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蹇义不同,胡广他们都兼着詹事府的官职,是东宫属臣,故与高炽的关系又亲密些,交谈起来也无需像外臣那般顾忌。高炽见他们时,也不必像接见蹇义时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将右臂放在书案上,显得稍稍随意。
四人行完礼,高炽下旨赐座,却先不谈北巡之事,只把刚才瞻基的话转述一遍,末了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基儿尚是孩童,却如此世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广现在是内阁之首,听高炽这么说,顿笑道:“殿下何以有此虑?皇长孙聪慧过人,这当然是好事啊!”胡广一张圆脸,又生得白净,要没有颚下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便如同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这不仅仅是聪慧了!一个十岁小儿,便有这等心机,吾总觉得过了些!”高炽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胡广垂首思忖一番,复道:“精细明察,正是帝王之资!”说完他又幽幽地补上一句,“皇上少时也是精明过人!”
高炽一愣,随即心有所悟,苦笑一声道:“说的也是!不过我就怕他误入歧途,走了杨广的老路!”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皇长孙本就天性纯良,只要教导时能得其法,绝不会重蹈隋炀覆辙!”
高炽想想,笑道:“这倒也是!不过这教导之事,也得劳你们几个费心了!”
说完瞻基的事,高炽又与几个阁臣闲叙几句,遂逐渐进入正题,道:“宜之大人欲言又止,莫非这北巡合行事宜里头,果真藏着什么不能言道的玄机?”
这也正是几位阁臣来东宫的原因!
端倪是杨士奇最先瞧出来的,其他几个阁臣便将目光对准了他。杨士奇理了理思绪,谨慎地道:“根据上意,此次北巡,朝中文武都被分成两拨。六部尚书中,宜之大人留京、金本兵也多半也不能成行;五府都督也一分为二,随驾者大多是当年北平的旧将,纪纲和汉王本人也会前往,而且北平那边还有死忠高煦的丘福他们。此外,北京那边,还有赵王和淇国公接驾!”
杨士奇的这番话和先前蹇义之言大致相同。不过蹇义算是奉旨传话,永乐只是命他将天子巡狩和东宫监国仪制知会东宫,他又是外臣,虽然心向太子,但也不敢多说,故只是照本宣科;而杨士奇则没这些束缚,便将具体人员安排的情况详细道出,外带点出了高燧和丘福等人而已。不过就是这么一抽丝剥茧,其意思便就大不相同。高炽也是聪明人,稍一思忖,便悟出了其中深意——在朝堂上维护自己的基本上是文官,文官中又以六部尚书地位最高。而六部尚书中最受父皇器重,与自己关系也最为密切的,便依次是兵部尚书金忠、户部尚书夏元吉、吏部尚书蹇义三人。如今蹇义铁定留京,金忠也很有可能不能随行,再加上被拆分的左班文臣,北巡期间,东宫在父皇身边的影响将被削弱大半!而五军都督府向来是由燕藩旧将把持,他们大都与高煦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此次北巡,虽说武官也是分为两拨,但这帮子天子嫡系已悉数纳入扈驾名单之中,留守南京的人基本上都不是燕藩嫡系出身,虽也都占着高位,但在父皇心中的分量终究不能与燕藩旧将相比。再算上纪纲和二弟本人,以及本就在行在的丘福几个,乃至隐隐站在高煦那边的三弟朱高燧。一番罗列下来,高炽惊骇地发现:此次北巡,汉王系人马竟是齐聚行在,风头远远盖过自己!
高炽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他心中已经明白:虽然天子巡狩和东宫监国的仪制是由礼部议定,但具体到扈驾与留守的人选则绝非礼部能决。今日早朝后的武英殿之议,便是说这官员分配之事。而从杨士奇的口风可知,虽为商议,但其实父皇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在此事上并未太多采纳内阁和六部的意见。
说是父皇亲定,但北巡乃高煦首倡,他又得父皇器重,这个结果中肯定参杂了不少高煦的私货。事到如今,高炽已十分确定,高煦倡议北巡,肯定是针对自己。尤其是现在高煦处心积虑将汉王系势力聚拢到行在,甚至为此不惜任由自己出任监国,有这么大的气魄,那他的图谋肯定非小!
“图穷匕见?”一个念头在高炽脑海中冒了出来,让他顿时心头一震,但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虽说他和父皇在朝政上分歧严重,但自忖没有什么失德之处,此节上头他相信父皇心中也是有数。通常来说,太子只要未失德,便不用担心被罢黜,高煦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可话又说回来,高煦若不是想就此摊牌,那不管他图谋为何,与白送自己这个监国位置相比,也绝对是得不偿失的。思来想去,高炽也猜不出高煦的目的,遂犹疑地问几个阁臣道:“诸位爱卿以为二弟此举是何用意?”
胡广蠕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吭声。内阁学士都兼着詹事府官职,是东宫属臣,心底里也都支持高炽,但在对待国储之争的态度上却有所差别。在这几个阁臣中,胡广虽然也倾向于东宫,但他更热衷于仕途,不想因支持太子而成为汉王的眼中钉。尤其是解缙被罢免后,坊间传出黄淮曾与纪纲合伙陷害解缙的流言,胡广一听就知道这是汉藩的杰作。且不管此流言是真是假,黄淮因此大受打击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经过解缙、黄淮二事,胡广对汉王的手段忌惮不已,生怕自己成为他下一个目标,故有意无意间拉开了与东宫的距离。当然,胡广绝不至于背叛东宫和内阁同僚,但也不想再陷入争储这个泥潭。今天他本没打算来春和殿,只是杨士奇他们三个都要过来,胡广不想让自己显得行迹太过,遂也只能跟来。但他人虽来了,却打定主意只随波逐流,绝不提什么建议和谋划,尽量避免介入太深。此刻他心中分明已有想法,但想了一向,终决定闭口不谈。
胡广明哲保身,杨士奇却不然。见高炽发问,他沉声对高炽道:“臣以为,汉王所图非小!”
