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850年夏天一个雨后的早晨,三名年轻的黑人来到美国马里兰州却普坦克河边。带路的是一位年约30岁的妇女,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他们是逃亡的奴隶;经过一夜的跋涉,刚走出森林,已经疲惫不堪。带路的妇女又躺在地上昏晕一阵才醒过来。他们随时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偏偏这时又看见路旁一个新贴出的告示,上面写着:
赏现金12000美元
缉拿哈丽特·塔布曼
该逃奴系黑人妇女,从杰西·巴林顿太太(娘家姓布罗达斯)种植园逃跑。其特征为:皮肤深可可色;身材较矮,体格健壮;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左额有一深陷伤疤,背部有两道交叉鞭痕;目光放肆,沉默寡欢;举止粗俗;步态略显蹒跚。对于捉获送交者,多切斯特县地主委员会将奉致谢仪12000美元,对于披露其住址者奖赏3000美元。捕获后可径交该种植园,亦可直接解送巴克镇或坎布里奇市立监狱;只须向该种植园报知尊姓大名即可。
附注:哈丽特·塔布曼又称“摩西”。
带路的女人就是这位号称“黑人的摩西”的哈丽特·塔布曼。
根据《圣经》记载,摩西奉耶和华神的旨意并得到神的无数次帮助,历尽磨难,将在埃及为奴430年的犹太人带出火坑,迁到迦南。
与摩西不同,哈丽特·塔布曼从小为奴,一辈子目不识丁,毫无神助,却获得了“黑人的摩西”的美称,这是为什么呢?
哈丽特·塔布曼大约于1820年出生在马里兰州一个黑奴家里。
其时,美国建国已有50年左右,南方各州仍然实行黑人奴隶制。他们劳动繁重,生活艰辛,人格低贱。他们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屈服、斗争和逃跑。前两条路尽管也屡有人尝试,最终结果却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不少人选择了逃跑的道路:或逃到大山沼泽,或投奔印第安人。但更多的人则通过叫做“地下铁道”的秘密组织,逃往实行雇佣劳动制的美国北部和加拿大。这个“地下铁道”是一批富有牺牲精神的废奴主义者组建起来的,它有供逃奴食宿和隐蔽的所谓车站,有实际是向导的所谓乘务员,还有负责通消息的所谓暗探,乘客当然就是逃奴了。这个“铁道”在19世纪30至50年代帮助了好几万名奴隶从南方逃到北方,使他们获得人身自由。
哈丽特·塔布曼从小备尝作奴隶的艰辛。她不堪忍受种植园主的折磨,于1849年偷偷离开父母和丈夫,在“地下铁道”乘务员们的帮助下,冒着生命危险,几经周折,逃到北方。然后,她也作了一名出色的“地下铁道”乘务员,前后19次潜回南方,引领300多名黑奴脱离苦海,获得自由,并且无一丢失,成为声震四海的传奇人物,现代的摩西。她四处奔走,发表演说,以自身经历控诉奴隶制的罪恶。她同当时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如r.w.爱默生、w.西沃德、t.w.西金森、l.m.蔡尔德和w.菲利普斯等都有往来。她的朋友、废奴主义运动的杰出领袖约翰·布朗曾赞誉她是“这个大陆上最美好、最勇敢的人之一”,称她是“塔布曼将军”。
在1861-1865年美国南北战争期间,这位“将军”成为南卡罗来纳州联邦军的第一名女战士,在军中作厨子、护士、洗衣工和侦探。她曾率军深入敌后,发动黑人抗击南方军,出奇制胜,屡建奇功。但是,她的身份和功勋却一直没有得到美国政府的承认--虽然北方军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是主张废除奴隶制的总统林肯却很快遇刺。新任总统同情南方奴隶主,新的政权并不喜欢这位为奴隶的解放而奋斗了一生的妇女。她的晚年生活因此极为贫困凄凉。
1913年,她以93岁的高龄在她安定的奥本市居所中默默去世。
但是,她的名字已经载入了几乎所有最重要的百科全书和历史教科书。
因为她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人物。
因为她代表着人类不懈追求的社会进步。
这本小书记录了哈丽特·塔布曼传奇式的一生。我们在书中可以看到南方黑奴的苦难,奴隶主的残忍,黑人和白人废奴主义者表现出的无畏忘我精神。这本书向我们展现出100年前美国社会生活的广阔画卷,它让我们接触到黑奴、种植园主、农场主、邮政局长、马车夫、报人、工人、废奴主义者、参议员、捕奴人、三k党徒、将军等形形色色的人物,了解到美国一系列伟大的历史事件,其中包括南北战争的细节,林肯总统签署废奴宣言和被刺的经过。我们还能通过这位黑人女豪杰晚年的遭遇,看到美国社会进步的艰难步履--黑人虽然在名义上获得了自由,但是他们的处境却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社会对他们的歧视一如既往。他们追求社会正义的斗争一直继续到100年以后的今天仍未止息。
1. 黑人哈丽特·罗斯
这件事情并不轻松。
不妨设想一下:叫你摇摇篮,三个月大的婴儿,睡上半小时左右总要醒来,一睡醒就哇哇直哭。更深夜半,四周漆黑一团。女主人是决不会去哄她的孩子睡觉的。白人夜里从不起床,他们把孩子交给仆人照管。
最先,10岁的海特站着摇,后来她坐下了,瞌睡老叫她睁不开眼。她觉得,哪怕砍掉她的手脚,也比一直不能睡觉好受些。白日里家务事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婴儿又哭闹不休。
海特最后坐在地板上,用一只脚推动摇篮——这是一只紫黑的赤脚,皮肤粗糙,瘦骨嶙峋。孩子安静些了,仿佛已经睡去。
海特也昏昏睡去,还梦见了一群白人喝着放糖的咖啡。那一定是甜滋滋的——她知道糖的味儿。有一次,一个白人妇女坐篷车从这里经过,扔给她一只棒糖。海特的兄弟姐妹们把这糖打量了半天,最后他们的母亲老丽特也来查看了一番。母亲向大家宣布,这是一种香甜可口的东西,白人每天都能吃上,黑人只能在过节时才能尝尝。他们把这只棒糖一直留到圣诞节。冬天,孩子们把棒糖平分着吃了,父母没有忍心接受他们的宴请。
不错,这糖的味道的确很甜,可惜这样的享受实在太短暂。糖在口中很快就溶化掉了;要是咬着吃,一眨眼工夫就没影了。
婴儿又哭闹起来,把海特也惊醒了。她用脚小心翼翼地推着摇篮,觉得嘴里好像还留着糖的滋味。这梦要能接着做下去才好呢!
她又昏昏欲睡,可再也没梦见吃糖了。她梦见许多麝香鼠,闻到它们浓烈刺鼻,又酸又涩的味儿。小河上垂着一簇簇茂密的绿茵,四周杳无一人。寂静中,海特只听见轻轻的拍水声,这是麝香鼠露出鼻尖在游泳。它们游动的声音多么轻啊!白人的耳朵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黑人听见的声音要比白人多得多。有一次,女主人苏珊太太曾鄙夷地说:
“这也证明黑鬼不是人。真正的人哪里能听见麝香鼠游泳、猫头鹰飞翔?这是狗和黑人才有的特征。”
黑人哪!就连他们的皮肤也长得不像人样。他们的皮肤黑黝黝的,真正的人难道生下来就一团漆黑?这完全不正常!
黑孩子海特才10岁,还弄不清做人是怎么回事。那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她只知道自已有两条腿,可以走路;有一双手,可以干活;有一双眼睛,可以看东西;有一颗脑袋,可以想事儿。她还长着嚼食物的牙齿,不过她得到的那份食物却少得可怜。
她好像与白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呀……只是那婴儿总不让她睡觉,她必须摇摇篮,而“人”是不必干这些的。这样看来,海特确实不是人了?
她觉得真是奇怪——有腿有胳膊有眼睛,说的也是人话,却不算是人。有一次,海特听见大种植园主的侄女杰西·布罗达斯小姐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黑人也是人哪!”到底她们谁错了呢?是杰西小姐还是苏珊太太?
不过,最好别想这些。倒不如求上帝让她睡一会儿,同时也不忘用赤脚去推摇篮。这时婴儿又哭起来,他想要什么呢?这孩子真走运:出生才三个月,就是一个白人了!而黑人哪怕活上100岁,终归还是一个黑人。问题在于一个人出生时的肤色。
不过,在我们出生之前,谁也没问过我们愿意作什么人:是作黑人,还是作白人?我们刚一呱呱坠地,事情也就定了……确实“定了”,因为这绝对无法改变。
生下来就是黑人,这意味着,人家可以把你卖掉。
海特刚刚出世,她母亲老丽特(那时她27岁)和父亲本·罗斯就担惊受怕,惟恐这小妞儿终归要被卖掉。
他们的主人布罗达斯老爷有时会卖掉自己的黑奴,不过他只卖掉那些“不中用”的。主人曾告诉过本·罗斯,永远也不会卖掉他,因为他是马里兰州最出色的伐木工。布罗达斯做建筑木材生意。一根根橡木沿巴克沃特河漂运到坎布里奇,然后由黑人装上轮船。布罗达斯只需要伐木和装卸的能手,至于女孩子……她们有什么用处呢?充其量学会织布烧饭而已。
老丽特的邻居都劝她教海特学会一门手艺,要不,她一长大就会成为“田里的劳力”。
一个人不被叫做“人”,而像牲口般被叫做“劳力”,这是怎样一种滋味!
