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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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北会通(4)(2/2)

    高炽这么说,便意味着同意了立太孙的事。这正是金忠此行的目的,此时大功告成,他本应轻松才是。不过有了黄淮的刚才那句话,金忠欣慰之余,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扭头看杨荣,见他亦是面色凝重。两位天子重臣不约而同地为前途未卜的开拓国策感到忧虑。

    “世忠师傅!”金忠正忧心间,高炽又道,“立太孙的事,父皇果真会允吗?若错会圣意,吾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听高炽发问,金忠赶紧把心中那份远忧收起,回道:“依大绅之见,此事有三个难处,若都能解决的好,应就不离十了!”

    “哪三个?”

    “其一,立太孙毕竟罕有先例。不过陛下本就是不世出的帝王,做事素不拘于成规。他老人家心中早已将皇长孙视为储君,只是未见得想到可即复立太孙一节而已。故若能有人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回绝。”

    其实解缙关于这一节的解释,乃是永乐一直对高炽有所不满,尤其怕他将来登基后会更改自己的开拓国策。而若能在有生之年将瞻基的皇储地位正式确立下来,那他就不用再担心自己为大明定下的开拓大计有朝一日会被改弦更张。由这么层认识,解缙断定永乐不仅不会拒绝立太孙,反倒很有可能比高炽还要热心。不过解缙的这种说法太伤高炽的心;加上之前黄淮的一席话,更使得金忠担心高炽在听到这种解释后,会愈发有加无己的在治国观念上增加自己对瞻基的影响。故权衡利弊后,金忠最终采取了另一种较为柔和的说法。

    不过哪怕只是这种说服力较逊的解释,也已足够打动高炽。高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旋又道:“那其二呢?”

    “其二在于皇长孙自身。皇长孙深得陛下喜爱,又天资聪颖,虽因年幼,学问仍需研习,但从目前的势头看,大成是早晚间事。而且此次北巡,其随驾扈从,北征时又到张辅军中历练,对军务也有所了解。有这么些长处,其已初具国储之资。不过……”金忠话锋一转,道,“皇长孙的履历中尚缺处事理政一项。毕竟一国之君,理事之才乃是必需。皇长孙于此节上头尚无建树,这是他的软肋!”

    “世忠大人也太求全责备了吧!”听了金忠的话,一旁的金幼孜不以为然地笑道,“自古当储君的,有几个是在册立之前就办过事理过政的?就是咱们殿下,若不是赶上靖难,那也未必有机会在入主东宫前就崭露头角!”

    “话不能这么说!”金忠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平常的册立皇储,皇长孙若非出类拔萃,又凭甚么于太子尚在之时便复立为太孙?到时候莫说遭人非议,就是汉王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口实!”

    “师傅说得有理!”不待金幼孜再说,高炽便一锤定音,继而问道,“那依师傅之意,是要让基儿熟悉民政喽?”

    “不错!”金忠点点头,笑道,“而且眼前就有个好机会。殿下可奏请皇上,命皇长孙赴山东与宋礼等人同治运河。疏浚会通河乃是当下海内第一大事,若皇长孙得以参预其间,待到功成时,其不仅立下事功,对河政民情也就有了了解。到那时,再推立其为太孙,就不怕汉王他们挑刺了!”

    高炽会心一笑。疏浚运河,正是由其首倡,而且里间还包含了他借此继续参预朝政的期望,却不料被高煦搅黄。如今自己主持河工无望,但若能让瞻基参与其间,那不仅有利于策立太孙,也算是还了高煦一个脸色。念及于此,高炽十分痛快地点头道:“这事好办,吾明日便去跟父皇说。这第三条难处是什么?”

    “欲成大事,半在天意,半在人为。今皇长孙已尽得天意,那剩下的就是咱们如何下好这盘棋了!”金忠坐的有些久了,腰有些发酸,遂轻轻扭了扭,觉得好受了些,方继续道:“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联络同道,营造声势。一俟时机成熟,便群起上书,力求一举成功!”

    “师傅之言甚是!”高炽连连点头,“咱们这些日子又该如何布局呢?”

    “布局?”金忠看着已被说得有些兴奋的高炽,哈哈一笑道,“这个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不劳我费心?”高炽被说糊涂了。

    “不错!”金忠镇定自若地道,“依大绅之见,此事不仅不用殿下插手,而且真到要上书请立太孙时,还需请殿下事先告病,卧床不起才好!”

