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辅一时语塞。莫邃这番话倒确实在理。本来,按照陈朝遗臣乃至陈天平本人的说法,陈氏王族早已被黎季犛杀了个精光。所谓访陈氏遗族,也不过是存个万一的念想,其实访不到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而且自入升龙以来,张辅遍遣归附土官寻访陈氏,但至今仍一丝音讯也无,由此更加印证了陈氏族绝的说法。若果真陈朝王族皆没,安南士民再自请归附,朝廷顺水推舟接受倒也不是说不过去。想到这里,张辅的立场顿有些软化,不过仍道:“尔之言也不无道理。然虽坊间皆言陈氏已绝,但其毕竟是百年王族,枝繁叶茂,或有旁支侥幸得脱亦未可知。眼下朝廷刚开始寻访陈氏,尔等便上表内附,本帅若答应,那世人岂不以为朝廷明为陈氏复国,实则欲并安南疆土?朝廷德泽天下,岂能受此污蔑?故尔等之请,本帅断不能受!”
张辅虽仍拒绝,但莫邃却从其话中听出了端倪,当即面露喜色道:“如此说来,若果真陈氏寻访不得,那朝廷便可允我国内附了?”
“此非当下可言者!先仔细寻访陈氏,其余待寻访过后再说!”张辅想了想,又补充道,“即便寻访不得,安南归属亦需由朝廷裁决。本帅不过一总兵,此等大事非我可以做主!”
“便遵兵主之言!”莫邃见张辅松口,立即爽快答应,随即欲作揖告辞。
“且慢!”见莫邃要出帐,张辅忙又叫住他,从帅案上将那道《安南士民诚请内附大明表》拿起,递向莫邃道,“把表先拿回去!”
“这……”莫邃面露犹豫道,“此表是耆老士民诚心所上,即便眼下不宜递呈朝廷,但还请兵主暂且留下,否则一旦退回,恐寒了大家的心!”
“无有此理!”张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表所请,大违朝廷初衷,本帅绝不能留之。尔且先收回,将来若果寻不得陈氏,再做计较不迟!”
“兵主!”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沐晟忽然说话了,“此表即是万民所上,那还是先收下吧!王师眼下客居安南,不宜让百姓尴尬不是?”
“这……”听沐晟这么说,张辅先是一愣,继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欲再争论,忽见其拼命向自己打眼色。见沐晟如此,张辅只得先捺下心中疑惑,转对莫邃道:“也罢,权且放在本帅这里。将来若果真访得陈氏,则将其烧掉。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可以!”莫邃眼光一亮,当即应下,旋喜滋滋地出帐而去。
莫邃的身影一从帐中消失,张辅立即问沐晟道:“景茂兄,你为何要我受此表文?你难道不知此疏一接,或会引发百姓误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辅与沐晟的关系已十分融洽。虽然台面上仍呼以军职,但私下都以表字互称。
见张辅发问,沐晟高深莫测地一笑,却不直接作答,而是对张辅道:“文弼,我问你,平心而论,你是愿意寻得陈氏遗族,为其复国,还是愿意应莫邃等人之请,使安南归我中国?”
张辅一愣,随即道:“这我倒没想过。再说了,安南未来如何,自有朝廷做主,我辈武人,只管领兵作战便是,何必管这许多?”
沐晟微微一笑。这段时间下来,他对张辅已颇有了解。这位靖难功臣虽然年轻,但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在战场上,张辅杀伐果断,睿智勇敢,是一名难得的帅才;但只要涉及政事,除非皇上亲自交待,否则他却绝不轻易涉足。就如此次进升龙后,一应招谕安抚之事,名为张辅牵头,实际上他却全都交给黄福、陈洽等一干文官去办,自己做的只是约束士卒不扰百姓而已。张辅之所以如此,当然不是因为他才干不够,而是他明白事理,故绝不越雷池半步,免得朝廷疑他有非分之想。也正因为张辅的这份谨慎,永乐才愈发对他另眼相看,有意要将其培养成大明的栋梁之材。
不过虽明知张辅谨慎,但在安南归属一事上头,沐晟却有自己的想法。稍一思忖,沐晟继续道:“且不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对朝廷的影响,我只问一句,你可知此二者之不同,于你我功业上头,会有几多差别?”
“这话怎么说?不管他安南如何,咱们战功就这么多,朝廷论功行赏,难道还有差别不成?”张辅应了一句,继而又疑惑地道,“景茂,眼下我们虽灭了伪朝,但黎酋父子仍然在逃,你现在就提封赏,是不是太早了些?”
