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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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狼烟再起(3)
    第五章 狼烟再起(3)

    四

    转眼便到冬至,朝廷照例举行大朝仪。嘉礼结束后,瞻基来到乾清宫,满脸庄重地向永乐提出愿扈驾北上,借此机会到塞上历练,以增见闻。

    瞻基此话一出,永乐先是有些意外,继而龙颜大悦。他一向十分看重这个皇长孙,也一直有心将他培养成一个文武兼备的帝王之才。此次北巡,永乐起初也想过带瞻基北上,只是因为高炽在京监国,故才决定将他也留在京中。此时瞻基自请扈从,且又打着培养武略的幌子,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当即一口答应。

    瞻基自请北上时,高煦和杨士奇他们几个也都在现场。高煦惊诧之余,立刻琢磨出了此举背后的深意。高煦知道瞻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让这个皇长孙天天跟在御前,无疑会大大阻碍自己的夺储计划。情急之下,他立刻出言反对。只是高煦虽有意阻拦,却没有能拿上桌面的理由,而杨士奇他们几个阁臣也竭力说瞻基的好处,永乐又已先点头应允,此事遂就定下。从乾清宫出来,高煦望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大侄儿,眼中几乎都冒出火来,可也最终只能一甩衣袖,悻悻然打道回府。

    冬至过后没几日便是新年。经过大半年的筹备,北巡的各项准备已全部就绪。正月一过,永乐下诏,以皇太子朱高炽为监国,留守京师。二月初九,圣驾发京师,北巡正式开始。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尚书赵羾、工部尚书吴中以及新任兵部尚书方宾等朝廷大员扈驾;五位内阁阁臣中,除右春坊大学士黄淮、左春坊左谕德杨士奇留京辅佐太子监国外,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右春坊左谕德金幼孜亦随驾出巡。右春坊左庶子杨荣本已丁忧,但此时也被夺情起复,跟随永乐北上。

    尽管对重回北京期盼已久,但真当车驾开出南京城时,永乐的心中并不畅快。就在出宫前,他刚刚下了北巡前夕的最后一道敕旨,命英国公张辅佩征虏副将军印,充总兵官,清远侯王友为副,二人率兵赶赴交趾,会同在当地作战的黔国公沐晟,讨伐新近反叛的交趾乱贼。

    交趾局势是在最近一年逐步失控的。本来,去年六月,张辅、沐晟率军还朝,永乐当时大行封赏,张辅进封英国公、沐晟进封黔国公,其余南征官吏亦升赏不等。不过,就在张辅、沐晟回京之际,部分对大明心怀不满的安南旧官趁机生乱,并拥立原陈朝旧官简定为帝,改元兴庆,定国号为大越。消息传到南京,朝廷立命沐晟佩征虏大将军印,率军再赴交趾平叛。起初,永乐以为黎氏已灭,这股子乱贼虽僭越称帝,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王师一到自会作鸟兽散。孰料交趾毕竟脱离中国日久,当地土民与汉人之间隔阂不浅,朝廷收复交趾这两年来,多派汉官赴当地治民,汉官不通当地习俗,处事间与土民多有冲突,已暗中埋下了诸多隐患,及至简定一反,竟是应者云集;待沐晟赶到时,交趾已是乱象四起。沐晟东征西讨、疲于奔命,但叛军却越剿越多,到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明军与叛军决战于生厥江畔,最后堂堂王师竟然大败亏输,兵部尚书刘俊、都督吕毅殉国,沐晟率残军仓皇逃回交州。

    败报传回,朝廷立时大震。尤其是兵部尚书竟战殁军中,这更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至此,朝廷再也不敢对交趾叛乱以等闲视之。张辅本已受命扈驾北上,但既然沐晟平不了交趾之乱,那也只有重新启用这位当初光复安南的王师主帅了。

    就这样,怀揣着对交趾局势的隐隐担忧,永乐在高煦、瞻基以及一众文武百官和亲军侍卫的簇拥下,乘船渡过长江,浩浩荡荡地向北京进发。沿途,永乐接见地方官吏,探访民情,但见市井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大明境内一片欣欣向荣之气象。由此,大明天子的心情才逐渐好转。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到三月十九日,御驾终于抵达北京。北京一众大员早已得到了消息。当日一大早,留守行在的赵王朱高燧便领着驸马袁容以及行在后府左都督、淇国公丘福、右都督安平侯李远、都督同知靖安侯王忠、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隆平侯张信、行部尚书郭资、北京布政使墨麟等一干行在要员并众官吏士绅赶到丽正门外迎驾。待皇帝仪仗至,众士绅官吏皆跪伏道旁,山呼万岁。高燧等几个打头的要员于道中跪候,直至皇帝车驾停下,永乐下车唤句平身,他们方行礼起身,随即一脸激动地向永乐跟前走来。