然而,在田里干活的黑人,确实被叫做“田里的劳力”。当时,美国南方一位学者在他的著作里对此曾作过这样的说明:
“‘田里的劳力’,指的是黑人中年龄在16—45岁的男人和14—35岁的女人,他们身强力壮,能在一天内采摘一捆棉花,或从事价值相同、技术要求不高的其他任何劳动。”
海特还没长大,主人就把她列入“不中用”的一类了,虽然卖出去还嫌太早,但主人已把她赁给苏珊太太当保姆,作女佣。她每天劈柴火,洗地板,擦窗户,提井水,把一日三餐做好,端上餐桌,还得洗衣服,养猪喂鸡,夜里哄婴儿入睡。海特挣的钱,却被她的主人拿个精光。
干所有这些活儿,都比被卖到大南方去要好得多。黑人到了南方,马上会变成“田里的劳力”,每天收摘一捆棉花,身体拖得羸弱不堪,很难活过50岁。
随便干什么活,都比流落到大南方要好。马里兰不产棉花,这里的黑人要轻松一点。
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黑人贩子一般在年终到来。布罗达斯老爷不算富裕,为振兴家业,他可能卖掉多余的黑人女孩。不过,赁出去的女孩他是不会卖掉的,因为这可以按月给他带来进项。能带来进项的人,不算是多余的。但愿苏珊太太圣诞节前别赶走海特……
海特醒来了,她拼命地摇着摇篮,尽管婴儿已不再哭闹。这孩子真走运,生下来就是白人,这会儿他正像人那样,睡得又香又甜。
窗外,森林里一片喧闹,显得阴森而又神秘。林中有一条只有少数猎户知道的小路,森林深处有些谁也没去过的泥泞地带中的小岛,有古代印第安人和海盗就看见过的千年大树。有时,本·罗斯在林中看到一些迷路者的尸骨,锈迹斑斑的破斧和铁铲,最早的垦殖者的腐烂的祈祷书,从非洲直接用轮船贩运到这里的黑人逃跑时从身上砸下的铁链。
夜里,林间传来各种声音:时而鸱枭哭泣般地呼号,时而夜莺断断续续地哀鸣,时而灌木丛低沉地簌簌作响,时而传来一种奇妙的乐声,宛如远处有人在拉小提琴。
这小提琴声海特听见过好几次,任何动物都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她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可爸爸只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吻吻老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10岁的海特仿佛觉得自己在森林中游荡,脚老是绊着树根,好像她已经被卖掉了,正逃避人贩子的追捕。远处,狗在狺狺狂吠;巡逻兵骑着马,正搜寻逃跑的黑人。马蹄在潮湿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得得声。海特惟一的希望,是渡过巴克沃特河,使警犬找不到踪迹。提琴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了。一个手握提琴的人,从老橡树上爬下来。
“你是谁?”海特问。
拉琴的人没有做声。
“你是谁?”海特问。
拉琴的人没有做声。
“你是谁?怎么在林子里拉琴?你能帮帮我吗?”
拉琴的人肯定地点点头,用琴弓指着天空。天空中,黑森森的树枝后面,海风正把轻烟般的云团从海湾驱散。这些云团只能暂时遮住星星。
南方的星星光亮夺目。海特清楚地看到了琴弓指向的那一颗,不过,这是什么星呢?这位缄默不语的人又想说些什么呢?
忽然,拉琴的人面孔模糊起来。树木在移动,周围变得漆黑一团。可怜的海特觉得一棵橡树朝她劈头倒下……是,是倒在背上……并且有一根灼热的枝条火辣辣地烫着她。眼前,电光闪闪,她蓦地惊醒了。
苏珊太太左手叉腰,右手用鞭子抽打海特。女主人紧蹙着一双棕黄色的浓眉,板着阴沉而漂亮的面孔,蔚蓝色的眼睛像两道闪电。
这是一根小小的短鞭,南方农场主管它叫“家规鞭”,女主人用它惩罚女仆、小孩,或用来防狗。它用软皮条做成,跟监工用的绳鞭不同;它不会扎进身体,却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朝霞布满天际。远处布罗达斯的种植园里,响起了催促黑人上工的号声。婴儿哭个不停,苏珊太太高声叫骂道:
“贱货!黑鬼!睡死啦!活像躺在窝里的狗熊!我要赶走你,今天就赶!……”
海特缩做一团,低头躲避皮鞭。可最后一鞭仍然打在她脸上了,她顿时觉得眼睛金花四溅。
“求求您,太太,”她抽抽噎噎地说,“求求您,圣诞节前千万不要赶走我,我一辈子也不敢打瞌睡了。”
苏珊太太把鞭子往屋角一扔,说:
“迪格比·平奇说什么不该用鞭子教训黑人,简直是胡说八道!要那样,他们就老想骗人。完全是懒鬼、小偷!我真受不了黑人那股臭气!那是非洲味儿……滚,到井边打水去!”
千万不要以为克制诱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照海特的看法,诱惑就是饥肠辘辘而不准吃东西。
事情始于苏珊太太同丈夫出去通宵作客。苏珊太太爱玩乐,特别喜欢跳舞。她为此穿了好多条裙子,最外面是一条丝绸连衣裙。她戴一顶时髦的草帽,上边缀着花朵。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茑尾花根馥郁的幽香。她笔直地挺着腰板儿,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显得真别扭。瞧一瞧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对海特来说倒是一件赏心乐事。因为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往身上穿这么多衣服。她自己只穿一件麻袋缝的衣裳。
终于,一辆双轮骡车驶到台阶前来;鞭儿“啪”地一响,苏珊太太同丈夫一溜烟作客去了,只剩下海特一个人看家。
这也是一种消遣。海特早就觉得奇怪:白人都不止住一个房间,而是住在各种各样的房间里,而且每个房间都有一种叫法,什么客厅啦,卧室啦,餐厅啦,厨房啦,等等。白人的一切都与黑人不同。比如说吧,他们的炉子上有烟囱,烟雾不会在屋里弥漫;白人都坐椅子;饭菜摆在桌上;杯盘碗碟放在柜子里。白人有许多衣服,换来换去,一件衣服好像简直讨厌穿第二遍。客厅的墙上挂着两支枪,桌上放着一本用牛犊皮作封皮的《圣经》;另一堵墙上,挂着一只只金色的椭圆形木框,上面嵌着前辈的肖像。这些列祖列宗,都是面容粗犷的大胡子男人,或臃肿高大的太太,戴着天鹅绒绦带颈饰。所有这些人都做出一副虔诚教徒的模样,而又个个显得矜持傲慢。他们好像在对这个黑人女孩说:“我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靠枪炮和上帝才夺得这个国家,因为我们是白人!弱肉强食,这就是自然的法则,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法则!”
海特欣赏了苏珊太太幸运的先辈,穿过了所有的房间,最后来到餐厅。她突然呆住了:桌上有一个糖罐,里面盛着蔗糖。海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装出这与她毫不相干的样子。
苏珊太太自个儿把糖忘在桌上了,这与海特有什么关系?女主人并没有吩咐把糖收拾起来,所以糖依然应该留在那儿。哪怕这糖像前年布罗达斯的火药一样轰然炸开了,海特也是无权过问的。黑人绝对不能自作主张,他们没有任何头脑。
海特千方百计躲开糖罐的诱惑。她走出餐厅,来到厨房,检查一下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原封未动。然后,她确信婴孩已经睡熟,便插上门闩,以防万一;又把悠然摆动的壁钟摆看了好一阵,后来……
一股无形的诱惑力又把她吸引到餐厅来,她又看到了罐子里的糖块。
海特祷告上帝,祈求免除诱惑的痛苦。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可是,上帝大概太忙,没有关注她的祷告。她双目紧闭,刚摸到糖块,竟吓得往后一跳。她猛然抓起一块糖,掉头奔进厨房。她在那儿呜呜地哭起来,把糖塞进嘴里。
这样的诱惑力,10岁的小女孩总是难以抗拒的。这味儿多甜啊!味道持续了很久,因为糖块很大呢。
海特就此犯下了弥天大罪。她吃了白人不许她吃的东西。现在,等着她的是一顿毒打,然后赶走。
她差不多哭了整整一晚上。房里阒然无声,只有时钟滴答作响。婴儿酣睡着,海特渐渐镇静下来。她决心跪在苏珊太太面前,立即承认自己犯了罪。她已经看见苏珊太太噘着鲜红的大嘴角,左边腮帮子一个劲地抽搐,把手伸向了“家规鞭”。一场劈头盖脑的鞭打不可避免了。她只好缩做一团,咬紧牙关,尽量保护好脑袋。挨了打,苏珊太太或许圣诞节前不会赶走她吧?
可是,在寂静的夜里,当传来一阵阵隐约可闻的骡蹄声和丁丁当当的车铃声时,海特感到害怕极了。假如灾难像旋风般猛然逼来,任何人心中都会乱成一团。只有几分钟啦……
海特哼哼地叫起来,她奔向客厅,掀开窗户,跳到菜园里。她跑得像小鹿一样快。她奔过一片瓜地,一双赤脚在黄熟的南瓜间磕磕绊绊;然后她越过篱笆,直冲猪圈。猪圈里黑咕隆咚,大肥猪墨米正把鼻子扎在饲料槽里呼呼大睡。一群猪崽在它身旁挤挤攒攒,不断地尖声号叫,想在母亲身边躺得更舒服些。海特是墨米的老熟人,她跨进来,墨米一点也不吃惊;它只是毫不经意地哼哼两声,又依然睡去。
过了很久,海特才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除了糖,她什么都没拿,”苏珊太太的丈夫说,“看来,她不会跑得很远。”
“可不能轻饶了她。”苏珊太太用铿锵而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对这些黑鬼事事迁就,有朝一日他们会宰了我们,把我们的钱财抢个精光……得把捕奴人叫来,带上狗……”
海特全身发抖,动手找寻藏身之地。“明天他们会到这里来的。”她寻思道,“要不,狗也会把他们带到猪圈里来的。那都是些恶狗啊!它们曾经把渔夫克列米活活咬死。母亲曾经给她讲过,克列米想逃跑,在森林里藏了三天三夜……”
“何必小题大作?”苏珊太太的丈夫说,“小孩子不会有那么多心眼儿。她拿了糖,躲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说不定就呆在树丛后面呢!捕奴人要价可不低啊……把灯笼给我,我自己去找找。”
几分钟后,传来了脚步声。一道光线从猪圈的壁缝间射进来;海特闪到一边,躲在饲料槽后面。
“只要他不进来,”海特浑身瑟瑟颤抖,想道,“新年前每个礼拜日,我都祷告一整天。”
可怜的海特相信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上帝也许是个白人,不过心肠一定很善良。他肯定喜欢人们祈祷。只要什么都不求他(黑人做祈祷总是有所求),他就会受到感动,帮助你。除了上帝,有谁能帮助海特呢?
脚步声更近了。海特在猪圈缩做一团,使劲屏住呼吸,叫人听不见一点声息。沙土又发出嚓嚓的响声。
“这个黑鬼女子,大概逃到森林里去了。……”苏珊太太的丈夫嘟哝说,“太阳落山以后,一个黑丫头逃进森林……不可能!她真的跑了,我们倒没什么损失,吃亏的是布罗达斯。不过,这丫头是我们赁来的,我们对人家的财产负有责任……呸!这些黑鬼真讨厌透了!”