“黎逆已是穷途末路,改日我二人出兵追剿,其必束手就擒,此不足为虑!而且文弼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里指的是功业,不是朝廷封赏。”沐晟一摆手,继而将身子凑近了些,压低声调道,“我跟你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你我功业会有天壤之别!”
“此话怎讲?”张辅身子微微一震。
沐晟目光一闪,幽幽道:“ 文弼你想,若将来是陈氏复国,那此次南征意义何在?不过是我天朝上国护佑屏藩的应有之义罢了,有甚功业可言?待到陈氏复位,王师归国,天下又有几人会记得此番征战,史书上又能落下几笔?”说到这里,沐晟稍稍一顿,又继续道:“可若安南内附则就不同了。安南是华夏故土,若是经此一战,将这偌大安南重新收归中国,那我辈就是立下千秋功业的大功臣!到时候青史之上,此次南征必被大书特书,你我二人也将名垂千古!”
沐晟徐徐道来,张辅内心无比震撼!不错!助一区区藩王复国,又算得哪门子功业?可若能收复华夏故土,那将是何等辉煌!二十五年前,就是眼前这个沐晟的父亲沐英,追随颍国公傅友德收复云南,从此扬名海内,不仅获得生封侯死封王的殊荣,还得以在死后配享太庙!与安南相比,云南算得了什么?虽然它脱离中国的时间比安南早,但毕竟在元代就已回归中国,只是未回到汉家朝廷手中罢了。而这安南却是从五代一直割据至今!想当年,沐英不过以副总兵身份出征云南,尚能留巍巍英名;自己以总兵之尊,亲率大军收复安南,其功业将远在沐英之上!而且,安南回归中国后,后世但有提及此地,谁能不追忆他张辅?谁能不敬慕他今日功劳?张辅一向看淡爵禄,但对功业却十分向往;成为万世景仰的名将,正是其毕生最大追求。而今机会就在眼前,难道就此白白错过?想到这里,张辅终于心动了。
不过兴奋过后,张辅仍就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张辅摇头笑笑道:“就算我愿安南内附又如何?此事非你我可以决定,终要由皇上做主!”
“皇上乃不世雄主,即位以来一直颇思振兴。这几年来,皇上几次遣内官亦失哈赴黑龙江一带招抚女直诸部,广设羁縻卫所,其开拓之志已是满朝皆知。如今安南主动请附,他老人家又岂有不愿意的?至于陈氏嘛……”说到这里,沐晟高深莫测的一笑道,“虽说朝廷有言在先,要寻陈氏后人继任王位;可这陈氏后人能否访得,却还不得落到你我二人头上?”
张辅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他方失声叫道:“难怪你要留下莫邃的奏表!你是想……”
“文弼!”沐晟打断张辅的话,坚声道,“千古良机就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能犯迂啊!再说了,陈氏族绝的说法可不是我们大明传出来的。他安南举国上下,包括已经死了的陈天平,还有那个尚在南京的裴伯耆都这么讲。所以,这就是公论!就算果真访得陈氏后人,那也必是宵小冒充。这一点上,朝廷绝对站得住脚!不过……”说到这里,沐晟嘿嘿一笑道:“既然今日已收下奏表,那想来莫邃他们,肯定也是访不到陈氏后人了的!”
沐晟说得是眉飞色舞,张辅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待沐晟讲完,他愣怔许久,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几番犹豫,最终仍又把话咽了回去……
七
就在张辅与沐晟密议之际,莫邃也走出了征夷大将军行辕的大门。在门外,千余士绅耆老正翘首以盼。当莫邃将两位主帅的决定宣布以后,大家虽对明军主帅未当场答应他们的请求颇有遗憾,但得知内附奏表已被收下,大伙儿仍感到十分欣慰。随后,在莫邃的劝说下,众人终于不再聚集门前,喧闹一阵后,三五成群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尽,莫邃也命下人将马牵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准备翻身上马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由远及近,急匆匆向自己这边奔来。莫邃定睛一瞧,来者却是自己的旧友,眼下同样已归附明朝的水尾县土司陶季荣。
看清来人,莫邃便弃了坐骑,重新回到地面站住,满脸笑容地亲切叫道:“陶兄怎如此惊慌?你前几日不是已回水尾老家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回升龙了?”
陶季荣却是面色铁青。待跑到莫邃面前,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热汗,一把抓住莫邃袖口道:“我是专门赶回来找你的!”
“找我?”莫邃一愕道,“找我何事?”
