱也不卖。那侍女的名字好像叫简·贝利。”
“噢,亲爱的,”杰西怠倦的说,“其实收丹肯的钱不大合适,他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把简·贝利送他好了。”
戴维·金布斯在老本的茅屋前往来逡巡了好几次,装作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老丽特提了一只水桶从家里出来,叫他过去。
“孩子,你找谁呀?”她问道,“你像是直接从巴克镇跑来的吧?”
戴维擦擦头上的汗:
“我……我……想见见老本。”
“他到大房子拉原木去了,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丽特婶婶?”
“人家把简·贝利送给斯图尔特啦,哎,可怜的孩子!”
“这我知道了,丽特婶婶……她父亲怎么说?”
“那个采牡蛎的比尔吗?这些事他懂什么?——还有一个消息呢,摩西现身啦!”
“摩西?”
“是啊,先知者摩西呀!他降临到大灾大难的埃及土地上了,就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游荡呢。你祷告上帝,他就会派摩西搭救你。”
“哪里能见到这个摩西呀?”戴维沮丧地说。
“要见摩西?你疯啦?他是看不见的,又不走路,只是乘风驾雾。难道你不知道先知的行动?我真想问问他:我可怜的海特在北方还活着吗?……”
老丽特难过极了。她摇摇水桶,向井台边走去。
戴维看准四下无人,便一头钻进老本的茅屋。过了几分钟,他抓着一柄斧头跑出来。
这斧头是老本干活用的,斧柄很长,斧背闪着蓝光。这是霍普金斯特许他放在家中的惟一“武器”。
戴维把斧头藏在衬衫里,用手紧紧按住,一口气跑出村外。
大房子里的姑娘们看见他站在栅栏旁边,双手按在胸前,“那模样像刚杀过人一样可怕”,一个女厨娘招呼他一声,他却什么也不回答。
“快走,”厨娘劝他道,“要不‘霹雳’会发现你!”
戴维浑身一颤,仿佛他头上真的炸开了一个霹雳。他动作古怪地抓住外衣,沿着公路蹒跚走去。他走了好大一阵,最后在森林里一片浓荫下站住了。林子里寂然无声,只有小鸟的啼转时而打破这死一般的静谧。
戴维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嚎陶大哭起来。
他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起来!”他身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叫道,“起来吧,戴维!把斧子拿出来!”
戴维跳起来——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面前站着的分明是哈丽特·塔布曼!
“是你?”他低声说,“你在这儿?……”
“戴维!”海特,或许是她的幽灵,说道,“你拿斧子干吗?”
“我要杀掉简·贝利!”
“杀死她?傻瓜!”
“你不知道吧,海特婶婶,人家把她送给上校了……”
“斯图尔特家得不到她。”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海特说,“但我要行动。”
戴维这才发现,同他谈话的人已不是过去的海特:她穿着蓝色外套,脚着一双皮靴,手中握一只双筒猎枪。
“把斧子给我,”海特说。
“可是,我……”
“这是你从我父亲那儿拿来的。你不配带武器。你要是想救简·贝利,就听我的吩咐!”
戴维还不敢完全相信同他谈话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幽灵。同一个幽灵争吵,那可没意思。
“你真是个傻瓜,一个奴隶!”海特严峻地说,“你竟想杀死自己的未婚妻。要是你为上校准备一把斧子,那我得加倍尊敬你。”
“我是想使她不再作奴隶。”戴维满面愁容地说。
“那么,应该杀死的是奴隶制,而不是简·贝利!现在没工夫谈这些,跟我来!”
戴维犹豫不决地把斧子交给了哈丽特·塔布曼。
塔布曼把戴维领进一丛蕨草里,塞给他一个包袱。
“晚上你绕过大房子,把这个包袱扔进厨房后面的栅栏。半夜,你到路边矮树丛里等着,你选一个看得见大房子大门的地方,往栗树林看,就能看见简·贝利。”
戴维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现在他已经确信自己是在同哈丽特·塔布曼谈话,那不是幽灵。他并且估摸着:塔布曼身上有了一种新的、非同一般的力量。
塔布曼的神情很安详,充满自信。当白人们肆无忌惮的时候,脸上也总是有着这样的神情。这是一张富有活力的脸。
“下一步又怎么办?海特?”
“下一步?……你把简·贝利带到我父亲的板棚里,那儿门开着。不能让我的父母看见。你坐在板棚里等我。不必为简·贝利担心,她知道该怎么办。”
……厨房里,几位高大肥胖的厨娘美美地吃了一顿宴会桌上撤下的布丁,正高谈阔论着摩西,说他能在漆黑的地方看见周围的东西,能觉察到十英里外的危险。照她们说,这位先知者个头儿大得出奇,“比巴克镇的钟楼还高”,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地上拔起一棵橡树。这时,简·贝利吃罢晚饭,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
在厨房后面的矮树丛中,简·贝利见到一个包裹,就拾起来夹在腋下。
她打量一下四周,穿过花园,直向河边奔去。谁也没发现她。
小包里原来是一件短上衣,一条男裤,一双皮鞋和一顶帽子。简匆匆换了装,把旧衣服扔进河里。
她看见自己穿戴惯了的衣服、头巾、围裙顺水冲走,背上掠过一股寒流。她感到害怕,但同时又产生了另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冒险、勇敢、激动与希望。怎么形容都行。一个人只要踏入茫茫征途,到一个崭新的地方去,都会产生这种感觉。这条征途的尽头——不是死亡就是幸福——正等待着她。
一到天黑,简·贝利就甩臂迈腿,尽量装作男人的步态,穿过了庄园。
“瞧,”厨房里一位厨娘说,“身材多匀称的少爷呀!我从来没见过他。”
“说不定是东家的客人,”一个洗碗碟的佣人说。
栗树林的尽头,一个熟悉的声音悄悄叫了她一声,这是戴维。
“我刚才还真认不出你呢,简,”戴维说,“我还以为是个白人老爷。快走,要不人家以为白人和黑人在一块散步,这是犯禁的。你见到海特了吗?”
“没见到。”简·贝利说,“迪格比·平奇找过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开始我倒以为他酒后胡言,后来才想起他是滴酒不沾的。他叫我化装,再离开大房子。难道是海特回我们这儿来了?”
“你马上就能见到她,”戴维说,“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你听清了吗,简,是永远哪!确实有地下铁道,不过,我们没找到它,它却找到了我们。”
几分钟后,他们已来到本·罗斯的板棚。这座板棚里,除了老本珍爱的那些废旧家什,简直是空无一物。老本的东西有装满兽皮和羽毛的口袋、旧磨刀石、护身符、一些蒙满灰尘的瓶子……有一段时期,这里还用来存放伐木斧,不过霍普金斯早已命令把它们搬到自己的板棚里去了。
约摸过了两小时,海特来了,样子显得忧心忡忡。
“雷雨快到了,”她说,“在这儿坐等雷雨停息很不划算。今天礼拜六,礼拜一之前,谁也不会去寻找戴维。简,你的处境要糟些,你是老爷家里的人。”
“啊,太太会以为我回父母家过礼拜去了,”简·贝利说,“她昨天已亲自答应我了,博士也听见的。”
“这大概没错。不过我们干粮很少,又不能老等,”海特说,“我们只能冒险一试。”
她走出板棚,老本正站在茅舍门槛上望着天空。东边天上有一片乌云,闪电一次紧似一次。
“这雨准会下一整夜,”老本向着旷野说,“这会儿在半路上、森林里和在海湾上的人可糟了。”
海特从背后靠近他的身边。
“你女儿正在路上啊,爸爸!”她说。
老本只打了个哆嗦,没回过身来。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阵,看样子是在叨念驱鬼的咒语。
“您别怕,老本,”海特往下说,“我不是幽灵,我是您的女儿。我是悄悄从北方回来的,你瞧瞧我吧!”
“不能,”老本叹息道,“要是白人叫我去,问看到过哈丽特·塔布曼吗?我就说没看见。我可是真的没看见哪……你好吗,日子过得怎样?”
“万事如意,爸爸,我自由了。我到了北方。那儿有许多好人,他们都帮助我。我在许多地方过活,夏天我在餐馆当厨子,秋冬就到南方来。费城的‘反奴隶制斗争协会’里,谁都知道我的住址。”
“你自己没有家吗,海特?”
