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您的仆人到这儿来?”
“是呀,”林肯恼恨地说,“因为他是黑人。看来,人家认为白宫里不应当有任何黑东西。”
“您就不能下命令?”
“索琼纳大婶,”林肯说,“我已经对您讲过了,这不是我的私邸。这是白宫!”
他的头碰在丝绒绿帘布和从天花板上吊下的枝形吊灯上。这些东西使他在房间里踱步时很不自如。
“为签署解放黑奴宣言,我奋斗了五年!有人说我这份文件写得还不精当,他们应当知道,我是每晚在我的朋友、军事电报局军官埃克特的办公室里写成的;这份文件一直保存在他的保险柜里。”
“您没把它带回家去吗,总统先生?”索琼纳吃惊地问。
“没带回去,小心为妙啊!”
林肯四下环顾,颇为不满地摇摇头。很明显,这些沉甸甸的帘布、圈椅、织有国徽的地毯,都很不称他的心。
“这儿连茶杯上都画着鹰,还写上‘合众为一’,好像总统会把这件事忘了似的。”
“我们正在为这一目标战斗啊,先生。”索琼纳说,“您还应当承认,黑人理应得到的东西,应当比他们现有的多。”
“您说得对,这一点,只要懂得算术就知道。要是我不把有色人征召入伍,那么,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就得牺牲北方所有的男人。我得到20万精兵猛将,南方人却失去了这20万人,这件事,我谈过好多次,可全是对牛弹琴。”
“确实白费唇舌!”索琼纳断然地说,“我常常想,您就跟先知者但以理一样。但现在依我看来,您甚至比但以理还要伟大!”
林肯调皮地微笑起来,他那布满皱纹的面庞在微微颤动,明亮而深陷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我不是但以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上帝喜欢普通人,所以他造出了这么多。”
索琼纳从她的小提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林肯。这本书包着精制羊皮红色封面。
“希望您能够签名留念。”
林肯翻开书,走到桌前,拿起笔在他那很不合身的常礼服袖口上拭了拭,然后在书的空白页上认认真真写道:
“索琼纳·特鲁思大婶,1864.10.29阿伯拉罕·林肯。”
索琼纳站起身来:
“总统先生,我和您都能活到叛乱平息那一天。”
“但愿如此,索琼纳大婶!”
“我要为您祷告,我要同派我到这儿来的人们一块儿祷告。我们都愿您长寿。”
“请不要为我祷告,”林肯回答说,“应该为那些每天在战场上献身的普通人祷告。”
他握了握索琼纳的手,拿起铃子,可是转念一想,又小心地把铃子放回桌上。
“我太太听不得铃声,”他表示歉意地说,“请您从隔壁房间出去吧,值班员会送您。”
索琼纳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屋子。林肯站在壁炉前,他高大、笨拙,垂着一双铁铲般的大手。他穿一双旧式长靴,一只脚踏在壁炉铁栏上,红红的火光在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嬉戏。他短短的胡须微微颤动,两只眼睛像深深陷在洞孔中。他的面孔瘦削不堪。
“不错,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是孤独的。”索琼纳想道。
她走出去,随身轻轻把门带上。
国内战争接近尾声了。联邦军把叛乱者的首都里士满团团围住。1865年4月2日夜间,这个离华盛顿不远的奴隶主的最后一个巢穴,陷于一片混乱之中。叛乱政府在白天已逃之夭夭,大街彻夜响着马车的奔跑声。“出100块钱买个座位!”头戴大礼帽的老爷在广场上高声叫嚷,在马车之间奔来奔去,可是谁也没理会他们。马车夫拼命打马,骑士们纵马疾驰。一段段街道在燃烧,千百个窗口伸出长长的火舌,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被丢弃的皮箱一直滚到马路上。接着,城市渐渐沉寂下来,大约有两小时,被一片紧张的静谧笼罩。凌晨时分,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一名黑人妇女从街角伸出头来,向四周大声喊道:
“上帝啊,饶恕我吧!骑马的全是黑人哪,都背着枪呢!”
有色人骑兵团横持步枪,沿街缓辔徐行。在火光闪闪的烟尘中,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叛乱者七零八落的覆巢。这正是联邦军队四年以来浴血奋战要夺取的目标。
在一条干道上,贝茨在他那一排人前面大踏步走着。士兵们在节奏缓慢的小鼓声中,向市中心进发。里士满攻克了。
一切被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谁也不愿意打破这庄严的寂静。只能听见屋梁塌下时的断裂声和隆隆声,还有小鼓的咚咚声。在卡皮托里宫①前面,叛乱者的旗帜还在飘扬。鼓声戛然而止。广场上全是军人,而在广场两侧,此时已出现了第一批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大半是黑人,正胆怯地观望着。将军策马上前,命令派两排人进入卡皮托里宫,其中一排人由贝茨中尉率领。
① 卡皮托里宫是政权机关所在地。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叛乱各族政府曾设在这里。
过去的印刷工贝茨,高昂着头,一绺蓬松的浅发散落在额头,两眼神采奕奕。他命令士兵降下叛乱者的旗帜,升上美国国旗。站在卡皮托里宫顶,能看见广场上一方方黑压压的队伍,能看见城市上空翻腾的烟云。巨大的旗幅鼓满了风,像放枪似的噼啪一声展开在贝茨头上,迎风哗哗飘舞。这时,卡皮托里宫四周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欢呼声:“万岁!”“阿利路亚!”广场上,人们高唱:
我们高举星条旗,
像一堵淡蓝色的人墙进军里士满;
约翰·布朗的躯体在湿土下长眠,
他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贝茨举着马刀向人们行礼。
“伙伴们!”他向战士喊道,“大功告成,内战结束了!新生活开始了!”
白皑皑的营帐,刺耳的进军号,陈尸遍地的战壕,炮弹的呼啸和轰鸣,灌木丛和树林中的大炮火力带,烈焰腾空的农场,穿淡蓝军衣、披短斗篷、头顶上军刀闪亮的士兵……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人们奋战、牺牲、前仆后继,都是为着今天这个日子,为了明天的早晨……
大街上,黑人们狂呼大叫,焚烧了贩卖黑人的木台,把监工的皮鞭、制服倔强奴隶的钉板、把黑人套在柱子上烧死的套环,通通投入大火,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上,一个身材高得出奇的人,乘坐十三桨舢舨,沿詹姆士河来到里士满。几名武装水手护送他走过大街。他用忧郁的目光打量着一幢幢高楼的断壁颓垣。街上的黑人困惑地望着这个瘦削的、礼帽下竖着一对大耳朵的人。终于,一位老人扑向前去,摘下破烂的宽边草帽,伏地鞠了一躬,高声叫道:
“上帝保佑您长寿,林肯老爷!我叫索尔,70岁,我一下就认出是您了!”
