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山里红》、《石火》,小说散文集《飞筐》等。
一
这件事情记忆犹新,可是细算起来,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
当时,屋里幽暗,盘腿坐在垫着稻草的地铺上,斜眼望望钉死的窗户。那年的雪怎么那么大,窗外见天见雪像破碗破罐破摔下来。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图像:我,是我自己,站在一个花圃旁边,花圃是圆的,干着,硬着,不用说花,连草也没有。这个图像的四周模模糊糊,好像摄影的洗印技术中有一种叫做“虚光”……整个图像是灰暗的,但可以看出来一个铁栅栏门,栅栏上边铁条扭曲,看不清图案,只是生硬,清冷……花圃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黑糊糊认不得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年月?我怎样来到这里?旁边是什么人?
竟想不起来。心跳。
图像竟不能忘记,想不起来可又觉着有过这么个场面。心惊。
铁栅栏关着。一旦打开,必有一个天地,那里有过我的生活,怎么都是些“虚光”呢?心慌。
我丢过钥匙,门钥匙、车钥匙、抽屉钥匙。肯定是把钥匙丢了,准有生活锁在那里边。心乱。
心跳、心惊、心慌、心乱……我累了,睡着了,忽然又心跳、心惊、心慌、心乱起来,啊,铁栅栏门打开了,不等我抬脚走进去,过去的生活涌了出来,把我包围在生活的过去里。那是二十多年前——又一个二十多年,加起来是五十来年了。
原来生活没有忘记,没有褪色,没有残缺,难道一点也没有变形变声变态?我只肯定没有干枯。过去和过去一样虎虎地活着。不过很久没有想起来了,其中有的图像,好比站在花圃旁边的那个,大约每次想起来时,都没有出现。深深沉沉在记忆深处,忽然冒冒失失冒出来了,倒把自己都唬住了。我伸手到腰里,探手到内裤腰上。在过去的生活里,传递句把背人的话,常常用极小的字条,缠在内裤的松紧带里。现在不知不觉也摸起松紧带了,不料发生了多少年前的感觉,没错,有字条!想想时间相隔那么久远,论空间,应当是两个天地。啊,后脊梁出来冷汗了,一粒一粒可数。
这一惊,我回到现在的生活里了。其实我早已惊醒,梦中那铁栅栏门一打开,一惊一喜就醒来了。但我又有一副精神在过去的生活里,继续生活在梦中的过去。
我相信精神中,有另外一个世界,也是活生生的。我不觉得只是我觉不出来。现在已经有精神学家心理学家的许多探索,有证据了吗?我盘腿坐在稻草地铺上,仿佛面壁,悟那开口闭口要的证据,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过是偶然撞着了两个世界的接合点,要什么证据?哪里去讨证据来?
眼角看见了钉死的窗户外边,大雪连片,难道要把我现在的世界,封闭在“虚光”里?
二
我在北方住了十年的时候,得到一个当时十分难得的机会,到云南去转一圈——那时候走动走动都要和体验生活联系起来,见识山水当然联系爱国主义教育,因此口头上,没有旅游这样的词儿。
这之前,我没有去过云南。石林、滇池、瑞丽江、佧佤山都是大开眼界的去处,兄弟民族的风采,更是不可替代。在在见所未见,时时相见恨晚。
有天,顺脚走进一个山谷。忽然,四面都是竹林,除了头顶一圈天,都是竹枝竹叶。
忽然——后来我在小说里,写过这个“忽然”,“一个思想蒙头盖脸,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这个地方我来过,”另有一个我正在新奇之中旅游,不假思考,武断回答:“不可能,不可能。”那一个刚钻出来的我,也不退缩。“来过来过,很久很久了,给忘了忘了。”
无数血丝,牵动肺腑,勒住心头,如抽如缩如碎如裂,我手脚棉软,真叫自己把自己吓瘫了。
我的小说有一些描写,是片段实录。
“那里明亮的阳光,照得竹林仿佛刷了层金。那阳光,不是匆匆忙忙赶过城市的阳光。那阳光,一动不动站定了,站在那里做起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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