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斯连连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那么,朋友,”贝茨继续说,“假如你手头紧,需要帮助的话……”
“不,先生,我不需要钱。”
“这么说,你需其他什么帮助了?”
拉格斯凝视着这位排字工那双灰眼睛发出的炯炯目光。
“贝茨先生,”他低声说,“确实需要帮助。你能不能收留一个女人,只一天一夜?”
“一个女人?这还用问,拉格斯!”
“不,先生,您得认真考虑,她是个黑人哪!”
“考虑过了,拉格斯!她值20000美元,是吧?”
拉格斯打了个哆嗦。
“别见外了,拉格斯,”贝茨说,“我是什么人,打哪里来,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听见老板同那太太在谈什么20000美元的事,老板不愿刊登缉拿这个黑人妇女的广告。她不在你那儿,又在谁那儿呢?”
“要是那些‘死兔子’也这么说……”拉格斯叽咕道。
“什么‘死兔子’?你是说五角区那些挥拳舞棒的家伙?”
“对,对,贝茨先生,正是他们!纽约闹市中的匪徒!”
“他们要抓黑人?”
“这种地方,只要肯出钱,什么勾当都有人干,先生。”
“把她带到我家里来吧!”贝茨说。
“死兔子”可不如贝茨机灵,他们还不认识拉格斯,追捕也迟了些。当天夜里,哈丽特离开了她的临时栖身之所——她确实住在肮脏、狭窄、挤满黑人的高房子里——往贝茨家去了。
对哈丽特来说,转移住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她一会儿住在这个城市,一会儿住在那个城市。厨房、马厩、草棚里,她都住过。她总是随身带着在加拿大买的一支小手枪,一出门,就把手插在衣袋里,紧紧握住枪柄。
贝茨住的地方与布鲁克林黑人区那些蜂窝式建筑略有不同。相同的只是,这儿也横牵顺扯着晾小孩衣物的绳子,壁陡的小搂梯上散发出阵阵猫儿身上的气味。贝茨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小孩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哈丽特就睡在地板上,身下垫着一堆英国的旧报纸,头顶上挂着贝茨夫妇年轻时甜蜜的结婚照。
第二天,有人小心地敲门,贝茨透过锁孔往外瞧了瞧,然后点点头,打开门闩。门半掩着,拉格斯探进头来。
“我们那儿昨天来了两个,”他悄声说,“把门也砸坏了。”
“谁?”哈丽特问。
“两个‘兔子’,都打着花领带,他们一来就大叫大嚷要抓‘逃亡的女黑人’。他们都带着刀子和手枪。”
“你没开门吗,拉格斯?”贝茨问。
“没开。我从窗口招呼孩子快叫邻居来,不到十分钟,赶来一大群黑人。
‘兔子’大吃一惊,就悄悄溜掉了。”
“他们害怕黑人吗?”哈丽特惊奇地问。
“假如有300人对你怒目相视,”拉格斯说,“楼梯上又挤满了身强力壮的码头工,你也会不寒而栗。告诉你,他们倒真像……像兔子一样逃跑了。”
“他们还会回来。”哈丽特说。
“不,”贝茨答道,“纽约社会上的流氓,不会老到敌人窝里去。他们会想出新的花招,比如,深更半夜在街头搞突然袭击,要不就……”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走着瞧吧!”哈丽特说,“你怎么不进来呀,拉格斯伯伯!”
“不止我一个人,”拉格斯说,“这儿还有两个呢!”
“是谁呀?”贝茨疑惑地问。
拉格斯说:“一个是索琼纳……”他话音未落,门已敞开了,门口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她身材高得出奇,差不多像个男人。
她就是索琼纳·特鲁思,人们简称索琼。从大西洋到密西西比河,她是一位尽人皆知的人物。敢于在大庭广众中发表反奴隶制演说的人中,她还是第一个黑人妇女。
她总是四处奔波。她在公众面前只能露一次面,因为她的每次演说总以斗殴告终。集会一完,她就赶紧坐上大车,由同伴护卫着,到别的城市去。好几次有人企图在僻街陋巷的十字路口暗算她,但她都安然无恙地脱了险。有一次她正在教堂讲演,一伙醉汉手持木棍,杀气腾腾地闯进来,扬言要将“该死的黑鬼”打个腰断骨折,把附近黑人的房舍烧个精光,可索琼纳毫无惧色,一动也没动。
她用洪钟般的声音,指着这伙流氓厉声斥责道:
“请看看闯进来的这伙好汉吧!他们喝得烂醉,六个彪形大汉围攻一位老妇!你们有谁同情他们,可以给他们帮忙,去殴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自由的美国人,有谁愿去?绝对没有危险的!”
有谁愿意呢?人们高呼着“索琼纳万岁!”护送她离开了教堂……
“哈丽特!”索琼纳说,“有个马里兰来的人要拜访你,我给带来了。他要离开纽约,想同你见见,有些事……请进,请进,亲爱的。”
一个穿麻布外套、着高腰猎靴的人进来了。猎靴上沾满了泥污。他戴一顶宽边草帽,帽沿压得很低,一时看不到他的面孔。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一副西部牧人打扮——他常到纽约,把长角牛卖给屠宰场。可是,哈丽特凭着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认出了这位来访者;她猛地扑向客人,一把摘下他的草帽:
“啊,天哪!你可瞒不住我啊!”她兴奋地说,“这不是戴维吗!戴维·金布斯也在纽约呀!”
“对,他也到这个该死的城市来了,”索琼纳平静地说,“好在他只呆一天一夜。”
“你来这儿做什么,戴维?”
“嘘,小声些,海特,”戴维微笑着说,“派我来搞枪支弹药。最近我们的人手增加了,可小伙子们的武器却只有些棍棍棒棒。”
“你是说……马里兰吗?”
“不错,海特,我们在山里有一支很大的队伍,全是黑人。”
“你是司令了?嗬,戴维,我真为你骄傲!”
“别忙着骄傲,”戴维说,“我不是司令,司令是另一个人。”
“谁?”
“他的名字我暂时不能说,”戴维不大自然地说,“不到一定时机,他的名字我不能说出来。”
“怎么,要保密,对我?”
“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啊,海特!哪怕遭到严刑拷打,我也必须只字不漏。”
“你放宽心吧,哈丽特!”索琼纳解释道,“连我他都保密,我也不知道他那司令是谁。不过,我们协助金布斯好不容易来到纽约,还给他弄到了一批武器。”
“可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武器运过梅森-迪克森线?”贝茨很感兴趣地问道。
“根本没什么线!”索琼纳严峻地说。“把武器伪装成一箱箱胡桃,用轮船运往巴尔的摩,戴维扮成这条船上的司炉。一切我们都已关照过了。”
“钱呢?”
“由道格拉斯提供。”
哈丽特摇了摇头。
“海特,我们的人不少,”戴维说,“我们很有力量。我们要进攻种植园,解放所有奴隶……我们希望你同我们一道干……”
“告诉你们司令,”哈丽特若有所思地说,“请他关心一下书生萨姆的命运。”
“萨姆在巴尔的摩坐牢!我们可以攻打监狱,不过这要……”
“不,不用去攻打监狱;但应当搭救萨姆。”
“真遗憾,你不能同他们一起在马里兰干,”索琼纳对哈丽特说,“你本来是一个满不错的黑人将军啊!对不对?”
索琼纳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哈丽特却垂下了眼睛。
“不,索琼纳,我不愿做将军,也做不了。”哈丽特低声答道,“我不会打仗。我能在一片林海中寻到小路,能在白人巡逻队鼻子底下救出遭难的黑人,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不会打仗。就是攻打种植园也不行,我只会独个儿呆在森林里。”
“那有什么用,哈丽特?”贝茨问道,“你能把所有南方黑人救到北方来吗?”
“我倒真想看看到底有什么结果,先生!”哈丽特答道,“虽然我不能带走所有黑人,但是为了在神意裁决时表示我的诚挚,我要尽力去做我能做到的一切,并说:‘上帝啊,我为我的民族尽了力!’”
“你要是懂得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就能为你的民族做出更多贡献。”贝茨不满地说,“所以大家应该携手并进。金布斯这小伙子好像倒比你走得更远,也许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
“啊,”哈丽特说,“他干得比我多?”
“现在还干得不多。不过他能够干得更多。他懂得要携手并进,去投入公开的斗争。”
“携手并进?”哈丽特说,“在你们这个城市里,人们像蜜蜂一样挤在蜂房里,携手并进倒也不难。但我不喜欢,也办不到。我只喜欢独个儿呆在大森林里,有森林,我就浑身是劲。啊,上帝啊,快快把我从纽约救走吧!在这儿我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哪……戴维,要考虑书生萨姆的遭遇啊,他太软弱,自己救不了自己。”
“听说最近要把萨姆转移到另一个监狱,”戴维说,“不过……囚犯全用火车转运,关在特别车厢里,有人监押。”
“火车?那就叫火车停下!”
