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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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父亲(2/2)

    要命的是,他所笃守的革命和艺术,却又常常发生冲突。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徒,以这体系确立了他的导演艺术,以这艺术导了许多戏。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这体系便无可避免地遭了袭击。他是又要革命,又要艺术,一方也舍弃不了。而那一个年代,即使像我父亲那样自信的人都要困惑,都要怀疑一切。他面对那样“伟大”的时代,革命的力量“无比强大”,他终于同意批判斯坦尼了。他批判得极认真,将斯坦尼的著作重读了一遍(我便是在那时候接触了斯坦尼,看了他的著作,在父亲批判的同时,我则开始信守),然后,他写了文章,他写得很得意。并且在以后的为斯坦尼平反的日子里他还继续得意。在做斯坦尼的信徒已成光荣的时候,却不再说“没有斯坦尼便没有我王啸平”的话,他已悄悄地与他信守的体系产生了裂变,在一个奇怪的时代里,得了一个奇怪的契机,而有了奇怪的进步。可惜我没有读过他的文章,只猜想,他所进行的批判或许是一种真诚的批判,从艺术的科学态度出发的批判。他只可能作这样的批判了。他决不会违了良心去批判。他自己的良心便是一切行事的座标了,所以他极少做违心的事。因他极少做违心的事,才可过得自在逍遥,而不至于去上吊了。

    而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1978年那一个奇热的上海的暑天,他的胆囊炎大发作,除却手术别无他路。妈妈自己是冠心病高血压,弟弟还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两人可照料病人。于是,人艺的男演员们便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有过误点的事情。这是极罕见的一支看护队伍,即便是在显赫的高干病房,大约也难有这种挚诚至深的对待,令我们久久难以忘怀。我能看出人们真诚地爱他。因他对人的爱也是真心流露。他不会勉强自己去爱什么,可是如他要爱,却也无法勉强他不爱。我们虽不知道他对演员们是如何,可从演员们对他,却可看出他的对待。俗话常说人心换人心。也因他对人不加矫饰,人对他也同样的不加矫饰。不以虚礼往来。我们经常听到演员们以他的素材演编的长篇喜剧,比如,喝了药水之后,发现瓶上所书:服前摇晃,于是便拼命地晃肚子;还比如,将给妈妈的信投到“人民检举箱”等等,诸如此类,刻划了一个糊里糊涂的父亲。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们与他也处得轻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时候,他的身边也没缺少过朋友。听母亲说,在他被划为右派的时候,就有一位阮若珊阿姨为他辩护,而因此几乎划为了右倾。“文革”中,他与沙叶新合作的《边疆新苗》临到危难之际,就有人相继而来,通风报信。似乎是,正因为他没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虚晃的手势,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与人与世之间,因少了虚晃手势所筑的障碍,倒反更容易加入与介入。因此,他似是在人外,却颇得人缘;似是在世外,则又很积极。只是多了一种超然以应付人事与世事的变故。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谁都自在。

    当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须条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后,要有人为他打扫现场。他一如不食人间烟火,皆也因为,尚有人为他操心此类俗事,家庭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了。在这一个纷繁的世界里,他的纯净的哲学要建立并实践,必得有人为他开辟一个清静的场所。他在我们这一个家庭的安全的庇护下,可以极尽逍遥自在。因此,父亲又是很幸运的。曾有个朋友写过关于他的文章,提及一则传说,说他往鸡汤里放洗衣粉,他误以为是盐了。而这位朋友却不知道,我父亲是连洗衣粉也不会朝鸡汤里放的。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不懂得如何煮一碗方便面。后来,因保姆回乡,他终于学会了下面,下得既快又好。还学会了洗短裤和袜子,先用强力洗衣粉泡一夜,再用肥皂狠搓,大约搓去半块肥皂,再淘清了晾干,确是雪白如漂。他是连一桩人间的游戏都不会,打牌只会打一种,早已失传的“抽乌龟”,不用机智,但凭运气,轮番地抽牌,抽到完就行了的一种。下棋还会下“飞行棋”,也只须掷掷骰子,凭了号码走棋便可。他不会玩一切斗智的游戏,腹中是没有一点点春秋三国,只迷住一本与世无争的书。他最大的娱乐,也是最大的功课,便是读书,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戏剧的,或文学的,个个种种。书也为他开辟了另一个清静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运用得点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这一切,他在离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觉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怅怅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实而有兴味。他走的是一条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所以,他总能自在而逍遥。

    这便是我眼睛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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