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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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扬帆西向(3)
    第二章 扬帆西向(3)

    “哦?”郑和惊奇地应了一声,遂道,“敢问陛下,这大有不同是为何意?”

    “此次出使,所达绝非一国一域,而是遍及西洋各国。”永乐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脸也有些发红,“西洋万里海疆,邦国何止百千?朕要把他们一一访遍,并引至中华朝贡,如此规模,岂是三五海船便能做到?此外,既然要招谕万国,自然免不了赏赐,蛮夷皆重利轻义之徒,赏赐少了怎么能行?给百千番邦的赏赐加在一起,恐几十艘宝船也装不下!既有如此多宝船,自需舟师护航,否则海路万里,难免会被海盗所劫,且番邦夷人中必有利欲熏心者,亦不可不防。再者……”永乐嘿嘿一声道,“西洋诸国往日与中国甚少往来,难免会夜郎自大,不知井外天阔几许!朕遣一庞大舟师前去,也正是让他们开开眼,知道什么叫天朝上国,好收了那份轻视我大明之心!惟其如此,招抚一事方能事半功倍!”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最后总结道:“自古招抚夷狄,莫不是恩威并举。施恩方能化之,使生仰慕之心;立威方能制之,使有敬畏之意。朕虽不欲对西洋用兵,但耀兵还是免不了的,否则如何使其敬服来朝?故以舟师同行,势在必行!”

    永乐侃侃而谈,郑和与高煦却越听越惊。他们倒不是对永乐的“恩威并举”有何异议,而是对这位天子的万丈雄心感到震惊!原以为不过是招抚柯枝、古里、锡兰几个大点的番邦就完,谁知永乐胃口竟如此之大,竟欲将西洋诸国一锅端了!西洋有多少番国?不算小的,光叫得出名字的就几十上百!这一个个招抚下去,那可要花多少功夫?而且照永乐的设想,这种规模的出使,海船最少也得上百,人就更多了,恐怕得小几万!小几万号人,百余艘舰船远航西洋,这花费岂是了得?纵然郑和与高煦不管户部,可粗略一算耗费,也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

    郑和暗中计算一番,咋舌道:“皇爷,这出使一趟西洋,若以海船百艘、员二万,来回一趟用两年功夫来算的话,仅这造船和人员开支,耗费怕就要上百万贯,再加上所携宝货,这就更是骇人了。仅为使西夷纳贡,便花费如此之巨,是不是有些过了?”

    “过?”永乐反问一声,忽然眨眨眼笑道,“不仅不过,而且太少!尔之所计,不过一次之耗费。而朕可从未说过只出使一次便罢!朕已说过,遣使西航,最终是要到尔口中的默伽国。这默伽处西天极远之地,连《混一图》上都未标载。像此等远番,岂能一次出航便能抵达?朕看至少也得三四次。而且使其等受抚纳贡以后,朝贡便成为常制,这就更非区区几次出使便可了结的了!所以……”说到这里,永乐挺身而起,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郑和与高煦道:“出使西洋,一经开始,便成我大明一项既定之策,以后每隔数年,便会出洋一次,永不停止!”

    “啊!”高煦与郑和目瞪口呆!出使西洋成为常制!永乐的这种想法,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也是历朝历代所从未有过的!自古以来,华夷之交往,都是中国居于主位,定期遣使访国的不是没有,但那多是番夷主动前来,华夏朝廷只要循例颁发赏赐便可。像永乐这般大建使团,配以庞大舟师定期出使,可谓是闻所未闻。而且照永乐口中的规模和频率,此举必将成为国库一项长期而沉重的负担!而最让高煦与郑和不可理解的,是永乐如此劳师糜饷,所图又究竟为何?难不成仅就为了拉几个万里之外的荒服小夷到南京入朝纳贡?

    见郑和与高煦俱都露出疑惑的目光,永乐呵呵一笑道:“朕知道尔等所疑为何。朕给尔等讲个典故吧!”想了想,朱棣对郑和笑道,“三保,朕考一考尔,何为周礼之‘五服’?”

    郑和的经史学问虽不能和士大夫相比,但也还是不错的。稍加思索,他便给出了答案:“《国语?周语》有载: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所谓五服也!”

    “那‘五服’之中,孰为华夏,孰为夷狄?”

    “甸、侯、宾三服为华夏,要、荒二服则夷狄!”

    “‘五服’何以区分?”

    “礼乐文教之深浅!以甸服最盛、侯服次之,宾服再次,至于要、荒二服,则为文明所不及之域!”

    “三保说得不错!”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旋又转对高煦道,“煦儿,朕再问尔,楚、越二国受周天子册封伊始,当属何服?”

    高煦的学问没有郑和扎实,听得父皇发问,他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子,方答道:“芈楚虽自诩帝高阳之苗裔,但其国地处南蛮,风俗与蛮夷无二;至于越国,在当时则就是彻头彻尾的蛮夷了!如此说来,此二国受封之初应该归于要、荒二服!”