“叫火车停下?”
“莫非这比攻打种植园更难?”哈丽特说。
“可是……攻打火车……”
“我不在那儿,确实感到遗憾,”哈丽特对索琼纳说,“美国人不善于拦劫火车……看来我得回马里兰!”
“不,哈丽特,”索琼纳果断地说,“你同我一道去罗切斯特,找道格拉斯,今天就动身。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兔子’来说,20000美元可是一块肥头,……另外,你可知道杰西·巴林顿还提出些什么要求?”
“不知道。”
“你那位爵士夫人心眼真好!她许诺说,有谁能不动一枪一棍,活生生地抓住你,她就从自己的私囊里另加7000美元赏金。她声称怜悯自己的同乡。你真得感谢她的大恩大德:捕奴人要是使你残废了,只能得到20000美元;要是只把你来个五花大绑,就能得2.7万。哼哼,终归你还是上绞架的命运。”
“前不久,我们老板拒绝了刊登这个广告。”贝茨插了一句。
“其他的报登了。”索琼纳应道。
“不错,我的身价一天比一天高,”哈丽特说,“再有几年,会远远不止值4万……火车呢,怎么办,戴维?”
“火车的事,我去跟司令谈谈。”戴维说。
“那么我请贝茨先生写个字条。”哈丽特说,“我太打搅贝茨先生了,真不好意思。不过只要一片小纸头,行了,贝茨,不用更大的了。把笔拿起来吧,好啦?现在请写上:‘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里醒来!’写好啦?谢谢,贝茨先生。”
“落款怎么写?”贝茨问。
“谢谢您。我虽然不识字,签名还是自己来吧。”
哈丽特拿起笔来,指头也不弯——不习惯写字的人都是这样——在纸条上潦潦草草签了个名字,交给戴维。
“恳求你,戴维·金布斯,”她说,“在你第一次使用新步枪的地方,把这张纸条留给白人。我真希望杰西·巴林顿能读到它。”
“行啊,海特,”戴维说,“你的话准能传到她那里,我担保!”
“我要到罗切斯特找道格拉斯去了,”哈丽特说,“再见,贝茨先生!你帮助过一个逃亡的黑人妇女,任何一个黑人都将感激您的。因为对您来说并没有这种义务,您是白人哪!”
“朋友,”排字工感叹地说,“您要能理解我多么羡慕你们,那就好了!我真讨厌这平庸无为的生活!要知道,曾几何时,我可是在伦敦同警察搏斗的先锋啊!”
5. 参议院里的袭击
哈丽特在7月4日的一次集会上见到了道格拉斯。小小的罗切斯特城,彩旗缤纷,街道上鼓声震天,爆竹噼噼啪啪不绝于耳,车辆的铃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太阳像一只擦得铮亮的铜盆,金光四射,到处洋溢着一片独立日①的节日气氛。
① 独立日(7月4日)是美国国庆,是美国各民族的共同节日。
集会上,形势紧张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哈丽特和索琼纳来到会场时,那些结着五光十色领带的花花公子正神气十足地“布——布”吼叫,向演说的人挥拳头。道格拉斯是一位长得魁梧健壮的混血种人,宽大的额头上是满头银丝,他正高声宣读废奴主义者沃克尔的号召:
“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她的自由和特权,是我们的父辈和其他人共同浴血奋战的结果。在这个国家,民族的语言就是我们的语言;国民的教育就是我们的教育;民众热爱自由的国家机关,我热爱;民众为土地而献身,我们也在所不惜;民众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民众的上帝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出身于民众之中,我们的命运与民众休戚与共;民众的牺牲,就是我们的牺牲;他们的长眠之地,就是我们的葬身之所!”
讲演的最后几句话,淹没在一片狂呼乱叫的暴风雨中。一只只烂番茄向讲演者掷去,啪啪地落在台上。
“黑家伙见鬼去吧!”另一边有人在号叫,“黑鬼想统治我们!”
会场上拳棍交加,斗殴愈演愈烈,一些人抱着血淋淋的脑袋直往外跑。
等到罗切斯特消防队赶来,用水龙头冲散人群时,好几个失去知觉的人已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了。
哈丽特和索琼纳用椅子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从一大群斗殴的人中脱身,她俩都弄得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哈丽特望望她的同伴,忍不住哑然失笑了。索琼纳却一本正经地瞧着她:
“没什么好笑的!”她说,“有人向我开枪,没打中,我只挨了几块石头。我们必须经受得住,我们的人正在与日俱增。”
“没关系,索琼纳,”哈丽特说,一边理理头发,“这比我们马里兰好。
能打架,就不错!”
“你喜欢打架?”
“简直忍不住了。”
1856年5月,亨利·温多维正忙得不可开交。堪萨斯州战火尚未熄灭。合众国国会中党派斗争你死我活,以至议员们开会时,身上都藏着手枪和小刀。《纽约每日邮报》的老板亲自来到华盛顿,以为可以作一名丑闻见证人,这样的丑闻或许会使他的报纸增加1000个长期订户。温多维先生确实也很走运。
5月19日,著名废奴主义者、参议员萨姆纳一气作了好几个钟头的发言。
题目是《反堪萨斯州的罪恶行径》。
萨姆纳指控南方雇佣兵企图用武力把堪萨斯变成奴隶制地区,把自由推入万恶的奴隶制深渊①。他揭露总统本人对“密苏里的强盗①”大表同情。温多维的铅笔旋风般在纸上飞舞,他画下了萨姆纳修长的身形,斑白的卷发,银丝般的连须胡子、宽大的前额和一双闪烁着揶揄光彩的眼睛。“‘答记者问’!”温多维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页页报纸的版面安排,“这次讲演之后的答记者问!参议员萨姆纳的肖像!参议员萨姆纳揭露总统!……‘萨姆纳与南方针锋相对’……”
① 1855年,5000名匪徒从密苏里窜入邻州堪萨斯,焚毁了劳林斯城,在该州暂时建立了奴隶主政权。
可是,参议员的秘书向报界宣布:参议员事务繁忙,5月22日前无暇接见记者。
5月22日,温多维一大早来到参议院。毫无疑问,其他各报的记者也想搞到这个答记者问,温多维深感荣幸的是他头一个钻到了萨姆纳这里。
参议员萨姆纳会前很早就来到大厅。他在那张形状像小学生课桌似的托架后面坐下,面前摆上厚厚一叠纸。他一页一页地往下写,勾来画去,最后签上名,编上页码,放到另一叠纸上。
“呵,……萨姆纳参议员,请原谅,”温多维说。
“有什么事?”萨姆纳头也没抬,漠然地问。
“我是报纸编辑……”
“现在没空,”萨姆纳看也不看这位编辑,“请过一小时再来。”
“假如您在这一小时内不接见别的记者……”
“我没工夫!”萨姆纳忿忿地说,“恳求您,别再妨碍我!”
温多维退出来,正碰上他的老同学、马里兰州的塞西尔·巴林顿。
巴林顿面色苍白,忧心忡忡地望望四周。
“你打算从他这儿搞一份答记者问吗,亨利?”他问。
“可不是!我要一直守住他,等他写完。”
“我很怀疑,”巴林顿说,声音不住地颤抖,“你同他谈不成话了。”
“你不了解我,塞西尔,”温多维很感委屈,“像‘反堪萨斯州的罪恶行径’这样的演说,应当公诸于全美国。我们的报纸也一定能做到这点。”
“他亵渎了总统,管我们南方人叫强盗……”
“这更绝!塞西尔,这题目就更大了,足以轰动一时……”
巴林顿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瞥,转身向长长的听众廊走去。温多维看见杰西也坐在那儿,吃了一惊。她也同她丈夫一样,面色惨白,把一只小伞柄拉来拉去。这位办报人向她点头招呼,她没有反应。
忽然,有人狠狠地在背上推了温多维一掌。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伙人径直奔向参议员萨姆纳,为首的是国会议员、年轻的南方人布鲁克斯。他拿一根木棒,两名南方各州的代表紧紧跟随其后。
“绅士们,你们是否……”办报人很是生气。
“别吱声!”巴林顿悄声说,“别吱声,别阻止他们!”
布鲁克斯窜到萨姆纳身后,咬牙切齿地说:
“萨姆纳参议员!”
萨姆纳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以为这一定又是哪位报人。
“萨姆纳参议员!”布鲁克斯继续说,“我平心静气,逐字逐句读了两遍您的演说,您诽谤了我们的州,所以我必须惩罚您!”
