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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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杀夫》
    金克木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寿县人,学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书城独白》等作品。

    婚姻若是爱情的最高峰,从此便走向下坡路。婚能埋葬爱,偏偏常有掘墓人。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话在三十年代的青年中流行过。这是对中国古代的背反。古时恋爱在婚后,不在婚前。婚前男女难得见面。即使由“青梅竹马”而结婚,缔结爱情也在婚后。或爱或不爱都在婚后显现出来。婚前恋爱不合法。

    古代爱情以结婚为开幕,这以前是序曲。现代爱情以结婚为闭幕,这以后是尾声或续集。

    古代文学中的爱情表现于离别时,暂别、久别、永别,所以总是“相思”,不论婚前婚后。现代文学中的爱情,同外国一致,重视结合之爱,把分离看作不幸,不是常态,认为爱情与婚姻如灵魂与,不可分离。中国讲爱,必与不分,称为“好色”。外国讲爱,可与“禁欲”相合,认为神圣。中外古今习惯想法,关于爱情和婚姻,有同有异。现代中国青年从清末起转向外国,由异趋同。从自己解说“茶花女”起,到后来抛弃以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不相信,古代习惯想法和做法,由一面而反全面,对外国认一面为全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末,经历的路程不短。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中是矛盾转化的关键时期,主要在大小城市和读书青年中。经过对外对内大战,情况变化。似断非断。精神遗产在不自知觉中很难摆脱。男女间人的关系仿佛走到了从前的反面。

    古时的婚后爱情在文学中见于“别”和“悼亡”。相聚时无心作诗,相别后,尤其是永诀之后,爱情在泪水中化为诗篇。如东坡居士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宵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无言”,“有泪”,见如不见,不见如见,这种“相思”是永远的“求之不得”。“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这样的诗是很稀少的。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才是多的。他寄妻子的诗也是在别后。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把现在当过去,把未来当现在,以重圆代离别,以重复的词示缠绵,表现秋雨之夜的相思。真到对面夜话时还作诗不作?只怕又是“相对无言”,不能讲也不必讲话了,何况作诗。

    在小说戏曲中可以明言欲,在诗文中只能暗示爱。人人认为两者不可分。人人认为两者必须一明一暗。贾宝玉还要以“吃胭脂”掩饰,不像《圣经·雅歌》那样开口便说“亲嘴”。这个词后来也改用文言译为“接吻”了。这和不叫“洋饭”而称“西餐”一样。中国文学,汉族的,本来如此,喜用代语,语感不同。

    生离、死别、相思,是一面。另一面是爱与婚的矛盾,古时称为“命苦”,现在称为“不幸”,多见于不能出闺门之女,但游荡于外又能娶妾之男岂是真幸福,岂有真爱情?爱情是个人的。婚姻是家庭社会的。个人只能在家庭社会中出现,所以爱情只能在婚姻中允许。两者相矛盾时多而长,相和谐时少而短。这在文学中显现出来,正适合中国文学各特点中的两个,大家都知道却不大着重。一是一沾情字总以哀怨为重。一是明表少于暗表,单一解说少于多元多层解说。外国,包括印度、日本,不拘古代、现代,比较“直”。中国比较“曲”。只喜直说的外国人不会很喜欢中国文学的许多作品以及理论的“模糊”。有喜“曲说”的外国人则大为佩服,正如对《老子》、《周易》。这两部书是“曲说”的祖师爷,文学的鼻祖。

    《茶花女》从外国来,故事中仍是家庭社会压倒个人,因此可以接受。但是,在中国,不久,个人哀怨就激化了。“娜拉”又来,打开家庭大门。于是和“游侠”“刺客”的“尚武”“雄风”结合,哀怨迅速转为仇恨。仇人是谁?是家庭社会。首先猛烈攻击家庭,终于摧毁之。爱的理想近乎幻想,容易破灭,更引出对现实的仇恨。二十年代鲁迅的小说开动火车头,一发而不可收。从三十到四十年代,在内战外战的炮火中,青年们心中的火燃烧起来,“苦闷的象征”转眼化为仇恨的火焰。不仅对外,而且对内。不仅对敌。而且对家。先是自己不听别人话。后怨别人不听自己的话。恩爱可以眨眼成仇。“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中国叫情人为“冤家”,“打情骂俏”,“打是亲,骂是爱”,爱和恨和打骂合而为一,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于是,“祝福”声中,“幸福的家庭”的哀怨催出惊人的烈火,一直烧下来。“伤逝”发展为“杀夫”。变化的枢轴是女子。中国的娜拉不是仅仅走出家门。

    小说《祝福》指示这个变化的开始。祥林嫂死了。祥林嫂还活着。她再生为林市,出现于台湾李昂的小说《杀夫》中。这又是一个开始。两小说的作者不可相提并论,但两小说本身标志着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的一变再变。“仲夏夜之梦”醒了。“命运交响乐”转成“英雄交响乐”。“田园交响乐”再也没有了。这中间还可以加上四十年代张爱玲的《金锁记》。“金锁”顿开,再也锁不住了。后两部小说的作者是女的。

