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疆汉歌(2)
“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分道扬镳?”听得此信,方宾不由大吃一惊。
“据俘虏所说正是如此!”薛禄点了点头,随即将情况详细说来。
原来,得知大明皇帝亲率五十万大军来讨,无论是阿鲁台还是本雅失里,都无胆量应战。待明军靠近饮马河时,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逃。不过在逃亡的方向上,二人却发生了冲突。
按阿鲁台所想,是率部族一路向东,到阔滦海子一带暂避,待明军班师后再回。阔滦海子是阿鲁台的老巢、兼又丛林茂密,实在不行还可以躲进深山中。不过当这个计划提出来后,本雅失里却出乎意料地激烈反对,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向西撤退,靠近瓦剌地界,召集马哈木等瓦剌三王共抗明军!
本雅失里的计划被阿鲁台断然拒绝。就在去年,阿鲁台还被瓦剌击败,此番他惹恼了明廷,永乐亲率大军来讨,这时候如丧家之犬般去找瓦剌相助,别说马哈木他们极有可能痛打落水狗,就算他们愿意真心结盟,他阿鲁台的地位也会大大下降。阿鲁台苦心经营十多年,好不容易才在漠北傲视群雄。让马哈木他们跟自己平起平坐,他又岂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阿鲁台虽然不答应,但本雅失里这次却毫不妥协。其实本雅失里心里也打着小算盘:他虽是元室嫡脉,但却受知院阿鲁台控制,对此他一直心有不甘。此番若能趁明军北征之机,促成鞑靼、瓦剌这两大蒙古部族合流,那他便可利用阿鲁台与瓦剌三王的矛盾,在其中从容转圜,进而重塑自己蒙古大汗的权威。退一步说,即便阿鲁台不愿西去,他也可以借机摆脱其之控制。离开阿鲁台后,凭着他黄金家族嫡系传人的金字招牌,只需登高一呼,大草原上自会有无数蒙古部落慕名来投。
见本雅失里突然翻脸,阿鲁台是又气又急。若在平常,他有百般方法可以制住本雅失里,实在不行还可以废掉这个傀儡,甚至将他毒死活埋!可是眼下明军大兵压境,这时要对本雅失里下手,自己部落立刻就会分崩离析!投鼠忌器之下,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尽力劝说,可事到如今,本雅失里哪会再听他的?只坚决要向西去。阿鲁台此时已穷途末路,实在奈何本雅失里不得,只得忍痛放弃这面大旗,答应让他西去,而对自己部落中愿意追随本雅失里的,阿鲁台也无法阻拦,只得由他们去了。
黄金家族在蒙古部落中的威望是惊人的。当初阿鲁台吞并鞑靼各部,借的就是本雅失里这面大旗,现在本雅失里要走,许多部民也都愿追随,素与阿鲁台有隙的另一位鞑靼知院失乃干也趁机随本雅失里而去。本雅失里本就有部众过万,再加上这些追随者,一下也凑了四五万人。待分完家,阿鲁台率领剩下的不到二十万部众向东亡命,本雅失里则带着自己的部族朔兀古儿扎河而上,一路向西奔行,不料没走几日便被明军发现。
听了薛禄叙说,方宾稍一沉吟,遂拉上他一起去向永乐禀报。待走到距皇帝寝帐外约六七丈时,马云迎上来道:“方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
“马公公!”方宾急匆匆地道,“本官有急事要见皇上!”说完,他伸头向寝帐方向一瞅,见帐内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烛光,遂喜道:“看来皇上尚未入眠,还请公公代为禀报!”
“这……”马云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半晌方犹豫地道,“此时打扰,怕不大方便。”
方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皇上肯定又在和权妃行周公之礼。不过军情紧急,他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遂道:“本官有军情要奏,还请公公通融!”
“这个……”马云又是一阵犹豫,半晌方苦笑道,“皇上之前专门说过,今晚不要打扰……大人你看要不明天再禀?”
见马云如此说,方宾不由大急。他知这马云木讷老实,皇上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让他在身边侍候,那知这时候竟碍了事!方宾正焦急间,一旁的薛禄眼尖,突瞧得狗儿正领着几个内官从旁边七八步外经过,他心中一喜,遂赶紧叫狗儿的大号道:“王彦公公,快过来!”
狗儿正带人在御帐周围巡视,听得薛禄呼唤,遂一边往这边走一边笑道:“薛老六,大半夜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难不成是打到狍子要送给咱家下酒?”待走近了,借着火光发现方宾也在,狗儿才收起嬉笑之色,一拱手道:“原来本兵大人也来了?”
“下个的酒!”薛禄和狗儿在靖难时几次并肩作战,交情颇是不赖,此时遂也不客气,直接道,“某与方本兵有军情要禀报陛下,马公公有些为难,还请王老弟帮某去通禀一下!”说完,把狗儿拉到一边,轻声道,“某发现了本雅失里行踪!”
