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陈思和(1954~),广东番禺人,生于上海,作家、文学评论家。著有《巴金论稿》(合著)、《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等。
我进大学那一年,朱东润先生已经八十二岁,还担任着中文系的系主任。时间过得可真快,记得第一次走到学校大门前,眼睛望着“复旦大学”四个毛体字,心里不由地“格登”跳了一下。像是为了壮胆,我很记住自己迈入学校大门的那一刻心境,从这以后,我的生命旅程就一直走在复旦校园里,平静如水地上课、下课……一晃竟十八年过去,朱东润先生今年是百岁诞辰了。
朱先生活着的时候,是中文系的灵魂;他死了,一股子凛然的正气依然弥散在中文系的教师中间。现在五六十岁左右的一代,凡怀念中文系的旧岁月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说:朱先生那个时候……就好像朱先生代表了一个时代,他的名字与中文系的某段历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我进大学的时候,系里七八十岁的老教授还有十多位,但是大多都不上课,像国宝似的,一般秘不示人。朱先生则不同,因为那时他还担任了系主任的工作,比较容易见到他。校庆七十周年的时候,他还作学术报告,讲梅尧臣的诗,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批评起郭沫若,旁边有人悄悄告诉我,在50年代初期,朱先生曾怀疑屈原实无其人,《离骚》是后人伪托的,结果被人狠狠批了一顿,所以至今不忘。
在我的记忆里,朱先生不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总是一本正经,我们作学生时,对他有点敬而远之。那时中文系学生喜欢搞创作,常常缺了课躲在寝室里写小说,朱先生知道后,跑到学生宿舍来与我们聊天。他板着脸说话,大家缩着头听,他讲了很多,大致的意思有二点:一是中文系学生不要急着搞创作,更不要忙着给报刊杂志写文章,这些都不算成绩的,作学生就应该老老实实读书,打好基础;二是中文系学生也要学好外语,否则不管什么学问都做不好,做不大。说完后,一个人,拿着一个手电,踽踽地走了。他不要同学们送他,更不要别人搀扶他,现在想起来,他说的两点意见真是金玉良言,可惜那时的学生,一个个大才子似的心比天高,能听得进去的人实在很少。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朱先生是来讲他写人物传记的创作体会,气氛一定会热烈得多。
朱先生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听说在武汉大学教书时,有些研究古代文学的老学究们瞧不起他,以为留洋学生不懂中国文化,他那时讲中国文学批评史,赌气用文言编了一本讲义,后来出版了,还是用文言文。但他写的人物传记却很有现代精神,特别是《张居正大传》,直到前两年,国内还有出版社在翻印这部书。朱先生对这部传记也很自负,听60年代的学生说,朱先生那时作学术报告,讲人物传记,自认为世界上有三部传记是值得读的:第一部是英国的《约翰逊传》;第二部是法国的《贝多芬传》;第三部就是中国的“拙作”《张居正大传》。我虽没有亲耳听朱先生这样说过,但我相信他是会这么说的,说实话,我很佩服这样的学者。作学问本来就应该有这种与世界平等对话的自信,不像现在,中国的学者研究中国学术问题,偏要从外国人或者跑到外国去的中国人那儿找理论依据。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