脚步声朝屋子那边响去了。远远地,海特还听见苏珊太太愤怒的叫骂声,她丈夫低沉的说话声。不久,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我出不去了。”海特想道,“明天别人来喂墨米,一定会发现我。还是翻出篱笆,躲到那边喂骡的干草堆里,他们就一定找不到我。不过,可千万别带狗来呀……”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早上,啁啾的鸟语把海特唤醒。远处传来水桶的碰撞声,有人打水去了。过后,猪圈旁又响起脚步声;墨米爬起来,哼哼地叫个不停,小猪崽也一个个嚷开了,有人喂猪来了。
来的正是苏珊太太。海特一眨眼工夫跳到篱笆外面。
苏珊太太把逃之夭夭的海特骂得真够尖酸刻薄。要知道,喂猪这种脏活儿,对白人压根儿不相宜。“黑嘴脸!”“可恶的小偷!”“坏种!”“臭非洲的懒鬼!”诸如此类的骂声,冰雹般噼噼啪啪打了下来。不过还好,没见到狗和捕奴人丝毫影子。海特躲在干草堆里,大气也不敢出,直等到门砰然关上,骂声在远处消逝。
“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布罗达斯老爷的。”海特猜想,“老爷知道了,一定要向苏珊太太索赔我的身价,我值多少钱呢?”
这一点海特从没想过。她听说黑人的价码提高了,成年“劳力”能值上1200美元。但海特不是“劳力”,她不能在种植园里摘棉花,这么说,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又值多少钱呢?
小姑娘?真奇怪啊。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是小姑娘,而不是狗!
于是,海特突然想到,也许她完全不比苏珊太太蠢。要是苏珊太太偷吃了糖,她能想到跳出窗外,躲进猪圈吗?
海特竟感到有些自豪了。这一切干得真棒!他们简直没料到海特藏在这儿,离他们的房子只几步远。无论今天还是明天,她都不会出来,说不定她还能逃回村子,找到自己的父母呢。无论如何,这一切干得漂亮极了。
不,决不能再回到那个红头发苏珊太太跟前去,不能再看见她那暴戾无情的面孔!最好先藏在这儿,骗骗她,然后跑掉。反正,决不再俯首贴耳去挨她狠毒的皮鞭。因为海特也是人哪!
可人能值多少钱呢?苏珊太太又值多少钱呢?
过了几小时,海特感到饥渴难忍。她从猪食槽里夺过一只马铃薯,几口把它啃着吃了。一昼夜啃一只马铃薯,实在难以充饥,海特弯腰想再夺得一只,这时墨米向她进攻了。它一口咬住海特的手。
墨米哺育着一群猪崽,所以拼命捍卫它们的美餐。看它那架势,就像要把海特咬个粉身碎骨,一口吞下肚去。它那双猩红的小眼,闪着凶恶的光亮。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笨重的身躯怒冲冲地往海特身上拱。
海特也怒火中烧。难道连这头蠢猪也不让她吃一丁点儿东西?她眼睛里冒着怒火,紧握着拳头。说打就打!海特挽起衣袖,从隔板后面找出一根劈柴,向墨米冲过去。啊,天哪,这家伙竟大声嚎叫起来,叫得多厉害呀!海特猛然想起,这样吵闹会引起人们注意,发生危险。她虽然把对手赶到圈角,又在食槽里抓到一根腐烂的胡萝卜,可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她决定同墨米和解。和睦共处虽然勉强,却胜似打打闹闹。她把猪食向墨米投去,手中仍然握住一根劈柴以防万一。趁墨米叭哒着嘴大吃大嚼,海特也啃了好几根没剥光的玉米棒子。就这样,她今天是对付着填了填肚子。但一天中要同这畜生斗几次是不行的。白天其余的时间和整个夜晚,她都呆在干草堆里。她试着吃了吃干草,可这跟嚼青草一样,又没味,又不能充饥。第二天,海特又向墨米发起进攻,但收获微乎其微,只弄到两块面包皮,一撮土豆渣儿。她的肚子阵阵作痛,而最使人烦恼的是闲得发腻。海特不习惯无所事事,这里连唱唱歌也不行,只好小声用鼻子哼起来:
黑人栽种棉花,
心怀一个希望;
收成全归白人,
黑人两手光光。
唱歌没有给她带来快乐,这样又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海特熬到天黑,悄悄爬出了猪圈。
一阵清风使她陶醉,她眯缝着双眼,身体摇摇晃晃,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
屋子里灯火通明,海特清楚地看见苏珊太太丈夫的身影映在窗帘上。他低头坐在窗前,正给火枪上弹药。
要逃离庄园,必须绕过这所房子。海特沿木板墙蹑手蹑脚溜过去,看家狗威尼向她走来,用脸擦擦她的膝盖。威尼不会出卖她——他们是老熟人了。苏珊太太似乎没在家。真要这样,海特可就走运了!
屋后那条路是最危险的,海特平安地通过了。她两步跳到栅栏旁边,跨上栅栏。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扔到草地上。
海特刚跳起来,就被人紧紧抱住。她想咬,想抓,但两只强壮的手死死地钳住她,把她向屋那边拖去,借着窗户射出的灯光,海特看清了追踪她的人,原来正是苏珊太太的丈夫。
“放开我!”海特喘着气喊道,“反正我再也……再也不留在你家了……”
主人没吭声,把女孩抓进厨房,苏珊太太正坐在火炉边。她一看见海特,淡蓝色的眼睛就发出一种特殊的光亮。
苏珊太太一句话没骂,她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从小橱柜里拖出一根新折下的胶树条儿,这是专门抽打不肯循规蹈矩的黑人的。这种枝条的汁水浸入伤口,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叫人疼痛难忍。
“她在猪圈里藏着,从礼拜五直到礼拜一。”苏珊太太的丈夫说,“真是倔骨头,这鬼女子太倔了!”
“黑人必须百依百顺。”苏珊太太不动声色地说,“要把他们的性子打掉!”
说罢,她就动手来“打掉”海特·罗斯的性子了。
傍晚,老丽特从家里出来打水。一座座用破木板拼凑钉成的房子里,黑人正在生火做饭。青烟从房门里直往外窜。“田里的劳力”们在熬玉米粥——这是他们一天中的惟一一餐饭。
老丽特没碰见任何人。只有一个身影——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从圆木栅栏边往街心摇摇晃晃地走去。
丽特丢下打水用的小木桶。
“海特!”她惶然地叫道,“海特,上帝保佑,你怎么回来啦?”
海特踉踉跄跄迈了两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丽特抓住她的双手,嚎陶大哭起来。这哭声引动了所有村民,老老少少的黑人都从家里跑出来,一片吵嚷。母女周围,立即聚满一大堆人。
“她被打死了?”
“没打死,打残废了。”
“看样子不是打的,像落进了捕狐狸的陷阱。”
“她是遭了管家的毒打!”
“姐妹们,我向你们发誓,管家到巴克镇买酒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这有什么要紧。”赛基大婶取下叼在嘴角的烟斗——这是她成天不离口的家什——煞有介事地说,“要是打残了,就不能卖掉她。残废人没人要。要是打死了,倒更好,她可就自由了。你要死了,也就自由了……”
一个身材魁梧、肌肉结实的黑人向这群妇女走来。七嘴八舌的叫嚷顿时安静下来。他双手抱起孩子,走进茅舍。
他就是海特的父亲本·罗斯,一个肩宽膀圆的大力士,出色的伐木工、漂运工和猎人。他在布罗达斯那儿当黑人领班。
本·罗斯砍伐一棵又一棵遮天盖日的老橡树,每次,当他又砍下一棵高大壮观的橡树时,总要喟然长叹一声:
“过不多久,这儿就会变得光秃秃的了。”然后又埋怨道:“这空荡荡的地方,河水也会干掉……主人的境况也会越来越糟;他只能种点玉米、小麦什么的,总共也就这点点。兄弟们,从前这里种过烟草,我记得很清楚。可今天烟草连影儿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谢天谢地!”他的下手约克里·金布斯接过话头,“这该死的烟草,是用我们的血汗浇出来的。”
“眼下,”本严峻地说下去,“主人要破败了,就会把你们卖到大南方去。他拿这么多黑人干什么?一个黑人,值1200块呀!算算看,要是卖掉40个,那是多大一笔收入?”
“老爷不会卖人的,”一个年轻的漂运工说,“说不准他只卖掉一两个,可是不会卖掉40双手。”
本微微一笑,又动手砍树了。
“你倒好。”金布斯说,“老爷答应过不卖掉你。”
“我嘛,他倒不会卖,可是他会卖掉我的老婆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已经下了火坑,”本低下头来,“黑人不能有自己的家。我们黑人的家就像一窝狗。狗崽长大了,就卖掉……我简直不想给他们送行,我觉得他们已经死了。”
“本,可不该这么说。”金布斯说,“他们应该逃跑。”
“逃跑?逃进森林?让恶犬在那儿把他们逮住?”
“不往森林跑。”金布斯阴郁地答道,又小声添上一句:“根本不进森林,往北逃。”
“谁知道北方又怎么样。”本疲惫地说,“听别人讲,那儿一年中好几个月都是冰天雪地,人们冻死在街头……唉,伙计们,起来,砍树吧!”
本·罗斯默默地把女儿抱进屋里,放在火塘边上,老丽特咬着牙,查看女儿的伤势。
“是用胶树条抽的!满背没一块好皮肉哇!”她说。
“胶树条!”一个女邻居叫起来,“这可是苏珊太太打的,我敢发誓!这一定是她打的。”
“只要偷了东西,他们就这么打人。”另一个妇女插上一句
“什么偷东西!”赛基一个劲地抽烟,伤感地说,“准是苏珊太太自己搞丢了什么!她要是搞丢了东西,总要吆喝说是黑人偷了。”
“一点不假,是用胶树条抽的,就跟我那在弗吉尼亚的兄弟一样,人家一直把他抽到咽气!”
“可怜的海特,你死得这么早!”
“海特,真可怜哪,主啊,救救她吧……主啊,你听见吗?她快死啦!”
