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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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胡疆汉歌(3)
    第六章 胡疆汉歌(3)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永乐的脸倏时激得通红。“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一个甲子前,无数华夏健儿揭竿而起,他们借用这首慷慨悲壮的战歌,对残暴腐朽的蒙元朝廷发出满腔怒吼。韩山童,刘福通、郭子兴,无数英豪为之付出鲜血乃至生命!最终,在自己的父皇、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手中,完成了文明对野蛮的致命一击!永乐至今都记得,当徐达攻克大都的捷报传回,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无数士民走上街头,他们手舞足蹈、他们喜极而泣,为大明,为华夏民族,为中华文明的新生而欢呼,鼓舞!永乐还记得,就在那个夜晚,年仅九岁的自己和所有兄弟,被一齐叫到父皇身边。当他们进入殿中时,惊奇地发现一向坚毅刚强的父皇,此刻竟泪流满面!这一首战歌,将永乐的思绪带回到那个风起云涌的铁血时代,带回到那个光复河山的峥嵘岁月!胡虏赶走了,但他们阴魂不散,他们幻想着卷土重来!他们要再次将华夏大地夷为焦土,他们要再次将汉家儿女贬为贱民!他们要再次将诗书典则、礼仪人伦毁之殆尽!而他朱棣,作为华夏正朔的堂堂天子,作为大明王朝的现任皇帝,有责任粉碎北虏的妄想,有义务用手中的刀和剑,保卫自己的国家,保卫自己的子民!保卫自己的文明!一团烈火在心中熊熊燃起,永乐血脉贲张!

    “就是它了!”永乐豪情万丈地传下口谕,“命随军乐人大声领唱!教三军将士同声高歌!给朕唱出气势,让对面的鞑子闻之落魄,听之胆寒!”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很快,战歌在山谷上空响起。先是乐官领唱,继而御营亲卫齐唱,到最后,成了二十余万大明将士的大合唱!将士们有的机敏,听两三遍便能熟记;有的稍显木讷,只能断断续续的附和。但是,不管唱词是否正确,不管声调是否精准,每一个战士的歌声中,都饱含着内心的激荡!

    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啊!它时而悲壮,记载着华夏文明曾遭受的屈辱;它时而激昂,象征着天朝上国当下的辉煌!数十万人齐声高唱,蕴含着无限感情的歌声汇聚成一波巨大的声浪,向前方汹涌奔去,让敌人惊愕,让敌人变色,让敌人战栗,让敌人胆丧!

    远方,鞑子们终于停止了祈祷。他们默默拾起武器,在头领们的驱赶下小心翼翼地向明军奔来。只不过,在经历了胡疆汉歌的洗礼后,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狂妄,他们挥舞马鞭的大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边,明军同样停止了高歌,他们重新拿起了武器,整理好战甲。但是,与鞑子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对鞑虏的恨意,写满了对战斗的渴望!

    山丘上,永乐也翻身上马。望着渐渐清晰的鞑骑身影,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待号角响起,他抽出了银光闪闪的佩剑,将它高举过顶,对身后的骑士们厉声叫道:“健儿们,随朕杀虏!”说完,他一夹马腹,向山下俯冲而去!

    “杀虏!”高煦与三千营铁骑绝尘而出!

    “杀虏!”二十余万明军齐声高呼,向前迈步进逼!

    山谷中,杀声四起,山河气壮……

    五

    自打朱高煦随军出征后,其在北京的宅子便就冷清下来。史复无事可做,便每日在后院的小花园中莳花弄草,或读写话本小说,仍与在南京时一般,从不迈出府门半步。史复自入汉王幕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少部分汉王亲信,其余亲附汉藩的朝臣,甚至是汉府长史司的僚属,也都以为这个整天蒙着面纱的怪人不过是个普通清客,对他并不重视。因此在北京这几个月,除了偶与纪纲相见,史复每日便周游于园内花丛之中,安享清闲自在。

    这一日,史复睡过午觉,旋又兴致勃勃地来到后花园,命下人搬来一张摇椅,放在墙角一片小竹林中。待将下人统统打发离去,史复躺到摇椅上,从袖中掏出一本当时民间颇为流行的《七国春秋平话》,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

    看了大半个时辰,史复又觉得有些困了,遂将书放到一边,闭上眼睛准备小睡片刻。刚刚觉得有些迷糊,忽然园内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史先生,快起来,出大事了!”