大棒在空中一挥,萨姆纳白发苍苍的脑袋受到残忍的一击,只打得他耳鸣目眩。他想站立起来,可是大棒却一棒狠似一棒,直向他脑门打去。萨姆纳的身子卡在椅子和托架之间,动弹不得,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腮帮和脖子直往下淌。
“快打死我了”他呼喊着,高大的身躯终于从狭窄得像小学生座椅一样的木凳上挣脱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砰然一声倒在地毯上,不住呼叫:
“救救我啊,打死我了!……”
温多维奔上前去,却一头撞在布鲁克斯的同伙身上;那人正露出一副要落井下石的样子,又搬来一根木棒。
“真见鬼,别去管他们!”巴林顿大喊一声,一把抓住报人的肩膀。
参议员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布鲁克斯的木棒还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木棒断成了两截,他就用沉重的木柄猛击老人的脑袋。萨姆纳的鼻孔打肿了,浑身是血。鲜红的血水在合众国参议院深赤色的地毯上流淌。
“别去干涉!”一名南方州的参议员喊道,“布鲁克斯,大胆干,让这些废奴主义者瞧瞧什么是迪克森的荣耀!”
有两名参议员想靠近布鲁克斯,但都被他的保镖打退了;可怕的寂静中,只听见木棒猛烈敲击脑袋的啪啪声。
最后,巴林顿哆嗦着牙齿,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布鲁克斯的衣领——原来制止这场殴打,只须这么一夹就行了。布鲁克斯疑惑地回头一望,见他的一伙帮凶也跟着溜掉了。
杰西迈着轻盈的脚步,从隔壁一间大厅里来到沾满鲜血的布鲁克斯跟前,踮着脚尖,在他黑黄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这一吻代表南方全体妇女的心意!”她笑容可掬地说。
这年6月,一列从坎布里奇开往巴尔的摩的火车在中途的大森林里紧急刹车了——一大堆原木阻塞在前面的铁轨上。
列车轧轧的制动声响彻了所有车厢,车厢里的乘客纷纷摔倒在地上。
司机还没来得及从火车头平台上跳下,两个身高体壮的黑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胸膛。司机举起了双手。他的助手从另一边跳下车头,没想到正好落到一个大块头黑人怀里,被那个黑人像蟒蛇一般死死抱住。司炉是个黑人。他吓呆了,站在煤水车上不知所措,直搔耳朵。他的黑人亲族手中拿着武器,他真是从没见到过这种场面。
路基上响起啪啪的枪声,玻璃当当的破裂声。一个戴宽边帽的老爷从客车平台上放了一枪,但他的肚子马上吃了一颗子弹。他的宽边帽腾空飞起,又顺着土埂咕噜噜滚下去。
“放下武器!”袭击者们高声命令。
一个穿蓝制服的年轻黑人,腰上围一条子弹袋,一马当先,冲进车厢,几名黑人紧随在他身后。这节车厢的窗户上装着铁栅栏,车厢仅有的一个平台上,坐着两名哨兵。一个正开枪反击,立即遭到还击,打死在原地。另一个的枪卡了壳,他还没来得及射出子弹,脑袋就遭到一击,瘫软着四肢,倒在车厢旁边。这个哨兵的脑袋颤抖了好几分钟,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当他恢复知觉时,只听见一片砰砰的砍斫声,袭击者们把他这节厢的车门已经砍了个稀烂。
“傻瓜!”他呻吟着说,“这不是邮车,没有钱!里面关的是囚犯,你们要是带走了他,州警察局饶不了你们!”
“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身边一个拿手枪的人回答他。
这个哨兵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喟然叹了口气。原来这些荷枪实弹的黑人由一个白人指挥着。他叼着一只烟斗,是个道地的农场主啊!
“戴维!”农场主叫道,“别砍门了,搜搜这个死鬼,他是中士,钥匙大概在他口袋里。”
砰砰的斧声停止了,不一会儿,响起了钥匙的丁当声。
“到底给你们找到了。”那个年轻的哨兵无可奈何地说。
“住嘴,臭小子!”农场主说,“留你一条狗命,你感谢上帝吧!头别转来转去,要不就叫你后脑勺开花!”
囚车门“轰”地打开了,人们搀着一位老人的手走出来。他骨瘦如柴,精疲力竭,戴着手铐。他的双眼在艳阳下眯缝着。他猛然跪到地上:
“感谢上帝啊!”他叫道,“我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做了一个美梦。这是戴维·金布斯啊!”
“别唠叨啦,书生,”戴维说,“这关上帝屁事!你会看到好多熟人。不过,当着旁人,别叫他们的名字……喂,司机!现在我们要走了,你站着,不许上车头平台去,直到林中一声枪响。有人监视你的,你当心!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弟兄们,”司机央求道,“列车员和乘客会向我靠近哪……”
“任何人不许靠近,全都得躺在车厢地板上。你要想再看见老婆孩子,就得原地不动,等待信号!”
司机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分钟,一直等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在森林中回荡了好几次,司机放下双手沿列车跑过去。打碎的窗口上,露出几张吓得面无人色的脸孔。
“黑人造反啦!”有人大声喊着,“又出奈特·特纳啦!”
“先生们,现在平安无事了,”司机说,“他们已经走了。能干活的,请帮我们把轨道上的原木搬开吧!”
在森林里,大伙把萨姆手上的铁铐砸掉。书生还没清醒过来,他怯生生地翻着眼珠,一一打量着这些解救他的人,仿佛他们全是幽灵似的。
“迪格比!”他忽然叫道,“迪格比·平奇!你也在这儿吗?”
“已经警告过你,”平奇从嘴角摘下烟斗,心平气和地说,“叫你无论在哪里,不管白天夜里,都不要喊名字!……”
“你们从哪儿搞到了枪?”
“从北方运来的,藏在森林里一个秘密处所。”戴维答道,“离你过去拉琴的地方不远。”
“我们也要到那儿去吗?到多切斯特县?”
“不,”平奇闷闷地回答说,“去做丹肯·斯图尔特的邻居,我厌透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自从袭击火车的事件发生后,马里兰州各县严禁三个以上的黑人聚在一起。黑人的所有茅舍都遭到彻底搜查,凡是可疑的人,通通逐出该州,卖到大南方去。州警察局都戒备起来,最灵的猎犬同巡逻队一起派到林间小道上,丹肯·斯图尔特亲临策划“大搜捕”。
“为弄清他们的头目,我宁愿出大价钱!”他怒不可遏地说。
经过两天两夜紧张搜捕,巡逻队在蕨草丛中发现一个地道口,上面盖着带扣环的木板,下面是用细原木铺就的土坑。
土坑里一无所有,霍普金斯在坑底找到几粒火药和一张纸条,交给丹肯。纸条上写着:“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中醒来!”
“嘿,这就是他们的头目,”丹肯轻声说。“这签名我认不出来,先生。”霍普金斯说。
“你的眼睛瞎了,霍普金斯?”丹肯回答道,“这不写着‘摩西’吗?”
6. 皇帝与公爵
第二年夏天,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从车站出来,沿巴克镇的大街走着。她拎一只小包,戴一顶旧草帽,帽毡遮住了额头。看上去她有70来岁。在火车上乘务员对她完全不在意,因为逃奴从来不会从北方到南方去。谁也没问过她到巴克去干什么。
“喂,老太婆,你找谁?”一个喝得微醉的无赖向她喊道。这类人为了打听点什么新闻,总是在车站附近逛悠。
“老爷派我进城赶集,”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您可知道这儿的集市在哪里?我是老爷的伙房……”
那无赖汉把一口在嘴里嚼过的烟草啐地吐到篱笆外,转身背对着老太婆。他觉得同一个老厨娘周旋真是毫无意义。
老太婆慢吞吞来到集市,买下两只小鸡;她把小鸡的双腿捆上,拿在手中。路上,她看见一张告示,写着为缉拿“活着或已经死亡的摩西”的所有许诺。老太婆像个目不识丁的人,漠不关心地望了望告示,继续蹒跚走去。
离市区已经很远了,一条黄尘滚滚的烟草旧道蜿蜒伸展。路边,高大巍峨的杨树傲然屹立。几公里外,布罗达斯大房子的屋顶已经清晰可见。老太婆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屋顶,望着苏珊太太农场的房舍,望着淡蓝色的林边和黑人茅屋的圆椎形屋顶,足足有好几分钟。村子里,除了几个孩子和老太婆之外,杳无一人。面前就是板栅,从前萨姆·小格林就在这里躲藏过;而她的额头也在这儿受过重伤。稍远,是约翰·塔布曼的薄板房,约翰以前是她的丈夫……这儿有多少熟悉的景物啊!今日见到,有时令人心绪怡然,有时又叫人愁肠百结。最讨人喜爱的老相识还是森林。近年来,森林已被砍伐得稀稀疏疏了,可还是像一支高举长矛的队伍巍然伫立。何况在这郁热的夏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谁也没想到摩西来到了多切斯特县——不是悄悄地走林间小道,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乘火车来了!哈丽特喜形于色。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位先生戴着宽边草帽,叼着雪茄,在尘埃飞扬的大路上精神抖擞地迈开马步向哈丽特走来——他是汤普森博士!