“啊!”狗儿一听,脸色立刻郑重起来。想了想,他对马云道:“军情要紧,咱家去见皇上!”
马云见有狗儿出头,心下大安,遂赶紧领着狗儿向寝帐走去。不一会儿,狗儿走了出来,对凉风中冻得直达哆嗦的方宾、薛禄道:“皇上在更衣,二位先去中军大帐等候。咱家还要去传汉王、清远侯还有几位学士,且先失陪!”
方宾和薛禄遂到中军帐中,一盏茶功夫不到,汉王朱高煦、清远侯王友以及杨荣几个也睡眼惺忪地进入帐内,众人方寒暄几句,永乐便满脸疲惫地进入帐中。
永乐落座后,众人行礼,接着薛禄将方才与方宾所说之话再说一遍,待他说完,永乐便陷入沉思中。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时光,永乐抬起头,问殿内众人道:“尔等说说,这个鞑子俘虏之言是真是假?”
“真假难料!”杨荣皱着眉头道,“本雅失里身为元室嫡脉,不甘受阿鲁台钳制,趁我大军压境之际抽身自立,这从情理上是完全说得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焉知此非阿鲁台之故技重施?兀古儿扎河距此处近三百里,我军若要截击,则只能遣轻骑前往。而去年丘福便是中了鞑子的引诱之计,中伏身死!保不准阿鲁台是旧瓶装新酒,换个花样再来一次!”
“照尔之意,是谨慎为上,待打探之后再行定夺?”永乐发问。
杨荣微微点了点头。
听杨荣说要谨慎,方宾心中不由有些发急。他和杨荣这些幕臣不一样。前向丘福兵败,按理说他这个兵部尚书该有连带之责,虽永乐未加怪罪,但方宾仍觉得脸上无光,故总想着趁此次北征,痛痛快快打两场胜仗,让他赚些运筹之功以弥补之前过失。此份情报若是假的倒也罢了,可若为真,那阿鲁台便已东窜,明军能不能追上还得两说;若追不上,又因延误军机放跑本雅失里,那虽也同样可以达到削弱鞑靼之目的,但于他这个兵部尚书就无功可言了。想到这里,方宾赶紧奏道:“陛下,臣与勉仁有不同之见!依臣看来,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当出兵!”
“哦?方爱卿有何高见?”
方宾整理措辞,小心禀道:“回陛下。若此情报为真,那本雅失里必然在加速西窜,离我军越远越好,故若拖延时日,恐就被其逃脱,届时大漠茫茫,再找可就难了!”
“本雅失里不过三四万人,就算放走他又有甚打紧?咱们只要能削弱阿鲁台不就行了?”听得方宾之言,高煦不由插口。
“话不能这么说!”方宾解释道,“仅以实力论,本雅失里自不足为患。但光大大人莫忘了,本雅失里可是元室嫡脉!在蒙古诸部中的威望非同小可!当初阿鲁台就是先后拥立鬼力赤和本雅失里两个元室后裔,挟天子以令诸侯,方能坐大至今!此番若本雅失里得脱,那很有可能会被瓦剌三王所迎。若果真如此,瓦剌声势必然大振;届时咱们即便削弱了阿鲁台,但到王师一撤,马哈木他们立刻就会取而代之,成为漠北新主。如此一来,此次北征不仅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还成了前门驱虎后门招狼!”
方宾这么一解释,高煦便不说话了,永乐和杨荣想想,也都微微颔首。
见众人首肯,方宾心中镇定许多,接下来的话也愈发流利:“而若情报为假,那我军不仅不用畏惧,反而可以将计就计,将鞑靼一网打尽!陛下请想,阿鲁台部不过二十万出头,刨去老弱妇孺,能战壮丁最多也不过五六万骑。我军若以轻骑二万前往,若是遭伏,则只管扎营死守,再催王师加紧增援便是。而今我军驻地距兀古儿扎河不过三百里,五军主力加快速度,最多五六日便可赶到,到时候三十万主力大军在外,两万轻骑居内,鞑子纵有通天入地之能,也是回天乏术!”