    高炽这时才明白过来。立自己的儿子,自己出面的确不太合适。而在关键时刻告病,不仅可以避嫌,还可以借自己的“病情”,反过来为“早立太孙”提供更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想到解缙身陷囹圄、命将不保,却仍如此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出谋划策,高炽感动之余,也愈发觉得心酸。“将来本宫登基后,一定要为大绅洗刷这不白之冤!”高炽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定下大略,接着金忠又与几个阁臣详细商议策立之事的具体细节。高炽不能出面,但这几个天子近臣和士林领袖可免不了要出大力气。众人叨叨咕咕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金忠已明显露出疲惫之色,大家才止住话题一起告退。高炽将几位重臣直送到春和门外,待大家的身影皆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对近前侍候的王三儿道:“去,把基儿叫到书房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一溜烟儿向内跑去。高炽抬头望着渐黑的天空,心中暗暗想道:“是要和基儿好好谈谈了……”

    六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经历了数月的朔风洗礼,齐鲁大地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光。此时的济宁郊外,冰雪消融,山披绿装,春风和煦,蝶舞花间,好一派人间胜景!

    出济宁城东门便是洸河。每年这时,济宁士民便会携亲邀友,出城到河畔踏青,今年也不例外。这一日天刚刚亮,洸水河畔上便可看见好些人影,待到日上三杆,河堤上放眼望去更是人潮涌动,处处可闻欢声笑语。人们在冰雪寒风中好不容易熬过冬日,现在终于可以将这积蓄许久的闷气一吐而光,换上朝气蓬勃的神态,去迎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踏青的人群中,有两个中年男子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此二人头戴网巾大帽,身穿土灰色直裰袍子,从装束上看与一般士人无二;不过却有四个头戴平顶巾,身着皂色盘领衫的州衙皂隶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们身后守护。如此气派,寻常百姓一见就躲得远远的,倒让他们耳边少了好些聒噪声的滋扰。

    不过尽管环境闲适,眼前景色也美不胜收,但二人的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反而不约而同地眉头紧锁。沉默了好一阵,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文士方侧过身,对身旁年约四十开外的男子拱手一揖,道:“宋大人,蔺芳预估有误,看来咱们只能再寻他法了!”

    说话的正是刑部司务蔺芳,而那位年长男子则是工部尚书宋礼。二人奉皇命来山东勘察运河河道已有月余。这段时间内,二人将会通河以及周围的河流都探访了个遍,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料:按照蔺芳事先的设想,是在疏浚会通河河道的基础上,分汶水一部至寿张与济宁的运河河道中,由此打通位于大清河南面的会通河南段部分。至于大清河至临清的北段,则只需挖开淤泥,拓重修河道即可

    虽然设想不错,但真到现场勘察之时,则发现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蔺芳早年曾在临清居住,对会通河北段颇为熟悉,所以他治理北段的方案一经提出,便受到广泛认可。但对于南段,蔺芳的了解就要稍逊几分,而他洪武二十二年被举孝廉入仕,从此就再也未回过山东,此次故地重游,才知道当地地理已与自己在时有了很大的变化。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堤,河水漫过东平境内的安山湖而向东流,于是会通河道被彻底淤塞,许多河段甚至被完全填平。如今再要疏通,费用大大增加不说,而且当初的河道被黄河泥沙填满后,当地百姓又私自在上头排淤垦荒,如今已经成了良田。本来,官府应该过问此事。不过山东人多地少,许多农户本就无地可耕,这才找到这么一块新形成的“膏腴之地”,若强将他们驱走,那这些百姓就会成为流民。无奈之下,当地官府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未将这些“新田”造册,但却比照官田税额征税,百姓对此也已接受,十余年下来已成成例。现在要重新疏通会通河,这些农民立时就没了衣食。而且,按照计划,会通河道也要拓宽,这又要侵占许多良田,这两样加起来,仅会通河道沿线就得多出大几万的农民需要朝廷安排生计。

    当然,朝廷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将这些人移往北直隶,充实行在人口。不过经过永乐初年的几次大迁徙,现已有好几十万山西、河南、山东的百姓移往北直隶,现在那里的上好土地都被分尽,再要把这帮山东农户移过去,就只能是到塞上的贫瘠之地了。想当初派分富饶好地,朝廷都耗费巨资,还免了移民三年赋税,这才使他们得以自食其力。要再将这些运河移民迁到鸟不拉屎的塞上,那朝廷得花上多少钱?