林肯住了步,摘下他那烟囱般细长的大礼帽,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索尔伯伯,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哪?”
哈丽特带着道格拉斯的信和蒙哥马利的荐书,于4月12日来到华盛顿。道格拉斯在信上说,他已商量决定,邀请塔布曼参加“被解放者事务局”的工作,并请她不要推诿这一重托。“被解放者事务局”将要决定400万昔日的南方奴隶今后的命运。
哈丽特还是第一次在华盛顿逗留。这个美国首都令她惊讶不已。大理石廊柱和黑人的棚舍很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侧街上,画着红十字的军用篷车,陷在豪华别墅大门前的泥坑里无法行动。这些别墅,一座座浓阴密布,围着花样栅栏。有些大街上,既没有林,也没有铺装过路面的马路。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碰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乱窜。参议员拿着皮包,小心地绕过国会宫附近挤牛奶的女人。国会宫的圆顶四周是葱翠的林木。四面八方,无数小旗在迎风飘扬。政府大楼门前的士兵,每小时换岗一次。骑兵巡逻队在主要的街巷巡行。在军部屋檐下不远的地方,设置着一个炮兵连。
哈丽特住在索琼纳一位远亲家里,这是她熟悉的一位大婶。那里有一座土房,隔壁就是畜棚,只听见小猪不断地哼哼。
“哈丽特,您瞧!”女主人把一盘烧豆子递给客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庆祝胜利好几天了,还像在过圣诞节似的,放大炮,点油灯,阅兵式一个接一个。我们这个地方,什么都知道。比如今天晚上吧,剧院要演出,总统老爷和他夫人要亲临观赏。只要在大门口等一会儿,就能看见所有的名人。不过我并不劝您前往。天快下雨了,何况,要见总统老爷,您还有许多机会呢!”
哈丽特没到剧院门口去,大城市的喧嚣,人家告诉她那些五花八门的新闻,已经把她弄得头昏脑胀。她很早就睡去了。一大早,一片乱哄哄的奔跑声和叫喊声把她惊醒。
“快起来!”女主人嘤嘤地哭着,悲痛得使劲把两手往身后弯曲,“他死了,被杀死了,仁慈的上帝,停止呼吸了啊!”
“谁被杀死了?”
“总统老爷啊!”
林肯总统是4月14日在包厢里被枪杀的。凶手畅通无阻地进入没有卫兵的包厢,向总统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他跳上正在演出的舞台,挥刀杀开一条路,从剧院后门跑到街上。那儿有个人牵着马正在等他。他飞身上马,往城外扬长而去。
夜里,华盛顿的电报线路不知怎么被破坏了。耽搁了好长时间,才派出巡逻队到各条公路上去追捕凶手。但凶手逃跑那条路却恰好没派巡逻队。凶手藏进一座农场的板棚。本来严令必须抓活的,但终归被意外的一枪打死了。到底谁是谋杀阿伯拉罕·林肯的组织者,时至今时,仍然还是一个谜。不过,从林肯停止呼吸那一刻起,连他的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美国失去了她历史上一位最正直的人。
清晨,冷雨霏霏。哈丽特在通向白宫的马路上,从十名卫兵身边走过,谁也没阻拦她。安置在军部附近的大炮,全罩上了黑色的炮衣。国会宫的石阶上,一些黑人妇女坐在那儿低声哭泣。城市上空,单调的钟声回响着。所有教堂的铜钟,都在同一时刻敲响。
步兵把白宫围得严严实实,他们的刺刀上,凄凉地垂着雨水淋透的黑丝带。谁也不放进栅栏里去,一大堆白人和黑人,头上无遮无盖,远远地凝视着降下一半的旗帜。远处,有人放声痛哭。
哈丽特遥望着默然肃立的楼宇。
“原谅我啊,阿伯拉罕·林肯!”她心里叨念着,“请原谅我没来得及向您致谢。原谅我啊!依利诺斯州的伐木工大叔。这座美丽的宫殿原来竟是您最后的归宿!”
谁也没听见这一段安灵祈祷;就在这天,哈丽特离开了华盛顿。
在去纽约的列车上,一名列车员走过来抓住她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他厉声问道,“这儿禁止黑人乘车!——真脸厚……”
哈丽特把他的手从肩上拉开,掏出一张由蒙哥马利签署的证明:“兹证明哈丽特·塔布曼系合众队现役军人,请准予自由通行。”
“海外奇谈!”列车员嚷嚷道,“一个黑婆子居然在合众队里服现役!这张证明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别嚷嚷,亲爱的!”哈丽特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我在前沿阵地打了两年仗!”
“打仗?难道黑人也打过仗?”
哈丽特没再吭声。列车员想抓住她的衣领,可是肚子上却早挨了一拳,四仰八叉地倒在车厢地板上了。
“黑人打人哪!”他没命地大喊大叫,“喂,兄弟们,帮我把这个无赖黑鬼赶下车去!他们一下子钻出这么多人来,简直跟蟑螂一样。他们钻进体面人的车厢里了!”
从其他车厢跑来三名乘务员,他们四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抓出来,扔进行李车,“哐当”一声锁上了车门。
哈丽特躺在角落里的一堆垃圾上。车轮一声一声地撞击着铁轨,哈丽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攥成拳头的手指伸直。她牙齿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个半小时光景,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同时,她一生中第一次——她惊异地发现——大滴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滔滔滚下。就这样,她来到了纽约。
6. 夜里的骑士
汤普森博士做了一件在多切斯特县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事情:国内战争后几个月,他将“被解放者事务局”的两位代表请进他的办公室,并让他们坐在环椅上。
两位代表都是黑人。一位是戴维·金布斯,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曾是丹肯·斯图尔特庄园里的农奴。不过这还不算稀奇……另一位,说确切些,是位女代表,竟是遐迩闻名的罪犯,布罗达斯的逃奴哈丽特·塔布曼!战争末期,她的头颅要值40000块呀!而且,她本来是应该扔进火堆活活烧死的……
在那个时候,农奴制已经废除了。可以说,汤普森博士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位杰出而敏锐的外交官,他同事务局代表商谈出钱雇黑人工作的问题,仿佛代表们也是白人似的。只有一次,他向哈丽特投去怒不可遏的一瞥,那是在哈丽特指出,凡参与叛乱的人都应受到法律制裁,而首先应受到惩罚的就是丹肯·斯图尔特和霍普金斯的时候。
“你要了解,塔布曼,这些人是误入歧途,”博士支支吾吾地回答,“应当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也是我们马里兰州土生土长的,把自己的同乡送上法庭,难道你心里感到愉快吗?”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同乡曾用砝码猛击我的脑门,而另一个呢,带上狗对我穷追不放!”