哈丽特把捆小鸡的绳子猛地一扯,绳子啪一声断了。小鸡咯咯乱叫,疯狂地拍着翅膀,向林子里扑去。“厨娘”呀地一叫,摆着两臂,趔趔趄趄地跳着,向小鸡追去。汤普森勒住马头,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把它们按住,老婆子!”他喊道,“我出10块钱买下小鸡!快追上,快!哎,跑啦!不中用的老东西!当着上帝说,这个赌我打赢了!”
他扬鞭而去,一股明晃晃的灰尘慢慢染白了路边的灌木林。
汤普森确实打赌赢了:哈丽特没追上小鸡,她也没有认真去追。她跑到大树的绿阴下,就直起腰来。
“汤普森他还健在呢,马也骑得挺不赖,”她低声嘲讽说,“碰上仍然活在这儿的人,真有趣……”她收到托马斯·加勒特的信后,就开始了这次冒险旅行。她过去曾躲在装碎石的小车里,由别人送到加勒特家里,加勒特又帮助她继续逃到了北方。
“我已获得准确的情报,”朋友托马斯写道,“你最珍爱的一袋燕麦,人家要堆进板棚永久封存。你若对此感兴趣,可尽量设法买下,或告诉你的朋友,让他们尽快买下。”
这里的意思是:本·罗斯将被人家关进监狱。
哈丽特没有延宕。把马里兰的黑人救出去,她一般都在冬天干。可她眼下面临的任务是解救年迈的双亲,而现在正是8月,这种时节霍普金斯及其爪牙常常在田间和小路上巡行。
“这没什么关系,”哈丽特捆着包袱,心情平静地说,“越是出乎他们的意料,越是好办。老爷们要搜索森林,我就干脆走大路;他们夜里不睡觉,我就光天化日地来;他们等候摩西新年光临,我8月就去。我还有五发子弹,可以防备万一。”
说着,她把自己的小手枪藏进了怀里。
哈丽特在森林中直等到天黑,她像幽静的月光悄然溜进黑人的村寨,敲了敲罗斯的门。回答她的是一阵咳嗽。哈丽特从没听到过老丽特咳嗽,她猛地觉得:在她离家的漫长日月,母亲可真是衰老多了。
“谁呀?”一个羸弱无力的声音问道。
“是我啊,海特!”
屋里没有声音,不久,仍然是母亲的嗓音,不过似乎有些战栗,说:
“进来吧,真没想到还能见上你。”
海特进了屋。家中仍旧一贫如洗,简陋黑暗,头上的屋架已熏得乌黑发亮,地上满是肮脏的破布。炉灶已经熄灭,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婆坐在炉边,双脚插在炉灰里。她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板滞。
哈丽特在地上坐下,把头靠在母亲膝上。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半个钟头,老丽特无声无息地为女儿梳理头发。
“你这脑袋值多少钱哪,海特?”
“记不清了,”哈丽特答道,“恐怕够全村吃用好多年呢!”
“你有孩子吗?”
“没有。”
“这倒好。要是有孩子,他们都要受苦受难,倒不如一个也不养。我身边也没有孩子了。”
“爸爸呢?”
“汤普森老爷叫他去了。他没准还能回来,没准再也回不来了……可怜的海特,你在北方过日子,一定很艰难吧?”
“可我是自由人哪,妈妈!”
“什么自由人?我闹不清那是怎么回事。那边待黑人还不错吧?”
“在美国,哪儿有对黑人好的地方!”哈丽特悲痛地说。
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本回家了。他比母亲年纪大,不过看上去要年轻些——老本还是那掌大脚粗的样子。见到女儿,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诧,他在炉边站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下我不能跟老爷说:我没见过你了,海特!”
“你再也不会有什么老爷了,爸爸!你上哪儿去来?”
“汤普森那儿。可向我问话的不是他,而是斯图尔特老爷。”
“他打听谁来?”
“摩西。他问我一个叫摩西的人。我说我不认识。我确实也不认识。”
“你说得对,爸爸,”哈丽特微笑起来,“你没有撒谎。”
“后来,他说我是暗探,要送我去坐牢。可我不是暗探哪!”
“确实,爸爸,你不是暗探。”
“可不是吗!汤普森博士也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我是暗探,不能把全县最得力的伐木工送去坐牢。斯图尔特生了气,大骂博士,博士分辩说,与其把田里的劳动力送去坐牢,倒不如斯图尔特去搜出真正的暗探来。斯图尔特老爷这才叫我滚!”
“太好了!”哈丽特说,“不过我们得搞一匹马。”
老本一个劲地摇着头。
“倒是有一匹多利·梅,”他叹息一声,说,“在斯图尔特家里喂着,你知道,那是一匹老驽马。再说骑马我和你妈都不会。”
“我能弄到缰绳,我去博士的板棚里把马拉来好了。”
“可马倌加明隆·赖特睡在那儿。——我们都叫他墨姆。”
“是墨姆·赖特吗?好极了!”
“怎么?”
“他正是我们的暗探。”
多利·梅第二天就从牧场牵来了,藏在林子里。深夜,哈丽特从车棚里拉来一辆小篷车。墨姆·赖特发现这辆马车原来没有车板。
“老掉牙了!海特大婶,我没料到你夏天会来,不过可以砍两块车板,前轴后轴各放上一块……”
“前轴得用来放脚。”
“谁放脚?”
“我的两个老人哪,傻瓜!他们不能躺在车上抖来晃去呀!——把板子拿来。”
“海特大婶,请原谅,把车拉进森林,可不能用人力,人家会发觉的。”
“我马上把多利套上,率进森林。马就拴在篱笆后面,柱子上。”
“哎,真危险!”墨姆说,“车轮没上油,月亮又照得跟大白天一样……我不能去……”
“我自个儿去吧。”
说完,她便走了。
这里还可以举个例子,足以证明汤普森博士的麻木不仁:马车从板棚拉出去的时候,他从窗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一下子从墙上把枪取下来,但他没敢射击。自从黑人拦劫火车的事件在多切斯特县传开以后,奴隶主们每到夜里便噤若寒蝉,龟缩在家,也不敢放枪。否则,他们必将遭到森林中密集火力的回击。
哈丽特把大车停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然后回去接两位老人。老丽特声称,要是不让她带上家中那仅有的一个枕头,她就不走。大家只好让她带上。哈丽特拿绳索把两块木板横着捆在马车侧板上,一块捆在后轴上方,一块捆在前轴上方,一高一低,好让两位老人坐在后面一块木板上,脚踏着前面的木板。哈丽特正要用缰绳催马启程,可老本突然嚷道,要走还必须带上斧子,那是他最好使的斧子,全村也独一无二。哈丽特又跑回去把斧子取来。老本坐在他的斧子上,说他只要带上斧子,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行。大车终于出发了。
老丽特伸出头来,遥望一眼沉睡的村寨,说:
“我们走啦,亲爱的老地方!”
然后,她掩着面孔,靠在老本身上,再也没作声。
第二天早上,汤普森博士在大房子的凉台上接见了两位客人,一位是丹肯·斯图尔特,另一位是新到这个地方来的。他体格敦实,肤色黄里透红,面皮晒得黝黑,脖子粗得像牛颈,举止有点笨拙。
“您拿定主意吧,博士!”斯图尔特说,“您走运了,贝特利是我的老熟人,他偶然从弗吉尼亚来,我马上就把他引荐给您了……您有什么条件,贝特利?”
“条件不苛刻,”贝特利舔着肥厚的嘴唇,说,“追捕黑人,无论抓住没有,第一天付7美元;第一天没抓住,第二天您付6美元,以后,每天5美元,直至追捕结束。如果我把黑人送来了,是老头子,您得付25美元,是老婆子,您得付20美元。逃犯塔布曼,我将直接送往监狱,领取法定的奖格,这是我的权利。如何?”
“他们已经跑了好长时间了,”汤普森垂头丧气地说,“再说那个黑鬼哈丽特……她是捉不住的……”
“您这不害臊吗,博士?”斯图尔特插嘴道,“真是不可理解,您竟灰心丧气到如此地步!贝特利有弗吉尼亚数一数二的猎犬,遭他抓回的逃奴不下100。博士,您要不同意,我们就来打赌!对这种事,就像对体育运动一样,我饶有兴趣。我要输了,给您100块;要是我赢了,您付同样数目。而且您可以看见塔布曼怎样上绞架!”