“阻止你鼓动大伙上表奏请北属!”陶季荣气咻咻地答了一句,随即又一叹道,“不料仍是晚了一步!”
“什么?”莫邃脸上的笑容顿也僵住。半晌,他方反应过来,赶紧向左右张望,待确信周围除自家家兵外再无旁人,方小舒口气,旋将身子往陶季荣跟前凑了凑,低声道:“陶兄,此地不宜多言,你我边走边谈。”随即,他又扭头对身后家兵叫道:“我与陶大人有话要谈,尔等十丈以外扈从!”吩咐完,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便往明军行辕相反的方向疾走。
本来,莫邃之前是打算顺着东门外的官道直接回城中府邸,但此刻陶季荣突然出现,他便只绕着升龙的城墙,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待行了一阵,见周围已无行人,他才松开拽着陶季荣的手,出声问道:“陶兄,你为何要阻我?”
陶季荣的右臂被莫邃拽酸疼,正用左手在那儿揉捏,听得莫邃发问,他当即撂下胳膊,一跺脚道:“老莫,你糊涂也!安南虽曾北属中国,但风化一直与华夏有异。尤其近五百年来独立为国,更是早已自成一体!我若一旦北属,汉官汉人势将接踵而至,明习明律也会照搬进来,两者之间岂能不起冲突?到时候恐怕又是不尽的纷争!故我安南事中国则可,入中国则万万不可啊!”
“陶兄!”莫邃当即驳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且不说安南算不算得上华夏故土,然就其北属中国这千年而言,其间也未见有太多不臣之事!至于风化云云,中国的广西、云南以前不也是蛮夷之地?如今不也纳入华夏?又哪里有什么天无宁日了?中国治边蛮之地,向来是官制、土制并行,也未见得就伤着安南了。且中国风华远胜安南,中原且不说,就是那广西南宁府,不也比升龙强得多了?所以,北属中国,对我安南终是利胜于弊!”
陶季荣苦口婆心地继续道:“自始皇帝将广西纳入中国,这一千六百年来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那云南的南诏、大理国又是怎么来的?他中国再行王道,没有兵戈之威,这些蛮夷之地能顺顺当当纳入华夏?安南百姓多为越族,与汉人并非一类。若是自治,纵然施政有所差池,百姓亦能忍受;然若汉人施政有差,只需二三宵小稍加挑拨,便就激成华夷之争!北属中国,纵能汇入华夏,至少也需数百年,其间汉越之争不可避免!到时候不又是血流成河?这个道理,你难道就不明白么?”
莫邃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末了却是一声冷笑,反问道:“北属中国,安南会乱,可不北属安南就不乱了么?”
“你这话是何意?”陶季荣疑惑地问道。
莫邃道:“陶兄,我问你,眼下局势,若再立陈氏,送王师北归,安南可得安宁?”
陶季荣微微一想,随即摇头道:“不能!黎逆余孽未净,各地土司拥兵自重,陈氏根基已毁,纵再立得一王,也难震慑四方。君弱臣强,藩镇割据,届时必然是反贼四起!”不过陶季荣又急切道,“可我们只需请王师留下镇守便是,也未必就要北属啊?”
“我们开口他们就留?”莫邃冷笑一声道,“二十万王师屯聚安南,这是多大一笔开支?你若要请王师留守,别的不说,就只这军需供应,把咱安南国翻个底朝天也拿不出来!可若要中国自己负担,那要只是讨伐黎氏伪朝倒还说得过去,可若只为保个外藩,朝廷又凭什么花这么大笔钱?”
“这……”陶季荣一时语塞,不过半晌仍强自道,“也未必是要全军,仅只留得一部驻守亦可!”
“一部?”莫邃嘿嘿一笑道,“陶兄忘了去岁芹站之事了么?少许王师,顶什么用?”
“那也不能北属!”陶季荣有些急了,“就算将来再起纷争,那也是我安南自家的事,可若北属,千百年后,世间哪还有我越族?”
“化夷入夏,沐文明之风,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当方才那千余士绅都是我强押过来的么?”莫邃一声冷哼。
“总之我绝不能答应!”见说不过莫邃,陶季荣有些恼羞成怒,一时也动了气。
莫邃不说话了。本来,若是寻常人反驳,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这陶季荣不然。在已归附明朝的安南土官中,就数他二人最受张辅器重,他若铁了心拒绝北属,不仅归附土官内部会生乱子,就连张辅也会怀疑他莫邃的内附之请是否别有用心。想到这里,莫邃忽然话锋一转道:“陶兄,我问你,你家如今在水尾境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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