“啊,你是想复仇!”汤普森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基督徒应有的气度,大家都是误会嘛……”
“不,博士,我没有误会!也不想复仇!”哈丽特答道。“不过,得有正义。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跑到邻州弗吉尼亚去了,并且心甘情愿投奔了叛军。”
汤普森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政府并不愿意把马里兰的公民送交法庭,这事我们到华盛顿问问。我相信……”
“请原谅,博士,”戴维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们事务局正好隶属于政府,我们恰好是从华盛顿派来的。”
汤普森听见这个蛮横的解释,直气得七窍生烟。何况,逃奴塔布曼还宣布说,黑人雇工与白人工人,应当同工同酬。因为“所有人一律平等”!汤普森真想抽她几鞭,但他忽然省悟到:这样干,恐怕逃不了审判的命运——这个黑女人再也不属于他了……你们想,博士不得不同两个黑人争吵啊!那个戴维·金布斯倒还有些客气,可是这个偷运黑鬼的女人,却挺腰直背地坐着,俨然像位公爵夫人。当然,要是你想把这无赖推出门去,试试看!
然而,汤普森依然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做出非常仁慈的模样。
当他同金布斯交谈的时候,一大群黑人正在门外高声呐喊。这是汤普森装作仁慈的根本原因。
“要十英亩土地,要一头骡!”
“孩子们要上学!孩子们!……”
“叫霍普金斯见鬼去吧!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
“喂,黑人和白人!”忽然,从栗树林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原来是书生萨姆。战争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马里兰,现在住在路旁一所破烂不堪的茅舍里。他仍然像从前一佯,靠人们的施舍过日子,只是不再布道了。
“你们别再糊涂了!”他高声地说,花白胡子不住颤动。“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土地呀!四年来我一直阅读主持公道的报纸:40英亩地和一头骡,这是南方劳动者的要求。白人老爷不稼不穑,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拥有土地!四年来,多少黑人战死沙场啊!成千上万哪!这是我们为自由、为土地流淌的鲜血。奴隶主却想维护他们的天堂。就是这么回事!”
萨姆将一把涂有白、蓝、红三色标记的棍子往草地上一扔。
“把这些棍子插到地里去!插到哪儿,哪儿就是你们的地!这世界上也该有点公道了!拿去,这是上帝的意愿!”
人们嚷得更厉害了。
“我的朋友金布斯,您瞧,他们马上要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了。”汤普森双手一摊,说,“我们对待黑人一向不错。他们了解您,请您出来向他们解释一下,就说现在他们都可以购买土地……”
“他们哪有钱购买呢,先生?”戴维问道。
“啊,可以用正当的薪资嘛,您瞧……”
汤普森拿起铅笔,在纸头上写下长长几栏数字。
这时,在庄园的内室里,杰西正紧紧抱着双手踱来踱去。丹肯·斯图尔特将军呢,这个身材匀称、头发斑白的美男子,站在屋角上,抚摸着奶奶留下那架竖琴的套布。
“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一定会心平气和的,巴林顿太太。”他说,“他们不敢闯进屋来。”
“天哪,这就是我们的黑人哪!过世的父亲要是能看见这种景象,他会怎么想啊!”
“您的黑人不会比我的黑人好,也不会比其他任何人的好,杰西!”
战后,斯图尔特将军曾作为叛乱者遭到逮捕。只是由于“健康状况不佳”,由同情叛乱者的新总统约翰逊特赦释放。
“我们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哪!”杰西喟然叹道。
“您错了,杰西,”将军说,“邻州弗吉尼亚一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志士仁人,即将到来。我正翘首以待呢。”
“您是指……”
“我已派霍普金斯到那边去了,他马上就会回来。我希望您同意采取这种……哼……必要的措施!”
杰西不放心地瞧着他。
“希望您不要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丹肯!”
“没什么可怕的,”斯图尔特庄重地说,“这只是必要的。”
玻璃当地一响,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石头飞进房间,画了一条曲线,落在竖琴边。琴弦懒洋洋地拖长声响起来。杰西掩着面孔,一屁股坐到环椅上。
“这就是给您的回答!”斯图尔特说。
杰西起身扑向那张多抽屉的老式写字台。她翻弄着一个个抽屉,终于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头。
“我等您拿主意!”斯图尔特说。
“请稍等一会,丹肯,”杰西说道,声音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她站在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头栗色软发,骑着乌溜马在马里兰的小树林里驰骋的漂亮女郎,而是一位举止庄重的伯爵夫人;她高昂着头,头上已有几许银丝,颇具宫廷气概。只是,一双灰色的明眸依旧那样闪烁活泼,微微带着讥讽的神情。
丹肯·斯图尔特微笑地凝视着她,可是当他看见杰西离开客厅,朝汤普森办公室走去时,笑意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
“杰西,”斯图尔特叫道,“当心!”
杰西没有回答他。
她走进办公室,只见汤普森正用铅笔敲着桌子,还在向戴维讲着什么。戴维冷淡地点着头。哈丽特·塔布曼坐在椅子上,显出毫无兴趣的样子,瞧着窗外。
汤普森一看见杰西,就丢下铅笔,站起来。戴维惊异地望了望巴林顿太太,而哈丽特的脸色却冷若冰霜。
杰西沙沙地抖动衣裙,走得更近一些,对哈丽特说:
“我记得你的,你叫海特,听说你是个倔强的姑娘,我就喜欢倔强的人!”
塔布曼一声不吭。
“不过,我也并不懦弱,我是布罗达斯的继承人,所以,我建议你赶快叫你的同胞安静下来,送他们各自回家。我很明白,你带他们到这儿来,无非为了威胁我们。可我们并不害怕。”
塔布曼仍旧一声不吭。
“你们想用法律和法庭来吓唬我们,以为你们现在同白人完全平等了?你们是大错特错了!目前只是一个偶然的时期!这个国家仍然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你们!”