“没有,老本。在北方,人家也老追踪我。今年我住在加拿大,那儿有很多我们自己的人。我们想在边界附近的圣凯瑟琳斯建立一个村子。”
“加拿大下雪吗?”
“下雪,但不像马里兰的黑人想象那么冷,”海特蔑视地一笑,“冰天雪地,也比霍普金斯的皮鞭好受啊!”
“你不后悔吗,海特?”
“从不后悔!唉,可怜的本·罗斯啊,你连做人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
“我是人呗,不是骡子。”老本委屈地说。
“你不是骡子,可也不是人。你是个黑人!”
“那边……北方……黑人和……没有区别吗?……”
海特顿了顿:
“区别是有的,爸爸。可那儿有许多朋友同我们一道战斗,那儿有希望啊……”
“‘希望’!”老本跟着说了一遍,仍然背对门站着,“希望是个好东西。我这老头子,想这些已经没用了。”
“我带你走,”海特果断地说,“带你、母亲和……”
“你就不想见见你妈么?”
“我真想同她聊聊啊!”
“不,海特,不用同她聊了。她会忍不住叫喊起来。你看看她就行了。”
海特小心翼翼地往茅屋里望去,丽特手里拿着烟斗,坐在熄灭了的火炉边。老人已变得弯腰驼背,疲惫而迟钝。海特久久地端详着她的身影,仿佛南方黑人抑郁沉重、暗无天日的生活,都集中在这个身影里。人们在这里生儿育女,待子女长大成人,又一个个地失去,他们只能徒劳无益地不断祈祷上苍,而苍天却无动于衷。他们害怕一切,却又习惯一切;他们竭力忍受,却又有所期待……
海特感到,她脸颊上好多年来第一次淌下了眼泪。不过,这多半是烟子熏出来的。那些没有烟囱的黑人房舍,海特已经不大习惯了。
她静悄悄地离开了家门。半小时后,她回到两名逃奴身边,带来一些腌肉、烤肉、玉米饼和甜丝丝的烘洋芋。
“看来我们只好冒着雨在森林里过夜,”她说,“简·贝利,你受得住吗?”
“需要忍受的,我全都能忍受,海特,”简·贝利回答说,“我现在是自由人啦……”
他们在暝暝的黑夜中离开了村子。
老本闭着双眼,站在屋门口。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老本!”老丽特在屋里喊道,“我好像……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好像觉得,我们的海特就在近旁。”
“是你做梦呢,”老本答道,“可也真怪,这一阵猫头鹰不是一连叫三次,而是叫了四次,你听见没有?”
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果然,猫头鹰叫了四次。
“大概是摩西惊扰了它们。”丽特说。
狂风凄厉地呼啸,森林发出一片嗡嗡声,好像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在林中运转。一道道闪电接踵而至,几乎没有间歇。大滴的雨点打在树叶上,闷声闷气,像排炮轰轰直响。雷鸣有时像干树叶的簌簌声,接着一声惊雷摇撼大地。海特背着口袋,扛着火枪,走在前面;她把枪托高高抬起,怕雨水灌进枪膛。戴维和简·贝利紧跟在海特身后。其实,戴维差不多是拖着简·贝利前进。简·贝利穿一双崭新的男皮鞋,走起路来实在举步维艰!
“好极了!”海特说,“在这种天气里,人家决不会想到来找我们。雨水也会把脚印冲个精光。真是好事天成啊!”
可是,刚到林中三角湖的对面,简·贝利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她央求大家留下她一个人。
“你们快跑!”她说,“我不配做自由人,我的腿瘫软了。”
“把鞋脱掉,”海特坚定地说,“光着脚也得走!以前协助我逃跑的那座农场,现在被人监视着,我们只能从其他地方渡过却普坦克河,过了河,就好走了。”
简·贝利脱下皮鞋,但仍旧很难赶路:她不习惯赤脚走路,尤其在森林里。不过,好在雨停了。
“谁教你只会穿绳鞋!”海特埋怨她说,“我们只好歇歇了。”
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住了步。戴维好像熟悉这个地方,他绕着灌木丛转了一圈,在密密的树叶中找到一只金属环,这儿就是他和简·贝利当初寻找地下铁道时来过的那座小岛。
“这是什么环儿,海特?”戴维问。
海特不大高兴地摇摇头,说:
“戴维·金布斯!你可真机灵,你怎么找到它的?”
“这儿我早来过了,地上撒着火药、玉米面儿……”
海特轻声一笑:
“你眼力真不赖,伙伴!你全都明白了吧?”
“不,海特,我不全明白。”
“这是一座仓库,戴维。约摸五步之外,在蕨草丛下面,有一个土窖,能藏下两个人,里面放着货物。这儿可不许生火。”
“是地下铁道吗?”
“一个避难所,我的朋友。萨姆·小格林就在这儿藏了六天六夜。这会儿,他已在加拿大了。”
“这全是黑人干的?”
“有黑人,也有白人。连我也参与了。”
“那么说,地下铁道经理是谁呀?”
海特使劲打他一下:
“你真好奇,戴维!”
天亮前,他们继续赶路。雨点稀稀疏疏地下着,乌云散开了。走了一个半钟头,简·贝利又叫大家休息,她在林边一棵树下坐下来。海特也一头倒在路边。远处,一弯水带闪着银光,那就是却普坦克河了。
戴维嚼着一块湿透的玉米饼,从简·贝利身边来到海特这儿。海特双眼紧闭,直直地瘫在地上。戴维想推醒她,她却像死人般毫不动弹。不过她的心脏在跳动,呼吸也没停止。她不是死去了,也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倒了。
她一直昏晕了一个多钟头。这时,天已大亮,每时每刻都可能在近旁的大路上出现马车和骑兵。
海特睁开眼睛,头微微一动,爬起身来。简·贝利和戴维手拉着手,直挺挺站着,守候在她身边。
“我们真走运哪,伙伴们!”海特说,“黑人发了疯才会这么直挺挺站在路边,就像出来散步。一英里外都会看见你们!我是晕倒过去,现在没事了。戴维,你瞧着我干什么?”
“海特,”戴维说,“木柱上挂的告示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上面写着什么?”
戴维带她到木柱旁,柱上一张长方形的告示随风飘舞。上面画着一个黑人,用棍子扛着一个包袱。
“上帝饶恕,我不识字,”海特说,“这儿写的什么?”
戴维大声念起来:
特大赏格
赏现金12000美元
缉拿哈丽特·塔布曼
该逃奴系黑人妇女,从杰西·巴林顿太太(娘家姓布罗达斯)种植园逃跑。其特征为:
皮肤深可可色;身材较矮,体格健壮;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左额有一深陷伤疤,背部有两道交叉鞭痕;目光放肆,沉默寡欢;举止粗俗;步态略显蹒跚。对于捉获送交者,多切斯特县地主委员会将奉致谢仪12000美元,对于披露其住址者奖赏3000美元。捕获后可径交该种植园,亦可直接解送巴克镇或坎布里奇立市监狱;只须向该种植园报知尊姓大名即可。
签字:
汤普森博士,丹肯·斯图尔特,
乔治·赖特,托马斯·亨利,
理查德·哈蒂县长
马里兰州多切斯特县
附注:哈丽特·塔布曼又称“摩西”。
“抓住摩西给12000,”海特说,“先知者现在是跌价了!”
她从柱子上一把撕下告示,塞进衣袋里。
“看来再呆在这里是浪费时间,简,你能走路了吗?”
简·贝利用她那圆圆的眼睛示意大家看看地上一棵烧焦的草,一只被夜雨淋湿的雪茄烟头。海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很明显,这是巡逻兵留下的痕迹。
“他们昨晚到过这里,”戴维说,“他们在寻求这12000美元,这笔钱可以买一座相当可观的农场呢。”
三名逃奴沿河岸走去。大雨过后,却普坦克河水猛涨了,水流滚滚,汹涌湍急。
“渡河的浅滩到底在哪儿呢?”简·贝利问。
“就在这里,”海特踏进水中,回答说。“你这采牡蛎的比尔的女儿,万不得已时,难道还不能渡过这条河吗?”