    朱高燧今年二十四岁。自永乐二年高炽入主东宫来,他一直奉皇命在北京留守,其间虽也有几次回京师,但都是没待几日便又北返,与父皇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多年镇守行在,这位年轻皇子已明显成熟许多,虽然身子仍然精瘦,但看上去精神抖索,一双眸子炯炯有神,里间透射出一股精明强干之气。永乐下车,仔细打量了打量自己的爱子,微微笑道:“丘老将军屡次在奏疏中夸尔精明能干,少年老成。看来留守行在数年,尔之长进也不少啊!”

    “这都是淇国公谬赞,其实儿臣在北京谈不上建树,唯小心恭谨,绝不敢辜负父皇重托便是!”

    这时高煦和瞻基也一起走了上来,听得高燧之言,遂笑道:“三弟莫要太谦虚,父皇这么说,自是你差事办得好!父皇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老人家岂会无缘无故夸人?”

    高燧也笑着回道:“二哥这么说,弟弟就更惶恐了。小弟虽在北京,但也知这几年二哥在朝中屡进良策,为父皇解了诸多忧难。要说处事,小弟不如二哥多了!”

    高煦、高燧两兄弟素来一个鼻孔出气,此番二人当着永乐面前互相吹捧,一旁的小瞻基听着,心中说不出的腻味,只是面儿上却犹如平静的池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永乐微笑着听两个皇子说完,方又侧身走到淇国公丘福面前,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不无感慨地道:“一别数年,丘老将军依旧康健,只是发须却都白了!”

    丘福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高炽立储后,他被任命为行在后军都督府左都督。行在后府是朝廷设在北京的最高军事衙门,丘福到任后,便担负起总领塞防军事的重任,其后五年内再也未回过南京。今天再见到永乐,丘福万分激动。听得永乐这么说,丘福赶紧将胸膛挺得笔直,慷慨言道:“臣虽年老,但精神一如当初,骑马射箭的本事更是一日也没废过。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老臣立可率十万儿郎北出边塞,杀得他鞑子片甲不留!”

    “好!”丘福的气概让永乐大为激赏,当即大笑道,“不愧为靖难第一名将!老将军就是大明的廉颇,朕的中山武宁王!”

    听得永乐将自己与廉颇、徐达相比,丘福心中更加激动,赶紧一骨碌跪倒在地,大声喊道:“老臣愿追随陛下,赴汤蹈火、誓死不渝!”

    永乐赶紧将丘福扶起,再勉励一阵,随即又对张信、郭资等人一阵抚慰,末了方大手一挥道:“自打洪武三十五年率军南下,朕已有近八年未回北京。今日重回故地,朕感念万千。闲话容后再叙,尔等随朕一起进城,一起看看这座故城新貌!”

    “是!”众人赶紧答应,随即高燧侧身一让,恭声道,“儿臣给父皇领路!”说着便上前半步,走到了永乐前头。永乐一笑,随即命内官将御马牵到跟前,飞身上马,气宇轩昂地向城内走去。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进入北京城内后,永乐仍忍不住吃了一惊。与他当年就藩的北平相比,眼前的北京城简直是焕然一新!仅脚下这条丽正门内大街,便拓宽了一倍不止,原先坑洼泥泞的黄土路面也都被夯得平平整整。道路两旁,当年比比皆是的矮土屋早已不复存在,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大都是二三层的砖木楼阁,上头彩漆鲜亮、雕饰精美,看上去赏心悦目。向前走了没多久,一块巨大的工地出现在面前,永乐记得这里应该是前元的旧宫,而现在,旧日宫室早已被彻底拆除,朝廷即将在原址上建造一座崭新的大明皇宫。待走到大街尽头,永乐停下马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大块空地,这里即将修建一座巨大的门楼,待修成已后,它将成为行在皇城的外门!虽然眼下这座外门还未正式开建,但仅从为其腾出的空地规模上看,便远远超过了与之对应的南京皇城外门——洪武门。结合一路所见,联想到即将出现在面前这块空地上的的宏伟门楼,永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有一种无法言语的自豪——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让这座三朝古都得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随行的官员也看见了眼前的场景,在从迎驾的皇城监造官吏口中知晓了未来皇城主门的规模后,大家愈发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这座北京,才是皇帝心目中真正的大明京城!