“巴林顿太太……”汤普森哆哆嗦嗦地说。
可是杰西没有理睬他。
“海特,我告诉你,”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是真想为你的同胞做点有益的事情,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你们竟想与我们同读一所学校,同享一个法律,同去一个舞会,同坐一张桌子,同乘一节车厢,同上一艘轮船,同住一间屋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发呕!你们想悄悄地混进我们的家园,让你们的污血流入我们的血管……”
“巴林顿太太,我求求您!……”汤普森喊起来。
“博士,你别嚷……海特,白人公爵同你讲话,你应当站着恭听。你只能请求,不能要求。我们并不以我们的黑人为敌。不过,假如有人想威胁我们,我们是会自卫的。你听见吗,海特?你的头仍然值40000美元!”
塔布曼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俨如一尊雕像。
“我并不打算久等一名逃亡黑人的回答,不过,我尊敬倔强的人。”
杰西展开她手上那张纸条,声调平静地念道:
“‘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里醒来!摩西。’把你的字条拿去吧!”杰西说。
塔布曼站起来,挺直腰。汤普森赶快一步凑上前去,不过没出什么事。
“要是这样,”塔布曼说,“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息,先生们!”
字条落在地上。哈丽特走上阳台,戴维跟在她身后。
“乡亲们,”她沉静地说,“你们呆在这儿毫无意义。回家去拿起武器来!我们还得打仗。人家不给我们土地,我们只好烧掉这庄园,自己把土地夺过来!不过你们应当首先武装起来。打仗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杰西回到屋里,斯图尔特正等着她。她往环椅上一坐,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将军投去冷峻的一瞥。
“您同意了吗,杰西?”斯图尔特问。
“同意了,丹肯。不过别流血。”
“啊,您尽可放心,”斯图尔特愉快地说,“一滴血也不会流。”
夜里,汤普森博士端着一支短筒卡宾枪,从窗里注视着外面的一堆篝火。篝火四周,坐着他过去的奴隶,他们唱着:
我再也不遭拍卖了,
不会啊,不会了!
我再也不挨鞭子了,
不会啊,不会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遭拍卖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挨鞭子了!
“对阿伯拉罕·林肯如此怀念,真是该死!”博士低声说,“我发誓,这老巫师萨姆·格林如此狂妄,只要时局一变,他会咎由自取!”
最先看见夜骑士的,是一个名叫露的黑人女孩。她听见狗汪汪叫,就跑出茅舍,来到月光发昼的田野里。路上响起一阵疯狂杂沓的马蹄声。过后,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些骑乌溜马的幽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真是难以相信哪!他们一个个穿着肥大的白色长袍,戴着尖顶帽,帽上开两个黑眼孔;他们纵马狂奔,转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好像融化在了空气之中。
露叫醒父母,母亲叽叽咕咕祷告了一阵,吩咐露去睡觉。可是父亲却抓起一根木棒,叫喊邻居去了。他很难讲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邻人也不是全都相信露讲的话。有些人念起咒来,断言这是古时候强盗的幽灵,在往森林里搬迁他们的坟墓。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戴维·金布斯耳里。他一咕噜翻身下床,披上蓝军服,带上枪,跑去喊哈丽特。
“真可惜,”哈丽特从怀里掏出手枪,平静地说,“我多想人们审判他们,惩处他们……把他们作为匪徒带上法庭,让他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们因羞耻和胆怯而狼狈不堪……”
“你是指那些幽灵吗?”戴维问。
“不,我说的是过去的叛乱者们。”
“我们没必要通过法庭审判,”戴维说,“白人不会为黑人的事惩罚他们的同胞。”
哈丽特摇摇头,叹口气。
“好吧,”她说,“去叫年轻人都拿上武器!”
从战争时期起,在汤普森的黑人中间,不仅有了斧子,而且还有双筒猎枪。这些武器,他们平时都珍藏着。
大家作着各种准备,时间已过了半个多钟头。当大伙来到“烟草故道”时,除了这条被月光照得亮晃晃的没有行人的宽阔公路外,哪儿去找骑士的踪影!
他们仔细搜寻了半天,后来,有个小伙子低声地喊了一声,他在倒塌的篱笆上发现一条白布头。哈丽特跳过篱笆,在疏松的泥土上看到了马蹄印。这些蹄印一直通向萨姆·格林的茅舍。
茅舍门大开着,屋里阴森森的。几件破家什被打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发黄的旧报纸,书生却不在。
“马是拴在附近林边的,”一个黑人说,“他们曾经在那儿呆过一会儿,我从脚印上看得出来。幽灵悄悄来到萨姆家,奇怪的是鬼魂竟在地上留下了脚印!鞋后跟钉着大钉子,跟弗吉尼亚人穿的一样。”
“伙计们,情况很严重!”戴维说,“他们偷偷抢走了书生。大家仔细看看,马蹄印往什么地方去的?”
他跨出茅屋时,从地上捡起一张撕成两半、被靴子践踏过的纸片。这是一张已故的阿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它本来挂在书生当床用的干草袋上方的墙上。
黑人们往森林深处找寻去了。没有风,明亮的月光从纵横交错的枝柯间倾泻下来。戴维警觉地嗅着空气,希望闻出一点燎过的肉味或火把的松烟味,可是这些气味一点也没闻到。他沿着熟悉的小径,来到一大丛柏树和槭树之中。这儿是松鼠的王国。他曾经和简·贝利在这儿找寻过地下铁道。他来到以前书生拉过提琴那块旷地上。忽然,他看见在皎洁的明月和地面之间,正好在这块旷地的上空,一个口袋似的黑糊糊的东西挂在一棵槭树上;过去当过兵的戴维,额上也不禁渗出了冷汗。
原来这是萨姆·格林的尸体!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口中塞着他自己的头巾。
空气如此平静,用绳子吊着的尸体纹丝不动。
戴维望了望哈丽特。
“照你看,为这样的暴行,该审判他们吧?”他说。
哈丽特默不作声。
“要去‘按正义’审判吗?给霍普金斯以申辩权?他也许还会‘悔过’的,我们就把他放掉,是吗,哈丽特?”