“我倒能,”简·贝利说,“可戴维不会游泳啊!”
海特心急火燎地转身看着戴维。
“不要紧,”戴维沉着地说,“我能过去。”
他们走到河里,水流野马般冲来,要把他们打倒。简·贝利好几次在水中失去平衡,幸亏戴维扶住她。戴维个子不小,而小个子的海特却比谁都糟。冰凉的河水淹到她的下巴,她鼓足力气,把火枪高举在头上,一直气喘吁吁地与河水搏斗。
“坚持几分钟,”她嘶哑地喊道,“坚持几分钟,我们就上岸了……朋友们在对岸等我们,我们一定能过去……”
他们过去了。在河岸上,戴维抱住浑身湿透、冷得直抖的简·贝利,吻了吻她的脸颊。
“这是干什么,戴维?”海特厉声问道。
“同她道别。”
“戴维!”简·贝利喊叫道。
“我不再走了。”
“戴维,你要扔下我?”
海特的枪对准了戴维的胸膛。
“你要自由,还是要死?”她威严地问。
戴维抓住枪筒,把枪口推开。
“哈丽特·塔布曼,你听我说,”他分辩道,“我并不打算作丹肯·斯图尔特的奴隶,你带走简吧,让她离开这个奴隶制的国家。只要马里兰州还有奴隶,我就要留在这里。我要到森林里去,我要战斗,要像奈特·特纳那样出走。”
海特的枪慢慢放下了。
“戴维·金布斯,你说这些话,都想过吗?”
“想过的。打从我想杀死未婚妻,你说我是奴隶那时起,我就想过了。
不,我不是奴隶……简,再见了,亲爱的!在北方,在加拿大等我吧,我们后会有期!”
“那将是另一个时代了,”海特擦着湿漉漉的手腕子,嘶哑地说,“那将是一个新时代……你没错,戴维·金布斯,应当去战斗。你到森林里去,到那块旷地上去,那里有住处,有武器和用品,还有吃的。你把黑人都鼓动起来,我们需要你,因为我们将要解放全县、解放全州!从现在起,一切由你自己作主,戴维!”
“我跟他一块去。”简·贝利说。
“不,简,你跟海特去吧,今后我的日子就跟森林里的野兽一样,我不愿意让你牺牲生命。”戴维抚摸着简·贝利的脸颊,“简,要好好干,让人家看看你确实不愧为一个自由人。跟海特去吧!我知道,我们后会有期,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不过,我要搞到枪,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要像那些老移民,他们曾经奋起反抗过海外来的主人①。我是个黑人,可我是个美国人。啊,我以《圣经》起誓,我是个美国人!我要行动起来!”
① 意指美洲英国移民起义反对英国占领,建立美利坚合众国的1775-1783年革命。
戴维转身踏入波涛澎湃的却普坦克河。简·贝利把头靠在海特肩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她。
“你等着平奇吧,”海特向他叫道,“他知道那块旷地,他会帮助你的。”
戴维那长着黑色卷发的头渐渐远去了。不一会儿,他已到了对岸。他举起手来喊了一声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
“祝你成功!”海特抚摸着简·贝利的脑袋,说,“我们走吧,孩子,他会来的,我可以替他担保。我哈丽特·塔布曼是地下铁道的乘务员!”
礼拜天,迪格比·平奇同妻子、女儿一道到巴克镇去了一趟,在那儿一直耽搁到傍晚时分。回家的路上,他发觉西南天际有一片火光。
“该不是大房子失火了,迪格比?”妻子问。
平奇没有做声,只顾挥鞭赶骡。火光慢慢熄灭了,变成一条浓黑的烟带,迎面扑来一股燃烧过的湿松木味儿。
“我的天!是格伦西的房子着火啦,迪格比!”妻子吃惊地喊道。
平奇摇摇头,用劲鞭打了一下骡子。骡子四蹄如飞地奔跑起来。大车在坡坡坎坎的路上剧烈跳荡,差点没翻倒过去。隔着一英里,平奇已经明白,是他自己的房子失火了。
房屋已烧得光秃秃的。他在屋前草坪上勒住骡子,跳下车来。他脸色惨白,帽子也没戴,一头乱发蓬蓬松松。邻近的农场主正把一桶桶水递过来,他们的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老柯特尔·格伦西捏着一根钩竿,跑到平奇面前,一边擦拭头上黑污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房子就像一堆干草,几分钟内就轰地燃起来。跑去借斯图尔特的手动抽水机,他不肯借,说坏了。东西是抢出来了些。”
一些家具和床单枕套,乱七八糟地堆在草坪上。
“平奇老爷,您要记住我的话,这是有人放火!”采牡蛎的比尔说道,他满身油烟,“霍普金斯家那伙醉汉早就扬言,要对叛徒进行报复。”
“什么叛徒?”
“哼,平奇老爷,他们指您呢,请原谅,他们说,您是黑人的朋友。当然,他们是在喝得烂醉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不喝酒他们从不敢这样盛气凌人。”
“这场火灾发生在礼拜天,周围的人大多不在家,”柯特尔说,“要说是纵火,倒有几分道理。我用钩子钩出一截渍满油的麻屑,像是塞补船缝的那一类东西。平奇,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对黑人要戒备着些。”
一个在赤溪经营烟草的农场主,也凑上来议论纷纷。
“你这位老住户的房子起火的时候,”他说道,“要是丹肯·斯图尔特抬出抽水机,带领他那帮小伙子来帮助,那就好了……平奇先生,好在还抢出一些东西,不过农具全烧光了。种子也完了。你好像还有一架新犁吧?唉,倒霉啊!我把我的租给你。谢天谢地,你把骡子套走了,要不它也要遭殃啊!迪格比,先凑合着修一座房子吧,我们每人资助30块钱,汤普森博士再添上一些……欢迎你们到我家去住,平奇先生。别哭了,一家大小都活着,就算万幸,平奇先生……”
“汤普森会添上一些?”平奇环顾着这个烟雾腾腾、孤孤零零的农场废墟,说,“博士只会给我添一把火!他们只求把我赶走,半价买下这块地。他们只需要这个。我是个遭人怀疑的穷鬼……”
“犯不着同这帮人争吵,迪格比!他们是马里兰州的主人。”
“主人为什么是他们,巴克?我们自由移民为什么不是主人?”
巴克挥挥手。
“巴克,请把我夫人收留下,把我夫人和女儿全收留下吧!劳驾你设法送她们到坎布里奇我弟弟那儿去。”
“平奇,你呢?”
平奇没有回答。他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仿佛在观察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装好一袋烟,用火堆里的余烬点燃,迈开大步向森林走去。
“迪格比!”身后传来人们的喊声,“迪格比,你回来!”
平奇毫不理睬。他走进森林,很快就不见了。邻居们觉得该让他冷静冷静,便关照着平奇太太和他的女儿,收好家什,当天就把她们送往坎布里奇去了。但平奇却一直没有回来。在他庄园的地基上,烧焦的木柱就这么立了好多年,一直到它们倒塌。柯特尔·格伦西在坎布里奇常常见到平奇太太,她的言谈举止叫人猜不透:一会儿说迪格比去巴尔的摩谋事去了,一会儿又哭哭啼啼。丹肯·斯图尔特提出打算收买平奇这块田地,遭到她断然拒绝。至于平奇本人,则谁也没再见过——直到他以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使人们回忆起他为止。
2. 萨姆·格林犯罪
书生萨姆·格林坐在巴克镇邮政局里。邮政局长靠在环椅背上,把一个长长的信封拿在手上转来转去。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不慌不忙地措词。巴克镇的邮政局长不娴于辞令,再说,他已经上了些年纪,还患着气喘病。盛夏时节,尽管邮局的百叶窗全都开着,黑人勤务员仍然不住往凉台上洒水。局长感到疲乏不堪。
“你不应当生气,亲爱的。不过信皮上打着‘西加拿大’的邮戳,写着
‘……先生收’,哈哈哈!当然,我们这地方,谁是‘先生’,谁是‘大叔’,加拿大不怎么清楚……不过,亲爱的,这信皮上写着‘塞缪尔·格林’,这就是指的你了。你虽说是个自由黑人,然而一个黑人收到西加拿大寄来的信,被拆了,他是不应当生气的……呸,好热!”
