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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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北会通(4)
    第一章 南北会通(4)

    黄淮一席话,说得高炽悚然变色,待细细一想,也果然如此。几个心腹重臣纷纷劝谏,且句句直中要害,高炽权衡利弊之下,满腔激愤终也消泯无形。“唉……”高炽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口中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太子爷,金本兵来了,现正在春和门外候见!”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之际,王三儿进来禀报。

    金忠!房门众人皆是一愣。这几年金忠一直抱病,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休养,已很少过问朝政,兵部的事也都由另一位尚书方宾打理,他只是徒挂虚名而已。他突然造访春和殿,大大出乎众人所料。

    杨荣首先反应过来:金忠今日来访,十有是为解缙一事。想到这里,他赶紧对高炽道:“殿下,赶紧出去迎接世忠大人!”

    高炽这时也已明白,他赶紧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几位阁臣道:“走,大家一起去!”

    众人走到春和殿门外时,金忠已登上丹墀。如今的金忠,较靖难时已苍老许多,身材看上去也有些佝偻,只有那一双眸子仍炯炯有神。见高炽等人迎出,金忠躬身行了个齐眉大揖,方呵呵一笑道:“臣何德何能,竟敢劳殿下与诸位学士亲自出迎?”

    “师傅何出此言?”高炽上前将金忠扶起,亲热地道,“吾是您的学生,这几位学士更是您的晚辈。今先生造访,我等岂有不迎的道理?”

    这时候杨荣他们也走上前来,纷纷与金忠见礼,脸上均是一片喜色。值此汉王步步紧逼,东宫人心惶惶之际,金忠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靖难元勋前来,犹如一根定海神针,让大家焦躁的心瞬间踏实下来。

    与大家寒暄几句,金忠转过头对高炽笑道:“殿下难道要在这丹墀上与臣叙话么?”

    “啊!”高炽脸一红,笑道,“许久未见师傅,吾一时喜糊涂了!”说完,他赶紧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师傅快快请进!”

    “殿下是君,金忠是臣,岂有臣先于君的道理!”金忠含笑道。

    “今日非朝会,不讲君臣之礼,唯以师徒之礼处之便可!”高炽也不相让。

    杨荣在一旁瞧着,笑道:“殿下和世忠先生勿要再争,否则臣等都得在这丹墀上喝凉风了!”此话一出,高炽和金忠都是一乐,遂不再客气,由高炽搀住金忠左臂,在几位阁臣的簇拥下一起进殿。

    众人回到议事阁内围着火炉坐定。王三儿打发几个宫人过来给高炽和杨荣他们换了茶,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旋蹑着脚尖退下,顺便将门轻声扣上。金忠将参汤喝尽,脸上添了几分血色,旋对高炽拱手道:“臣刚从北镇抚司过来!”

    “哦?”众人皆有些意外。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着诏狱,金忠去那里,当然是去探望解缙。

    诏狱不是刑部大牢,没有天子准许,任你官位再高也不得私入。这些天几位阁臣都想去探望解缙,但又怕引起永乐怀疑,故都不敢开口,不想金忠却敢不避这嫌疑!“金大人到底是和皇上一道从战火中杀过来的交情!不必像我等这般忧谗畏讥!”几位阁臣暗暗想道。

    “师傅是去见解师傅了吗?他现在情况如何!”高炽的声音有点发颤。

    “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金忠叹息一声,道,“大绅一见到臣,便痛哭失声,言其有负殿下!”

    高炽神色一暗,沉默半晌,方轻声道:“吾不怨他!”尽管未身临其境,但高炽完全能想象得出解缙落到纪纲手中,会经历什么样的折磨。想到曾经笑侃古今的大才子如今沦落到此等境地,高炽心中亦十分难受,这一句“不怨”倒也出自真心。

    金忠微微点头,道:“殿下能作此想,亦不枉大绅一片赤胆忠心!”

    “先生之意是……”杨荣听出金忠此话中另含深意,赶紧出言相询。

    “大绅言其害了殿下,纵死亦难瞑目,故在牢中想出一策,冀望以此将功补过!请臣代为禀告!”