“你们这些女人,各自回去吧!”本喃喃地说,“你们在这里哭哭啼啼,她也好不了。”
她们立刻四散回去了。她们带回去一条新消息:本的女儿海特·罗斯被打成残废了。
丽特一言不发,从屋角拖来一只麻袋。这是她每天睡觉的“床”,她让海特俯卧在上面,随后在一只大口袋里翻寻起来,里面装着从森林和草地上采来的各种野草。
她抽出几把干草,放在锅里,搀上水,祈祷一阵,把锅放到火上。
在这座黑人村寨里,人们絮絮叨叨地闲聊了很久,断定海特·罗斯小命难保,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一定会死去,说这是上帝从罗斯家中夺去的第三个孩子了。
罗斯的两个孩子已经被驱赶到了大南方,而第三个正在床上发着梦呓……这些罪孽都是那个绰号叫“豌豆泰斯”的泰斯·戴维茨招来的。他上月逃往北方,而且走得巧妙,连巡逻骑兵也没追上他。现在,白人总是惶惶不可终日,使出了胶树条抽身的酷刑。看来所有人都逃不出“打成残废”的厄运了。
“想打死海特·罗斯吗?”老赛基从嘴角抽出烟斗,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办不到的。海特的脾气可倔着呢!”
……直到第二天傍晚,海特终于悠悠醒来,她躺在屋里的泥地上,身下铺着一床垫子,双脚插在暖烘烘的草木灰中。身上缠满的破布,散发出一阵阵苦涩难闻的草汁味儿。
她仿佛感到,被浓烟翻得油黑的屋架在摇晃,破屋被幽暗的炉火映照着,好像整个儿在迷茫的大雾中飘飘荡荡。在约里克·金布斯的颧骨上,在他那双眉紧锁的额头上,在他那浓密的胡须上,炉火黄铜色的反光正闪烁跳跃。父亲背对火炉,正坐着刨木片。
茅屋里还有一个人,肩膀窄窄,身材瘦小,两手和脑袋都很大。他就是全村惟一识字的黑人萨姆·格林,号称“先生”。他一辈子只读完了一本书——《圣经》。
每逢礼拜日,他都把黑人召集到一块林中旷地上,教他们唱赞美歌,然后以《圣经》为题布道,讲得娓娓动听,有时连主人也坐了马车前来聆听。在南方诸州,人们都喜欢能言善辩。
此外,布罗达斯先生和他的侄女杰西,偶尔也到这旷地来呆一会儿,满意地欣赏黑人歌唱。这歌声里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感,男女合唱到底有多少和谐庄重,却很难说。
摩西啊,快降临我们身旁!
快来到埃及土地上!
请你告诉法老,
把我的黎民百姓释放!
黑人唱歌从来不受禁止,白人监工反而在田里一边把鞭儿抽得啪啪响,一边高声喊道:“唱起来呀!闹起来呀!嘿,快唱啊!”
“闹起来”对白人大有好处。要是黑人不吭声,便会在心中盘算什么,这样的奴隶准会想出什么坏点子。弄不好会打主意逃往北方,或者还会更糟……
“这是坎布里奇的马克-阿朗告诉我的……”书生悄声说道。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额头布满了皱纹。
“这人叫什么名字?”本问。
“小声点儿……他叫奈特·特纳①。”
① 1831年黑奴起义的领导人,后被警察和种植园主镇压,奈特·特纳被绞死,同时遇害的还有120名黑人。
“从来没听说过,”本嘟哝道。
“这是马克-阿朗亲口告诉我的,他不会说谎。特纳通晓《圣经》,《圣经》上说,‘等着吧,主即将来临,这城池定要毁去……’他反复讲这句话。可后来他实在目不忍睹了,便召集了70个黑人,带上割烟刀,高举铁矛,宰了监工,把主人也收拾了……”书生顿了顿,咽下一口唾液。
“得了,我的圣徒!”金布斯说,“你可没有杀死主人的勇气!怎么不吭声啦?”
“我……”书生羞愧地说,“我不行,我从没杀过人。”
金布斯噗哧笑了:
“我们住在马里兰,离自由之邦只100英里,我们用不着杀人。只要走完这100英里路程……”
“停停,”本打断他的话头,“后来这个特纳怎样呢?”
“他起义了,主人们害怕起来。——兄弟们,我敢起誓,种植园主一个个胆小如鼠——他们叫来民族卫队,整编为伍。没一个庄园主敢单独露面。他们都结伙行动,随身带着火枪、手枪和铁剑。夜里,身边总放着荷枪实弹的武器。连鸟儿的叫声也使他们心惊肉跳。”
“主人总是害怕我们的。”金布斯面色阴沉地加上一句,“他们口头上老想让人们相信,而主要是让他们自己相信,黑人全是蠢货,像驴一样驯服。可实际上,他们生下来就怀着恐惧,所以这样没命地折磨我们。”
“对,”本说,“特纳后来如何?”
“他在山洞里躲了两个月。他最勇猛的战士终于牺牲了,他自己也被抓住,送上了绞架。临刑前,他手里还捧着一本《圣经》。”
大家不作声了。
“到底还是条好汉,”金布斯说着,一拳打在地上,“这个特纳,算条好汉!”
“可惜他被抓住了。”本说。
“他不应该逃跑。”书生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人是不会逃跑的。他为我们献身,我们永远忘不了他。《圣经》上说过:‘我是主,我要引导你们挣脱枷锁,我要拯救你们,让你们不再做奴隶!’”
这最后一句,书生差不多是喊出来的。本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说:
“你从圣书上学得的东西太多了,它会叫你睡不着觉的。黑人不应该拿起铁矛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该怎么办?等一个大发慈悲的白人老爷把自由恩赐给你吗?”金布斯问。
“从来没有的事!”本坚信不疑地重复说了一遍。
“你是在懵懵懂懂过日子,”书生说,“连你自己说些什么也没搞清楚。这是常有的事!10年前,大南方有个黑人水手丹马克·维赛……”
“黑人水手?”本困惑不解,又问了一声。“莫非是人家赁去的?”
“不,他花钱赎了身,是个自由黑人。他像特纳一样,读过圣书,书中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干吗读书,”本说,往火炉里啐了一口唾沫,“我就不读书!这有什么不好?布罗达斯老爷称赞我是东马里兰州顶呱呱的伐木工,在整个海潮汹涌的岸边……”
“有学问的人讲话,别打岔!”金布斯阻止他道。
“后来,丹马克发动黑人,攻取查尔斯顿。弟兄们,你们要明白,那地方可不是巴克镇这样的穷乡僻壤,那是一座大城市。他们铸造了铁矛,还搞到了火枪。丹马克建立起一支军队,他很会筹划的!但有个犹大出卖了他,他被捕了。另外,城里的130个黑人也被抓起来了。白人用烧得通红的铁棍烙他们,他们没吭一声。有个黑人哼了一下,丹马克对他吼道:‘死了别吭声!’那人就再没开口。”
“后来呢?”本问。
“后来么?绞死了34人。”
“我想也会是这样。”本说。
“可你想过吗?黑人也和白人一样,是热爱自由的!”
“没想到。”本承认说,“这个我倒真没想到。我只觉得我们比白人低一等,因为我们是奴隶。”
书生望着他,皱皱眉头,说:
“谁有这种想法,他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奴隶。”说完,转身走出茅屋。
“我也该走了。”金布斯说,“要不,碰巧遇上巡逻队,见黑人储备里在外面游荡,会把你抓起来……本,等着瞧吧,我一定要逃跑,逃出这该死的马里兰,我还有一条船……”
金布斯刚要跨出门槛,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急促的马蹄声。
“巡逻队!”金布斯叫道。
“在田里,不在路上。”本也说,“听,过了赤溪了!没错,这是斯图尔特的马。黑人走路不会一下子跑得这么快。主啊,可别在这里停下来呀……”
可是他们停下了。四周很静。过了几秒钟,本和金布斯都听见熟悉的鞭声抽得啪啪响,有人在痛苦地呻吟。
“是有人从斯图尔特的庄园逃跑,被抓住了。我要说错了,让主宰了我!他们抓住了一个徒步逃走的倒霉鬼!……”金布斯恨恨地说。
海特躺在火塘边,这些话她都听见了。她正发着高烧,屋里的一切好像都飘飘荡荡。她觉得是在做梦,父亲和金布斯都是在梦中。啪啪的鞭声她以为是放枪。后来,她隐约听见了提琴声,她觉得她孤零零地站在森林里。透过榛树枝,一颗明晃晃的星星在熠熠发光。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个黑人,白人总要远远地躲着你,就像躲避鼠疫一样。而且永远如此。
一个黑人无论天资多么聪慧,总被看得比任何愚蠢的白人更加愚蠢;忠厚纯朴被看得比任何白人骗子更加狡黠;滴酒不沾被看得比任何白人酒鬼更加贪杯;勤劳刻苦被看得比任何白人懒汉更加懒惰。而且,也是永远如此。
一个黑人走进白人绅士的房间,他们马上不再做声。一些人不屑一顾,一些人佯装不见,一些人怒目而视,好像黑人身上恶臭熏天……为什么呢?只因为黑人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黑人从来不会被称作“先生”或“太太”,白人总是把他们叫做“家伙”、“小东西”、“黑婆子”,大不了叫一声“大婶”。人们可以肆意凌辱他们,不许他们乘坐公共马车,不准他们进马戏院,不准到挂有“只供白人使用”木牌的公共水井打水。而且,从来就是如此。
未经特许,黑人不允许与白人同坐一条长凳。任何时候,他们都不得同白人握手,他们的手是黑的!这些清规戒律,黑人应当刻骨铭心,牢记不忘。这也是永远如此。黑人没有任何希望,就因为他们是黑人。他们只能时刻想到,他们与白人是迥然不同的。他们能够作的就是沉默,是哀求。
2. 白人杰西·布罗达斯
得得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林中旷地旁的树木之间,一匹乌黑马时隐时现地疾驰。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郎骑在马上,雪白的裙裾随风招展。马蹄落处,一团团黄土滚滚翻起,又慢慢沉落到地上。
女骑手好像不喜欢信马缓行。乌黑马时而纵身驰骋,时而碎步疾趋,登登地走过歪歪斜斜的旧木桥,不一会儿踏上了一棵老希可利树的树根。这棵树的枝柯垂在水面上,它那翠绿的浓荫盖住了半个池塘。
一个年迈的黑人渔夫站起身来,向女郎深深地鞠躬:
“您好,杰西小姐!”
“你好哇,乔大叔!”