邮政局长用手帕擦擦额头,解开领带。
“迪金森老爷,我不生气,”萨姆望望屋角上的一个大铜痰盂,说,“我没有权利生气。”
“这上面写着有个叫姆萨的……我想问问,他是什么人?”
“嗯,是我侄子,迪金森老爷。”
“你有个侄子吗?他叫姆萨?啊,对了,你这侄子说他住在圣凯瑟琳斯市安大略湖畔当搬运工。他说,只是冬天艰难些,天寒地冻,狂风卷雪的。哼……你这个姆萨在加拿大混得满好!……喂,萨姆大叔,他该不是个逃奴吧?”
“跟我一样,是自由黑人。”
“跟你一样?可你比他聪明!你没到那风卷雪飞的西加拿大去。下面就讲了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事情了:他通知你说,中号箱子已妥收无误,要你把这事转告‘所有兄弟’。这箱子装的什么?你有几个兄弟?”
“啊,是些杂七杂八的家什,给他寄的衣物之类,迪金森老爷。你看到的,加拿大很冷啊……他请我告诉兄弟们,哎,迪金森老爷,你瞧,兄弟们全卖到南方去了,他还不知道呢。”
“他兄弟的主人是谁?”
“我不清楚,迪金森老爷。他们全住在巴尔的摩,而且已经转卖了好几次。”
“不知道你这些侄子的主人是谁?奇怪之至!”
“我无从了解呀,迪金森老爷!”萨姆·格林哀求起来,“您知道的,我从没离开过本县,也差不多从没收过信件哪!”
“这个姆萨为什么不往巴尔的摩写信?”
“不清楚,”萨姆沮丧地说,“不清楚的事,那就是不清楚呗!”
他额上虚汗直流,脸上是一副难以掩盖的尴尬相,邮政局长摇了摇头。
“奇怪之至!”他说,“亲爱的,把信拿去,给他写封回信,叫他下次把话讲明白些。不过,当然别说这是邮政局长迪金森的意思……我的老天,难道天黑前还不来一阵雷雨!”
书生离开了邮政局。他心中完全可以肯定,这个“姆萨”就是“萨姆”的故意倒写。写信人是他儿子萨姆·小格林;至于那个“中号箱子”么……
书生当天便赶到采牡蛎的比尔家去了,他告诉比尔,他女儿简·贝利已平安到达加拿大,住在圣凯瑟琳斯市安大略湖畔。
比尔握住书生的手,紧紧地靠着他。
“难道,”他低声说,“难道不应该感谢摩西吗?”
“干吗感谢他!”萨姆郑重地回答,“他没时间理睬我们这些人。”
“能不能见见摩西?你见过摩西吗?”
“没有,比尔。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收到了儿子的来信,就是这些。”
“能请先知者把我们全部带走吗?我,还有老婆、孩子?”
“我看摩西也难哪!”萨姆若有所思地说,“巡逻兵不会当他是一位圣人,他们会用烧红的铁印给他打上标记,狠揍一顿棍子,再锒铛投进监狱。当然……写信还是可以的。”
多年来,萨姆算是第一遭儿利用上了他作为自由黑人的权利,到坎布里奇去了一趟。他请求霍普金斯派他一个小小的差事,并取得一张由监工签上大名的路条儿以防万一。过了一天,他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回来了,还买了一样什么东西,用布裹着。刚到家,他立即去找采牡蛎的比尔。
“信写好了,发出去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不过,不是从邮局发出的。我去找了圣马克-阿朗,他把我介绍给一位船长。他的轮船将去波士顿,信从波士顿就可以安全到达加拿大。圣马克-阿朗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很耿直,又有学问,是混血种人。连科技词典这样的书也能读,而且总是喜欢帮助别人。比尔,我打算以后迁到坎布里奇去——你觉得怎样,啊?”
“去坎布里奇?”比尔艳羡地说,“那儿人人都穿鞋,打领带,每个人都有一把伞,可真是个讲究的地方呢!……昨天我碰巧遇见了老本。”
“他的情形怎样?”
“博士叫他去过,问他见到过他女儿海特没有。”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见到。确实,海特逃跑后,他确实没再见过女儿。博士很生气,高声叫骂,说海特犯了罪,终归逃不脱坐监的命运。昨天夜里,斯图尔特家跑掉11个黑人,听说是摩西把他们带走的。眼下,牧羊犬在全县闹了个遍,他们恫骇老本说,要在坎布里奇的奴隶市场上把他给卖掉。”
“一些人逃之夭夭,一些人上市拍卖。”书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样一来,马里兰的烟草和玉米看谁来种!比尔,我在信中这样写着:‘有一个大捆、一个中捆和两个小捆待发。请向年轻英俊的绅士致敬!’”
“绅士是谁?”
“就是你女儿简·贝利呀,大房子那些厨娘发誓说,你女儿失踪那天晚上,她们看见她穿了一身男装。”
书生回家去了。他觉得这次去坎布里奇,真是不虚此行。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猛地看见两匹马拴在树上。
稍远,另一匹马正在啃矮树丛。这匹马萨姆十分熟悉,是丹肯·斯图尔特的母马,装着英国鞍辔。
萨姆家中被翻得七零八落。霍普金斯和斯图尔特的监工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床被翻了个个儿,提琴也被扔在炉灰里。
丹肯用枪口对准萨姆的胸膛:
“把手上的东西扔掉,你这迂猴!”他大声喝道,“你自己明白,你甘当废奴主义者的密探!”
“丹肯老爷,”萨姆高声分辩,“这是谣言,谁也不会相信。”
“说!你遇见哈丽特·塔布曼了吗?”
“丹肯老爷,她失踪后,我要见到过她,上帝马上收我的命!”
“在我那群黑鬼中,有谁是密探?”
“我压根儿不知道哇,丹肯老爷!”
“看见过平奇吗?”
“没有,丹肯老爷。他的房子失火以后,我从没见到过他。”
“萨姆,看来你撒谎倒是很老练。别以为你是自由人,只不过卖不出去罢了!”
“谁都知道,老爷,我一辈子也不撒谎。我和老本从不用谎言来玷污自己,我们俩都是老头子了。”
“谁说出给哈丽特·塔布曼撑腰打气的黑人,我赏20块!”
“该赏20狼牙棒!”霍普金斯埋怨说,“这比赏钱厉害。你瞧,亲爱的,你这本《圣经》弄成什么样子了?布上了一层蜘蛛网!你这布道者,有三个月没动过它了吧?”
“嗯,我大都能背了。”萨姆窘迫地说。
“能背?”斯图尔特破着嗓门嚷道,“你还能背出些什么呀?能背出一座座地下车站的地址?你到坎布里奇取回了什么东西!”
书生死死抱住一个小小的包裹,斯图尔特却从他手中一把夺去。包里原来是一本绿皮小书。
斯图尔特高声念道:“《汤姆叔叔的小屋》——《比彻·斯托文集》……下流坯!这就是你去坎布里奇的目的?”
萨姆·格林在坎布里奇市受到审判,罪名是“窝藏废奴主义者散发的著作。这些书具有煽动性、伪善的欺骗性和反叛性,旨在散布自由思想、罪恶意识并引起骚乱,以影响南方各州的平民百姓。”被告在最后陈述中说,比彻·斯托夫人的著作,谈上帝的地方比《圣经》里还多,但他的见解只是引起陪审员的哄堂大笑。“这名黑人布道者企图证实汤姆大叔差不多就是殉难的耶稣,这不禁激起了出庭公众理所当然的义愤。”一份当地报纸曾这样评论说。
最后,萨姆·格林被判处监禁8年。
3. 黄的和蓝的
汤普森博士决定:下一次大拍卖时,把采牡蛎的比尔的老婆孩子卖掉。
这是斯图尔特上校鼓动他的结果。
“你不叫你这批工人感到心惊胆战,不让他们对你俯首贴耳,他们会搞得我们一败涂地!”上校说,“这个黑人的女儿逃掉了,就让她全家受罚!这么一来,下一个追随自由的人在跨越梅森-迪克森线时,就会十次八次地想想自己亲人的下场!”