    “那到东周时呢?”

    “虽然已受册封,但仍保留许多蛮夷陋习,当时中原各邦也不视其为中国。如此说来,应当是介于宾服与要服之间。”永乐接连发问,高煦心虚之下愈发紧张,话音都有点颤抖。

    “楚越旧地,秦汉至隋唐又如何?”

    “秦汉以后,南方渐沐王化,风气已与中原趋同,已可归于侯服或者宾服!”

    “那宋元及至本朝呢?”

    “宋元时,南方之繁盛已超过中原,尤其是我朝定都南京,江东人文荟萃,为海内之冠,已是名副其实的甸服!”

    “煦儿回答得好!”朱棣点了点头,又用赞赏的眼光望了高煦一眼,略带惊叹地道,“没想到尔近来文道功夫颇有长进啊!”

    见永乐点头,高煦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其实高煦回答的这几个问题远没有郑和的难,不过他一向被人视作武夫,此番能回答上来,已足够让永乐刮目相看。这还多亏了这一年来与史复的相处,高煦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长进了些。尤其是近几个月,为了重夺皇储大位,高煦也开始转性读些经史,故而学问进步更快。此刻听得父皇赞叹,高煦喜上眉梢,面上仍谦虚道:“儿臣才疏学浅,父皇谬赞实不敢当!”

    永乐含笑点头,转而精神抖擞地道:“尔等解得甚好。楚、越本蛮夷之邦,不属中国,然经数千年熏陶,终成华夏渊薮!何以如此?文化之功也!用中华文化教化蛮夷,使之弃陋俗,习礼仪,莫有能抗拒者!这又是为何?盖因华夏文明乃天下之冠,而夷狄虽愚昧,亦能辨别善恶,亦有趋利避害之心,此乃人之本性!故只要能沟通蛮夷,使之见识我上国风华,并持之以恒,久而久之,其自然会由蛮夷涅槃为华夏!今之西洋岛夷,便是当初之楚越,朕之出使西洋,便是要效当年的周天子册封南蛮。虽一时不能见全效,但随着往来渐繁,其终会逐渐成为中华子民,到那时,彼等要服、荒服之地,就将进为宾服、侯服,最终与楚、越一般,成为我中国一部!此便是所谓之‘化夷入夏’!”

    永乐说完,高煦与郑和皆震惊不已。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下西洋,竟包含着如此宏大的战略,竟隐藏着如此深邃的目的!按照永乐的意思,他这是要继三代与汉唐之后,掀起新一轮华夏文明扩张浪潮!不过,在惊叹于永乐的雄心壮志之余,高煦与郑和心头却各自产生了不同的疑虑。

    “父皇!”高煦首先发言,“父皇若要取西洋,直接发兵去讨不就得了?反正岛夷也绝对不是我大明对手!又何必文以教化这么麻烦?要这帮蛮夷变成华夏,那得花多少年功夫?”

    “少则百年,多则千年!”永乐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但又一笑解释道,“自古化夷入夏,方法无非二途:其一是先纳土收民,然后继以教化。此法好处在于迅疾直接,教化得好可在短短数十年内克尽其功。但坏处也很明显:移风易俗,本非轻易可以办到,稍有过激,则会激起夷狄反感;而且变革若由华夏强行推动,因对夷狄心意难以把握,故很难拿捏好这其中分寸;一旦产生矛盾,又容易演化成华夷之争,进而惹出祸端。果至于此,中国受其拖累不说,若无足够军力镇压,其结果很可能是夷狄纳而复叛,一番辛苦白费。交趾入中国千年,却一直反叛不断,最终脱离而去,这就是前车之鉴。而第二种办法则是先以文化之,待其风俗与中华趋同,再或以兵收之,或蛮夷主动要求入夏。此等做法一大好处便是:入夏过程乃潜移默化,不易激起族争。

    就下西洋而言,因西洋岛夷自古与我华夏往来甚少,要使其短期内便化夷入夏,殊为不易,势必会滋生祸端。且西洋与中国距离甚远,古时几乎无法抵达,即便今日,船只往返也少则需一年,多则需两三载,耗时太长。既如此,一旦岛夷反叛,朝廷难以调兵镇压。所以对待西洋,只能用第二种方法,循序渐进,徐图化之。此举虽慢,但却稳妥。周天子之所以不取楚、越,而行册封,也是因为当时南北交通不畅,且朝廷力有不逮的缘故。待到数百年之后,南北交通畅通,楚、越亦承沐王化日久,风俗与中国无异,秦、汉二朝携一统之势收土纳民,便就水到渠成了!今之西洋,就是当年之楚、越,故朕也只能效法周天子,先将其册封,以为外藩。假以时日,海船必然会比现在更加坚固,航速也更快,加之当地华夏风气也已成气候,届时朝廷再收土纳民,便就轻而易举!”说完这一句,永乐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不过这第二种方法也有坏处,就是时间较长,且此其间,华夏之于夷狄之教化需一脉相承,若一旦中止,则夷风复炽,开拓大业很有可能就此半途而废,譬如西域,虽汉、晋、隋、唐都有经营,但却时断时续,文化不得以彰,以致千年之后,其仍未融入华夏。鉴于此,朕才要将下西洋定为常制。尤其是开头几次,务须频繁,以使我华夏风气尽快在当地扎下根基,其后数百年或可缓之,但亦不可断。否则朕一番心血,必将付诸流水!”