哈丽特低头站着。
“哪怕其中有一个人无罪,也该区别对待,”她说,“因为子弹是很糟糕的法官。”
“你最好暂时别吭声,老太婆!”一个年轻的黑人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
哈丽特皱皱眉,瞧他一眼,转过身去。在她一生中,还是头一次有人叫她“老太婆”。
黑人们把萨姆·格林的尸体从绳索上解下来。戴维弯腰从他胸前撕下一张纸,纸上黑糊糊地大书着三个字母:“kkk”。
“三k党!”戴维低声说。
“戴维,什么是三k党?”
“一群叛乱者,”戴维答道,“我听说过他们的情况,没料到这儿也有。他们现在已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袭击,只是夜间在角落里偷袭年老体衰、手无寸铁的弱者。他们是一群野兽。野兽从铁笼里逃出来了!”
“应该报告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
戴维挥挥手:
“小伙子,要等白人长官捉到凶手,够等呢!我们要把书生葬在黑人公墓里,写明是匪徒杀害了他!”
“这儿有张字条,是写给你的,海特。”戴维手上转着一张纸片,说。
“写给我的?……”
“上边写着:‘下一个就是摩西。’”
哈丽特忽然笑起来。
“想杀死先知者吗?傻瓜!先知者可比幽灵厉害多了,他可以死而复生哪!”
大家默默地返回去。他们还没进村,走在前面的人停下步,同时发出警报。寂静中,大家都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马群在远处飞奔。
“来六个人,跟我到十字路口,其余的留在原地。听见枪响,就跑过来。走!”
戴维没有重复命令。6个黑人跟着他奔去。他们没等多久,在距他们60码开外的地方,几个骑黑马的人在茫茫夜色中隐约出现。他们雪白的长袍随风飘动,尖顶帽向前倾斜,帽上开的眼孔,像颅骨上黑洞洞的一对眼眶。
“上帝保佑!”一个黑人小声嘀咕道,“他们可真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
“我们就叫他们再回坟墓去,”戴维说,“开火!兄弟们,开火!”
他瞄准幽灵开了一枪。6支火枪也跟着砰砰响起来。月光下,硝烟形成了一条珍珠般闪光的云带。
一个骑士在疾驰中翻身落马;其余的人用马刺狠狠刺马,疯狂般地奔去。几分钟后,他们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哈丽特跑到落马的人跟前,一把拉开他的兜帽。在朗朗的月光下,一张熟悉的尖脸呈现在她面前——原来这是丹肯·斯图尔特!
7. 金色的种子
亨利·温多维在战争时期发了一笔财。《纽约每日邮报》社的楼房扩大了一倍,大门上方装上了几个镀金大字:“自由、劳动、公正、繁荣”。编辑部办公室的毛玻璃上,赫然饰着一句格言:“一分钟就是一美元”。
他的老朋友、国会议员塞西尔·巴林顿伉俪的来访,起码使温多维浪费了60美元,因为他们夫妇俩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小时左右。杰西对编辑讲述丹肯·斯图尔特之死时是那么怒不可遏,以至温多维建议她喝几滴缬草酊。
不过,杰西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很值得注意。”巴林顿先生补充道,“我们是坐在火山上,不用讳言,是黑人打死了他。我们现在正临近一场可怕的革命。”
“我同意您的看法。”温多维彬彬有礼地答道,“国内战争和革命,总会使人们产生许多奢求。战士们打完仗回家,总以为新生活就在家里等着他们。”
“温多维先生,我要是您,是不会提到‘国内战争’、‘革命’这类龌龊字眼的。”杰西说,“这些都只是白人之间的误会,幸好这些误会现在已经彻底消除了。今后我们应当把这个误会叫做‘各州之间的战争’。”
“巧妙之至,”温多维应道,“巴林顿太太具有真正的文学天才。我建议夫人写一本书,记叙您所经历的恐怖事件,起名《战败者》或《被震惊的人》……还要问一句,不知你们怀疑斯图尔特将军是遭谁杀害的?”
“啊,毋庸置疑,是哈丽特·塔布曼!”杰西高声说道,“是地下铁道上那头喝人血的母狼!你想想看,她的同伙还在国会起哄,提出要发给她战士退休金!”
“我们断然拒绝了,”巴林顿冷冷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是战士。”
“蒙哥马利上校证实说,”编辑审慎地说道,“好像她在部队服役过,还建立了不朽功勋……”
“上校错了。女人是不能在部队服役的。我们难道能给一个黑人妇女退休金吗?倒像是这些人拯救了美国!”
“不,这完全不可能,”温多维附和道,“凡是能给的,我们全给他们了。让他们工作,可以攒些钱购置田产,这已经够了!黑人真叫我们的读者厌烦!”
“希望您的报纸能辟几个专版,报道南方的真实面貌。”杰西想入非非地说,“比如,指出南方永远是正派人的好学校。否则,那个比彻·斯托的不烂之舌,差不多使人们都认为我们南方人是一群恶霸了!”
“真理自有明辨之日,”温多维说,“不过,您一定得写本书。”
夫妇俩离去了。编辑赶紧把一篇题为《摩西疑为凶手,哈丽特·塔布曼被拒发退休金》的简讯送去排印。
傍晚时分,两个人走进编辑室:排字间工长英森和老工人贝茨。
“先生,”贝茨说,“我以排字间工人的名义告诉您,这则简讯,我们不排。”
温多维靠在圈椅上。
“要不是看你打过仗,贝茨,”他慢条斯理地说,要建议您去办解雇手续了!”
“我们不排,先生!”贝茨重申道,“这是诽谤!”
“这与您什么相干?报纸是我办的,还是您办的?各自干活去!”
“不,先生,”英森板着面孔说,“印刷厂罢工了。”
温多维望望英森,连同圈椅一起转向贝茨。
“200块,愿干吗?”他问。
“难道我是卑鄙小人?”贝茨答道。
“300!……350!……”
“得了吧,老板!”贝茨说,“我认为,您是聪明人。我们可是买不动的。”
“英森,我给所有的工人提工资。”
“是啊,先生,”英森说,“我们不受收买。这篇简讯登不出来的。”
“啊,我明白了,”温多维仔细端详贝茨,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说,“您在进行鼓动!您这个英国佬,啊,分子!”
“我不是分子。”贝茨答道,“不过,我曾在里士满升起过胜利的旗帜。”
“嗬,旗帜!您会跪在地上乞求工作!”