拍卖上午10点钟在坎布里奇法庭前开张。尽管拍卖者饶费口舌,可对于女人和小孩,仍然没人光顾。
“先生,这种货销路大减,”拍卖人放下不断敲打的小锤对汤普森说,
“你看得出来,全劳动力卖光了,这些小零小碎眼下卖不起价,再说,贝利老婆子上了年纪,又不会做厨娘,除了能补补鱼网,就只会吃饭。孩子就更甭说了。我劝你别讨价还价,把他们分零处理给黑人贩子。不过,下午还可以再试试。”
拍卖人溜进了小酒馆,那儿有大生意要做,一些精通市价行情的人在等他。他们惯于一边大杯地灌下烈性威士忌,一边扯生意经。博士也钻进了一家餐馆;遭拍卖的黑人则带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看守正要锁上囚室,忽然一个上了点年纪、外表庄重的黑人走上来,深深鞠躬之后,呈上一封信。
“见鬼!”看守把一大串钥匙弄得丁当响,很不耐烦地拖着声音说,“什么信?你是谁?”
“拍卖人亨德比老爷的信,”来人回答说,“我是他的听差。”
看守打个呵欠,打开信瞧了瞧。信中写道:拍卖人在酒馆中已找到买主,“由我的仆从明戈将老贝利及其孩子们带至拍卖场”,亨德比先生的签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看守忙着回家吃午饭,没时间仔细辨认。他微微点点头,向囚室喊道:
“喂,孬种老婆子贝利,出来,有主儿啦!”
贝利婶婶嚎啕大哭起来,她和孩子们一个个从看守身边走过,怯生生地望着明戈,跟着他走上大街。
“是你?比尔!”她双手压住脑门,惊叫道,“你怎么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别吱声!”比尔把信封高高举在头上,装作怒冲冲的样子:“别吱声,跟我走!”
中午,大家都在家里吃午饭,坎布里奇的大街上空荡荡的,连港湾的喧嚣也沉寂下来。
贝利婶婶紧跟在比尔身后。比尔一本正经地持着信封,若无其事地大步往前走。
“你想卖掉我们吗,比尔?”贝利婶婶唉声叹气道,可是比尔没理睬她。
在一道白色栅栏便门旁边,他们忽然停了步。比尔猛地拉住妻子和女儿,一下子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一个洞里。
“跟我来,快上阁楼!”他低声说,“这儿是圣马克-阿朗的家,信就是他写的。”
“上帝保佑他!”贝利婶婶吐了一口长气。
“还得保佑摩西……是摩西从费城给圣马克-阿朗写信出的主意,把该做的事一一给他讲清了。快点,老婆子,院子里不能久留。圣马克-阿朗是混血人,人家会搜到这儿来……”
圣马克-阿朗并不是地下铁道的经理,他虽是混血人,在城里却颇受人们尊敬。但种植园主将他视为黑人,他的家难保不遭搜查和攻击。可是在坎布里奇,占市民大多数的船员、船长、渔民和轮机手,却把他当作一名“正直的牧师”。有时,他私下帮助他的黑人亲属,但总是不让他们久留在自己家中,也不亲自会见逃亡者。
一个老黑人杂工——他就像照相底片似的,黑脸膛、白眉毛——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喝的。
“晚上你们坐篷车出发,”他说,“比尔大叔,记清楚,你要去找黄色和蓝色的两种火光,只同那些对你说‘朋友中的朋友’这句话的人搭腔。你将去巴尔的摩市。”
“以后呢?”比尔担心地问。
“我可就不知道了。到时候有人会指引你们。要是上帝保佑,你会万事顺心。”
说完他便走了。贝利大婶却呜呜地哭起来:
“比尔啊,我们要去哪儿呀?我们可是庶民百姓啊,斗大的字也不识啊。我们犯不着遭人家骗,遭人家卖呀……”
“黄的和蓝的……”比尔沉吟道,“我要不在海湾里找到它们,让我这双老眼瞎掉!陆地上是不点彩灯的。哪儿有水,我就在哪儿找个遍……‘朋友中的朋友’……黄的和蓝的……”
傍晚,那个黑人带他们穿过菜园,来到另一个院子。那儿有一辆篷车,车夫是白人。他把贝利一家淡淡地扫了一眼,爬上驾驶座。几名逃奴便睡在大车车板上,盖上被子,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比尔在车上听见过路人的交谈声,来往马车的辚辚声。有人问道:
“吉尔,回家吗?”
“是啊!”车夫应道,“这倒霉的坎布里奇,又没啤酒喝,又没处喂马。”
“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买,买不起呀!”
回答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里除了卖黑人,好像什么也不卖。我们拿黑人干吗呀!我好不容易买了套新马具,兜里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回头见!”
过了半小时,比尔又听见一阵谈话声,他顿时惶恐不安起来:
“喂,老兄,路上可看见黑人逃犯吗?”
“没见哪。”车夫回答得若无其事。
“拍卖场上逃掉了整整一家子!”
“不知道,”车夫懒洋洋地说,“我不干这行道。天黑前我得赶回家。你瞧,在你们坎布里奇连马也没处喂。”
“回去吧,老兄,”那人讥诮地说,“天黑之前或许能赶到。我看你心中只装着自己的马。”
“呸!流氓!”车夫骂道,抽了个响鞭。
过了两小时,他打开大车的帷幔,仍旧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向黑咕隆咚的车厢里喊道:
“伙计们,到了,出来吧!”
贝利一家爬下大车。这车停在海岸上一丛树林边。远处,海浪有节奏地拍击海岸,像在低声长叹。海水散发着盐和碘的气息。比尔高兴得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感到很亲切。
“圣马克-阿朗要你们把舢舨找到,”车夫说,“舢舨就在这附近,好像还有帆。我的事现在算是完了。”
“谢谢您,白人老爷,”比尔说,“您真帮了我们的大忙,主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圣马克-阿朗会奖赏我,”车主胸有成竹地说,“他要付给我一笔大价钱:送走一个成年人15美元,小孩4美元,另有5美元定金。让坎布里奇那班道貌岸然的家伙去嘲笑我吉尔干上了这桩亏本交易吧!要是我送你们去拘留所,他们付给我的钱,准不会超过20美元。你看这些个惟利是图的人算是什么东西!……得了,去找舢舨吧!亲爱的,感谢上帝,你们遇到了我吉尔·古德曼。”
他啪地抽了一下鞭儿,回去了。
“要是给他加上18美元,说不准他会带捕奴人来跟踪我们,”比尔嘀咕道,“你看他多会算细账!”
说罢,便找舢舨去了。
舢舨停靠在小海湾里,船尾搁在沙滩上。比尔估摸着船上有人,但船里却空荡荡的。妻子帮着他把孩子抱上船,然后他把舢舨推到水中。
“黄的和蓝的,”他边使篱竿,边叨念道。“我们就试试吧,试试吧……老婆子,去掌帆!”
愈是深入水天微茫的地方,采牡蛎的比尔愈觉得浑身是劲。仿佛他不是40多岁的人,而是20岁的小伙子。在这寒星闪烁的冬夜,只要他能够确知他的去向,那么,呼吸着这海上略带咸味的空气,他会感到很幸福的。可是没有人给他指出路标和航向。他壮着胆子绕过了一座座峭壁和半岛,穿过海角,沿着海岸前进。切萨皮克湾东岸海域分布着许多凹地、浅滩和小岛。虽是夜里,海面也不平静:绿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灯笼不住地闪烁晃动,丁丁当当的铃声从远处传来,还听见船上不断发出的指挥号令。几十条帆船、拖驳和舢舨逆流而上驶往波托马克河口,或陆续顺流而下,驶入大海。
一艘灯火辉煌的大轮船,轮叶哗哗地推着海水,驶过来了。它的灯光映照着比尔,值班水手长双手卷成喇叭筒向他厉声呵叱道:
“喂,舢舨!干吗不点灯?黑人,运的什么?”
“劈柴,长官老爷。”比尔应道。
“船上没白人吗?”
“船长老爷他睡着了。”
“你们这船长是喝醉了怎么的?留下个糊涂黑人来把舵!让远些!”