女郎又过了一座桥,上了池塘间的一条小土埂,穿过一座橡树林子,跨过一条从没搭过桥的小河。黑人要过河总是蹚水,白人则是骑马。
女骑手来到海边,倏地把马勒住;海湾宽阔平坦的水面展现在她的眼前。海水水位很高,波涛滚滚,泡沫飞溅,翻起层层浪花。远处有一艘纵帆船,帆儿张得满满的,正缓缓行驶。一艘黑色的小明轮船,缆索拉着好几只木筏,在海空留下一条浓黑的烟柱。那是漂运的木材,正运往西部的巴尔的摩港。
一个戴宽边草帽的黑人,在水没膝深的浅滩上走来走去,用一只长柄勺把什么东西往一处堆。
“比尔大伯,你好!”
“您好,杰西小姐!”
“你一大早到海边干什么呀?”
黑人摇着头说:
“杰西小姐,您瞧,主人叫我采牡蛎,自然就得来!可现在不是时候。唉,完全不是时候哇!这阵子牡蛎正在长肉,要不是主人有命令,我就把它们留到秋后再采。可主人想尽快把它们卖掉,我看,是主人正缺钱用吧。”
“对,比尔大伯,主人正缺钱用。”
“就是嘛,所以我就来采了。再说,又长海绵了。”
比尔大伯走得更近一些,摘下草帽,拿出一只像长了铁锈的牡蛎给女郎看。
“杰西小姐,您瞧这牡蛎壳,真糟糕啊,有病了,再也长不肥了。要这样传播开来,整个海滩都要完了!我现在全是用手采,边采边扔。海绵也是个讨厌东西。”
“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杰西小姐,可能从河里流下来的淡水太多,牡蛎不喜欢河水,它喜欢有盐分的水,想取得一点什么可吃的东西。可是在淡水里,它就像云雀关进了鸟笼。”
“比尔大伯,你的女儿好了吗?”
比尔大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对不起,杰西小姐,我尽想牡蛎的事去了,忘了告诉您,简已经好些了。”
比尔大伯朝他的小房子那边点点头。房子架在木桩上,临着涨潮线。房子旁边的沙滩上,底朝天放着一只刚油漆好的小船。
“简已经能扶着墙壁走动了。杰西小姐,我们永远忘不了您的关怀!”
“不要感谢我,应该感谢主,比尔大伯。”女郎从搭在马鞍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包东西。“比尔大伯,拿着,这是给你女儿吃的……这船你要作什么用?要去海湾吗?”
比尔大伯瞥了小船一眼,皱起眉头。
“是啊,打算去的。您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缺了船总是很难的,因为……”
回去的路上,杰西小姐的马儿嘶鸣起来,因为树林后面传来了马蹄声。她刚把马勒住,小路上就走来一位年约18岁的骑士。他头戴红色骑士帽,身穿很考究的紧身外衣,胸前缀着许多铜纽扣。
骑士来到杰西小姐身边,勒住马,满面春风地望着她。
他面前是一位骑马的女郎,栗色的头发蓬松地披在肩头,一顶用带子系住的宽边帽滑到背上,双手戴着管口手套,手中握一条皮鞭。一双浅灰色的大眼睛,直溜溜盯着他,露出鄙夷的神情。
“您终究还是个花花公子,丹肯·斯图尔特。”她说,“我真想把您看作一个小人。”
“我要是您,就会首先打招呼。”丹肯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您还在讨好那些黑鬼吗?”
“我不讨好他们,他们就会逃掉,像您的黑人一样。”杰西愤慨地答道,
“您那儿好像又有人逃跑?”
“是啊,”丹肯说,“逃了三个,抓回一个,亏本三千!”
“捕奴人呢?”
“昨天一个也没请到,这些先生礼拜天在巴克镇狂喝滥饮。今天来了一个,可他要价之高,把我爸爸都吓了一跳。”
“唉,可怜的斯图尔特,”杰西嘲讽地拖长声音说,“‘讨好’自己的黑人,不是更好些吗?”
“啊,杰西,这不行!只能给他们颜色看,黑鬼不通人性。他们只尊重皮鞭。昨天我爸爸说得妙极了:‘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一丝光明透进奴隶的脑袋,得把他们变成真正的畜生!’”
杰西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们一天之内就报销了三千块钱!”
“算了!”丹肯说,“要是照您那么办,我们就只好抛弃自己的种植园,去与乞丐为伍了。您要明白……请原谅……您是一个废奴主义者呢!”
杰西蹙着眉头说:
“不,丹肯,我并不喜欢废奴主义者,我只是一个基督徒,我只相信上帝。只是我可怜那些人。”
“妙极了!可是您叔叔,尊敬的布罗达斯先生,他怎么看呢?”
“他什么看法也没有。他每天一大早拄着手杖出门,看见又倒塌一堵栅栏,或板棚又漏雨了,就只会唉声叹气。如此而已。”
“是因为你们的黑人已经被惯坏了,太懒惰!”
“得了吧,丹肯!您设身处地想想,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一个月只能得到八磅猪肉和一品脱食盐。您在这种处境下,会更加卖力,还是会溜之大吉?”
“杰西,您讲起这种事来总是头头是道,真使我惊诧不已!我是白人,本来就不该干活。”
“我祝贺您,也庆幸我自己,我俩都是白人。黑人理应干活。可他们不愿干!”
“不愿干!有时驴子也不愿拉车呢!莫非您会对天祈祷,求上帝把这些毛驴变成赶牲口的?”
“不。”杰西答道,“为了主,我要尽量把驴养好。”
她策马奔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树丛后面。
老丽特一听见她的小屋外面响起马蹄声,就不禁打了个哆嗦。村里人都不喜欢听到这种声音,这声音总会带来一点麻烦。因为只有主人、监工和捕奴人才骑马。
老丽特来到孩子成堆的街上,看见杰西小姐正骑着一匹乌黑马站在那里。
“丽特大婶,你好!”杰西招呼道,“你女儿海特好些了吗?”
老丽特压根儿笑不出来,但还是强颜笑道:
“多谢您,杰西小姐,她死不了啦。只是她背上没有一块好皮肉。杰西小姐,您知道,这是用胶树条……”
这时,在黑洞洞的泥糊茅屋门边,海特走出来了。她的脊背疼痛难忍,但她仍然费力地挺直了腰板。
“还疼吗?”杰西问。
海特本想回答“比您想象的厉害得多呢”,但她仍自豪地说:
“不,杰西小姐,不怎么疼了。”
杰西摇摇头。
“这会儿要卖掉她了,是吧?”老丽特忧心忡忡地问。
“干吗一定要‘这会儿’呢!丽特大婶?”
“她有罪呀。”
“我去求求伯父,宽恕了她。”杰西说,“你呢,丽特大婶,该设法让她学会一门手艺呀。手艺好的厨子和织工是不会卖掉的,说不准还让她到主人家里去干活呢。”
到种植园主家里去做女仆,这是村里的妇女们梦寐以求的差事。
“主保佑您,杰西小姐!以前曾把她赁给猎人的妻子、织工库克太太,那时我的海特才6岁。可是她干不了啊,杰西小姐,那儿的空气里满是羽毛绒和棉线绒。一口气得站着缠好几个钟头纱线。她吃不消——她习惯了森林、河流,所以遭赶走了。”
杰西深表同情地望了海特一眼。
“听说你同一头猪打架,海特,你可真棒!”
海特笑起来。
杰西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掏出几个小包儿:
“丽特大婶,这些是线团和药膏,”她说,“拿上吧,以后海特也许用得上,这儿是糖。”
围观的孩子们发出格格的笑声,他们知道,正是因为吃糖,海特才遭了殃。
“你们不干正经事,笑什么!”杰西瞥瞥这群半裸着身子的黑孩子,不高兴地说,“有些人配吃糖,有些人不配。海特已证明了她是一个倔强的人,主啊,保佑她吧!”
“我想,主会保佑她的。”丽特说。
杰西骑马小心翼翼地涉过一条泥沙淤塞的小河。这时从大榆树后面传来噗哧噗哧的响声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戴维,使劲!”有人高声叫道,“再加把油,我来个以十对一,叫这傻瓜马上一命呜呼!”
在一块阳光明亮、绿草如茵的林中旷地上,一个奇怪的景象展现在杰西面前:两个光着上身的黑孩子,正抡着拳头拼命厮打,丹肯站在一边,手持马鞭,大喊大叫着给他们打气。另一个黑人站在一旁,为丹肯牵着马。更远一些,约里克·金布斯靠着一棵榆树,抄着双手,正提心吊胆地观望。他垂头丧气,双眉紧锁。孩子中有一个被打得鼻血如注,那正是约里克的儿子,7岁的戴维·金布斯。另一个孩子稍大一些,十来岁,个儿很壮。他们像两只公鸡,在旷地上绕来绕去,赤脚践踏着青草。他们都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丹肯·斯图尔特!”杰西怒吼一声,“马上停下这种残忍的游戏!”
“这哪里是残忍呢,杰西,”丹肯不高兴地答道,“我只是教教这两个小子学习地道的美式拳击。”
“他们的个头、年龄差别这么大,难道是正常的拳击?”杰西驳斥道,
“何况,他们的年纪学拳击也太早了吧!”
“小姐,别忘了,戴维是属于我的私有财产!”丹肯满脸不悦地说。
“而他的对手是属于我叔叔的!丹肯,你故意唆使他们打架,是为了寻开心!”
“是啊,杰西小姐,这是丹肯先生要他们打的。”金布斯老爹嘀咕道。
“散开吧,”丹肯愠怒地瞥一眼杰西,说道,“善良的布罗达斯小姐不喜欢拼力气,她喜欢讲漂亮话……戴维,去洗洗脸,畜生约里克,你告了密,要倒霉的!”
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杰西用责备的目光瞧瞧约里克:
“你这做爸爸的,怎么竟然袖手旁观,眼睁睁看别人教你儿子打架?”