    高煦这才明白过来,继而对父皇的深谋远虑敬佩不已,再看永乐的目光中,景仰又更多了一分。

    郑和也颇受触动。但他想了想后,仍道:“陛下志存高远!不过奴婢仍有一事不明。今我大明幅员万里,海内富庶繁盛已极,而西洋诸岛隔着万里大洋不说,其地也荒僻贫瘠。像此等无用之地,值得我大明耗费如此之巨么?”

    “三保这话问得好!” 永乐微微颔首,随即深吸口气道,“想当初黄帝之时,中国民不过数千,地不过中原一隅,其势不可谓不弱。然四千年以后,我中华已是幅员万里,子民亿万,繁荣昌盛举世无双!朕问尔,我华夏为何能有此局面?”

    “这……”郑和稍一踌躇,旋答道,“奴婢以为靠的是两条,一为内修德政,右兴文化;二为化夷入夏,拓土开疆!”

    “不错!”永乐点点头,紧跟着又问道,“但若仅修德兴文,而不行同化开拓之事,我华夏能繁衍至今么?”

    “不能!”郑和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疆域子民,亦为国家强盛之基。若只修内政,那纵然富庶,国力也终究有限。譬如周之繁荣,远胜戎狄多矣,但若其不行封建开拓事,而仅固守西岐旧地,那幽王之后,便再无中国;汉若不一统华夏,也无实力抵御匈奴;再者如五胡乱华,若无汉、吴、西晋开发江南,永嘉南渡便不可行,那只怕等不到孝文改制,杨隋勃兴,我华夏文明便已先消亡!” 说到这里,郑和眼光一亮,叫道:“奴婢有些懂了。开发蛮荒之地,虽一时有损国力,但一朝功成,其收获却百倍于当初付出。我华夏正是靠着不断开发荒域,才得以繁衍壮大。而这繁衍壮大,又倒过来保护我中国不受夷狄欺凌,保护我文明不至被野蛮摧毁!”

    “三保能举一反三,着实难得!”永乐笑着夸奖了郑和,旋将目光瞄向《大明混一图》中位于真腊下方的广阔海洋处,似在憧憬着大明的未来,良久方有些激动地道,“今之经营西洋,一如历朝历代经营楚越巴蜀。在华夏经营楚越巴蜀之前,其亦是瘴疠不毛之地。为将其纳入华夏,历朝历代俱都耗费无算。但一朝功成,我华夏所得却是万代之利!再看今日之江南、湖广、四川,已取代中原、关中,成为我华夏繁盛之根本。我等坐享其利的同时,难道不该感念先人的先见之明么?”

    经过永乐的开导,郑和大致明白,但心中仍有一点点小疑惑未能解开:“不过西洋毕竟与南方不同。其多为岛屿,土地有限;且与中国隔着重洋,往来交通终不能与内陆相比;以臣看来,这等地方即便入夏,也未必就能如江南、湖广一般,成为华夏未来之根基。”

    “岛屿倒是无妨。我华夏以农耕立国,只要那里适宜耕种,与我国力有所增益便可。至于尔所言之根基……”永乐忽然一顿,接着道,“朕倒以为,若至非常之时,其倒未必不会成我根基所在!”

    “非常之时?”这下不光郑和,就是一旁的高煦也都疑惑不解。

    “朕是从宋室之亡中得到的教训!”永乐的神色忽然显得有些凝重,“方才尔曾言,道德文化与疆土子民同为华夏富强之根基。宋室亡后,蒙元继其正朔,然元室出身戎狄,不知文化之于国家之用处,故其不仅不尊孔孟,不习教化,反对我璀璨文明倍加摧残,致华夏千年诗书典则、礼仪人伦几近毁灭,道统几至于绝。此诚为我中华开天辟地以来之最大浩劫也!先帝曾言:胡人无百年运!故疆土子民沦陷,最多百年可复;可文化道德之沦丧,则或千年难补。朕之所以要修《文献大成》,便是想以朝廷之力,尽可能地挽救道德文化,但也只是亡羊补牢,那些百年中已消亡之学说、经典乃至于工匠技艺,现都已无法复得。朕每思于此,便觉痛心疾首。痛定思痛,朕悟得一理,便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来中国外患,都源自北狄,万一有朝一日朝廷衰微,胡患再起,那不仅我大明,甚至我华夏又会有覆亡之忧。为避免重蹈覆辙,朕不得不未雨绸缪,为我大明,也为我华夏寻一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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