比尔很机灵地让开了。一股油烟味儿扑过来,小舢舨在一片巨浪中颠簸。岸上突然有几点灯火在闪动。
“比尔,你看,那不是黄色和蓝色的灯光吗!”贝利婶婶对他说。
“不,那是依斯顿城里的灯火,”比尔回答说,“我们离岸远些吧,要不碰上了渔民,他们会大惊小怪。上帝保佑,抓我们的人还没想到该往海湾里派一支巡逻队。”
“因为我们在海湾里走投无路,四周全是奴隶主的天下。我们该到哪儿去呢,比尔?天都快亮了。……”
东边那些小岛上空,确实出现了鱼肚白。
“白天我们的处境更糟,”比尔想了想说,“人家会到处寻找舢舨。”
夫妻俩冷得骨头发凉。孩子们裹着麻袋睡去了。黎明前显得分外寒冷,水面上升起一层雾气。左岸的轮廓遥遥可辨:海湾伸进波托马克河,变得窄小了;它的西面是安纳波利斯,北面就是巴尔的摩市……
“让我们乘着舢舨到海上来,这是谁的主意?是圣马克-阿朗和他的手下吗?说不准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要把我们往哪儿送。摩西在信中把一切都写明白了吗?他们把信看错没有?”
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贝利婶婶不断地嗑着牙,唠唠叨叨地数落。
“我怎么知道,老婆子,”比尔回答说,“我只知道天一亮我们就靠上右岸,再往北走。说不准有自由黑人或农场主来帮我们。我听说北方各县很反对男人和妻儿老小不能团聚。”
“白人真是大慈大悲呀!”贝利婶婶嘲讽地说,“不,最好把舢舨沉入海底!”
天亮了,河岸的景物透过灰蒙蒙的雾霭看得清清楚楚。一条帆船从上游驶来,领航员在操纵舵轮,船顶上酣睡着一只狗。
是把船沉入水底,还是回到坎布里奇的法院前,在拍卖人兜揽生意的小锤声里任人拍卖?“诸位士绅!请注意我这货的质量:这黑女人捕鱼采牡蛎可是行家,两个小孩是游水好手又不怕冷,可以看守船只。这是马里兰出产的良种黑人!三个一千块?谁肯添点……”
这时,比尔猛然发现了两个灯光——黄色的和蓝色的。不过它们不在右岸,而在左岸。
比尔没有声张。他使劲一打舵,舢舨便在水面画了个半圆,一侧船舷几乎倾齐水面。小船一头扎进了沙底。
没过几分钟,贝利一家已经站在一辆篷车边了。驾车座上点着两盏灯。一个硕大无朋的胖女人坐在两灯中间,双手合在肚子上睡着了,鼾声响彻了整个河岸。
“哎,”比尔彬彬有礼地说,“太太,请允许我问一声……”
女人睁开一双猫头鹰似的圆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谁?”
“我……嗯……是个黑人。”
“这在夜里我也能看出来,”女人说,“别怕,只要你是朋友中的朋友。”
“好极了,太太!”比尔兴高采烈地脱口喊道,“我是多切斯特县的比尔·贝利,我是朋友中的朋友!”
“别这样拼命喊叫,”女人灵巧地跳下车来,说,“上帝保佑你,我在这儿等你两天两夜了!”
比尔往四下一看,林间的草地上有几匹马。
“你们三人到车上去,”女人命令道,“小女孩藏在我披肩下。比尔·贝利,你来,帮我套套马。别再称我‘太太’了,我祖父也是黑人,奶奶是印第安人。”
别看这混血女人胖得像个圆球,原来却相当灵巧。比尔与其说是在给她帮忙,倒不如说反使她碍手碍脚。马套好了,灯吹灭了,篷车开始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进。他们在篷车上找到几块洋芋和葱头,这便成了贝利一家自离开圣马克-阿朗家以来的第一顿早饭。不过,没到下一个“车站”是无水可喝的。贝利婶婶渴得直舔干枯的嘴唇,比尔直吞口水,而两个孩子却比谁都更能忍耐,他们什么也不吵着要。只是睁大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这儿的一切,比起他们那建在木桩上的小房子来,可真算得是大千世界了!
入夜,大车在圆石马路上轰隆响着,最后在巴尔的摩城外一座砖墙宅院里停下。比尔最先爬下车,头一个扑倒在一位包花头巾的宽肩膀矮壮妇女身上:
“海特!”他喊了一声。
“朋友中的朋友!”只听见哈丽特·塔布曼的声音回答说。
贝利全家通过一条极不平凡的途径——把他们作为“急运货物”装进货车,从铁路离开了巴尔的摩市。
比尔和他的妻子不得不钻进塞满锯末的芦席包,外面用绳子缝起来。芦席包上打着标记:“费城,黎巴嫩中学校收。小心轻放!”
芦席包搬运得十分小心,可是搬运工却把比尔脚朝天倒放起来,他只得咬紧牙关忍耐了一刻钟。直到他听见响起汽笛声,感到车厢在铁轨上开始移动,才用刀子割断绳索,在半明半暗的车厢中爬出芦席包。就像沉入了海底,他的嘴一张一合,深深地吸了好几分钟气。
令人赞叹的是,他一次也不呻吟,连气也没叹一声。待他恢复过来,又把妻子和孩子一一解救出来。最后才摸摸颈椎骨,看是不是还正常,贝利婶婶焦急不安地望着他。
“没关系,”比尔说,“不过下次应当在芦席包上注明‘请勿倒置’。”
在切斯特车站,哈丽特上了车,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喝的。待大家吃罢饭,她又让比尔一家各自钻进自己的芦席包,然后从外面把他们一一缝起来。
“他们不会抓你吗?”比尔在芦席包里问。
“没那么容易,比尔伯伯,”哈丽特笑盈盈地回答,“我有一份在‘逃亡黑人侦缉局’服务的证明。”
采牡蛎的比尔大惑不解,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别担心,”哈丽特说,“这份证明是威廉·斯蒂尔写的,他是费城地下铁道的站长。”
“有了这证明,他们就不能抓你了吗?”
“不能这么说。不过我们不冒险就寸步难行。万不得已的时候,警戒委员会就会来给我帮忙。”
“‘警戒委员会’?”比尔喃喃地说,“‘车站站长’?……我可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哪?他们都是守教规的圣徒吗?”
“不啊,比尔伯伯。他们全是反对奴隶制度的人,只不过他们不愿坐等摩西降临,他们自个儿行动。”
“行动?”贝利从她的芦席包里发出一声赞叹,“这就是打仗啊!”
哈丽特陷入了沉思。
“打仗?也许是打仗,不过这只是小打小干,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说过,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呢!”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他是谁?”
“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逃亡的混血种奴隶。他经常在集会上发表演说,揭露黑人的真实处境。关于他,三言两语说不完。”
“揭露真实处境?他这么作,不会被抓去坐牢吗?”
“要是一个人受到千百万人的真心爱戴,要抓他坐牢就不那么容易了。”哈丽特非常肯定地说。
火车的汽笛一声长鸣,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哈丽特出去了,车厢门也砰一声关上了。
列车飞驰着,车轮在钢轨接缝上发出轰隆轰隆的撞击声。随着这有节奏的声响,比尔反复叨念着:
“‘道格拉斯’,‘千百万人’,‘委员会’,‘斯蒂尔’……”
在费城,他果真见到了斯蒂尔。
“黎巴嫩中学”的校舍,是一幢最寻常不过的二层楼房,楼房前面有一座小花园。在二楼的一间空空如也的屋子里,一位戴眼镜的黑人坐在一张普通书桌前。他体格枯槁,脑袋却长得很大。他面前摆着一本记载每日事务的记事簿。
威廉·斯蒂尔写道:
“成千上万的逃亡者,阔别亲人,备受茕茕之苦;他们不断找寻离散的父母、兄弟和姐妹,希望恢复自己的真名实姓。而结局终归茫然。这一切令我痛心疾首。我深知作这类记载的全部危险,而且不敢幻想能活到铲除奴隶制和我的日记得以出版的那一天,但我仍以能将它们写出来而深感满足。”
在“黎巴嫩中学”的空房间里,挤满了走投无路的逃奴。他们受尽了折磨,饥肠辘辘。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妻孥相随,刚到达这里时,有些人负着伤,有些人病病歪歪,有些人精疲力竭。他们倒在斯蒂尔跟前,几小时不能动弹,偶尔能呻吟着回答几句问话。不少人希望得到武器,有些人则只求塞饱肚子,找到一席安身之地,能休息休息。有的逃奴顾虑重重,不愿回答有关他们过去的问题。不过,所有这些人都满怀着希望。
从国内战争爆发前几年开始,斯蒂尔就已顾不上去详细记录逃奴们的情况,他一般只是在夜阑人静时,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在发出例行的“列车”之前,简单地写上几句:
“4位马里兰旅客,由摩西送至”,“4位该地旅客又由摩西引出”,“摩西近赴马里兰,运出6人”……
深夜时分,站长把记事簿带到一片墓地来,藏在一座古老的墓穴中。这儿葬着费城一家老居民的三代死者。斯蒂尔这本笔记最终在1872年出版。
在斯蒂尔的记事簿里,这次又添上了新的内容:
“比尔·贝利,42岁,马里兰州人,随摩西自巴尔的摩到达,偕妻及二子。仍随摩西赴加拿大。发鞋4双,美金20元。”
对这几位刚到来的逃奴,斯蒂尔没有作任何询问,便作完了记载。随后,他合上簿子,望着这位采牡蛎的比尔,笑容满面地说:
“呵,比尔大伯,你们值汤普森博士1300美元,我能结识你,感到非常高兴。”
比尔瞪着斯蒂尔,大吃一惊:
“怎么……你打哪儿知道我叫比尔?”