    “哦!解师傅如何说的”高炽眼光一亮。

    金忠稍理思绪,道:“大绅言汉王明为害他,实则欲图东宫。今众臣获罪,殿下蒙遭重创,接下来汉王必将乘胜追击,以博太子之位。值此之际,殿下若为其等辩护,无疑将落入圈套。且如此被动应对,亦免不了步步失机,受制于人。故而,解缙建议殿下不必理会其等下场,而应主动出击,将太子地位彻底巩固下来。唯有如此,才能断绝汉王妄想,殿下亦可久安!”

    “那大绅的意思是……”

    “釜底抽薪!”金忠坚声答道。

    “釜底抽薪,这是何意?”高炽一时有些不明白。

    “立太孙!”金忠一脸沉着地道,“今汉王百般邀宠,兼以反复攻讦构陷,其目的无非是想使圣上对殿下心生厌憎,进而废储另立!然若我等能说动圣上,立皇长孙为太孙,则可一举斩断汉王妄念!试想,若长孙得立,那即便殿下不豫,大明江山亦当由太孙继承。今皇长孙之圣眷较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汉王有信心鼓动皇上废掉殿下,然其还有能耐再除掉太孙?既然太孙不能除,那有朝一日其继任大统,焉能不追究汉王之罪?有此计较,他怎敢再生策易国储之念?故,只要能策立太孙,那汉王这些年来恃宠易储的设想就将彻底化为泡影,太子的地位也将坚如磐石!”

    “立太孙?”众人惊讶皆张大了嘴巴。立太孙一举,在历朝历代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过。远的不说,就是被永乐取而代之的建文君朱允炆,就是以皇太孙的身份继承大统的。但建文之所以能为太孙,乃是因为其父朱标英年早逝,而现在他朱高炽还活得好好的,却就要将瞻基立为太孙,这种父在位而复立其子的做法,翻阅史书,仅有唐高宗李治的太孙李重照这区区一例而已。而李重照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以昏庸懦弱而闻名古今的唐中宗李显!想到这层典故,几位阁臣不约而同地将担忧的目光投向高炽。

    高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尽管这几年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借了自己大儿子的东风,但用这种裸的方式来确保自己的地位,把自己和那千古笑柄的唐中宗等同并列,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想到这里,高炽内心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

    而除了感情上的无法接受,即便仅从理智而言,高炽对立瞻基为储也有所顾忌。一直以来,对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大儿子,高炽是又欢喜又不安。欢喜的是瞻基深受父皇喜爱,对稳固自己的太子地位大有好处。可是瞻基无论是秉性、做派、气度甚至相貌,都深肖其祖父,却一点也不像自己;而其虽然年幼,但从他平日对一些朝廷事务的粗略见解中,高炽已隐隐发现,其之为政理念也与永乐相似,对开拓振兴的国策十分赞同,这让高炽感到严重的不安。

    高炽对开拓振兴的国策一直不太认同。在他看来,父皇虽然雄才大略,但在治国的手法上却太过激猛,如此虽能见奇效,但也给大明带来了严重的内伤。尤其是在父皇北巡的这一年多时间里,高炽监国主政,在日常处理政务的过程中,他惊骇地发现,为了实现永乐的诸般“壮举”,天下百姓所承担的赋税已远超定额。按洪武定制,官田每亩每年缴粮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但实际情况是,除了云、桂、甘、闽等贫瘠省份,其余各省民田大都亦按官田定额缴粮,而作为朝廷税赋重地的苏杭一带,每亩地所需纳粮已超过一斗!除了赋税,徭役也是比年递增。南平交趾、北征鞑靼、营建北京、修造山陵、经营东北、遣使巡洋,朝廷每一次重大举动,百姓都要承担大量运粮、做工之类的徭役,而且经年不止。仅此次北征,朝廷征发的民夫就多达近二十万,而且一征就是半年!若再加上因此增加的南粮北调的运输量,北疆诸省以及江南有上百万壮丁不得不放下手中活计,去负担朝廷额外摊派的徭役!而这造成的一切损失,都只能由百姓自己承受!换句话说,永乐盛世的繁华背后,其实隐藏着万千黎民百姓的苦不堪言!