“啊,老爷,何必这样!”汤普森答道,“我马上付钱,一共55块,是吧?”
“追捕中的费用在外。”贝特利站起来,提醒他说。
贝特利先生的猎犬非常出色。霍普金斯陪着贝特利,带上一个下手,跟着猎犬穿过了整个多切斯特县,并深入到邻近各县。
他们跑过许多意想不到的羊肠小道,有时又穿越森林中的密丛。
霍普金斯不时打量着四周,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这哈丽特真可恶,竟赶着大车走这种路!”
“别急,”贝利特答道,“她赶着这种车是走不远的。渡过每一道河溪,车轮都会留下辙印,我的狗是嗅着牡马多利的味儿在跟踪,塔布曼这次是太自信了!”
在这伙追踪的人前面,是两条套着绳索的猎索犬,它们本来的用处不是抓获黑人,抓获黑人要用“训练有素”的牧羊犬。贝特利有两只“半狼种”牧羊犬——“公爵”与“皇帝”。皇帝曾抓到过18名黑人,其中3人被咬死,它因此而名声远扬。公爵则要驯善一些,它有一双可以制人死命的利爪,不过它并不把人抓死,只是撕咬成残废而已。
追捕的第二天,贝特利显然大失所望。霍普金斯推说他的家务事堆积如山,掉头回去了。哈丽特的马留下的痕迹真令人摸不着头脑,有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搜索犬仍然漫不经心地穿过沿途所有的农场,沿着四野和森林搜个没完。
黄昏时候,贝特利勒住了狗,拭一拭额上的汗水。
“上帝啊,你打死我吧!”他说,“这逃亡的女犯好像在玩什么把戏,拐到另一方去了。要不,那大车怎么老不见形迹呢,爱尔?”
爱尔是这个捕奴专家的下手,身体十分粗壮。他捋一把汗涔涔的胡须,沉思地说:
“老板,如此狡猾的黑女人真是见所未见。我估计,大车轮子用破布缠过。她不在农场逗留,白天赶路,晚上在森林里过夜。饭食由她的手下人送去,她有不少暗探呢!”
“不过,搜索犬一直带领着我们啊!看来它总有一点什么发现。哈丽特的东西,我给它们嗅过。”
“嗅她以前用过的东西,管什么用,老板!”爱尔厌烦地说,“哈丽特身上的气味早变了,我们第一步就走错了棋,应该把我们的人安插到所有的桥口去。”
“我不能负担两打懒汉的开销,”贝特利忿忿地说,“走,继续往前!”
搜索犬把他们带入一个沼地中心,大车怎么可能从这儿走过呢?
可这时贝特利锐利的目光发现远处有一个白点——那是大车的篷布。大车就停放在沼地对面,藏在一丛浓阴覆盖的灌木丛里。搜索犬汪汪地狂吠起来,贝特利费尽力气才把它们止住。
“老板,小心泥坑!”爱尔警告道,“要不我们会在这儿遭到灭顶之灾,得找一条小路……”
他话音未落,不知从高处什么地方“啪”地响起一枪,那条南方最出色的“四腿捕奴人”皇帝,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直挺挺地应声倒下了。第二枪又结果了公爵。贝特利和他的下手用手枪向邻近的大树射出一颗颗疯狂的子弹,但却毫无结果。
遇到过所谓“布谷鸟式”射击的人理应知道,要在大树上或密丛中发现百发百中的枪手,简直比在草丛中找一只山雀还难,特别是那些机灵的射手,每放一枪后就悄悄地转移了位置。贝特利和爱尔时而藏在灌木丛中,时而躲在大树背后,搜寻了两个多小时,爱尔的草帽也被一颗暗弹打飞。后来,贝特利的子弹打光了。
“见鬼!”他高声骂道,“这儿准有埋伏!只有印第安人才干得出这一手。这个塔布曼简直可以当一名杂技演员。我们绕过去,从那一边抓获大车,试试看!”
他们绕了一圈,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当捕奴人绕过去时,那辆大车早已消失得踪影全无了。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最后驶进了托马斯·加勒特在威尔明顿的宅院。这位教友派的老信徒深为震惊。
“整整穿过了两个州,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啊,哈丽特,我的朋友?”他问道。
哈丽特从怀里掏出了手枪。
“我还剩下一粒子弹。”她答道,“再说,多利·梅也不能算是驽马。不过,大车被打穿了六个孔。归根到底,问题在于他们畏惧我们……其余的事,那就是我们的暗探干的了。”
“你打死了人吗?哈丽特?”教友派的老教徒问。
“没有,托马斯朋友,”哈丽特答道,“幸亏我不喜欢杀人。”
7约翰·布朗的事业与躯体
约翰的躯体在湿土下长眠,
约翰的灵魂指引我们战斗……
圣凯瑟琳斯的冬季是很艰苦的,气温经常降到零下20度。加拿大的隆冬对于从南方逃来的黑人真是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哈丽特在紧靠美国边境建立的黑人村,全是人们仓促修成的木头房子,还有一些人住在窑洞里。
“这就是可怕的加拿大啊!”有一次,凛冽的西北风把比尔的妻子吹倒在地,她说道,“这儿总是寒风刺骨,不分白天黑夜,全都一样。把你吹倒在地上,连骂一骂也不行,咒骂大风有啥用!哎,天堂一般的马里兰有多好哇!唉,简,我的女儿!”
“妈妈,宁可做自由人冻死,也不在斯图尔特家做牛做马。”简·贝利把皮帽拉下,紧紧罩住耳朵,答道。
简·贝利的穿着显得很可笑:她头戴一顶破旧的护耳鹿皮帽,一条千疮百孔的纱披巾紧裹她苗条的身体,腿上缠一条破布。她一天的日子也过得不轻松:成天在村子里来来去去照看病人,教孩子们识字。一张脸叫风吹得皱皱巴巴,鼻子脱了一层皮,嗓子变得粗哑,笑容也消失了。她吃得很少,晚上就睡在包装蒲席上,一叠书就是枕头。她自称“女兵简·贝利”。问她的丈夫在干什么?她就回答:“在南方战斗!”有时候,她久久地站着不动,盯着扑满雪尘的黑枞树出神。
“你冷吗,女兵简·贝利?”哈丽特拿着斧子从她身边走过时,问道,“记住,这叫做暴风雪。——怎么,当女兵好吗?”
“啊,海特,他在那边说不准需要有人帮他洗擦脸上的血污,帮他浆洗衣衫。”
“傻姑娘,别担心!”哈丽特柔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扑到他脖子上……或者那时候,他一定会把你……”
3月,北方叫做春天的季节来临了。森林变得郁郁葱葱,松针湿漉漉的,褐红色的树干在绿叶丛中特别耀眼。到处散发出湿木的气味,弥漫着枞树针叶的芬芳。哈丽特和同伴们正忙忙碌碌地把树枝从森林中往外运,这时,有两个人向她走来——一个黑人,一个白人。
黑人是一位牧师,他就是纽约州的废奴主义者洛关,而那白人,哈丽特从没见过。他的身材又高又瘦,面庞又黑又长,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和浓浓的眉毛,斑白的胡须蓬蓬松松,穿一件毛皮上衣,腰间束一条皮带。
“你好,哈丽特,”洛关说,“来,同堪萨斯州的布朗上尉认识认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布朗说,他的声音有点刺耳,像是在发号令,
“这就是摩西将军吗?”
“我不打算当将军,布朗先生,”哈丽特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你以后会作将军的,你要统率一支黑人军队。”
“黑人能当什么兵!”洛关叹了口气,“我宁愿看见他们捧着《圣经》,不愿看见他们举着刀枪。”
“要等老天爷和善良的萨姆大叔来拯救我们吗?不!牧师,我们已经懂得武器的威力!对一个现在的黑人来说,步枪才是最适宜的。上帝的旨意就是如此。”
布朗回头对哈丽特说:
“我有一张马里兰州的地图,您能找出上面的林中小道、沼泽地带和秘密据点吗?”
“上尉,要是你教我学会认地图,我准能找出来。”
“您打算亲自去马里兰吗?”洛关向布朗问道。
“有可能。不要再去偷黑奴了,我们应该去唤醒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现在是时候了。”
“我知道这样一支部队。”哈丽特说。
“您是说平奇和金布斯?他们人手太少,而且,老是在森林里东奔西窜,就像野兽,又不大研究军事。我要在弗吉尼亚或北马里兰某地的山里,夺取一个堡垒。”
“您有很多人吗,布朗上尉?”