    明显到大家都不觉得的是,这里有男女个人关系的变化,不仅是家庭社会的变化。

    《祝福》是新时代的《寡妇赋》。小说和潘岳的赋相隔一千几百年,要回答的问题仍是一个:寡妇怎么办?两篇都没有明确的答案。曹丕等人的赋不必去查了,都不会有。若有也只是一个“守节”。祥林嫂为此而死。

    小说《祝福》有多层多面意义,不等于戏剧电影的祥林嫂。单说这一位女人,两次做寡妇,但她的苦决不只是守寡和再嫁又寡。即使三嫁而不寡,或者守寡不再嫁,她的问题仍不能解决。允许再嫁,不要求守节,死后无鬼,不致争妻,儿子不死,抚养长大,那就是寡妇的出路吗?未必。寡妇不过是这个符号下的物件,不能成为独立的个人,甚至不能做女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寡妇赋”,不论古今哪一篇,是诗或是小说,都指的是女人的命运。我们常常忘记,女人的命运也就是男人的命运。单有一方不能成婚。一人也不能谈爱,只叫做“单相思”或“自我恋”。恋爱和婚姻都是男女的结合,缺一不可。女人苦,男人就会乐吗?除非是虐待狂,以施虐或受虐为乐,但那也只是一时的,不能是生活的全部。男女的命运是相连的,单从一边不能解决。不仅是爱,婚也一样。不过是婚姻必成为家庭,有社会约束。两人合成一个社会细胞。家庭乱纷纷,社会不能安定。爱情更难分割,其中个人和社会的比重,轻重不等,各人不同。本来婚和爱不是一回事,几千年都一样。婚内之爱可有可无。婚外之爱禁而不止。在爱和婚中,伤害别人的必然同时伤害自己,不过是伤人容易觉察,伤己不易觉察而已。更苦的是上帝安排,真正的爱情和婚姻,一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复了。

    女不寡,男不鳏,爱和婚的矛盾仍旧常有。无婚的爱是相思。无爱的婚无名,矛盾激化便“杀夫”,还有杀妻。

    两人之爱千变万化,不易理出头绪,反而三人之爱涉及婚姻,较为简单,不过三角。若不论社会,只管个人,有些实有的故事出于三十年代,也许能显出什么。这不是庐隐在二十年代(一九二三)《海滨故人》中设计的几种模式,不是许地山在三十年代(一九三四)《春桃》中设计的三人成婚模式。

    一个新失恋的男大学生,从极端苦痛转到愉悦,原来他常到一对同学夫妇那里去,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位女同学又美又聪明,能和他对答如流,毫不厌倦。丈夫坐在一旁当听众,偶尔插话,仿佛在欣赏妻子的优点。发现感情新大陆的人忍不住对我显示他的欢乐,把得意的对话和表演告诉我。我说,你在演“少年维特”,很危险。他说,“我演的是歌德,不是维特。小说要结束,不能不让维特自杀。歌德和他的朋友夫妇还活得好好的。我已经失恋过,没有死,不会重复第二次。”那位丈夫不但不生气,反而欢迎这位朋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聪明人,知道这样才能守住夫人。我的朋友也同意,称之为爱情的散步。聪明的丈夫或妻子会这样,给爱情和婚姻出保险费,或者说是设安全阀。当然要选歌德,不能要维特式的傻瓜当散步同伴。那朋友必须聪明,记住爱情不是婚姻,应满足于灵魂的欣悦,不能把散步当赛跑。女的安排“兼爱”,男的毫发无损,朋友自得其乐,鼎足三分,各得其所。难得三人巧合,大家愉快。那对夫妇毕业后回乡,欢欢喜喜,想必不久就会有娃娃出来保证家庭。那位朋友去日本留学,后文也足够一部小说。他的“散步论”只是认为封闭无效,当然不是提倡“三人同行”。

    人生恋爱只有一次,此外都是散步。婚前爱常是游戏,如儿童。婚后爱应是散步,如老人,不可走得太远。爱和婚相连,但不是一回事,要有不同的处理。那位朋友本在着手写小说,题为《五丈原的秋风》,还用那女的名字的半边作笔名发表。可是后来不知是不是听从女友的意见,不写了,让我续写。我说,我只去卧龙岗,不到五丈原,也不参加桃园三结义。

    散步成为赛跑终于跳高摔下的是另一对。男女在中学同学,进大学又同学,结了婚。男的早一年毕业,到另一地工作。不过半年,妻子和一个男同学相好了。丈夫得到消息赶回来。到达的前一天,那一对在旅馆中双双自尽了。自杀的男人当天在食堂吃中午饭时,一再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没人料到他不是去演荆轲刺秦王,而是去陪情人实行日语的“心中”(殉情)。丈夫很理解妻子,对我说,假如那男子不是那样一个人,或者他能早到一天,女的是不会死的。问他怎么处理。回答:事已过去,何必再说?我知道另有三人同样而平安无事的。朋友只在中间一段时期填补空白。在过程中,他对我谈时,有一种古怪心情,可惜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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