    史复睁开眼睛,见纪纲正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史复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道:“缇帅何以急躁至此?总不能是王师又败了吧?”

    “你瞎说些什么?”见史复仍悠然自得地晃着摇椅,纪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将椅子按住,道,“大清河在东阿决堤了!江南北运的二十万石大米被困东平!”

    “什么!”史复浑身一激灵,倏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惊讶地望着纪纲道,“大清河决堤?这怎么可能?今夏雨量不丰,北京都好些天没见着雨了,山东离北京不过数百里,那里怎么会发洪灾?”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纪纲摇了摇头。

    “不对啊!”史复眉头紧锁,“前些日山东布政司还报朝廷,言鲁省水利固若金汤,今年夏、秋二汛必能平安渡过。山东布政使石执中素有能吏美名,若非有十足把握,断不至于出此大言。既如此,那这堤决的就更不合情理了!”史复虽身处深宅,但纪纲每隔两日,便会把朝廷动态汇集成卷,送来供其参阅,故他对时局还是很了解的。

    “都火烧眉毛了,还管它怎么决堤的?眼下要紧的是这批大米如果不能按期送到漠北,那皇上和王爷他们就要断粮了!”纪纲边说边急得跺脚。这位锦衣缇帅在外杀人无数却依旧高官厚禄,靠的就是永乐的宠信和高煦的庇护。如今这两座靠山都在漠北,若北征大军因粮尽而溃败,永乐和高煦或就将步丘福后尘。一旦这种情况出现,那不管将来朝中形势如何发展,他纪纲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正是有这层计较,一向以冷酷闻名的他才慌了阵脚。

    史复却显得十分镇定。他埋头思忖一番,忽然眼角一跳。猛一抬头,冷冷道:“赵王和夏元吉他们可有应对之策?”永乐北征前,命朱高燧总领行在军务,夏元吉则主持行在朝廷政事,此时北京乃至整个北疆的大政,都由他二人掌控。

    “夏元吉已传令山东布政司尽快堵住河堤,修复道路,并下令将北京官仓存粮搬出,连军储仓的都已调了出来,准备运到宣府张辅处。赵王亦已派兵前往山东协助石执中。”

    “既然他们已有布置,你我坐等消息便是了!何需再劳心费神?”史复淡淡说了一句,竟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悠悠然摇晃起来。

    纪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史复,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急得大喊道:“这怎么能行?城里的存粮早就被充作军用,现在剩下的恐怕连两万石都不够,就算加上通州和天津卫,也顶多不过三四万石。这点子米,给漠北大军塞牙缝都嫌不够!”

    史复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能顶一时是一时,赵王和石执中他们不是已经堵堤修路了吗?没准过两天山东那边便把路重新打通了呢?”

    “这绝不可能!”纪纲心急火燎地道,“河水已淹了上百里地,就是现在把缺口堵上,待到洪水过去,再把官道修复,怎么着也要一两个月时光。到那时,漠北那边早就完了!”说到这里,纪纲见史复仍无反应,终于逼将不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几乎是用吼地道:“姓史的,你犯失心疯了么?你再不想个办法,待到皇上和汉王真的遭难,你我二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什么办法?”史复隻然而起,一双眸子狠狠瞪向纪纲,咄咄道,“我又不是天上神仙,能逼退洪水,能变出粮米!”说着,他一把扯下面上黑纱,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脸,恶狠狠地道:“我就是个生着张鬼脸的废人!手头一无粮二无兵,你让我怎么救王爷?怎么救漠北大军?”

    史复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纪纲一跳,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其实纪纲心里也清楚,就算是诸葛再世伯温复生,碰到眼前这情况,也只能是徒唤奈何。他之所以来找史复,实是抱了万一之念,希望这位满肚子智谋的汉府首幕能够想出个化解危机的妙策。而当史复也表示无可奈何之后,纪纲已是方寸大乱,再加上史复又反常地显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纪纲看在眼里,火气上涌,这才有了这番极为罕见的失态。待到史复突然发作,纪纲触不及防,气势顿被压住,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也被浇灭,只剩下一片茫然。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纪纲绝望地问史复,只不过与刚才声嘶力竭的大喝不同,此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没有了!”史复坚定地摇摇头,道,“眼下你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纪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与史复说话。默立半晌,他转身挪步,缓缓向院外走去。以前纪纲到汉王府,素来都是步伐矫健、来去如风。而这一次,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锦衣缇帅,竟少有的看上去有些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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