“在堪萨斯州,我能召集起来的沙场老将不到20人,不过,这只是一个开端。我要让南方黑人都跟着我干,我们要奠定一个黑人的共和政体。要是能把在加拿大的逃亡黑人严密地组织起来,由你率领着去……”
“这简直是愚蠢,上尉!”洛关高声嚷道。
布朗皱了皱眉头。
“高举武器反对暴君,同只会在集会上淌下神圣的眼泪,我不知道谁更愚蠢!”
“把加拿大的黑人部队开进弗吉尼亚,可是困难重重啊,”哈丽特说,“应当设法让黑人在当地搞到武器。”
“这是谁的主意,哈丽特将军吗?我认为,只要我建立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黑人自个儿就会纷纷前来投靠。”
“假如他们不来呢?”哈丽特问。
“摩西,我告诉你,奴隶制平安无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点燃南方的火药库,叫它飞上天去,只需一根火柴就够了。”
哈丽特摇摇头。
“布朗上尉,”她说,“我见过南方和北方,从黑人村寨到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家,这中间的路途我也走过……我们需要的不是20人、200人,必须唤起全体美国人民,唤起黑人和白人。”
布朗用不住抽搐的指头捋着胡须。
“您不想参加起义吗?”
“不,布朗上尉,”哈丽特沉默了好一阵,说道,“只要你们动手,我会同你们一道干。”
布朗蓦地握住她的手,使劲地摇晃。
“我料想得不错,”他大声地说,“料想得不错!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回答!在舒适的客厅里,从那些男人口中我听不到这样的回答,却在森林里从一位妇女口中听到了!我们必须建立一支黑人军队,我们必须直捣他们的心脏!”
“谁的心脏?朋友?”洛关矜持地问。
“那些奴隶主,那些上帝和自由的敌人!我熟悉这些家伙,我渴望投身战斗,我一定要干下去!”
他一双眼睛明镜般闪着熠熠的光辉。阵风刮断一枝松树梢,小水珠溅了布朗一身。水滴顺着他的腮帮、顺着他斑白的胡须和毛皮外衣淌下来。
他魁梧的身上的,在3月潮润的雪地上,他俨如一棵挺拔的巨树巍然屹立,晓春时节的冰雪在这棵树上慢慢消融。他这副仪容,在哈丽特心中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那些日子,哈丽特已经开始在集会上登台演讲。对她来说,这比回到马里兰作秘密旅行要可怕得多。在马里兰的森林里,她是茕然一身,可这儿呢,大厅里挤满闹哄哄的白人,她觉得好像坐着舢舨,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
报上登着她的活动,称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英雄”。人们经常以热情洋溢的欢呼来迎接她。偶尔也有人向她掷烂番茄,躲在远处对她挥拳头,但她仍然用平静的声调介绍她在马里兰的同胞们的情况,介绍他们的生活、愿望、苦境和希求。至于她自己怎样当上地下铁路的乘务员,她谈得很简单。太太们用望远镜把她瞧来瞧去,男人们则低头不语。哈丽特在公众面前描绘了一个幽暗的深渊,这深渊他们知之不多,或者是一无所知。“黑鬼们”原来也有自己的生活、历史、传统和激情,甚至还有他们的骄傲啊!
对哈丽特来说,这一切都是新生活的起点,在这些集会上,在群情沸腾的白人和黑人当中,她愈来愈敏锐地感到,“地下铁道”很快要停止使用了。哈丽特本能地等待着来一次横扫全美国的狂风暴雨。她渴望这风暴,又害怕这风暴,她不知道,这场风暴的名字就叫革命。
秋天,洛关告诉她,布朗已经在北马里兰山区安营扎寨,最近两天就要展开攻势。这位可敬的废奴主义者,讲话的样子就像在述说他的至爱亲朋患了绝症一样。
“唉,”他差不多是在呻吟,“真没法儿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布朗已经决定诉诸武力了!”
哈丽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吃惊地望了他一眼。
“怎么,尊敬的洛关,你反对他这么干?”
“动武啦!”他嚷道,“我指望上帝之手把我们从鲜血与死亡中解救出来!我们需要理智的言辞,不需要大动刀兵啊!”
他双手合在胸前,举目遥望苍穹。哈丽特微微一笑。
“你这位有头脑的人,莫非也想到那儿去?”洛关有些愠怒了。
“哪儿?”
“哈普斯渡口哇。他打算在那儿夺取政府的弹药库。”
“谢谢您!您说出了布朗的地址,”哈丽特说,“当然,我一定去。”
杰西·巴林顿在她的客厅里招集了纽约名门望族的几位太太,品茗之余,她透露了自己的一个夙愿——想成立“贤内助协会”。照她的意思,这个协会应当邀请美国诸权威人士的夫人,对她们丈夫复杂的社会和业务活动给予帮助支持。
她翻开《圣经》,郑重其事地说:
“《圣经》说得好:妻之姣好,不因其浓妆艳抹,乃视其良善与笃信教义之情操。《圣经》还说:丈夫之心信赖于汝,则聚敛资财,实为易事……”
杰西把《圣经》紧紧贴在胸前,太太们也虔敬地低下头来。于是成立“贤内助协会”是当务之急一事,便就此决定下来,并且马上筹措到一笔款子。
协会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发布宣言,反对妇女们对丈夫漠不关心,在集会上居心叵测、肆无忌惮地攻击正派人。一位夫人建议拟出一份名单,列上那些最恶毒的诽谤者,其中应包括女作家比彻·斯托和废奴主义者、黑人索琼纳·特鲁思。
“我建议再加上一个名字,”杰西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担心这个体面的协会点出她的名字来会有伤大雅,她就是臭名昭著、专门偷运黑人的那个悍妇……”
“噢,我准知道你说的是谁!”一个知名律师的年轻夫人叫道,“是哈丽特·塔布曼,没错吧?”
杰西默默地点点头。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年轻夫人继续说,“塔布曼,这个怙恶不悛的罪犯,还打算潜入本城。”
“您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杰西吃了一惊。
年轻太太满面通红。
“不久前,我丈夫受理了一件‘死兔子’诉讼案,干这件事的匪帮您大概听说过吧?一名被告对他说……”
“‘死兔子’又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的?”
年轻太太激动起来:“哼!巴林顿太太,这些败类的消息比警察灵通多了!我丈夫能从他们身上打听到最有趣的新闻!”
“哼……”杰西冷冷地说,“我们应当换个话题了……”
夫人们推选出新协会的主席、秘书和会计主任。
晚上,杰西怠倦地坐在壁炉前,柔声对丈夫说:
“亲爱的塞西尔,今天偶然有人向我透露,说逃奴塔布曼打算秘密潜入纽约。这些逃奴在国内竟然当着警察和所有诚实人的面,大摇大摆,来来去去,实在叫人惊讶。”
“她要到纽约来?”国会议员用丝绸屏风挡住壁炉太大的热气,“我马上把这消息通知警察局……”
“啊,不,塞西尔,”杰西想入非非,“北方警察蠢头蠢脑,听说本城的‘死兔子’对付黑鬼真是得心应手。”
“得啦,杰西!”巴林顿先生大吃一惊,“你在哪儿听说过‘死兔子’?”
“‘贤内助协会’的聚会上,”杰西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消息从何而来倒没多大关系,我认为若能把这些败类引上正路,他们同样是可以有益于社会的。”
“杰西,”国会议员说,“过去我觉得你只不过是有政治头脑的女人而已,可我现在发觉你还精力充沛,办事干练。说真的,你完全可以参与国会,同我平起平坐。‘兔子’们一定能尽快为社会效力!”
他抓起大礼帽,一溜烟出去了。
10月,纽约上空,东北风出人意料地刮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黄昏,贝茨下班回来时,只见布鲁克林所有的屋顶上已是白雪皑皑。主妇们啪达啪达地踏着木鞋,急匆匆地把奶牛往家赶。在杳无行人的十字路口,贝茨同街上惟一的一个行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头上裹着一条大围巾,直遮到耳根。原来这是拉格斯。
“嘘!”拉格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别作声,“他们在这儿!”
“谁?”
“‘死兔子’。”
“你看见啦?”
拉格斯指指湿漉漉的雪地上留下不久的脚印——他们人可不少。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死兔子’?”
“他们都穿着城里最摩登的铁头皮靴,七个人,一个紧跟一个,朝相同的地方去了。这是他们行动的癖性。”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贝茨困惑地问,“要搞围捕吗?”
拉格斯惴惴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
“哈丽特要从加拿大来了。”他不大乐意地咕哝了一句。
“是今天吗?”