    北京宫室尚未正式开建,故永乐仍在原燕王府内驻跸。不过燕王府之名本是藩邸所用,现永乐已为天子,再称之为王府显然不合适,遂通称其为旧宫。旧宫中,王府正殿承运殿也改名为奉天殿,承运门称奉天门,以对应其主人的现今身份,其余各处名称亦有相应更改,永乐北巡期间,便在这座昔日府邸里视朝理政。

    既是理政,那除太子不能决的军国大事外,也就是抚慰北京旧部,接见行在士绅,奖励当年支持自己奉天靖难的老北平有功军民等等。但这并不是御驾北巡的主要目的。待休整几日,永乐遂领着高煦、高燧、瞻基以及一帮朝廷要员出德胜门,前往昌平县东的黄土山视察陵寝。

    黄土山是名道袁拱几经探访后,最终确定的吉壤。永乐之前已在图纸上看过概貌,但亲自前来却是第一回。进入陵区后,永乐举目四望,只见东、西、北三面皆为群山环抱,唯自己所在的南面为豁口,而自己则身处群山之中一个小盆地中,另有一条发自北面主峰的小河蜿蜒而下,从自己的身旁缓缓向南,整个陵区山明水秀,景色宜人。

    待上了北面的黄土山主峰,一阵凉风袭来,众人精神俱是一振。永乐再次将陵区俯视一遍,不由啧啧赞道:“好地,好地,此山应是燕山分支,来脉虎踞龙腾,悠远有致。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兼又山林茂密,还有清涧流出,果真是水木清华,龙脉悠远!袁拱道长好眼力!”

    袁拱此时已闭关修行,并未前来,而其子袁忠徹却在现场。见永乐夸赞家父,袁忠徹赶紧上前致谢,末了笑道:“其实此吉壤之得,亦非家父一人之功,当初访得此处的,是另有其人!”

    “哦?是何人访得?”永乐遂问。

    袁忠徹回过头使了个眼色,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官员赶紧出列,上前行礼道:“臣廖均卿叩见陛下!”

    “尔是道官?”永乐见此人一身青法服,便随口问道。

    “回陛下,臣现为道录司右玄义,此乃择定吉壤后,皇上给的恩典!”

    “唔!”永乐点了点头,当初定下黄土山陵寝后,袁拱曾上表为属下请功,廖均卿应就是在那时叙功封的官。永乐虽对陵寝上心,但像这种升赏几个末官的小事又岂会记得?故早就将此人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问过话,他才想起来。

    “朕依稀记得袁道长提过,尔不仅通晓阴阳熟知地理,还善于营造,不知可有此事?”

    “回陛下,臣于山陵土木确有研习!”廖均卿一脸自信地答道。

    见廖均卿竟毫不谦虚地痛快承认,永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好!好!朕就喜欢尔这份爽直!尔既选得好吉壤,那干脆将营建帝陵之事也一并做了!”永乐想了想,又道,“便以尔为工部营造所所副,专职山陵营建!”

    “呀!”永乐说完,莫说廖均卿,就连袁忠徹都露出惊讶神色。工部营造所所副为正八品,论品佚不过比廖均卿原先的道录司右玄义高出区区一级。但最主要的是,道录司在明朝是杂官衙门,故道官皆属杂流;而营造所隶属工部,所副的品级虽低,但却是如假包换的正途!在明朝官场,杂官品级再高,也被士大夫所轻,所以僧道录司中,除了袁忠徹这样的靖难功臣,等闲官员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连普通士人都不把他们当官看。廖均卿由杂流入正途,虽品级仍低,但其实际意义却几同鲤鱼跃龙门一般!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恩?”见廖均卿仍在懵懂中,袁忠徹赶紧出言提醒。

    廖均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骨碌跪倒在地,激动地道:“臣必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下去吧!”永乐笑着点了点头,将廖均卿打发了,随即又跟几个内阁阁臣道:“‘黄土山’之名,未免太过俗气,既在此处建陵,那山名还是要改改才好!”

    “陛下说得是!”永乐话音方落,胡广赶紧凑上前笑道,“臣来北京路上就琢磨这事来着。即为帝陵所在,则山名亦当气势恢宏,否则无以显天家威仪。臣细思之,或可以‘天寿’二字名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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