“没办法呀,杰西小姐。”金布斯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答道,“难道我的儿子属于我吗?他属于斯图尔特,我们全是属于人家的。他今天是我儿子,明天就变成卖出去的商品。”
“约里克大叔,我认识斯图尔特一家,你也认识他们,你就向他们显示显示吧,你不是畜生,是上帝创造的人!那时他们就会软下来,他们会尊重那些可敬的人。”
约里克不慌不忙凑近杰西身边,猛地抓住她的马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那匹马吓得倒退了几步。
“啊呀,杰西小姐,”约里克眨巴着眼睛,高声喊道,“要能办得到才好!只要上帝肯帮助我,我就要逃出这该死的‘模范州’!一定得逃走!杰西小姐,这事我只有对您才讲。”
“你要是这样干,”杰西顿了顿说,“斯图尔特一家就会把全县的搜索犬都放出来,那时你就要完蛋了。”
“搜索犬!”金布斯怒不可遏,“让他们倾巢出动吧!还有船呢!到了切萨皮克湾的岸上,搜索犬就不中用了。”
金布斯放开缰绳,退了一步。他盯着杰西,脸色发灰,嘴唇不住哆嗦。他大概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杰西抽马儿一鞭,不一会儿,蹄声便在远方消逝。约里克久久地目送着她。
布罗达斯的庄园过去种植过烟草,后来烟草跌价,也就不再种植了。在栅栏旁边,现在还有一些自个儿长出的烟草茎蔓延着。如今种植园的全部收入都靠漂运木材,然而橡树已经所剩无几了。为了不至亏本,管家便一个劲地卖鱼、卖牡蛎或打鸟卖。全县里,布罗达斯租出去的黑孩子比谁都多,但他手头仍然拮据,这一点谁都知道。
在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过去人们称它作“烟草之路”——杰西遇见了农场主迪格比·平奇。他坐在两轮骡车上,手搭凉棚,凝望远方。
远处地平线上,有一些白晃晃的斑点,像大蝴蝶的翅膀,在缓缓移动。
“平奇,那是帆船吗?”杰西问道。
平奇摇了摇头。
“不,杰西,那不是帆船,那是大车的车篷。”
“是移民吧?”
“是啊,杰西小姐,他们移居到遥远的西部去。一路平安哪,一路平安哪!”
“是从我们这个县去的吗?”
“不错,杰西小姐。他们不是种植园主,他们同我们一样,是经营农场的。混不下去啦,杰西小姐,闲着没活干哪!我们邻居钱德勒一家都走了,他是个很巧的木匠,可就是没活干,地又少。哪会有什么工作呢?斯图尔特说过,每个南方白人都可以占有奴隶,这无非纸上谈兵。得给奴隶吃,但他们却自身都难保。钱德勒过去在斯图尔特家干过活,不过,让黑人来干这些活更划算,黑人干活是不用付钱的。这样一来,我们这位老兄在马里兰这个乐园就只有挨饿的份了。他只好背井离乡,到密西西比河那边去。这些篷车也是去流落他乡的……啊,对不起,杰西小姐,这些与你毫不相干的事,我唠叨了半天,您听得厌烦了吧!”
“不,平奇,这跟大家都有关系。”
平奇长叹一声说:
“杰西小姐,您到那边大道上去,会看见数不尽的篷车,庄园主都往西迁啊!鞭儿啪啪地抽,牛儿哞哞地叫,车轮辚辚地响。尘土飞扬,漫天盖地。密西西比河那边,没有奴隶制,没有贫困,全是自由的土地……”
“平奇,看来,你是在为黑人说话?”
平奇扬起眉头,气冲冲地说道:
“杰西小姐,老实说,奴隶,这是我们的灾难!他们不能生活在自由之邦,不知道什么叫自由。总有一天要起风暴的。杰西小姐,您没有到过西部吧?”
“我去干什么呢?”
“我可去过。那儿常刮这种风暴。黑压压的尘土直窜天空,像一堵墙。风暴刮起,谁也站不住。人们纷纷逃往山洞、沟壑……他们把这狂风叫做‘黑风暴’,我们这儿恐怕也会刮起黑风暴!”
“你是指黑人吗?”
“是黑人,也指白人。杰西小姐,我们这几个州,一旦土地战栗,风暴就会来到……当然,杰西小姐,我并不想恐吓您——请向您伯父转达我的问候!”
平奇把缰绳“啪”地一拍,他那旧式双轮骡车便沿着坎坷不平的烟草之路摇摇晃晃地驶去。
杰西小姐只有16岁。这种年龄的人是不应该忧心忡忡的。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絮絮低语;小溪如练,汩汩流淌;人舒舒服服地骑在马上,清风拂面而来。在这样的时候,更应该乐而忘忧。杰西小姐穿过一片田野。男人的宽边草帽和女人的鲜艳头巾在田间不住地闪动。远处,有时可以看见监工戴的白帽。他的喊声阵阵传来:“喂,沟那边的,怎么哑巴啦?唱起来呀!”
于是,男人和妇女应声唱道:
橡树后面,大河那边,
黑人寻求安宁……
杰西小姐骑在马上,沿着长长的笔直栗树林驰骋。她心中郁郁不乐。前面便是她伯父的大房子了。这是一座烟囱高大、窗户宽敞的淡红色宅邸。以前,这房子也曾布置得非常考究,装饰得十分堂皇,现在已经黯然失色,变得又灰又黑。厢房已不能住人,门廊前的阶梯也毁坏了。
板棚屋顶塌下来,用柱子支撑着,主人的石砌厨房和佣人的泥糊厨房都已被油烟熏黑。精心维护的马厩,看上去比这房子本身更新、更坚固。菜园里长满了金银花和帚石兰;原来立栅栏的地方,还残留着几根孤零零的木桩;菜园里有几个凄寂的女黑人的身影……杰西小姐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个满脸堆笑、上了年纪的黑人。她感到心中十分压抑。
杰西小姐的伯父爱德华·布罗达斯先生,坐在客厅里一张深红色绒毛沙发上。他长着两道浓眉,满头银丝,面色苍白,眼圈上布满紫斑。他气喘吁吁,显得过早地衰老了。他不时怯怯地瞧一眼坐在跟前的汤普森博士。
汤普森博士长得脑满肠肥,是个神气十足的人。臃肿的脸上耷拉着一串褐色连须胡子,一条金表链在肥大的肚子上晃来晃去。他那模样显得意味深长,神秘莫测,就像许多乡村郎中到30英里外出诊一样。
“先生,您那监工尽管人称‘霹雳’,其实只是吹牛大王。”汤普森的声音像唱歌。“在这个种植园里,一点没有主人的关照。我记得您曾经卖过烟草,可如今呢?您劳碌奔波,惨淡经营,却不知道您的种植园在作什么生意。是卖牡蛎吧?”
“且慢,博士。我还有森林呢。”布罗达斯试图反驳。
“森林?过不多久,它就会变成不毛之地,森林要管理,严禁乱砍滥伐。您那伐木工头是谁?那个黑鬼本·罗斯吗?他懂什么?”
“也不是我一个人处境如此,”布罗达斯辩解道,“斯图尔特也种过烟草,现在改种玉米了。”
“先生,不幸的是,我们这个县的秩序一团糟,上帝才知道您能活多久——我祝您长命百岁。不过您心脏不好。您以后给杰西小姐留下什么遗产呢?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吗?”
布罗达斯低下头来。
“我希望这事不要来得太早……”
“我也希望。不过我们都是上帝脚下的一粒尘屑(汤普森喜欢把话讲得圆满而高雅),是外在势力手上的玩物……这类事情,现在就得考虑,而不要等到最后一刻,先生!”
“您有什么主意,博士?”
“我早讲过:贩卖黑人!您的黑人比森林中的橡树还多。真的,该把他们卖掉!养一个黑人,一年要花30块,卖掉他,倒能上手800到1500……”
杰西匆匆穿过客厅,在低着脑袋滔滔不绝的汤普森跟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到走廊上去了。
博士低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不知先生尊意如何,临近的弗吉尼亚完全称得上是美国第一州,自从可恶的奈特·特纳闹事以来,就严禁黑人在夜里活动。而在我们马里兰呢,该睡觉的时候他们还到各家各户游窜。我就亲自听见过他们悄悄串通——那是他们在传递消息。您不必怀疑,他们传递消息比电报还快。他们的消息比我们灵通多了。大白天您可能遇上一个没有通行证的黑人,您可以把他抓起来,他就会推说是老爷派他出来打柴的,而老爷也会为他开脱。您甚至还会发现有些黑人三五成群,他们为什么要成帮结伙呢?”
“这没有什么危险嘛!”布罗达斯低声说。
“没危险?黑人聚在一起,两个人会搬弄口舌,三个人会鬼鬼祟祟,四个人会玩弄阴谋,五个人会捣蛋破坏,六个人就会谋反,人更多,就会暴动!他们唱些什么?他们召唤降临埃及的摩西是谁?”
“汤普森先生,还须提醒您吗?摩西是《圣经》里的先知者呀……”
“埃及跟他们黑人有什么相干!摩西是指造反,埃及是指南方诸州!他们居然连《圣经》也给篡改了。哼,我要是这儿的州长,一定叫黑人通通不许讲话!”
“这恐怕行不通,博士。”布罗达斯说,“人不说话,怎能干好活儿……”
“这不过是理论,先生,纯粹是理论!”
