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昌惨败(5)
“杀燕贼啊……”就在朱棣惊愕间,震天般的喊杀声已四处响起。朱棣举目四顾,当即惊得张大了嘴巴——此时的南军中军阵型已发生了巨变。前方百余步外,约五千南军健卒聚集在盛庸所处的望楼下,而在两侧远方,则有更多的南军步卒结成一个个小圆阵,相互策应着向自己步步逼近;最要命的是身后,在用绊马索掀翻了几十个燕军骑兵后,南军步兵在大盾的掩护下一拥而上,将原先被撕开的缺口重新堵上,把大部分燕王亲兵堵在了中军阵外!此时的南军中军战线,已由最开始的矩形一变成为环形,除五千人马聚集中央,保护盛庸等主将外,居于外围的三万将士则逐渐缩小阵型,一步步将朱棣他们压缩在阵中!
就在朱棣身陷敌阵时,南军大阵外的金忠也发现了不对劲。庄得和葛进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便放任朱棣攻击中军,继而南军中军又将缺口堵上。金忠见多识广,立马意识到这是早有预谋,专钓朱棣上钩!
“先生,使长被堵在里面了,快想办法救他!”中军主将张玉这时正与金忠站在一起,眼见燕王亲军的身影被南军淹没,他当即急得大喊。
金忠此时也万分紧张。南军重新列阵后,金忠他们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已无法得知朱棣在阵中的情况,但从南军这一系列有条不紊的举动中,金忠可以断定,燕王现在必是凶险万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打破南军大阵,将燕王他们救出。
南军总数不过十万出头,现在的燕军加上鞑骑共有九万。以燕军的实力,强行破阵并不是不可能,最关键是破阵的速度!若阵还没破,燕王便已罹难,那就追悔莫及了。想到这里,金忠的脑筋开始飞速运转——破阵的方法有很多种,但要想快速破阵,无疑得仰仗骑兵,尤其是有重甲护身的铁骑,更是强行撕开敌军阵线的不二法宝。本来,燕军有三万铁骑,分别归于中、前、左三军,由张玉、丘福、朱能三位大将统率。若他们在,金忠自信可以冲破前方南军的阻扰。可问题的关键是,现在前军和左军中的二万铁骑已被高煦带去了威县,现在金忠手里只剩下张玉的一万铁骑,外加近万朵颜鞑骑。胡人不善攻阵,而这帮鞑骑方才又被地雷炮吓了个半死,强驱他们硬攻肯定不行,必须另想对策。
“欲破方阵,必攻四角!”这一兵家之常理在金忠脑海闪过。略一思忖,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传令士弘将军,率左军所剩将士与朵颜鞑骑迂回至敌阵东北角,攻其左虞侯部,以为策应!”说到这里,金忠又对张玉郑重道,“张老将军,现我军仅剩中军一万铁骑,还请你率他们正面强攻盛庸的中军大阵,无论如何,一定要杀入阵中。你部一出,我既率全部兵马压上,将正面两个小阵牵制住。南军兵少,只要我军全军压上,其纵有阵势依持,亦无太多余力制衡你部,你可趁势与王爷会和杀出!”
“好!就这么办!”张玉不及多想,当即答应一声便要出动。
“张老将军!”金忠又拉住张玉的马缰,补充道,“此战非为破阵,而是要救出王爷。张将军人少,一旦突入阵中,切勿与敌多做纠缠,找到王爷与之会和便可!”
“老夫晓得!王爷危在旦夕!先生莫要叨咕了!”张玉已是心急如火,哪顾得上和金忠啰嗦,当即拨马去了,不一会儿,张玉和朱能已分率所部驰出,向南军大阵杀去。而正如金忠所料,此刻前方的两小阵再也不龟缩自保,而是逐渐合二为一,对张玉的铁骑展开激烈的抵抗。
一场空前惨烈的血战开始了。燕军为营救主帅,个个奋不顾身,通红着眼英勇砍杀;南军方面,中军大阵外面的各小阵也是拼死展开截击。双方都要争取时间,燕军必须赶在燕王亲军崩溃前突入盛庸的中军阵中,把燕王救出去;而南军要做的,就是死死缠住朱能和张玉,坚决不让他们突破中军的外围防线。只要拖到朱棣被擒,眼前凶残的敌人必将丧失勇气,全线崩溃。
朱能部在南军背后,他那里的战况一时不好判断;而张玉直扑南军正面,他的进展被金忠尽收眼底。张玉的突进速度很快,一会儿功夫,仓促合军的庄得、葛进部出现松动,防线也逐渐凹陷进去。
“传令全军,准备进攻!”见张玉进展顺利,金忠暗自高兴。如今这种情况,盛庸是再也玩不出花样了的。照这种气势,只要己军全上,不仅燕王能救出来,一场完胜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在将士们蓄势待发之时,燕军西南方向却突然奔来一名哨骑。骑兵的背上插着两支箭矢,一看就是被人射伤的。
“南……南军!”还没到阵里,骑兵便支撑不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自己发现的敌情后,便一骨碌从马上跌下来,倒地气绝!