“不清楚。我收到一封信,写着:‘货包准时经纽约发往哈普斯渡口。’她要去会布朗。”
港口上,渡船的汽笛发出一声余音袅袅的长鸣。鸣声过后,四周重又一片寂静,贝茨感到一股冰水淌过他的背心,他打了个哆嗦。
“我们快走,”拉格斯说,“不过别弄出响声。”
没有多久,他们便拐入一条小巷。这儿直通黑人住宅的红174
*砖墙。这时,忽然一声轻微悦耳的唿哨传来,拉格斯顿时呆住不动了。
“有埋伏!”他说。
“冲上去!”贝茨喊道,“正是他们。”
在昏黄的夜幕中进行着一场闷无声息的斗殴,三个人正向一名小个子妇女冲撞,那妇女用手枪柄左劈右打,竭力自卫,有个人被打得扑倒在地,一头扎进雪里。
贝茨冲向一个正在围攻的人,却被狠狠一拳打在墙上。拉格斯同另外两个人打成一团。这是一场谁也不吭声的战斗,只听见双方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拉格斯也被打倒了。对于保卫哈丽特·塔布曼的人来说,形势反倒有点不利了。她还在用枪柄搏斗,又一个“兔子”被她打倒。贝茨苏醒了,他打昏了第三个人。可是,战场上出现了对方的后备军——又赶来两个身强体壮的“兔子”。按他们匪帮的惯例,观察哨那边还留着一个人。
“快开枪!”贝茨喊道。
“不行,”哈丽特回答,“警察会来!”
“兔子们”开始采用了强盗们在紧急时刻的增援方式:一个人拿着小刀向贝茨冲去,另一个则用码头上钩大行李包的铁棍靠近哈丽特。他向哈丽特的大腿猛击一棍,又向她的头部打去。在这一瞬间,拉格斯苏醒了,他从背后向那个“兔子”扑来。
响亮的哨声“呜”地在远处响起。“兔子们”一溜烟便如鸟兽散了。拉格斯瘫着四肢,躺在雪地上。贝茨打掉了对手的刀子,肚子上却吃了一家伙。
“蠢货,警察来了!”那个丢了刀子的兔子小声骂了一句,拔腿便跑,转眼工夫已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茨捡起一块圆石,从背后向他扔去,但没打中。
“快走!”拉格斯说,“要是有人在这里发现了我们,就会大嚷‘黑人打了白人’!”
哈丽特已不省人事,大伙扶起她,把她抬进屋子里。没几分钟,这场恶斗的战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兔子们”早藏起来了。两个披着斗篷的警察走到这十字路口,莫名其妙地向四周打量了半天。
“嗬,这鬼天气,”一个说,“10月份就这么冷!”
“这雪地上有血迹,”另一个说,“我给长官报告多少次了,这种天气,黑灯瞎火是不能出来的。”
他的同伙抱怨道:
“这是黑鬼们自相残杀……有烟丝儿吗?我的全湿了。”
西北风还在天空驱赶乌云,大雪宛若轻盈的羽毛,纷纷扬扬从高空飘落下来,一团团堆积在栅栏上,悬挂在排水管上,融化在轰然汹涌的黑压压的海水中。一艘艘小拖轮在破浪前进,烟囱和索具上也积满了皑皑白雪。
哈丽特在纽约遭到袭击以后,被送到马萨诸塞州一个偏僻的小城新贝德弗德。她躺在一个白人废奴主义者家中,一直到初冬。12月,她能行动了。这时地下铁道情报员告诉她,塔布曼和道格拉斯现在正受到逮捕的威胁,因为他们与约翰·布朗共谋,要在哈普斯渡口武装起事。
道格拉斯逃到加拿大去了。
“就呆在这儿吧!”房主人对哈丽特说,“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他们不敢抓您。只是您别上街。”
她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狼,成天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才能劝她喝下一杯咖啡。12月,洛关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她。
“这实在太可怕了!”他在舒适的环椅上坐下,连声说,“布朗和他那一伙夺取了弹药库和铁路桥。”
“后来呢?”
“果不出我所料,被打得落花流水。布朗身负重伤,无法坚守,儿子也被打死。他被围困在一座烈火熊熊的板棚里,坚持战斗了好几个小时,可人家又增派了整整一个师去。你知道,人家有人、有炮,还有……”洛关挥了挥手。
“黑人呢?”
“唉,哈丽特,黑人没到他那里去啊!怎么会去呢?他们对起事一无所知。不过,话又说回来,据我们的情报员说,有一支援助布朗的队伍翻过了马里兰山,领头的……好像叫……克林奇……芬奇……”
“平奇,是吧?”哈丽特兴奋地问,“是迪格比·平奇?啊,真正在战斗的就是他啊!他不会白白浪费时间去饶舌,您可知道,把萨姆·格林从火车上救出来的,正是他!”
“不错,”洛关抱屈地说,“没浪费时间去饶舌。他大概是您那些枪不离手、喜斗好战的同乡之一吧?这个平奇没能到达哈普斯渡口。不过,他途经一座大山时打了个伏击,他的助手戴维·金布斯一枪打伤了丹肯·斯图尔特将军,丹肯正带兵去镇压起事……您怎么啦,哈丽特?”
哈丽特紧紧抓住洛关的手:
“真可惜,我没参战!”
“嗯,我看这没什么可遗憾的。”洛关叹了口气,说,“当着上帝的面流血是有罪的啊!我祈求天主,帮助我的亲族用和平方式抛掉奴隶制的锁链……”
“这个今后再说吧,可敬的洛关,”哈丽特打断他的话,“布朗现在的情况如何?”
“如何?”洛关有些惊奇,“你还一无所知吗?啊,是的,人家没给你报纸看……三天前,布朗上尉在查尔斯顿已经被活活绞死了!”
哈丽特走到窗前,一把抓住窗棂。
“唉唉,哈丽特朋友,请别站在窗前,”洛关焦虑地说,“人家会发现你……”
“您能告诉我详细情况吗?”她问。
“详细情况吗?我知道不多:布朗身受重伤,人们用担架把他抬上法庭。在法庭上,他宣布:‘这是偿还对黑人的欠债,这决非事情的终结!’他的意思是,美利坚要为它迫害黑人的罪行负责!他的孩子一个个当着他的面惨遭杀害。”
洛关不再说下去,深深地叹息一声。
“以后的情况呢?”哈丽特问。
洛关从常礼服内壁衣袋掏出一张至少叠成八折的小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送到哈丽特面前。
“您忘了我不认识字吗?请念念。”
洛关把字条念了一遍:
‘现在,我,约翰·布朗,坚信这一点: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家所犯下的罪行,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净。过去,我以为这无须付出流血的代价,这种想法很不现实!’唉唉,哈丽特,关于流血这一番话,他是在绑赴刑场的途中,坐在他自己的棺木上写下的啊!”
“这是他的亲笔吗?”
“不,这是我转抄来的。”
他俩有好几分钟都没说话。忽然,哈丽特猛地抓住窗框,高呼道:
“美利坚万岁!”
洛关胆战心惊地望着她。
“你这是干什么,哈丽特?”
“诞生了约翰·布朗的美利坚,万岁!我作过的事,比起他来,微不足道!”
“他作什么来着?”洛关含泪问道,“他已经牺牲了啊!”
哈丽特走到他跟前,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可怜的洛关哪,”她说,“欠黑人的债必须偿还,布朗完全正确!”
“哈丽特,你这是指……”
“我是指战争,可敬的洛关,”哈丽特解释说,“擦干泪水吧,虽说您是仁慈的牧师,可毕竟也是男子汉哪!”
8. 尼亚加拉
圣凯瑟琳斯市黑人村街道上,一群黑人正议论纷纷。贝利婶婶比谁都唠叨:
“我们还要在这儿受苦到几时啊,”她嚷道,“我们可不是加拿大人,让加拿大人自己去喝他们湖里的冰水吧!我们是从马里兰来的,我们需要的是玉米!”
“别叨念了!贝利婶婶!”萨姆·小格林愠怒地说,“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不能无所事事地呆着,不能光是坐在海边等好天气,就让哈丽特说说她干吗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吧!”
“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是自由吗?”哈丽特问。
“这我们早已听说过了,”简·贝利冷不防说道,“不过,这不是自由,这是在坐等自由。有谁会把自由奉送给我们?先知摩西吗?”
哈丽特沉默了。
“现在道格拉斯在哪儿呢?”简·贝利继续说,“这些从办公室来的人,从报纸编辑室来的人,现在在哪儿呢?约翰·布朗的遗体在坟墓里向我们高呼:拿起武器,前进!”
哈丽特走到她跟前,凝视着她的面庞。简·贝利没有把头掉开,她用凝滞冷峻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哈丽特的眼睛。她那不久前还显得娇嫩的脸颊,现在变得粗糙多了,两块颧骨仿佛用紫石雕就。
“简,你要干什么呢?”哈丽特问。
“我要和丈夫一起参加战斗,如果他战死沙场,我也得洒尽热血!”
“到马里兰去吧,他在那边深山老林里。”
“可其余的人怎么办?”