    天下苦秦久矣!每当看着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高炽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陈胜的这句话。诚然,永乐对百姓的征役远不及始皇帝,当今中国的底子也远远胜过两千年前的秦朝。但若长此以往,难保大明不会步暴秦的后尘!

    本来,作为太子,高炽有信心阻止这一切发生。虽然他不敢劝谏自己的父皇,只要有朝一日顺利登上皇位,他就可以纠正父皇的偏失,转用自己的宽仁理念治世。可如果瞻基也接受了父皇的想法,那自己的一切努力终将付诸东流!而且,从私心上讲,如果瞻基真就在自己尚在人世便当上太孙,那自己在史官笔下,注定将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后人再回顾这段岁月,只会关注威震八方的永乐皇帝,以及孙承祖志的朱瞻基,还有谁会记得在他二人之间,曾经有一个试图改弦易辙、最后却无果而终的朱高炽的存在?有这么两层顾虑,高炽对瞻基当太孙一事自然心存犹疑。

    金忠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高炽的神情。从他灰白的脸色、愤怒的目光以及微微颤抖的身躯中,金忠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思。金忠明白,要高炽承受这样的侮辱,简单的劝慰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要想说得他忍下这口气,只有另辟蹊径。计议已定,金忠微微一叹,轻声道:“殿下明鉴,此举亦出于无奈。若非如此,汉王不得死心。其久扰之下,殿下不能安坐其位不说,无数忠良之士亦将相继蒙难。今日是解大绅,明日又不知为何人?如此无穷无尽,纵殿下得保其位,我大明英才亦将几尽。果如此,即便殿下得以顺利践祚,届时又有几人可用?还望殿下从长远计,忍这一时之辱,为我大明保得几分精气!”

    金忠与高炽相处相知多年,深知其心思,此时他避开高炽自尊心受伤害一节不谈,却从臣属安危入手,一下子便将高炽死死框住。高炽或会为因为一己尊严而拒绝此议,但若涉及到这些忠心耿耿追随自己的臣子时,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果然,高炽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他呆呆地默立良久,方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金忠道:“且容吾思后再定如何?”

    金忠没有吱声,转而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几个阁臣。解缙的提议,对稳固东宫地位意义重大,几位阁臣当然会明白其中价值。金忠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杨士奇和金幼孜没有说话。其实他二人也对永乐的激猛治国之法有所担忧,平常虽不敢提,但内心里却是与高炽不谋而合的。他们知道此举会给大明埋下隐患,故虽然也希望东宫能够地位稳固,但却不愿意在此事上开口。

    杨荣却是另一种态度。作为永乐最器重的阁臣,杨荣一向对开拓振兴的国策鼎力支持。他可没有士奇和幼孜他们的顾忌。故稍作犹豫,杨荣便一脸沉着道:“殿下,臣读苏轼《留侯论》,里间言及楚汉相争事,有道: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今殿下之处境,与汉高祖相似,然若无忍辱负重,汉高焉能一统天下?以古鉴今,殿下请以汉高祖为例,且置个人荣辱于不顾,如此方能成就大器!”

    高炽眼角一跳。杨荣的话让他颇有触动。而正在这时,金忠忽又淡淡道:“皇长孙深得圣心,近又获赐《务本之训》,由此可知陛下之心明矣。殿下既无万全之策,又何不顺水推舟?无论如何,总比这左右为难要好得多!”

    高炽感到自己心中的那道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突破。“吾纵可不顾一己之声名荣辱,然大明之千秋基业亦可不顾么?”高炽心中无奈地呐喊着。

    眼见高炽满脸彷徨,一直没有吭声的黄淮突然心念一动,轻轻的吐出一句:“来日方长,尽可防微杜渐!”

    黄淮话一出口,金忠和杨荣顿时皱了皱了眉头,而杨士奇、金幼孜却眼光一亮,拱手齐声道:“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高炽也有所领悟。再在心中将形势梳理一遍,高炽一声叹息,百感交集地道:“为长远计,吾效法越王勾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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