“不会的。”贝茨答道。
“走着瞧吧,”编辑说罢,转过身去背向他们,“我要审查一遍排字工的名单,尽量剔除当过兵的人。听见吗,英森,贝茨先生将跪着乞求工作,啊,就是这样,去吧!”
“亲爱的摩西!给您写信的,是康巴希河上的黑人。在打仗那些日子里,您曾来过这儿。黑人们至今也忘不了您。您作为已故的林肯老爷(他的灵魂在天)的大天使来到我们这儿,从亵渎神灵的人们加给我们的镣铐中,把我们解救出来,给我们带来了自由。
“我们要告诉您,您知道的那些种植园,都被东家丢弃了。他们都躲进了遥远的城市。可是稻田荒芜了。我们就组织起来,决心夺回这些土地,种上水稻,让大伙都有饭吃。我们占领了两个庄园,占领了大河左岸的所有土地。然后,我们不再分成一座座农场,而是合力进行耕种。没有任何人来干涉我们。白人邻居从堤坝走过,拍拍草帽说:‘黑鬼们倒有能耐,没让卡罗来纳州金色的谷子断种!’我们照老样把水稻栽下去。垄沟不太深,宽度也无非只有两步。秧苗长到小孩的两拳高时,我们灌了一次水。太阳直射地面的时节,我们又灌了一次。秧苗变黄时,我们灌了第三次。我们把水草和野草都拔除得干干净净,这样,比起东家还在的时候,稻子长得纯净多了。
“我们把水排干以后,就用镰刀收割庄稼,一垛垛堆起来,然后脱粒,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过冬。我们还储备了种子。感谢上帝,收成不错,大伙都欢天喜地。可是城里来了位有学问的老爷,他说,国会并没有把这块土地划给我们,我们是在无偿使用别人的田产。我们告诉他,无论按天意还是人意,这土地都是属于我们的,因为东家把它丢下了,就像抛弃一群长疥疮的牲畜,让它荒废着。我们说,不允许东家再回康巴希河来。那有学问的老爷听完,就走了。
“他走以后,开来许多扬基兵。一个少校老爷声明说,要是我们不交出土地,就触犯了法律,要送我们去坐班房。扬基们不愿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愿向扬基开枪。因为他们同那些亵渎神灵的家伙打了四年仗。于是,我们退让了。
“我们的情况,您很了解,所以我们写信给您,请您问问总统老爷,问问所有的国会议员,现在还有没有正义?这个州金色的谷子,不该我们种,该谁来种?
“300个黑人男女在南卡罗来纳州康巴希河畔向您祝福,愿您幸福、愉快!原中士刚果·吉姆·本森代笔并签名。”
哈丽特既无法请示总统,也不能询问国会。同戴维和简·贝利商量之后,她和他们决定去一趟南方,看看那些战争结束不久的地区眼下情况怎样。戴维和简·贝利先出发,在波特罗亚尔岛上,还给她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过了一周,哈丽特也乘火车启程了。不过她没有马上到岛上去。几天后,她已经来到康巴希河上;当年,她曾同蒙哥马利从炮舰船舷上观察过这条堤坝。此刻,她身边站着一位老黑人,他就是在战争期间,在那所被弃置的空房里,在“林肯老爷的朋友们”的密会上,哈丽特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人。哈丽特眼前展现着一片熟悉的稻田。不过,现在田里是一派黄褐色,散发出腐草刺鼻的味儿。远处高岗上,一个士兵扛着步枪踱来踱去。
“田就这样荒芜了。”老人说,“去年,这儿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啊!许多人在田里干活,尽管水没膝盖。大伙都唱着很动听的歌儿。”
“庄园主回来了吗?”哈丽特问。
“没有,摩西。他们没回来。他们没交税,土地早被夺走了。啊,他们老早就是厚着脸皮靠借贷过日子的人!”
“这些土地归谁了?”
“公司。来了几个扬基,土地卖给他们了。”
“不错,”哈丽特若有所思地说,“要由他们来交税了。”
“公司是什么呀?”
“一群田产投机商,骗子手!你们的土地就是落到他们手中了。”
“你怎么不告诉总统和国会?”
“现在这位总统并不喜欢黑人。国会又在搞修正案,搞条条款款……”
哈丽特在堤坝上疾行,空荡荡的田野里,群蛙呱呱聒噪,她也无心顾及。
在波特罗亚尔岛上,哈丽特作为一位显贵客人,受到隆重欢迎。一只大舢舨划到岸边,划桨的人都裹着式样相同的白头巾,倾身俯在桨上,齐声“咳咳”地喊着号子,像一群名副其实的水手。戴维和简·贝利在岛上等待她,俩人都显得喜气洋洋。随后,刚果·吉姆走上前来,他肩上佩着一条红色绶带,哨兵们“举枪敬礼”。
“热烈欢迎您光临我们的黑人共和区。”刚果·吉姆满面春风地说。
确实,这里是一个黑人的国度。岛上的种植园全部划分成了一座座农场。过去的军医院和仓库是臭气熏天、蚊蝇成群、污泥满地的地方,不少伤病员死在这里。现在,这儿建起了许多整洁的房舍,都有窗户和阳台。路上的障碍物也清除了,路百打扫得干干净净;路的尽头是一座板棚,人们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食品店。田野上,黑人农民正在耕种,他们高举长鞭,同骡子一道奔跑,活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年。
“我们搞到一笔贷款,买了骡和犁,”戴维向哈丽特解释道,“还运来了够1000人吃的粮食。我们办起一间铁匠作坊,一家制鞋厂……”
“还办了学校,”简·贝利兴高采烈地说,“有两间教室,教室里还有火炉,有黑板、粉笔。”
“没人来找麻烦吗?”哈丽特问。
“他们想干涉我们,”刚果·吉姆嘀咕道,“国会要我们迁走,但我们拒绝交出这块土地。不久,开来了一个营,大伙就敲响战鼓。双方都荷枪实弹。我们挖战壕,在港口设障碍。我叫我们的队伍一字儿排开。白人军官一看,说:‘莫非你们过去都当过兵?’我答道:‘完全不错,先生。整个海岸上,优秀射手有的是。’他又瞧了瞧,说:‘可怕!这阵势真威风!好久不见这样的阵势了。’最后,他把他的一营人带走了,事情也就此了结。”
“这比那些决议厉害多了!”戴维快活地添上一句。
简·贝利带哈丽特去参观学校。她在黑板上醒目地写下一个“a”,孩子们就拖长声音念出它的名称音。有生以来,哈丽特第二次觉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已经50开外的年纪,可至今仍然一字不识!