“谁叫你去过问别人。”
“我是这个民族的女儿啊!”
黑人们七嘴八舌喧哗起来。
“她要没说对,叫我遭五雷轰顶!”萨姆·小格林说,“我们也跟别的民族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坐等白人来请?”
“况且他们不会来请你,”简·贝利说了一句,“因为他们是白人,我们是黑人!无论以前还是今后,都不会变的。”
“那么,约翰·布朗是黑人吗?”哈丽特问。
“布朗上尉牺牲了。”有人说。
“现在我们人人都是布朗!”哈丽特说,“我们黑人应该明白,在哈普斯渡口起义以后,白人和黑人已经融为一体。我们都是普通的美国人。道格拉斯赞赏布朗上尉,但还有一样比布朗上尉夺取哈普斯渡口意义更大的东西——全美国的自由!”
“你信赖这个国家吗?”简·贝利鄙薄地问。
“信赖。”哈丽特说,“我热爱这个国家,她是我的祖国。她有一股愤怒的激情,也许很多年后,这激情将化作胜利,我的祖国将成为完全自由的国度。那时候,要是问我属于哪个民族?我就回答:‘我是美国人!’”
“你伸长脖子盼着吧!你这个非洲的美国人!”贝利婶婶嘲讽地说。她双手往腰上一叉,转身回自己的土屋去了。
黑人们渐渐散去。哈丽特第一次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村子里。湖中的水波有节奏地拍着湖岸,尼亚加拉大瀑布在远处沉闷而威严地隆隆发响。远方,在那一片水流的后面,就是合众国的土地,哈丽特知道,祖国正在沸腾,人们告诉她,成百上千的黑人从种植园逃跑了。他们杀死捕奴人,爬山涉水,藏进沼地。他们在集会上殴斗,阅读道格拉斯的废奴主义报纸。这已不是哈丽特用步枪吓着或用“自由”许诺、跟着她从林间小道和田野中逃跑的“黑鬼”了。这已不是老实巴交的黑人虔信摩西会显示奇迹的时代了。现在,她能给这些黑人讲些什么呢?莫非她这个“地下铁道”的乘务员,现在只能到北合众国的某个小城里苟且安居,仅仅去回忆过去的时光吗?
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简·贝利来了。现在她的步态已不同以前,又重又沉。她已不再尽力做得轻手轻脚。
“看来,你要走了?”哈丽特问。
“海特,我求求你,”简·贝利低声说,“带我回美国去吧!”
“去找丈夫?去给他洗衣服,装子弹?”
“不,我想和你一道,做地下铁道的乘务员。”
哈丽特拍拍她的肩膀。
“姑娘,”她说,“地下铁道都快过时了。那些单枪匹马的乘务员,只好去向老夫人们讲述自己的冒险故事,好让她们写些大智大贤的书了。”
她在怀中掏了好一阵,拿出一张揉皱的信纸。
“这是你的战士戴维·金布斯写给你的。”她说,“我本不想给你看,不过你读读也好。上礼拜有些好心人给我念过,我没能全记住它的内容。”
简·贝利读道:
“‘亲爱的海特,我们在这附近的所有种植园中制造恐怖。不过,说实话,我讨厌躲在山里。小伙子们也这么说。我们枪法很好,计谋巧妙,但白人监工依然在田野上大模大样地来去,黑人依然遭到出卖,卖往大南方。海特,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要是我们有大炮该多好哇!我们要能穿越整个大南方,直逼查尔斯顿、萨凡纳和新奥尔良,把一切打个落花流水,烧个干干净净,在种植园废墟上空,在这浸透黑人鲜血、堆满黑人尸骨的地方,高举自由的旗帜,那该多好哇!请代我向简·贝利致意,并吻她。这信托巴尔的摩一位伙伴带去。他还要带出一个‘黑人水手’……’你怎么早不给我看呢?”简·贝利问。
“不给你看,因为信写得太可怕了,”哈丽特答道,“满是些打得落花流水呀,烧个一干二净啊。”
简·贝利淡淡一笑。
“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可怕,你怕什么呢?”
“我怕大炮哇,丫头!”哈丽特说。
“呵——呵!摩西将军怕打仗呢!”
“不,我不怕。我父亲讲过一个黑人的故事。他在密西西比河中捕鳄鱼,我父亲告诉他:‘也许十个州也找不出一个你这么大胆的黑人吧?’那人回答说:‘能找到的,老本大叔!因为我太怕鳄鱼了。’他接着说,‘当你怕它的时候,不难躲避它;当你胆壮的时候,也不难打死它。要是你又怕它,又想打死它,试试吧,老本大叔……我已经打死过120头鳄鱼了!’——你能猜到我的意思吗?”
“那黑人后来怎么啦?”
哈丽特皱起眉头:
“叫鳄鱼给吃掉了,姑娘。”
简·贝利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开仗了,哈丽特,你去吗?”
“不知道。我不是战士,打仗的事,我感到很难对付。”
“可我要去!”简·贝利说,“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正义的战争!让这场战争快快爆发吧!”
“你会放枪吗?”哈丽特问。
“啊,行啊!”简·贝利大声说,“瞒准,射击,进攻,系子弹带……可我们到底该干什么呢?哈丽特,你说,我们该干什么?”
哈丽特惊诧地望望她。
“啊,亲爱的简,你的问题可真难回答。你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先知者摩西。我们该干什么吗?……勇往直前吧,像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流水一泻千里,涤净一切污秽,劈开通向大海的道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识字,是大森林中的一个黑人,只会这么说;也许别人能讲得更出色些。”
1860年秋,哈丽特跟往常一样,仍然忍受着孤独的痛苦,沿着安大略湖踽踽而行。她想起了道格拉斯和索琼纳。她竭力自我安慰,想道: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乘务员”,应当耐心干好自己的工作,等待信号。民众运动自有统帅,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办。不过,她依然感到愁肠百结。她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帮助自己”这条美国的金科玉律并非任何时候都行之有效。有些事情,单枪匹马是做不成的,怀中这支冷冰冰的小手枪,怎能同军队的大炮、警察的橡皮棒、巡逻兵的步枪和套马索相匹敌呢?……
莫名其妙地,她突然想起了杰西·巴林顿,想起她那沙沙作响的绸裙、香水的芬芳和温柔的嗓音。
“当然,黑人也是人。我们向来关心我们的黑人,想方设法让他们变好,但这不可能。很显然,上帝创造黑人用的是另一种材料。说真的,我非常怜悯他们;然而,我们的白人世界一旦面临遭黑人消灭的危险时,唉,我们可不能那么善良啊!奴隶制是黑人命中注定的,应该与世长存。你们想象一下,要是黑人可以为所欲为,那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天!”
“不错,杰西太太,我们想象一下吧,要是让黑人为所欲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哈丽特合上眼睛,马里兰的村寨便隐隐约约浮现在眼前。她好像闻到了炊烟味、烤肉和干鱼味,闻到了黑人村的气息。一头骡子在拉犁,拉犁的是双眉紧锁的老本。这是他的土地,他满怀信心,跨着大大的步子。他偶尔俯身抓起—团泥土,湿润的沃土透过他的手指又撒落下去。不,他不需要棉花,也不种烟草出售——他播种小麦,进行田间管理,待它成熟就收割、脱粒,最后,老丽特用自种的小麦烤面包。老本还要修建一座房子,房里要装上带烟囱的火炉。傍晚,火炉里燃起“圣诞节原木”,老本就在炉边坐下,眯缝着眼睛,一只手拍着膝盖头,唱起那悠扬肃穆的歌子。孩子们也跟着他唱,他们个个都有小鞋小裤穿,就跟识字课本上画的一样。后来,大时钟响了,孩子们该睡觉了。他们一早还要去上学呢。啊,对了,这村子里还要修一所新学校,用油漆漆得雪白。简·贝利要在这儿教孩子们识字,戴维大概就是校长。他用书奖励那些优等生。过去的“地下铁道乘务员”,她哈丽特·塔布曼,在村里又做什么呢?
她呀,要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学识字……这就是让黑人“为所欲为”后会出现的情况。杰西太太,这有何罪?为什么不许这样做?
而明天究竟如何呢?
这一切,都决定于奔腾咆哮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后面那个国家将向何处去。
哈丽特住步凝神细听。一阵杂乱的爆破声,隆隆地压倒了瀑布有节奏的喧嚣。一个人从通向车站的路上沿着水洼走来,一条破烂的披巾在她身上随风飘荡。这是简·贝利。
“姑娘,出什么事了?”哈丽特问。
“在放炮呢!”
“放炮?”哈丽特以手扪心,又问一声。
“嗯。新总统当选了!”
“他是谁?”
“伊利诺斯州的阿伯拉罕·林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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