方宾这么一说,永乐眼珠顿时一亮,他想了一想,又问道:“此计甚妙!不过鞑子骑射功夫远胜我军,仅以二万轻骑,果能撑得五六日么?要知去岁丘福也是轻骑突进,结果却被鞑子围杀!万一主力未至轻骑已败,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要不再多派些兵吧?三四万骑,眼下还是拿得出来的!”高煦此时也兴奋起来,插口道。
方宾对薛禄呵呵一笑道:“不能再多了!三四万骑,鞑子就算原本想围,见了这阵势恐也不敢了!而且这么多人马,集结起来太耗时间。万一本雅失里的确是孤军西窜,那等我军集合好再杀到那里,怕就来不及了!”吸了口气,方宾又转而对永乐解释道,“至于轻骑先败,其实不必担忧。今日形势,与丘福兵败时大有不同。去岁丘福之所以败,是因为其仅率五千轻骑突进,又与主力大军拉开了五六百里之遥。而此番我军轻骑有两万,与主力相隔不过三百里!而且此次出征,我军还有五千神机营。此部皆是马队,且又装备精良火器,若将他们也划入这二万轻骑中,到时候即便被围,凭借火器之利,只要弹药不绝,挡鞑子多少天都不成问题,故实是万无一失!”
“方爱卿说得有理!”权衡一番,永乐拍板道,“无论是真是假,此次我们必须出兵!”
“儿臣愿率军前往!”高煦立即请命。
永乐看了看高煦,呵呵一笑,摇摇头道:“皇儿勇气可嘉!不过这一次,由朕亲自领兵!”
“啊!”永乐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方宾赶紧道,“陛下不可!陛下乃一国之君,又是大军统帅,岂能孤身犯险?”
“方爱卿不是说万无一失么?”永乐笑着反问。
“这……”方宾一时语塞,旁边的杨荣赶紧过来解围道:“方大人虽然笃定,但军争从无必胜之局。纵然事先算无遗策,也难保临阵不出岔子。陛下一身关系天下苍生,不必凡事亲历亲为!”
“尔等错矣!”永乐大摇其头道,“朕之所以亲自领兵,绝非是图一时之快。而是为保必胜之不得已之举。尔等且想,若鞑子果真埋下伏兵,我军却另派他人前往,阿鲁台见了,必知朕率大军在后;其胆怯之下,极有可能撤围而去。而朕亲自前往则不同。阿鲁台见朕入围,多半会恶从胆边生,想着趁此机会将朕生擒,如此一来则反落入圈套!”说到这里,永乐倏地起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朕意已决,明日亲率三千营、神机营及薛禄、李文二部游骑追剿本雅失里,方宾、杨荣随行参赞。其余大部,由煦儿统领,仍按平日速度向兀古儿扎河缓缓靠拢。若朕果被围,则全军快速压上,一举全歼鞑靼!”
自打随征以来,高煦一直想着能再次领兵,这次攻打本雅失里本是个绝佳机会,不料永乐却要亲自上阵,高煦一时颇有些失望,不过听到父皇授其暂摄全军之职,他又精神一振。忽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从高煦心中冒了出来:若父皇被围,援军未及赶至,致使他老人家因此遭难,那自己就成了这五十万大军的统帅!待自己率五十万大军返回中国,那这空出来的皇帝宝座……想到这里,高煦不由吓了一大跳,并很快便对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羞耻和惭愧。但羞愧之余,尽管高煦强力压制,但其内心深处,却已生出一丝蠢蠢欲动,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
第二日,永乐率轻骑离开大营,前往兀古儿扎河追击本雅失里。永乐走后,高煦外表平静如常,内心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若此去过遇阿鲁台伏兵,那自己该怎么办?按事先部署,自己当然是率大军星夜救援,高煦也不断告诉自己应当这么做。可每想到丘福兵败对自己的打击,想到朱瞻基这个大侄儿来势汹汹,高煦总觉得内心一股邪恶的声音在呼喊,让他坐立不安。就这样过了九天,一个消息传来:永乐在兀古儿扎河与本雅失里遭遇。鞑子见明军突然杀到,猝不及防之下军心大乱,顷刻间土崩瓦解,本雅失里仅率七骑逃脱。
捷报传至,明军大营欢声雷动,高煦的纠结也不复存在,总算松了口气。两日后,永乐率军返回大营,稍事休整,明军立即重新开拔,乘胜追击向东逃亡的阿鲁台部。
四
就在明军继续前进的同时,鞑靼一方也发生了巨变。本雅失里惨败之后,鞑靼人心大乱,阿鲁台本还心存侥幸,此时终于放弃一切幻想,夺路狂奔。而原先追随本雅失里西去的另一位鞑靼知院失乃干在决战中被明军击溃,率残部逃到广武镇一带后,见明军势不可挡,遂有意归降。鉴于此,永乐决定再次分兵,命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率所部回师开平,顺路接受矢乃干的投降。至于明军主力,则继续东进,逼迫阿鲁台主力决战。
不料,永乐关于分兵的设想甫一提出,便遭到了三个内阁阁臣的一致反对。他们倒不是怕分兵导致势弱——以明军的实力和眼下的形势,即便再多分个三五万出去,剩下的对付阿鲁台也是绰绰有余。但几位大臣的顾虑是:若本部明军继续东进,接下来回师时的军粮就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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