“根据报上的描绘啊,”站长和颜悦色地说,“瞧,这报上写着你的所有特征。你是多切斯特县采牡蛎的比尔,汤普森正出1300美元赏格抓你呢。”
“天哪!”比尔长叹一声,拍了一下膝盖说,“要是他们照报上写的认出了我,我可就完蛋啦!”
“比尔大伯,你大概估计得太悲观了吧?……”
“就把我留在这城里算了,要不,别人还会为了我受到株连。”
“啊,不,”斯蒂尔摘下眼镜,心平气和地慢声说,“你同哈丽特·塔布曼到加拿大去,她从没把旅客丢失过。现在给你20元,新鞋哈丽特会发给你们。”
贝利一家从费城出发了。这次虽然还是搭乘行李车,不过不再装在袋子里了。哈丽特在纽约车站把它们安置在货车上。铁路员工对这类事早就习以为常:有些自由黑人为了省钱常搭货车。从栅栏外“黑人进出口”上客车,既不舒服,价钱又贵。那份“逃亡黑人侦缉局”的证明,哈丽特仅在列车驶进罗切斯特时用过一次。
两个戴宽边帽的年轻人,由警察陪着进了车厢。
“这儿运的什么畜生?”其中一个打开车门问道,“现在黑鬼们来来去去尽坐火车……喂,你们是逃奴吗?你们以为加拿大很近吗?可监狱离你们更近呢!”
“一点没错,全是逃奴,”哈丽特很冷静地说,“我抓到的。”
“你抓到的?你自己就是逃奴吧!”
哈丽特不动声色,当面刷地打开了证件。
“啊,原来是这样,”捕奴人惊诧莫名,“局里把你们也征来服务?”
“这有什么,”他的同伴低声说,“希金斯,你要懂得,这样做其实不傻,甚至很巧妙。你一点也不理解,活见鬼……你抓的人知道要送他们往哪儿去吗?”
“这是我的事情,”哈丽特回答说。
捕奴人哈哈大笑一阵,然后走了。
列车制动员沉着面孔看了看哈丽特,嘀咕道:
“你是在出卖自己人吗,大婶?”
“不,”哈丽特说,“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瞧着吧,大婶,要揍你一顿才好呢!我们北方可不喜欢你这种人。”
“不用担心,”哈丽特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厢门。
“上帝保佑!”比尔在哈丽特身后长长叹了口气,“这个捕奴人没把你认出来。”
“车厢里光线很暗,比尔,”哈丽特回答道,“要是他的脑袋灵动一些,我们可就麻烦多了。不过我认识一些随时准备搏斗的人,他们甚至能同警察决一雌雄。道格拉斯就在这儿呢。”
随着车厢的震动,比尔的身子左右摇晃着,他打起盹来。
过了几小时,哈丽特唤醒了他。哈丽特微微打开车门,一种浑重而有节奏的轰响传入耳膜。起初比尔以为这是雷声,可哪儿有这么绵长不绝的雷声呢?
“比尔,你自由了!”哈丽特高声叫道,“你已经越过了国界!”
比尔蹒跚地走到车门边,透过门缝,他面前是一片朗朗的蓝天,一条大河绕过林木葱茏的小岛飞泻而下。远处,两道巨大的水墙几乎成直角相交,发出隆隆的响声,一条高大的水柱像一团雾气似的往上升腾,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现出五颜六色的彩虹。
“这是尼亚加拉,”哈丽特高声介绍说,“是大瀑布。我们已经到了加拿大,比尔,你听见吗?”
比尔什么也没回答,他仍然蹒跚地离开车门,往麻袋上一坐,晃悠着身子,唱起来:
摩西下界,拯救我们,
快快隆临,埃及土地……
在这阴森森的车厢里,他的歌声伴着缓冲器哗啦哗啦的噪音和瀑布的咆哮,听起来真是奇怪。比尔越唱越响,仿佛他的歌声发自轰鸣澎湃的河水。
傍晚,比尔·贝利一家在圣凯瑟琳斯一个小村落里下了车。这儿的临时木棚和土窖里,住着一大群从“自由之邦”逃来的黑人。
这里的人都认识哈丽特·塔布曼,正是她把头一批人带到这里,帮助他们度过了头一个艰难的冬天。她一次又一次从外地回来,每次都带来一批批新的旅客。
“比尔,你瞧呢,”她说,“你的女儿简也跑来啦!不过,亲爱的旅客们,请不要大嚷大叫!”
4. “死兔子”
哈丽特不喜欢纽约。她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到大城市却感到害怕。在这儿,街上有熙来攘往的人群,数不清的马蹄不断发出得得的声音。生意人高声招徕顾客。夜里灯火通明,连月亮也黯然失色。除了自己的事情,人们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里真可怕,”哈丽特揉揉被叫卖小贩撞疼的肩头,心里想道,“森林里比这儿好多了,可以随时爬到树上去。可这儿呢,人家踩了你,连喊叫也来不及……这就是北方,这就是那些扬基!”
巨大的港湾里桅樯林立。装有避雷针的五层楼房,像一座座巨大的堡垒耸立在二三层的楼宇之间。公共马车挤得水泄不通,在方砖马路上发出无休无止的轰轰声,震耳欲聋。十字路口,黑人穿着雪白的衬衫,专心致志地为白人擦皮鞋,直擦得皮鞋闪闪发亮。时装店里,金字招牌耀眼夺目,女店主打扮得花枝招展,忙得不亦乐乎。任何人都能到武器行随心所欲地买到各种新式长短枪械。阔佬们在餐馆里用麦管吸着什么饮料,付十个生丁点燃一支雪茄烟。还有装苹果和梨的小车。一些青年身上挂着广告牌,宣传最新式“奥蒂斯”升降机、安全大头针和专利药品。商贾们巧舌如簧,自卖自夸。大胡子绅士头戴高筒帽,在人流中挤来挤去……这琳琅满目的一切,真叫人眼花缭乱。一条小街上,站满了甲虫似的人群,这儿每隔十至十五分钟就要报一次股票行市。短短几小时内,那些戴高筒帽的绅士忽儿一本万利,忽儿倾家荡产,忽儿兴奋地清点钞票,忽儿绝望地挥着冷汗……
看看这疯狂的城市在暴雨中是什么样子吧!闪电撕碎了乌云,倾盆大雨注入街道,而生活却没有一刻的停息。人们没命地奔跑,公共马车顶上张满了湿漉漉的雨伞。叼烟斗的魁梧海员、包彩色缠头的西印黑人、戴蓝色大毡帽的作坊工匠、手上刺满纹饰的码头工人、牵着训练有素的猴子的意大利乐师……所有这些人,都从哈丽特身边匆匆走过。
这边,停着一辆广告车,车上是“拯救灵魂法”的大幅招贴;那边,宣道者挥着雨伞,正鼓吹善男信女们“竭力捐助”——向一只蓝色捐款匣里投进五个生丁,以免除身后遭受地狱之苦。雷雨过去了,夕阳把千家万户屋顶上的碎玻璃燃得耀眼夺目,可这一切纽约人却一点也没察觉。
不啊,这儿不是南方,不是南方那静谧的原野、森林、茅舍和种植园的庭院,这是一座咕咕沸腾、行将爆炸的大锅炉,这是一座烟熏火燎、其大无比的锻造场,人们在这儿顽强地锻铸着财富、荣誉、成就和未来。这是一台火车头,它以每小时20英里的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铁轨上隆隆飞奔……
亨利·温多维不许别人偷懒,他自己也从不躲避工作。他出身“庶民百姓”,深知劳动的意义。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现在《纽约每日邮报》的编辑部和印刷所。他不穿常礼服,只穿背心和衬衫,卷着袖子在印刷机间穿来穿去。一支铅笔夹在耳朵边,一块绿色帽毡盖在眼睛上。每个职员都可直呼他为“老板”,有权找他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但他讨厌毫无意义的饶舌。如果某人想提出某种有道理的改进式发明,那亨利·温多维就肯为您效劳;要是某人只喜欢吹牛或泄露商行的机密,那么,这家伙就会遭到解雇,去自奔前程。一分钟就是一美元哪!