    除了耗费外,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水源。元代会通河河窄水浅,年运粮不过三十万石,现在朝廷要将运河的运力提高到二百万石以上,这不光是要拓河道,清淤泥,更重要的是还要寻找到足够的水源以资运河!水从何来?无非是周边河流而已。而综合水量、地势以及距离等多种因素,蔺芳认为唯一合适的水源便是汶河。

    汶河分大汶河和小汶河两条。其中大汶河出自泰安的仙台岭南,小汶河则出于济南府新泰县境内的宫山下,两河在济南府与兖州府交界的徂徕山西合流,经宁阳县北堽城,在这里再一分为二,其中干流汶水又再往西南一百余里,抵达汶上;而其支流则是洸河,另向罡城西南向流三十余里,在济宁城外与泗水汇合。元朝初年曾在堽城筑坝,再分汶水主干之一部分流入洸河,以资济宁与徐州之间的南截河道。到至元年间,因北截水量不足,又重新在堽城分流,将一部分河水北调,流入济水,再至临清通漳、运二河流入大海。这才保证了元代会通河的贯通。

    蔺芳一开始也想采用此法,但问题是,汶河毕竟不是大河,水量有限,会通河四百五十多里河道大部仰仗于它,贯通倒是可以做到,但想水量充足可就难了!尤其是东平境内的开河口至大清河这百余里河道,由于地势绵延起伏,想找到合适的通道建引水渠颇不容易。

    纸上谈兵易,临阵破军难。直到亲自参预其间,蔺芳才明白为什么像郭守敬这样不世出的河工大家,修出来的运河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不过他已在永乐面前打了保票,现在想反悔也不可能,何况蔺芳也不是那种遇难即退的人,现在他最想的,就是抛开元代引汶济漕的旧道,另辟他途,使汶河水得以流经会通河全线,并尽量将这花费减下来。

    不过要再寻路径,能否成功且不说,勘察的时间肯定会有所延长,这需要重新奏请朝廷。蔺芳不过是个九品司务,并无上书之权,只能由宋礼上奏,故蔺芳必须先取得宋礼的谅解。

    宋礼也是心事重重。本来,对于疏浚会通河,他也是极力倡言,并希望以此作为自己的一大政绩。只是没料到,自己一向视为水利奇才的蔺芳,却在这关键之处出了岔子。宋礼本是个急躁刚烈的性子,若在平时,下属出这么大漏子,他必然勃然大怒。不过今日他反而未有发作。在宋礼看来,事到如今,想抽身也不可能了,与其训斥蔺芳,倒不如多加抚慰,反过来促使他把事情做好。而且蔺芳看上去仍信心十足,这也让宋礼稍觉安心。想了想,他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另寻通途。至于时限,仲文不必担心。仆回头给朝廷上奏,请再宽限一两个月,想来陛下不会不允。”

    “多谢大人体谅!”蔺芳感激地回道。

    “仲文,关于这引汶济漕,若前元旧道不可用,那你觉得应从哪里过比较好!”

    “下官准备这两天再到开河口和寿张转转……”蔺芳正回答着宋礼的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转身一看,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穿皂色盤領衫的州衙典吏正跑上堤来。待到近前,来人来不及抹汗,便急声道:“二位大人,潘大人派小人前来,请您二位速回州衙!”

    “哦?”宋礼有些意外,“潘知州找本官所为何事?”

    “只说是有贵客造访,具体小的也不知!”典吏老老实实地答道。

    听典吏这么说,蔺芳有些迷惑,宋礼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遂也不多言,对蔺芳一打手势,道:“赶紧回城!”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下河堤。蔺芳一愣,旋也赶紧跟上。

    回到州衙,济宁知州潘叔正便迎了上来,宋礼翻身下马,将一旁从人摒开,压低声音问潘叔正道:“是小殿下来了吗?”

    潘叔正抿嘴一笑,道:“里头那位不让声张,大人进去便知!”说着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礼遂不再说话,只赶紧整了整衣冠,直接向后院走去。蔺芳不知内情,此时又没听着二人说话。但瞅着宋礼神态,便知他要见的人来头不小。不过宋礼只顾着自己入内,也没嘱咐他要不要跟着,蔺芳顿时有些犹豫,潘叔正瞧着,便上前道:“蔺司务也一起进去!”蔺芳听着,这才心里有了谱,遂也效着宋礼将衣冠整理好,旋亦步亦趋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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