8. 许多年后
过了很多年,国会仍然拒不发给哈丽特退休金。她住在奥本,在菜园里种些土豆卖给邻居,聊以度日。当地小学一位女教师萨娜·布拉德福请她到厨房里喝茶,听她讲“地下铁道乘务员”和国内战争时期那些惊险故事。关于自己的往事,哈丽特真觉得历历在目。
“太太,我的列车可从没出过轨呀,”她说,“我的旅客,也从来没有弄丢一个。”
那庄重而沙哑的声音,可以叫人一连听上几个钟头。
1867年,哈丽特的丈夫约翰·塔布曼,在马里兰一条乡间小道上碰到一个叫文森特的木匠。那木匠喝得酩酊大醉,用拳头揍约翰滋事。约翰手中惟一的武器就是一只斑卓琴,他向木匠劈头打去,班卓琴裂成两段。木匠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了这个“该死的黑鬼”。他为此仅被罚了5个美元,而哈丽特却从此成了寡妇。
她到墓地去了一次。那儿葬着许多老年人:本·罗斯、老丽特、采牡蛎的比尔及其妻子。在墓地上,她为快乐的乐师约翰·塔布曼作了祷告,愿他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过,这丝毫也没有使她的心情轻松。返家的路上,她碰见一个瘦高个儿的人。他背着挎包,在奥本大街上悠闲自在地边走边打口哨。当他走近哈丽特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搭在哈丽特肩上。
“走开!”她怫然骂了一声,一把将那人推到墙边。
“一点没错,”那人揉揉在墙上碰疼的脊背,高兴地说,“正是你,哈丽特·塔布曼!”
哈丽特打量着他:这一对开朗的灰眼睛,额上那一绺淡淡的头发,她在哪儿见到过呢?
“啊,天哪,你是贝茨!”
“正是我呀!”贝茨说,“真没想到会遇上您!您就住在奥本吧?我从特洛伊步行去匹兹堡。”
“有铁路啊!”
“没钱哪,哈丽特!我失业了。”
“我帮你借去。”
“我拿什么还呢!您以为匹兹堡会有人用花环来欢迎我吗?我在特洛伊是印刷工,为组织印刷业联盟,我被开除了。再早,我在芝加哥当印刷工,因为组织罢工,被一脚踢了出来。”
哈丽特微笑着说:
“贝茨,您可真是个危险的阴谋家!”
“天性如此。我不会像温多维希望那样,跪着去乞求工作。我要去要求工作!”
哈丽特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拿出食品和葱款待他。贝茨则向她谈起工人的情况,谈起代表大会,以及冲突和罢工。
“你们的工人还喜欢黑人。”哈丽特说。
“这种人有。他们担心黑人会卑躬屈膝地去乞求工作,半价出卖自己的劳动。”
“要是人家不把你当人看,你怎么办?”哈丽特忿忿地说。
“假如我们说服白人和黑人共同斗争,就不会出现半价的问题了。”贝茨说,“我们就能把资本家拉下马……所有的人,只能分为两种:掠夺者和被掠夺者。当叛乱的旗帜从里士满降下时,我曾以为战争就此结束了。可是,我错了:战争还在继续,一切都还在前面。”
“‘一切都还在前面’吗?对像我这种年龄的人,这已经不大现实了。我已经老大一把年纪了。”
“这不是说您,也不是说我。”贝茨指正道,“我自己年岁也不小了。一切都在我们民族的前面。”
“这些事,我们是看不到了,”哈丽特说。
“就算是这样吧。我祖父就没见到过我,我也无法看到我的曾孙。可是,我祖父活着是为了我,而我呢,是为了我的曾孙。对吗?”
“可我没有孩子。”哈丽特说。
“戴维和简·贝利会有孩子啊,不都是一样吗?孩子们会记起我们的。要是他们忘却了,作家们就会写书提醒他们。书籍是永存的呀!”
他紧紧地握了握哈丽特的手,以一个惯于长途跋涉的人那种从容不迫的步子,大跨着步沿街走去。“一切都还在前面,可他的头发都花白了!”哈丽特想,“不过他是对的,书里会记下我们。”
第二天,她来到萨娜·布拉德福家中,请这位女教师教她写字,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用粗糙的手照着识字课本中头几个字母初学涂鸦。她练了很久,直到记住字母表中的26个字母为止。以后,“学习的海洋”可就拦住了她的去路,因为英语单词的书写和发音有差异。
1869年,她同一名内战复员军人纳尔逊·戴维斯结婚了。戴维斯患着结核病,哈丽特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他们共同捱过了19个困苦的年头。1888年,哈丽特为她的第二个丈夫送了葬,她又变成孑然一身,独留人世了。
戴维和简·贝利有时来看望她。
戴维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上当制动员,经常乘货车来来去去。他曾两次遭到别人射击,有一次被抛到路基下面去了。
“你那光明的自由天堂在哪儿啊?”当他手上扎着绷带,到哈丽特家来的时候,哈丽特问道。
“会到来的,”戴维说,“什么事都不会落空,海特婶婶。我们还在一道前进,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千万人在前进!’”
也许这话不错。可是谁将看见这座天堂呢?是那些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做魔山羊游戏的孩子们吗?
她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坐在火炉边一只瘸腿的藤椅上,想啊,想啊。她希望理解她这一生的意义。她曾经立志解救黑人,可她究竟做好了哪件事呢?难道黑人已经获得自由了吗?
这是一间简陋的大屋子,屋角上,萨娜·布拉德福送她的壁钟嘀嗒作响。这架壁钟很巧妙,每过一刻钟,它就鸣响一次,仿佛在嘲笑她似的:“嘿!哈丽特,一刻钟又过去了,你还没想出个头绪吗?……”
要是只想想个人私事,那其实很简单。贝茨说得有理:不应当考虑自己,要考虑别人,考虑过去和将来的人。
过去曾有一个人称“老本”的伐木工,叫本·罗斯,是个老老好好的人,可一辈子都做牛做马;除了“森林大伯”外,他什么都不相信: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就只有绿色的森林。
后来,他的女儿——人们称她作“摩西”——长大了,老了,她找到了砸碎锁链的力量。她曾独个儿在森林中活动,把黑奴一个个从种植园带走,还要他们坚信美国的自由和幸福。现在,她又孤孤独独地坐在瘸腿藤椅上,守着慢悠悠阴燃的火炉……
时钟又响起来:“哈丽特,怎么,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呀?”