高炽浑身一震,嗓音微微颤抖地道:“难道他当真要……应该不至于吧!父皇可非昏聩之人!”
“皇上当然不是昏君!”杨士奇地十分冷静地道,“可皇上也绝非寻常帝王!”
高炽呆呆地望着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默然不语。杨士奇虽未明言,但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自己于德确实无过,但是行止却与父皇南辕北辙,难道二弟真就是要赌这个“行”字?历代废太子中,失德被废者占了绝大多数,但失行被废的也不是没有。西汉的戾太子刘据就是因与武帝在国策上分歧严重,招致武帝反感,最终在奸人的陷害下不得不起兵谋反,引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高炽不由打了个寒噤!
“殿下!”见高炽面色苍白,杨士奇有些担心地道,“这也不过是臣一孔之见,未必就准。”其实杨士奇这话倒也不全是安慰,毕竟这只是所有猜想中最坏的一种。只是作为高炽最信任的东宫属臣,他有责任提醒这位太子做好最坏的打算。
高炽明白杨士奇的意思,但却一点也不能安心,毕竟一旦预言成真,他就将面临入主东宫以来的最大一次挑战!而从眼下形势看,他这个太子并无太大胜算!强捺住心中恐慌,高炽道:“即便如此,我等也需未雨绸缪。诸位爱卿以为本宫当如何应对?”
“殿下监国后,朝政上头万不可改弦更张。一应决策,皆当以上意为准!不能给汉王留下任何口实!”说到这里,杨士奇望了一眼高炽,又意味深长地道:“殿下来日方长!”
高炽本来雄心勃勃,准备在监国期间大干一场,但此时此刻,他满腔抱负已化作春水,不得不转而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想到这里,高炽苦笑连连,无奈地点了点头。
“仅此恐还不够!”一直未有开口的金幼孜皱着眉头道,“汉王这次下了这么大本钱,绝不会善罢甘休。国事繁杂,殿下就是再小心,也难保不出漏子。皇上远在北京,不了解详情,再加上汉王别有用心,小过也能说成大错。到时候殿下与皇上相隔千里,行在又都是汉王的人,想跟皇上辩解都难!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能否经得住汉王他们隔三差五的撺掇还真是难说!”
金幼孜这么一说,高炽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略一思忖,他抬头问道:“你们几个是怎么安排的?”虽然之前武英殿议事时没有涉及内阁,但高炽知道父皇肯定或多或少地跟眼前几人透过口风。
只要没有涉及皇储之争,胡广回答得便甚为积极,当即道:“看皇上的意思,是命臣与幼孜扈驾,宗豫与士奇在京辅佐殿下!”当年的内阁七学士中,解缙被黜,胡俨改授国子监祭酒,杨荣则在上月因母丧回籍丁忧,如今就只剩下房中的四人。
高炽嘴角动了动,欲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金幼孜看到高炽神色,便明白了其中意思,遂道:“依臣之见,还是请陛下下旨夺情,起复勉仁。有他在陛下身边,也能为殿下多多斡旋!”
听了金幼孜的话,高炽暗自松了口气。自解缙失宠后,内阁中便数杨荣最受永乐赏识,圣眷远胜其他阁臣。如果他能起复,对高炽无疑是大大有利。不过如果是自己提出此事,高炽担心同为阁臣的房中四人心中不爽。金幼孜也是随驾侍臣,由他主动提出,也就为高炽解了一个难题。
高炽眼光一扫,杨士奇和胡广都点头认可,黄淮虽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敛去,微微点了点头。高炽心中有了底,遂道:“北巡明年方才成行,勉仁方遇母丧,也不必这么急着回来,待到年底时再墨绖出山也不为晚。只是烦请幼孜先给勉仁去一封信,请他体谅本宫苦衷!”杨荣圣眷极隆,又以通晓军机闻名,高炽料定只要提出夺情,父皇必无不允。不过此事还得杨荣自己同意。故把游说之事顺手交给了金幼孜。
“殿下放心,勉仁向来顾大局,只要将局势分说清楚,他必慷慨应命!”金幼孜痛快地答应。
商定了杨荣起复,高炽情绪稍好了些,但仍是满腹忧愁,他心中明白,在汉王系的全力猛攻之下,仅仅一个杨荣能起到的作用终究是极其有限的。想到这里,他又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几位心腹大臣,希望从他们那里再掏出一些锦囊妙计。
不过高炽终究失望了。汉王费尽心机布下这么一盘大棋,留给东宫的机会已十分有限。杨士奇他们瞑思苦想了好半天,也没再找到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高炽知不可强求,只得叹了口气,让他们道乏。
待几位阁臣告退,高炽起身走到窗前,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乌云,心中沉重万分。
“父亲殿下!”一个清脆的声音飘来,高炽回头一看,瞻基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跟前,忽眨着双眼望着自己。
“基儿!”望着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大儿子,高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父亲殿下所忧何事,不妨说给儿臣听听,或许儿臣也能为您分忧!”
“你?”眼见瞻基一副小大人似的模样,高炽被逗得一乐,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一个想法划过脑海,高炽先是一激灵,再看瞻基时,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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