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心疼起来?好像裂了缝。是林子裂了缝?还是我裂了缝?反正裂缝里,盘旋着早已忘记了的生活……”
“那山谷的尖底,那最深最远的一小块地方,却是阳光明亮,清澈如水。仿佛往一口深井里探看,井底下清清的水里,出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去过云南,当然没有去过那个山谷。那么是梦见过吗?无梦。是前世的缘分吗?渺茫无稽。
这样的竹山,这样满登登竹枝竹叶的山谷,北方决不能有,可也不光云南,我老家江南也有的是。偶然闯进云南的竹山。跳出了久远的江南山谷。久居北方,这江南山谷连同少年生活,从现实里隐退了。是不是封闭起来凝固起来好像木乃伊呢?不,鲜活,风韵更浓,情绪更厚,这才说另有一个世界。
说是潜意识,不更清楚吗?也许。不过潜意识三个字带来的清楚,不抵失落的神秘。
若说原由,说是久居北方十年。其实十年不算久,四五十年下来,也不见得会有更多的吓人的“忽然”。看来要看是什么样的十年。
从肃反开头,随着三反五反,这反那反。
放国务会议录音,各级书记部长亲自动员,有的单位摆桌子,铺台布,备清茶,还有的端茶点,点百支灯泡,或请或激或令鸣放。忽然,翻过手来,就把鸣放做成罪行,把这叫做阳谋,坦然说“引蛇出洞”。
十年的结尾是全国上下说假话、空话、大话,把这叫做放卫星。昨天还在说吃饭不要钱,粮食多了怎么办?做酒。也是忽然,也是翻过来,全国饿肚子。
难怪云南的竹山和江南的山谷,才隔十年,如同隔世。
三
记不清就在那垫稻草的地铺上,或在破了“四旧”光光的冷冷的仿佛叫大水“推”过的楼房里,总是要亮未亮的清晨,叫一个图像惊醒。
大约是从睡觉的地方看过去,对面有一间大屋子,大玻璃窗,大灯贼亮,横放直放的写字桌子,站着坐着的人……
这是个什么地方?日夜工作。这是些什么人?深夜不睡。
想到天大亮,想不起来。想到日中,想到黑夜又来到,还是想不起来,或者不是实生活,是梦?在梦里走进这么个大房间,可是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梦,这么个大房间,这么通明通夜的灯,都不普通,怎么会出现在梦里?
这个大房间和我有什么瓜葛?越是想不起来,越疑心这里隐退着一段生活,怎么隐退得这么深沉?这是封闭?这是埋藏?这越发神秘叫人想像。
我没有学过心理学,对变态心理、记忆障碍、精神错乱只知道一些名词。比方说正常的遗忘、进行性遗忘、顺时和逆时的遗忘,还有似曾相识症和旧事如新症等等。
把云南的竹山错以为江南的山谷,可以归到似曾相识症里去。
看来遗忘会选择,记忆会挑事情。早年的记得清楚,现在的记不得;或者相反,现在的还明白,早年的全忘了。也会在同一时间里,有的事情分明,有的没有印象。在同一个事件里,有的牢记数字,有的不忘形象,有的留下某个细节某一句话。
或者文章作者也有遗忘:世界上有心理学、精神病学。再,读者都是老实人。
这几年,偶然还会出现大房间图像,不过也不一样了。白忽忽好像曝光过度的相片,也许和灯有关系,那灯贼亮贼亮刹眼睛总叫人疑心……忽然,又来忽然了,由灯光的贼亮想起摆桌子,铺台布,备清茶,点百支灯泡的阳谋房间,啊!图像里的大房间是阳谋房间的里间!可是我从来没有走进里间,怎么会有里间的图像?难道是想像?幻象?这又发现大房间里的人走动,说话,都没有声响。留神静听,静如冷冻。难道是大玻璃窗的绝对隔音?或是形象与声音,可以分割开来遗忘,或说遗忘也不准确,是一部分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一部分鲜活在另一个世界。
这神秘!冷不防的后脊梁冷汗如豆,如一丝一丝的拱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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