温多维手下有许多工作人员。不能说他是个悭吝鬼,这不对。对一个埋头苦干的工人,哪怕多付些工钱也值。要是工人没有得到应得的报酬,也别去向他索要,他不能容忍贪得无厌的人,他会因别人的奢望而大动肝火。
《纽约每日邮报》自有一套明确的原则:第一版总是醒目地刊印着经常性的题字:“自由、劳动、节制、繁荣”。
事业就是事业,原则就是原则。排字间的工人对二楼铁梯上传来的大声争执,早就习以为常:
“就是500美元,我们也不接受,太太!我们的报纸立有明确的原则,不刊登追捕黑人逃奴的广告。”
“我们不会在钱上面讨价还价,温多维先生,”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女人柔声反驳道,“不过我的丈夫巴林顿先生认为,白人应该互相帮助。这个黑女人一定得找到,她正在纽约,这事牵涉到一个白人的荣誉……”
“请原谅,太太!人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为抓住哈丽特·塔布曼,你难道肯花20000美元不成?”
“为保障她的安全,我还应允了7000美元呢。我不愿同普通捕奴人打交道,他们身上臭气熏天。”
“我再次请您原谅,您可以另找一家报纸,对面还有一家报纸编辑部。”
“不过,我觉得,正是你们这家报纸……”
“啊,太太,我明白。正是我们这家报纸在读者中颇有声誉。只要我温多维让缉拿女逃奴的广告见报,明天整个纽约都会搜索这个塔布曼了!太太,不行!原则终归是原则。再说,我们也没有时间。一分钟要值一美元哪!请向巴林顿先生致敬!对不起,太太!”
怒气冲冲的杰西登登地跑下楼来,砰一声关上门,走了。温多维俯在栏杆上,向排字工长喊道:
“英森,在第四版用粗体字排上‘本报恕不登载追缉逃亡黑人的广告’。安排在下二栏,套黑线,要粗些。字母间留空,要搞得醒目!”
“版面已经很挤了,先生!”英森把眼镜推到头上,生气地回答说。
“抽掉巴黎时装栏!”
温多维走了,英森来到排字间。
“要抽掉巴黎时装栏,”他对拿着排字手盘在铅字盘前忙忙碌碌的一长列人说。
“干吗要抽掉?”排字工沃什·弗林停下活儿,用汗涔涔的手擦着扑满铅粉的鼻子,不解地问。
“加一条有关逃亡黑人的声明。”
“怎么老是黑人黑人的!”沃什光火了,“与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纽约工人有关的事,只字不提。我们的日子可并不比黑人好过!我可瞧不起黑人。”
“拿起枪到堪萨斯州去不好吗”瘦高个儿的贝茨说,“我们到那儿去吧,沃什?”
① 1854-1858年间,在美国南方的堪萨斯州,农奴主同反对农奴制的北方农场主发生武装冲突,北方人取得胜利。堪萨斯州遂于1861年宣布为自由州。
“你到那儿去会有什么事干呢,朋友?”英森问。
“为自由的土地战斗啊,英森!”
“这会付给你多少报酬?”
“我会得到土地,英森。”
英森把眼镜放到鼻梁上,鄙夷地打个唿哨:
“你配当什么农场主!”
“别担心,英森!要是我得到150英亩沃土,决不会手足无措。——你看看这儿是什么空气!”
英森喘了口气,说确切点,是费劲地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郁闷的、杂有浓烈铅味的浊气。
“你说得对,”他心情沉重地说,“在这儿,我们迟早要短命的。不过,温多维付给我们工钱。唉,可真是活见鬼,偏偏他付的工钱比纽约任何一家印刷厂都多。何况他很重视老工人。”
英森走了。沃什·弗林搔了一阵鼻子,对贝茨说:
“到堪萨斯州去,是吗?替黑鬼们打仗,是吗?分到150英亩土地,是吗?找到那个黑女人,得20000块赏钱,多得意,是吗?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对不对,贝茨?”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沃什?”贝茨反问道。
“你这把生锈的英刀!你要明白,黑人解放了,老板就会把我们的工资削减一半!这不明摆着吗?到那时,成群的黑人宁愿拿半工资干活,哪怕一天只挣10个生丁,只能喝玉米粥,他们也干!”
“首先,他们目不识丁,当不了排字工。”贝茨反驳道,“再说,你讲这些都是凭空想象,我们这个国家活儿多着呢,够所有人都来干的。第三,我们可以向黑人晓以利害,他们要是同我们协调一致,收入就会多些。最后,我恳求你别把我称作英刀什么的……”
“愿意的话,可以叫你英国布丁,甚至英国苦役犯人。”沃什说,“尽人皆知,你是逃避追捕才从英国跑出来的。我却是美国堂堂自由青年,我父亲也同样是美国自由青年。至于我祖父,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祖父一定是英国人,”贝茨不高兴地说,“他也是逃避追捕才从英国跑出来的。”
“呸!我倒忘了,你是个社会主义者啊!”
弗林断然中止了谈话,拿起排字手盘,动手拣字了。
贝茨确实是个社会主义者。他把头靠在排字盘上,出神地站着不动。他回忆起1848年沸腾的伦敦。当时,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携带着有300多万人签字的请愿书递交国会,要求实行普遍选举法……警察身穿制服,制服上的扣子闪着银光……一匹匹高头大马,摆动着光滑油亮的屁股,冲进在国会前游行的人群……示威群众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破天荒第一次议论纷纷,要起来反对工厂老板,要向他们不劳而获、饱食终日的舒适生活宣战,要摆脱劳工们世世代代饥寒交迫的处境……
温多维俯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喊了一声:
“英森,把堪萨斯的新闻全排在第一栏!”
“老板,请原谅,”英森郑重地说,“那么广告往哪儿移?”
“第二栏,要不干脆抽掉!”
“不行啊,”英森有些吃惊,“谁会付钱在二栏上登广告!”
“英森,你可真是头蠢驴!堪萨斯州付的钱,比全纽约的广告费还多。得照新方法办事啊!”
亨利·温多维对于“新事物”真算得一往情深。他觉得只有“新事物”才能给他带来进项。他脑袋里每天都产生新的念头,他完善了那些能写会画的外勤记者系统,他开始采用“答记者问”的方式,将显要人物的谈话全文登在报上。他搞到了废奴主义者、参议员萨姆纳对记者发表的谈话,再加上一大串惹人注目的标题发表出来。诸如《萨姆纳说:“不,我们决不!”》、《廉洁的参议员揭露堪萨斯州的南方屠夫》、《萨姆纳向本报记者预言:美国奴隶制已危若垒卵》……
午休时,各车间的排字工出来洗手。贝茨来到黑人门卫拉格斯跟前:
“老头子,怎么啦,”这个英国人问道,“不大舒服吗?”
“您怎么知道,贝茨先生?”
“那位太太离开编辑部后,你就心神不定。别这样疑神疑鬼地瞧着我,我是朋友中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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