杰西关上门,独个儿呆在屋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儿,她用手帕捂住了鼻子。
杰西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曾几何时,这还是一幢阔绰漂亮的仿古建筑。客厅里放着祖母的竖琴,那时尚未过世的母亲晚上总要弹奏一会儿。屋角有一架从巴黎买来的钢琴,它的黑漆闪闪发光,杰西一双纤纤素手学会了弹奏音阶和练习曲。杰西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浅灰色的。窗上挂着丝绸帘幕;阳光透过窗帘,在丝绸上闪闪跳动。最好的是那张床。那是一张多么令人喜爱的床啊,杰西感到这床很舒适,很称心。床上铺着凉爽芬芳的荷兰薄床单。每天夜里,杰西都靠在大枕头旁边,为父母、教师、佣人,为她的黑奴和所有善良的人祷告。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幸福——那种书皮喷得金灿灿的小册子里以生花之笔描写的幸福。
她仿佛遇到一位神采飞逸的翩翩少年。他们互相爱慕。但命运却驱使少年飘洋过海,到惊涛骇浪中去经受颠簸的考验。少年最终落入一群野人之手。他们本想将他一刀杀掉,可后来又推他作了头领。好多年过去了,可怜的俘虏头领差点被那些黑皮肤女子迷住。但他常常对昔日的庄园梦绕魂牵。他梦见朝夕盼望他回归的未婚妻,梦见她那温柔的面庞。终于,天际出现了帆影。啊,有救了,真有救了!这条三桅帆船虽然早被海盗窃据,但少年终归设法击溃歹徒,重返故里。不久,他得到一笔遗产,娶了这位忠贞不渝的未婚妻。当然,人们未必总能得到如此美好的结局。可谁也不会怀疑书的结尾是皆大欢喜!忠贞、机敏、荣誉、良心、正派……
“正派”,这是杰西·布罗达斯从小就爱说的两个字眼。要做一个正派的人,就要纯洁无瑕、笃信宗教、举止娴雅、衣着华丽;要多去教堂,帮助穷人。当然,这并不是指同穷人平起平坐。永远不能挥金如土、多嘴饶舌、贪婪悭吝;要乐善好施,让上帝见了也满意;要被公认为正派之人。一位白人爵士夫人只要做到这些就够了,而对普通人,要求就会更多。比如,他得一天到晚干活而不计报酬。杰西·布罗达斯小姐不属于普通人之列,他伯父是世袭的种植园主。杰西的父母、教师和教士,全都这样教导她。
女仆伺候杰西漱洗完毕,给她穿上嵌花边的睡衣。这睡衣白天洒满鲜花,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杰西躺在洁净凉爽的床上,深信今天已为上帝行了善,没有白度光阴。几分钟后,她把一只白嫩的手枕在脸颊下,酣然进入梦乡。
深夜,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把杰西从睡梦中惊醒。管家霍普金斯从马厩牵出他的马。灯笼昏黄的亮光在杰西房间的天花板上晃动。汪汪的狗吠声从无处传来。海浪有节奏的拍岸声也隐约可闻。
“这贱骨头,大概藏进了森林。”这是丹肯·斯图尔特的声音。“他没带干粮,没穿鞋,什么也没拿,搜索犬一定能找到他。”
“斯图尔特先生,可搜索犬太少了。”霍普金斯说:“我们现在需要牧羊犬,而且要训练过的。我知道巴克镇的巴克尔养有挺厉害的牧羊犬,他已经训练了6年。那些狗对黑人的臭气厌恶极了,向人扑去犹如一只大野猫!”
“我弟弟英格拉姆已经赶到巴克镇去了,分秒必争啊!”
“斯图尔特先生,您能肯定这个金布斯没带武器吗?”
“他能从哪儿搞到武器?告诉您:他是赤手空拳跑掉的。”
杰西坐在床头。啊,是约里克·金布斯逃跑了!
“牧羊犬好得多。”霍普金斯还在说,“它跑起来无声无息;要是有两个带路的跑在前面,那就更好。普通搜索犬总是汪汪乱叫,好几英里外逃犯就能听见。”
“别磨磨蹭蹭了,霍普金斯!他跑不出20英里。我们在所有通往北方的小路上追击!”
杰西闭上眼睛,她想起了金布斯那张激动得发灰的脸。“只要主肯帮助我,我就要逃出这个该死的州,一定得逃走……”
院子里又响起一阵马蹄声: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斯图尔特的管家,另一个是从邻近种植园里自愿来帮忙的。丹肯已经向邻近的庄园求援了。
“他要是真的躲进了森林,斯图尔特先生。”霍普金斯说,“事情还好办,假如有人帮助他,那可……”
“即使有人帮助他,他也不可能从天上飞到北方!他既然留下了蛛丝马迹,我的狗就有用武之地。”
“是吗,斯图尔特先生?”
“你以为他钻进地缝了,或是到能分水排浪的摩西那里去了?”
忽然,金布斯讲过的几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杰西的心:“还有船哩!”他还讲过什么狗啦、切萨比克海湾啦……还有比尔小屋边那只新船,杰西早上才到那里去过……”
这时,有人敲门了。
“杰西小姐!杰西小姐!”一个女佣喊道,“看在上帝面上,快穿好衣服!老爷不好了,很厉害!”
杰西站起来,一幅幅奇怪的图景飞快地闪过脑际:已故的母亲呆在奶奶的竖琴边;布罗达斯家破旧的房子;病入膏盲的伯父;坎肩上别着金表链的汤普森博士;贫困、破败……
杰西从小就知道,世界上老爷和奴隶并存,白人与黑人同在。白人终归是嫡亲宗祖,黑人毕竟是异姓旁系。如果黑人从种植园跑个精光,那还成何体统!
她裹了一件白袍,走到阳台上。
“丹肯·斯图尔特!”她喊道,“我劝你们别去森林白费时间了,到海湾采牡蛎的比尔家搜搜吧……”
院子里顿时静下来,丹肯摘掉帽子,感激地说:
“杰西小姐,您真是个最正派的人哪!”
约里克·金布斯被解往坎布里奇。他站在马车上。这是平时装运干草的马车,竖着高高的侧板。车边,几个勇武的骑士手握长枪并辔而行。约里克戴着手铐,额头上有一条血糊糊的伤痕。他的长子戴维呆呆地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父亲那张可怕的脸。小儿子埃尔也在旁边,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卷发放声大哭。几个女人站在他们身边哭哭啼啼,喊冤叫屈。
“啪”地一声,霍普金斯响亮地抽了一鞭,人们立刻静下,埃尔浑身哆嗦一下,紧靠在哥哥身上。
马车出发了。约里克高高举起戴铁铐的双手,发狂般地喊道:
“他们一看见我的利剑,就会张皇失措,就会心惊胆战!杰西·布罗达斯真该千刀万剐!”
霍普金斯往他肩上抽一鞭,他猛然倒下。马车越拉越快,马蹄得得直响,路上烟尘滚滚。
戴维和埃尔跪在路边。父亲高声唱着,歌声压倒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传到他们耳畔:
“啊,吹吧,”上帝对加百列说——
啊,把大号吹响七次,
啊,吹得它轰雷般地响,
把沉睡的人们唤醒……
3. 其他黑人和白人
自从约里克·金布斯在采牡蛎的比尔家被捕,锁上铁链押走,已经过了10年。这期间,爱德华·布罗达斯死去了。他的侄女杰西也迁到了巴尔的摩。布罗达斯的财产,遵照死者的遗嘱,由汤普森博士经营。
林中旷地上发出一阵响亮的伐木声。本·罗斯和他的女儿海特正从两个方向砍一棵古老的希可利树。
希可利是一种高大的美洲胡桃,能活上好几百年。在它的浓荫下,人们常常摆开餐桌,安排30多人的席位宴客,犹如在客厅里一般。在南方的夏日,如果宾客盈门,通常就这样招待客人。希可利树木质细密坚硬,斧子砍去,就像砍在金属上。
年轻的伐木工戴维·金布斯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观看这父女俩竞赛。他们的长柄斧铮光雪亮,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飞舞。木屑喷泉般四下飞溅。
“嘿——啊!”本喊道,“戴维,拿斧头来试试这棵树的厉害!它硬得可以做钉子。它活了好多年,一定见到过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明格人,看到过他们悄没声息地轻轻走路,轻得让白人猜不出他们就在眼前。结果,‘嗖’一声响,一只利箭就射进了白人的咽喉。可如今哪,这棵树看见了种植园里我这老本,浑身发抖,过去印第安人从不砍树,我老本这双手却15分钟撂倒一棵。”
老本拄在斧柄上。
“当着上帝的面说,我很可怜这棵树。”他郑重地说,“砍这些老住户时,我总想摘下帽子,说:‘饶恕我吧,希可利伯伯,我砍下你是迫不得已呀,饶恕我这普普通通的黑人吧!’”
“你还没把它砍倒呢,老本!”戴维说,“你心中的话不抖落完,就砍不倒树。可你女儿已快把它砍倒啦!”
海特挥挥汗,把利斧砍进树干。
“爸爸,”她说,“树动了,你站到这边来吧!”
“嘿啊!”老本应声说道,“我没对希可利伯伯喊‘倒下’,它就不会倒下。啊,不,它真的在摇晃了……”
老本拍拍树干,打了个唿哨。
“你见过这种丫头吗?”他夸奖海特说,“一天中要拉原木、耕地、赶牛车,还要劈一大堆木柴,活像个男子汉。”
海特噗哧一声笑起来。她还没有作过这些事情呢。不久前,汤普森博士当着邻人的面,让她干了件很不一般的活儿:她一个人拉了一条满载石料的驳船。
丹肯·斯图尔特(他现在是邻近的一个种植园园主)对这个场面欣赏不已,看得连叼在嘴上的雪茄烟也熄灭了。他后来“呸”地吐掉雪茄,用生意人的腔调说:
“博士,我买下这小娘们,按干田间活的全劳力开价,1200,如何?”
“没1500,不卖。”博士傲慢地说,“这样的劳动力,在马里兰独一无二。”
这件事,村里人议论了整整一个礼拜,而且老围绕着一个话题:她到底会不会被卖掉?有一次,所有包花花头巾的“婶子”都一直认为:海特不会被卖掉。
“啊——嗬!”本·罗斯摸着老树干,叫了一声,“她砍起树来倒像一个伐木工,只是不会看麝香鼠的毛有多长,来估摸冬天里有多冷。至于野天竺葵、水百合花是怎么个样子,猫头鹰怎样飞行,她也是一无所知!”
“野天竺葵、水百合花、猫头鹰?知道这些又怎样?”戴维问。
“小狗子!”老本颇为不屑地说,“野天竺葵叶可以泡药酒、治感冒,水百合花可以熬止血汤。说到猫头鹰的飞行哪,嗬嗬,那可真有学问哪!它身上长着绒毛,所以从空中飞过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像用针刺穿衬衣布一样。猫头鹰还识路呢!”
“识路?”
“对,小傻瓜!它不是随便乱飞的,它认识空中的路径,就像你认识林中的小路。要没路,你会在林中迷失,猫头鹰也会在空中迷失。”
戴维摇摇头,表示怀疑。
“小狗子们,你们以为我老本是老糊涂了?你们不信经验,以为我们都是些粗人。你们要真的迷了路,就会像头母牛,在林子里瞎冲撞,把树枝折得噼啪响,弄得全县都能听见。要学会在林中走路不惊飞窝里的鸟儿。”
戴维睁大眼睛望着老本。
“您能吗,大伯?”
“嗬——啊——海特,你作给他看看,我是怎么教你的。”
海特钻进树丛,转瞬便不见人影。戴维死死盯住她离去的方向,见没一片树叶动,没一根枝条弯,树丛后面寂静无声。戴维细细查看了那丛灌木,海特没留下一丝痕迹——连草也没踏倒一根。
“这没什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树丛背后藏起来了。”戴维一棵一棵地查看了附近的大树,海特仍然不见。
戴维回到旷地,搔了搔额头。
海特无影无踪,四周悄无声息,戴维感到很难堪。
“老本大伯,”他说,“这是在变戏法吧?她藏到哪儿去了?”
