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求肖似
【原文】
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于闷杀才人，困死豪杰。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之上。非若他种文字，欲作寓言，必须远引曲譬，蕴藉包含，十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学，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纵送，即谓失风人之旨，犯佻达之嫌，求为家弦户诵者难矣。
填词一家，则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尽。是则是矣，须知畅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之绝技。果能若此，即欲不传，其可得乎？
【译文】
文学体裁中最豪放、最风雅、写起来对人的身体健康最有益的，莫过于戏曲创作了。如果没有它，简直就会闷死才子，困死豪杰。我生在患难之中，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从来没有一刻舒展过眉头，只有在制曲填词的时候，不但郁闷可以消除，烦恼可以化解，还常常把自己当作是天地间最快乐的人，觉得享受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这样。不能在现实生活中为所欲为，却能在戏曲创作的幻境里自由驰骋。我想当官，顷刻之间就达到高官厚禄；我想做个隐士，转眼的工夫我又到了山林里面；我想做人间才子，马上就成了杜甫、李白的转世；我想娶绝代佳人，立刻就成了王昭君、西施的原配丈夫；我想成仙成佛，天宫和蓬莱仙岛马上就呈现在我的砚池笔架的前面；我想尽忠尽孝，那么君主的治理和亲人的寿岁就可以跻身于尧、舜、彭祖的行列。戏曲不像别的文字，想翼达一种思想，必须引用远得几乎不相干的古事、隐喻类比，写得委婉含蓄，有十分的牢骚，还要留住六七分，不能都说出来；有八斗的才华学识，只能使用二三升。正统文学稍微欠点温和平顺，略微有点放纵，就被认为有失正统的风度，有轻佻的嫌疑，要想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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