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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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歌》·《寡妇赋》
    金克木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寿县人,学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书城独白》等作品。

    “我是女的。”大约九岁左右,我曾这样想过,不止一次。伴随着刹那的幻想的是一阵恐惧和一种奇怪的快乐。我怕做女人。假如我是女的,我清清楚楚知道,我会变成另外一种人,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生下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女人,我的母亲。假如我是女的,她一定活不下去,无论如何活不到七十五岁。父亲去世,我才八个月。她纵使不在战乱和贫困中被人卖掉,也决不能守着一个必定出嫁的女儿过一辈子。我不论跟着她或不跟着她,未必能独自活到十岁。

    我活到十岁,看到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引起我羡慕的。没见过有姑妈、姨妈。母亲以外见到的女人首先是姐姐、嫂子。有三个姐姐。大姐三十岁没出嫁就离开人世。二姐被骗,嫁了个坏丈夫,没有孩子,早早进了坟墓。三姐嫁的人好,可惜贫穷又不长寿。她守着寡,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苦度光阴。三个嫂子也各有苦处,笑脸非常稀罕。见得不多的本家、亲戚、邻居等等女人也是笑容很少,骂声很多,被骂,骂人。一个邻居女人吊在自己家门框上死了。我看到她挂在那里。又一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跳了井。那口井从此作废。还见到一个女人,据说是犯了“谋杀亲夫”罪被绞死,勒在一棵大树上,垂着头。我只远远望见。还有听来半懂半不懂的许多女人的故事,没有一个好听的。母亲对我讲“安安送米”,没有一次讲得完。流下眼泪,她就不讲了。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故事,无头无尾。

    我若是女的,不会有比她们更好的命运。

    一想到我是女的,又知道我不是女的,心中出现的一丝快乐也不是庆幸自己是男的。做男的有什么好?从家里到外面,过十岁我也没见到一个使我羡慕的男人。年节“上供”时,揭开帷幕,现出父亲的临终遗像。戴上一顶道士帽,遮掩清朝辫子改装的明朝的髻,紧皱着眉头,在一撇胡子下紧闭着嘴唇,他使我害怕。

    活到十几岁,除了知道我母亲对我好以外,不知道有什么叫做“爱”。连我母亲对我,如果是“爱”,也是偷偷的。晚上屋里没有别人时,她才把我抱在怀里。停止喂奶以后就是这样。还没到十岁,在晚上,在黑暗中,单独时,她也不再抱我了。

    “爱”只是在书本上。我明白,我相信。

    孔子说:“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论语》)“爱”和憎恶是相连的。我不觉得有“爱”,也不觉得有“恶”,对女的只有好奇加恐惧。孟子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孟子》)我一点不觉得对女的有什么“慕”。羡慕,爱慕,一股向往之心,我没有。《诗经》一开头就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不懂,也没见过什么“窈窕淑女”要“寤寐求之”。正经书以外的“闲书”看了不少,越看越糊涂。

    “爱”的启蒙来自朋友。二十岁上下的朋友,有的已结过婚了,看外国书,在我面前谈论,津津有味。他们当作“圣经”天天读的是《少年维特之烦恼》。我看不完,也不懂。什么“爱情”?不明明说是“烦恼”吗?书中只有引来的莪相诗篇吸引我大声念来念去。郭沫若的翻译和创作差不多。一直到我念基督教《圣经》中的《雅歌》以前,我都认为爱情不过是“烦恼”。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我们要称赞你的爱情,胜似称赞美酒。”“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我妹子,我新妇,你的爱惜何其美。你的爱情比酒更美。”“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一九八八年南京刊印本,清代“官话”译本,下同。)

    这时我才在书中发现“爱情”这个词的来源。不是孔子、孟子所讲的,也许是老子、庄子所不讲的。于是我明知“爱情”如酒能醉精神,如死能灭,仍然像《雅歌》所说的,也就是《诗经》所说的,有点要“辗转反侧”了。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希伯来人的这篇古诗,“歌中的雅歌”,据说是抒发宗教的感情,对上帝或神的感情。原来这是同少男少女的爱情一致的。我被启发了。难道中国没有吗?翻开古书,见到《文选》里潘岳的《寡妇赋》。

    三国两晋时有当时通行后来绝迹的文体,一是“代人赠内”,一是“寡妇赋”。前者是替朋友作诗寄妻子,还可以替朋友的妻子作诗答复。后者是描述死去的朋友的寡妇,替她说话。在今天,若还有人照这样“代写情书”,恐怕会得到不祥的新封号“婚外恋”,说不定还会吃官司。在一千几百年前的一段时间里,这还算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现在人所熟悉的所谓“封建”社会不过是“民国”加上清朝明朝的,多半出于传闻想像和戏曲小说电影,不能等同于几千年的有多种变化的情况。闲话少说,只讲这一篇《寡妇赋》。

    晋朝潘岳的朋友任子咸没到二十岁就死了。他的妻子是潘岳的“姨”,自幼父母双亡,丈夫又早年去另一世界,留下一个女娃娃。潘岳为她作了这篇《寡妇赋》,还得“援例”,说,从前魏文帝曹丕为了哀悼阮的死,“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有了前朝皇帝立下的前例,就可以拟作一篇“以叙其孤寡之心焉”。全篇用的是寡妇的口气。为什么哀悼自己的朋友兼亲戚要用他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小姨的口气呢?男人自比女人,现代外国人会不会从这里看出什么变态心理呢?古人又为什么不避嫌疑呢?值得注意的是,赋中并未说生活无依靠,只说感情无着落。什么感情?夫妻间除家庭社会关系决定的责任以外有没有个人的男女爱情?赋中用自述口气说丈夫或爱人死后自己的心情:

    “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抚孤孩于坐侧。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以叹息。思绵绵其瞀乱兮,心摧伤以怆恻。”

    对着孩子哭泣,摸着被褥叹气,已到黄昏时候,麻雀飞集在房檐下,鸡也归宿处睡觉了,只有自己在空房中伤心。

    清朝一位评论家在这一段上面批道:“寡妇不夜哭。空馆自怜二句有病。上文群飞敛翼之语尤非所宜言也。”(清代乾隆时集评本)

    这位清朝的道学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晋朝人不以为非的话,清朝人看出了毛病。他从被褥想到了什么?从禽鸟夜眠想到了什么?恐怕不是清朝人道德高而是疑心更大思想更邪了。晋朝人的说法来源于汉朝人。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是替冷宫中守活寡的皇后说话的。

    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峙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中国古文学中的爱情就是“相思”,是《诗经》的“求之不得”,或者是“如有所失”。比晋朝潘岳稍晚的梁朝江淹在《别赋》中说过夫妇离别以后,又有两段写情人的别离。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这里引了《诗经》中千古认为“淫诗”的“郑卫之音”。且看那些诗中怎么说。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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