老本摇摇头。
“海特正在旷地周围转悠呢,”他说,“你却一个劲吵吵闹闹。要是白人发现你跑了,马上就能抓到你。等等,你别动,不然你会说我们骗你。也别吱声。”
有十来分钟,戴维忍着没吭声,四周一片死寂。
“算了吧,老本大伯,”戴维忍不住了,“把她叫回来吧!”
“叫什么呢,”老本不以为然地说,“她早回来啦,正坐在你头顶上呢。”
“我早坐在这儿了!”海特喊道,一纵身从三米高的树上飞下来,就像长着翅膀。
“你走路轻得像印第安人!”戴维夸奖道。
“嗬——啊!”老本咧着嘴大声笑起来,“印第安人可出色多了。我只教她练会了扛沉甸甸的大口袋,印第安人却能扛一只小鹿儿,四步之外就别想发现他。说到用雪松树皮熬汤,海特也不会。”
“干吗用它来熬汤?”戴维问。
“能治好肚子疼啊……”老本有点不屑一谈地嘀咕道,就像有人问他干吗要有天和地,“一个伐木工该懂得的,你连十分之一也不懂。”他靠在一根树干上,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烟叶,往下说道:“森林是一个很特别的地区,森林里有一套特别的规律。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瞎子,都会在路上行走。只有真正的伐木工,才善于走那些看不见人的密林,哪怕在夜里,也照走不误……你一定会问:‘夜里怎能在密林里行走?’幼稚的年轻人,让我来告诉你吧!夜里,头顶上有星星——我想,你一定莫名其妙吧!你闭上眼睛,只要有一双手,能摸到树皮上的青苔,你就能在晚上走出大森林——你又会摸不着头脑吧……这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森林,不了解里面有多少秘密。你甚至连树有多大年龄,还能活多久也算不出来……”
老本没有再说下去。他用肌肉饱绽的脊背靠在那棵快砍断的希可利树上,大树发出一阵嚓嚓的响声。它那枝密叶茂的树冠微微往一边倾斜过去,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像一枚重型炮弹轰然倒在地上,把周围的树枝扑打得啪啪直响。
老本在这棵倒下的庞然大物面前沉思了半天,然后摘下草帽,从衣底掏出护身符,吻了吻。
“这是森林伯伯,”老本说,“森林伯伯想提醒我少说废话……孩子们,动手砍树吧!”
管家霍普金斯骑一匹瘦小的枣红马来到采林区,只见伐木工一个个挥动斧子,在卖命地干活;传来一阵坎坎的伐木声。从他把约里克·金布斯披枷戴锁解往坎布里奇的贩奴市场以来,虽已过了10年,他仍然显得年轻。还跟从前被称作“霹雳”时一样,他总是举止粗犷野蛮,晒得黧黑的脸上长着又密又长的胡子,鞭子依然在他灵活的手上挥舞得“得儿得儿”直响。
不过,眼睛的规矩可不同以往了。汤普森博士规定黑人得“像像样样”地干活,命令霍普金斯时时监视他们。于是,管家便骑上他那匹牡马成天四处巡视,检查工人干活,还不时点点人数。这会儿,他正严格巡查伐木工。
“怎么不唱歌?”他问。
“霍普金斯老爷,砍树时唱歌很不好:歌唱得越多,树就砍得越少。在田里干活的人可以唱歌,他们手上没拿斧子……”
“这棵树砍好了吗?”霍普金斯问,“该干的活干完后,记住把武器交给我,可别拖延!”
“对不起,霍普金斯老爷,”老本迟疑地说,“莫非……斧子也算是武器?”
“连食品店里的砝码,也可以算作武器。”霍普金斯厉声呵斥道,“本·罗斯,汤普森先生只允许发给你一个人斧子。已去世的爱德华·布罗达斯曾例外允许你家里存放斧子。现在,除你私人的一柄外,这些斧子都得由我锁起来。现在我们立有制度,要是你手下的人丢了一把斧子,就得把你痛打一顿。”
“霹雳”走了,老本大为光火,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他还从没受过谁的训斥呢!
霍普金斯转悠到大路上,见一个约莫15岁的黑人女孩迎面走来。她匀称的身材,高挑的个儿,手提篮子,边走边唱:
大森林里筑铁路,
铺好铁轨和枕木;
只放黑人进车厢,
不许白人……
“简,你干吗唱歌?”霍普金斯沉下脸问。
“是你自己叫唱的吗,霍普金斯老爷!”
“拿的什么?”
“蔬菜,霍普金斯老爷,送到大房子去的,霍普金斯老爷。”
“让我看看。”
简的一双大眼睛敏锐地扫了管家一眼。她微微掀开篮盖,篮子里装的是西红柿。
“我没叫你在大房子边吵吵嚷嚷!”霍普金斯说罢,调转马头往地里奔去。地里,摘棉花的女人们戴的彩色头巾在晃动。
简并没有到大房子去。霍普金斯的身影刚在远处消失,她就拐向森林那边。不一会儿,她来到老本和他的手下所在的旷地。他们在整修砍倒的大树。
戴维·金布斯一看见她,就丢下斧子擦擦头上的汗珠:
“你好,简!”他说,“你拿的什么?”
简来到他跟前,低声说:
“你要的东西,戴维。”
这个年轻的伐木工腼腆地往海特那边瞅了一眼。海特正倚在斧柄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简。
“一件不很重的东西。”她颇为得意地笑着说,“大概是老爷要吃的蔬菜吧。”
简很走运,10岁起被选进大房子当女佣,这样的干净活是只选那些模样标致的姑娘去做的。
对于她们,“田里的劳力”总是侧目相看。“你们想,”老丽特厌恶地说,“她们洗脸还要用肥皂!”
海特走到简身边,把篮盖微微掀开:
“没错,是西红柿……汤普森老爷身体好吗?”
简感到委屈,紧紧咬着鲜艳的嘴辱,眯起双眼。站在矮壮敦实的海特面前,她显出一种都市小姐的风韵。她身穿花条纹围裙,脖子上系一条雪白的头巾;不过,令老本的女儿感到特别刺眼的,是她脚上那双软底鞋。有生以来,海特还没穿过鞋呢……
“你是来同戴维聊聊摩登皮鞋的吧?”她问。
简不禁怒火中烧,不过终于忍了下去。她不能对海特反唇相讥,因为海特比她年长,同所有成年黑人妇女一样,头上也裹着花头巾。简的头发上却只是戴着一朵鲜花。
“我有事来的。”她简短地回答道。
简在篮子里翻寻一阵,从一堆西红柿中取出几本书来。
“啊呀,”老本叫道,“我最好闭上眼睛。这里数我年纪最大,霍普金斯知道了,会把我打个半死。”
黑人不仅不准学习识字,就连手上拿本书也不行。有谁教黑人识字,连他的主人也要受到制裁。
戴维不会看书,把书翻来倒去,折腾半天,才根据插图分清了倒顺。有一幅插图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头戴草帽,帽上打着花结,脚穿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女孩穿着围裙和镶边的裤子,脚上是系丝带的便鞋。他们手挽手,规规矩矩上教堂去。本杰明·富兰克林①在天上庄严地注视着他们;毫无疑问,这些模范儿童是去上礼拜日学校的。
① 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杰出的科学家、社会活动家、民主主义者和启蒙运动者。
“哪个字母是‘a’?”戴维问。
简指给他看了。戴维毕恭毕敬地摸摸这个字母,那样子活像在作军人宣誓。
“孩子们,把书藏起来吧!”老本说,“我的眼睛闭够了!这玩意儿不会告诉你野鸭该什么时候才会飞来。”
“这玩意儿能告诉我们一切事情。”简说,“总共只有26个符号,谁要认得,他就会完全变个样。”
“变成自由人吗?”海特讥讽地问。
“变成挨棍子的人!”老本说,“变成被卖到大南方去的人。”
“就算打死我,”戴维说,“我也要学会认字。简会教我的。你乐意吗,简?”
“当然哪,戴维,”简说,“我才不怕什么呢!”
“这些黑人,真是胆大包天!”老本含含糊糊地嘀咕道。海特则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采牡蛎的比尔的茅屋里,他们就着炉火的光亮,学起这本书来。屋外,波浪有节奏地拍击着海岸。
“上帝啊,揍我吧!”戴维愁眉苦脸地说,“我知道这个词儿是‘路’的意思,可就是认不出其中哪个是该死的‘y’!”
“这儿呢,在最后。”简说,“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觉得这个字母该在末尾。‘a’字中间应该是有一横的。”
“这儿还有个字母,也带一横呢。”戴维说,“它们老是容易搞混。”
“那也许是‘h’吧。”简猜测说。
戴维有些伤心。他摇摇头,合上书本。第一课他没学到多少知识。可怜的戴维,满以为一个晚上就能学会认字呢!
简叹了口气,用手擦擦眼睛。她真想让戴维学会读书,简直急得流出了眼泪。
“算了吧,简,”戴维说,“不必为这件事伤心,该去求求萨姆·格林,他也许会答应教教我们。”
“那个书生吗?哎,戴维,他现在遭透了!自从他获得自由,一双眼睛总是东瞅西看。他常常在森林里逛来逛去,双手总是搔着脑袋。”
“可他是个万事通啊,”戴维兴奋地说,“他跟我们讲过地下铁道,不过没讲完,迪格比·平奇把他打断了。”
“地下铁道?”
“可不是!”戴维悄声说道,“森林里有一条地下铁道,不过这事可不能逢人便讲。”
“在树下吧?在树根下吗?”
“我看,还要深些,简。”
“在地心里?”
“不清楚,简,我看非常深——你听说过一座‘岛’的事吗?”
简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村里的黑人说,在森林的最深处,有一座小岛,四周是一片沼泽。过去岛上住过好些强盗,直到现在,在已经化为石头的火堆旁,还有他们的遗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为惩罚他们犯下的滔天大罪,上帝对他们五雷轰顶。
“简,所以我想,地下铁道的起点,该在这座岛上。铁道上有火车来来往往,可是看不到车站,统统都在地下。”
“这铁道通往哪儿呢?”
“北方。简,通往自由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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