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
黄宗江(1921~),北京人,剧作家。著有《舞台集》、《单枪匹马集》、《卖艺人家》等作品。
刚过了梅兰芳的90生日,又过周信芳的,这一双并肩一世,同祖国一起前进的千里马啊!
人生90大寿,是大喜事,即使不幸逝世,也称喜丧,但周信芳这一位对中国文化有巨大贡献的大师,却早了十年,在一场文化大劫中被迫害致死,怎能不令人大悲大愤大恸!但今日我人民我党我同行仍能为他祝寿,呼唤之于泉下,又是何等值得大庆的事!
我生也晚,虽从襁褓观剧至今,年逾花甲,但所见不免偏狭。我是在北京生长的京剧观众,在京朝派长者的熏陶下,言必称谭(谭鑫培)余(余叔岩),甚至对言(言菊朋)马(马连良),都不免有所贬谪。我是在抗日战争前上中学时,才得见周信芳的一些演出于天津舞台,当时的感受是海派也自有其道理,自以为尚无门户之见。直到抗战初期,自己在“孤岛”上海做话剧演员,才跑戏馆多看了他几出,成了麒迷(周信芳艺名麒麟童),又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没有开窍。直到解放后,有机会观赏了他的一系列代表作,才感到此中学问深厚,够自己一生琢磨研究的。也许可以说是在“文革”后的再解放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思想解放中才更进一步理解周信芳的艺术。
我认为,周信芳是一位现实主义大师,他调动了一切手段为现实主义服务。这一切又是什么呢?是中国笔墨的写意?是戏曲的程式化?或引用引进的名词“印象主义”,“表现主义”……乃至超现实主义?似难一语以蔽之。我最近常如此揣摩:“浪漫主义”在西方也有各式各样。“浪漫”一辞则来自拉丁语系,它的语源是否就是“夸张”,即基于现实的夸张乃至变形,但仍基于现实?我想,能不能做这样简洁的表述:周信芳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位典型的现实主义大师,他调动了一切浪漫主义的手段为现实主义服务。”
我和信芳老师的个人交往来得很迟,话说1942年,时“孤岛”已沦陷,我和妹妹宗英仍在上海随佐临诸师演剧,那是阴云密布、强作歌声的的时代,某日乘有轨电车去外滩,我发现对面坐了一位长者,一脸戚容,目光却极深沉,看来极其面熟,又想不起像谁。下车后,我目送他的背影步入一旧书肆,我恍然感以他长得特像我已亡故的父亲,再一想,他不就是洗去台上铅华的鼎鼎大名的麒麟童吗?这印象我至今难忘。我早已自命是信芳老师的私熟弟子,如果我真的成为他的艺徒,是我衷心庆幸的事。我这里用了“义子”二字,也是为了引出后面有关《清风亭》义子不义的文章。
解放后,文艺大军各路会师,我也记不得何时何地拜见了周师。总之,在北京,在上海,在朝鲜战场,在各种戏剧战士战斗的场合聚会过。我执弟子礼;信芳老师则和兰芳老师一样对各家弟子都很亲切关照,但未有机缘深淡过什么问题。1953年某日,我奉总政命送徐玉兰、王文娟领衔的越剧团归返华东建制,华东戏剧界领导人于伶、刘厚生,包括信芳师设宴欢迎于华东戏曲研究院。宴后,在他们的小台上观看魏莲芳、刘斌昆二位的《活捉三郎》。我就坐在周老师身后,演至一外,我脱口低声说了句:“今儿这儿少了点什么……”周院长回首顾盼,目光炯炯地说:“这是见过的!”随后又说:“这是功夫戏,搁生了!”坐在我旁边的是著名戏曲评论家黄裳,也看了我一眼,低声赞道:“嘿嘿!周院长说你是见过的!”我不禁沾沾自喜,那种票友自命内行而又得到权威认可的自鸣得意,一直得意至今。我的确是见过一些的,尤其是这一出我在这里要提到的《清风亭》。周老的一些老戏如《四进士》、《坐楼杀惜》等等是盖过了前人的,大有比较学的学问可做。我这里所以选《清风亭》一叙,既是见过的较多,又符合我现在想一哭信芳的心情。我没赶上老谭,却见过其子谭小培,其婿王又宸演出此剧。老观众们都知道这二位的做工戏是不怎么样的,我当年却在一本老戏考上看过有这样的注释,说二位的《天雷报》(即《清风亭》)可传谭之衣钵。我当时的印象也的确不错,均深得一苦字。雷喜福和马连良两位富连成大师兄的这出戏我也多次听过,是各有千秋,胜于先贤的,但是最接近生活而又高度提炼,最感动人,大有惊天地动鬼神之势的,确属周公信芳。就这么好吗?就这么好!我是见过的。
现在的青年观众大多是没见过什么《清风亭》的。试想:一对磨豆腐、打草鞋为生的老夫妇在小巷“拾子”,得一弃婴,抚育至13岁。一日父子口角,子奔出户外,父“赶子”至清风亭却遇亲母将子认去。若干年后,二老尤衰迈,又兼“思子”、“望子”,几沦为乞丐。此子则中状元,路过清风亭打坐,二老闻讯前来“认子”,义子不义不认。二老苦苦哀求,此子居然赏下二百铜钱将他们赶出亭去。二老愤极碰死清风亭。状元打马而去。这是多么富于哲理,而又富于——这里可以这样说,富于阶级的爱与恨的内容啊!
周信芳将此一内容,从拾子、赶子、思子、望子,到认子,表现得淋漓尽致。最令人难忘的是在清风亭义子被亲娘认去一节:憨厚的老人提出让孩子立在中间,由他和亲母两厢来唤,跟谁算谁。老人仗着十三载哺育恩情,很有自信地喊了几声,无应;做官家的亲娘一唤,孩子跟着就去了。老人一语难发,只听得一声巨响,仰面倒地,用的是戏曲舞台上所称“硬僵尸”。母亲领着孩子回来了,唤醒扶起老人,老人手抚幼儿头顶,缓缓地说了这样一大段——
“我儿既然不肯回去,为父也不来勉强我儿,此番跟随你的母亲去见你那做官的父亲,要将我二老十三载养育之情对他言讲。儿啊,你必须好好读书,长大成人,若得一官半职,你来看看我二老。倘若我二老无福下世去了,你买几百纸钱,在我二老坟前烧化烧化,叫我二老几句,拜我二老几拜。难道说我二老就受不起儿这几拜?难道说我二老必要争儿这几拜?不是的,我儿这几拜不值紧要,叫那些无儿无女的人,也好抱人家的儿子啊!”
可惜用文字实难绘其声色于万一。我最后一次看“麒老牌”这戏是在60年代初期上海大舞台,在观众席里一边坐着赵丹,一边坐着张桂凤可说是影剧界和越剧界两位泰斗老生,只见这两位观众哭得泪人儿一般。我观剧很少当场落泪,但觉得在心里已然放声恸哭了。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