戴维和简·贝利住在远方,他们继续进行斗争。他们曾拿起武器,投入国内战争,他们都是军人。现在,他们在号召黑人为自己的未来而战。
像戴维和简·贝利这样的人,奴隶制在他们心中没留下一点痕迹。可是,他们的日子十分艰难,而离自由又还非常遥远。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吗?”
戴维和简·贝利的孩子们住在北方,当工人。刚果·吉姆的孩子在南方种田。他们再也不用躲在森林里,躲在满途泥污的沼地上。他们一群群在大街上行走。
现在是那些白人骑士不敢见天日的时候了;他们只能像强盗一样,蒙了面,偷偷出来袭击人们……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
哈丽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笑盈盈地低声说:
“时钟啊!别再担心了,即使我不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别人也能活到的。我只是千里长河中的一段水流,这长河既不以我开始,也不以我告终。我的背后是涓涓的细流,我的前面却是一片浩浩的瀑布。无论杰西·巴林顿一伙怎样挣扎,他们永远不可能使江河倒流,让瀑布止息!”
她沉默了很久。时钟又鸣响了一次。这一次,那声音听起来令人安心了。
“我还能看到些什么呢?”哈丽特喃喃地说,“我还能活很久吗?时钟,告诉我呀!”
时钟没有回答,它只能报时。
她活了很久很久。美国激荡的历史篇章继续在她面前一页页沙沙翻过。
萨娜·布拉德福指着报上的字行,声音颤抖地给她念道:
“被鬼迷心窍的人完全控制了匹兹堡政权。”
哈丽特不禁微笑起来,她知道这全是谎言。贝茨的朋友们不可能是一伙鬼迷心窍的人。然而,当北方军队和警察向罢工工人开枪的时候,在南方,黑人的宿敌则一个个在政界粉墨登场。
杰西·巴林顿老太太写了一本流露出她的真情实感的大部头著作。这是一本长篇小说,叙述南方一座种植园如何遭到破坏,种植园惟一的女继承人如何孤零零地流落在一群毫无教养、居心险恶的黑鬼之中。她以激愤的感情和委屈的笔触,描写了一个破产的白种爵士夫人深重的苦难和崇高的骁勇精神。小说还描写了伊利诺斯州一个名叫阿伯拉罕·林肯的伐木工,写了他的蠢笨和可笑。作者也没忘记奶奶的竖琴,没忘记老花园里那馥郁的花香。杰西号召人们等待着,希望着,把对往事的神圣回忆深藏心底。小说的名字叫《被击溃的人们》。
哈丽特年届70了。她的朋友们又向国会提出请求,给这位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颁发养老金。不过,单是“英雄”和“国内战争”这些字眼,就激起了一番愤怒的詈骂。她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各州间纷繁战事的参与者”罢了!
何况,对这个“参与者”也没发放养老金。于是,哈丽特的朋友去找军部,最终同意每月发给20美元。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参与”了国内战争,仅仅是由于她是在合众国第八步兵团四连光荣服役过的士兵纳尔逊·戴维斯的遗孀。
20块钱!这只能半饥半饱地维持10天。
岁月如流,朋友一个接一个去世了。新的一代又投入了战斗。
1910年,哈丽特的邻居带她去看了一次新近发明的所谓“电影”或“活动画”,内容是在林肯的故乡斯普林菲尔德,在离林肯墓不远的地方发生的一次蹂躏黑人的暴行。在一张雪白的大床单上,映出了抗议游行的情景:一群黑人小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手牵手地在头上挥动一幅标语,上面写着:
“爸爸、妈妈,为什么人家总要杀死我们!”
哈丽特离开一团漆黑的“电影”棚来到街上,这时,两个白人——一个拿伞的太太和一个带照相机的先生——向她走来。
“喂,老太太!”那位先生喊道,“你知道国内战争的英雄摩西·塔布曼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吗?我们想给他照张相。”
“摩西·塔布曼?”哈丽特不解地说,“您以为她是男的吗?”
“难道女人也能叫摩西?”照相的人问。
“我们听说她有许多动人心弦的奇遇。”太太补上一句。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摩西死了,”她说,“因为她太恼怒,她的心变成了石头,所以就死了。”
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面面相觑。
他俩一定在想:这老婆子准是神经病。
“她在说些什么恼怒啊?”太太说,“黑人好像早就享有各种权利了吧,他们还需要什么呀?”
哈丽特没听见这些话。她拄着拐杖,踏着细碎的步子,匆匆回家去了。
很久以前,她曾在窗下种了一株苹果树。
天长日久,苹果树长大了,长粗壮了。那轻软的树叶遮住了窗口。夏天,金绿色的光斑错杂地撒落在地板上、床上。
1913年2月,就在这张床上,哈丽特整整躺了一个月。
她患着肺炎。
当她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一会儿看见手持家规鞭的红头发苏珊太太,一会儿又看见瓦格纳炮台的斜坡上硝烟弥漫,看见平奇阵亡后的面庞。后来,又看见白宫附近哨兵刺刀上系着的黑纱。末了,又看见乘务员愤恨得变了形的面孔,还听见他那“黑人打白人”的哀号。哈丽特又哭起来。
如果是简·贝利,那是不会哭的。简·贝利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人。
早上,烧退了。汗水从受过伤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已无力去擦拭。但是,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苹果树枝的阴影在被子上移动。春风在窗外飒飒有声。但哈丽特觉得那不是风声,而是马里兰的原始森林在呐喊。她觉得她好像正在林中旷地上,斧声笃笃,老本赞许地叫道:“啊—嗨—啊,海特!让他们瞧瞧你怎样放倒希可利爷爷吧!”太阳透过树叶,一道金光直射下来,就像一注蜂蜜,从土罐倒进绿色的盘子里。
青春一去不返,却能尽情回忆。
尽管哈丽特觉得她的手脚越来越冷,却感到病势在好转。空气是清新的,像在森林里一样,弥漫着树脂的气息。
她微微一笑,轻轻翕动着嘴唇,低声道:
“一切都在前面……孩子们……人们……”她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1913年3月10日早上8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最后听见的,是小提琴幽婉的琴声;她最后梦见的,是萨姆·格林的琴弓正指向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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