虽不过寥寥数字,但哨骑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南军不都在前面吗?怎么后方也有南军?
金忠内心也是惊骇不已。他马上掉头瞭望,不多时,地平线上便冒出一大群黑点。真的是一支大军!
“中计!”金忠身子一软,几乎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在南军那边,望楼上的盛庸和铁铉早已远远瞧得,当即欣喜若狂地击掌大笑。
这支突然出现的兵马果然是南军,而且人数不少,马步共计四万有余,领头的也不是别人,而是真定大营中仅次于安陆侯吴杰的第二号人物——参将平安。
当初白沟河大败后,平安随郭英逃回了真定。其后郭英被罢免,吴杰统领真定大营,平安便归于吴杰麾下。吴杰原先是河北都司掌印,说白了就是个坐纛将军,平日里只负责真定府的防御。而平安是百战老将,又久随郭英出战,在真定的北伐将士中威望甚高。有了这么层缘故,真定大营虽归吴杰主持,实际上平安的影响力却几乎可与他分庭抗礼。
燕军扫荡山东腹地,威胁直隶,盛庸不得不出城追击。面对敌强我弱的不利形势,王度设计以真定军马为奇兵,希望他们能隐匿行踪增援山东,在两军激战正酣之际抵达战场,对燕军形成夹击,从而一举奠定胜局。但是,因吴杰一直对盛庸这个总兵阳奉阴违,为防吴杰抗命不遵,王度在让盛庸给吴杰下令的同时,又命使者暗中携带了一封密令给平安。结果不出德州诸人所料,吴杰一接军令便满脸愁容,继而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他。使者见吴杰犹疑,遂将盛庸密令交给平安,希望他能跃过吴杰,直接听盛庸之令出兵。
平安乃洪武朝老将,以前便与盛庸关系不错。二次北伐时,他二人都在李景隆麾下,彼此间也多有配合。且与吴杰这帮子勋臣出身的将领不同,平安是一心忠于朝廷的,当盛庸在信中万分诚恳地请他相助时,平安当即慷慨应命。随后,平安找到吴杰,借口偷袭北平,将所部四万大军带出了真定。出城后,平安折而向南,一路经顺德、广平、大名三府,一直到达大名府南四十里处的南乐。在那里,平安部折转向东,进入山东境内,抵达鲁西的朝城县。一路上,平安昼伏夜出,专挑小道行军,走的十分小心。朱棣以为真定即便出兵,也只会就近从威县一带入鲁,却没料想他们居然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因此平安竟躲过了燕军的哨探。
抵达朝城后,平安侦知燕兵已北上东昌,便也领兵出发,一路风餐露宿,在东昌东南五十里外的莘县境内扎营,并与盛庸接上了头。此时燕军主力已到滑口,盛庸准备迎敌,并命平安疾速赶到东昌。平安一路疾行,终于在朱棣身陷重围的关键当口赶到了东昌战场!
“变阵!变阵!”在经历短暂的惊骇后,金忠声嘶力竭地大喊。现在的燕军本阵正对北面的盛庸,而平安却是从侧后方杀至,若不赶快调过头来,恐怕这剩下的六万将士都要被杀得干干净净。
燕军本阵出现骚动。真定南军的出现,不仅让燕军将士措手不及,更加剧了他们心理上的恐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燕军急匆匆地调转枪口之际,四万南军已逼近到了燕军阵前。平安一马当先,领着三千精骑直闯阵中,所到之处燕军人仰马翻,立时陷入混乱。
“北兵本阵乱了,弟兄们步步为营,把燕庶人擒下!”南军大阵的望楼上,盛庸已兴奋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对着楼下的南军将士放声大喊。
“活捉燕庶人!活捉燕庶人!”负责包围燕王亲军的南军将士此时也齐声高呼,但仍维持着纪律,并未因此展开冲锋。这也是盛庸布置好的。他明白,燕王亲军铁骑虽然骁勇,但再强的骑兵,在严密的战阵面前也无可奈何。因此盛庸并不急于让将士们一涌而上,那样反而会给朱棣机会。只要稳扎稳打,一步步逐渐缩小包围圈,那朱棣便是瓮中之鳖,总有束手就擒的时候。
朱棣此时的处境十分危险。他的三千亲军,有大半被隔在了盛庸中军的环形阵外。在更外围,南军小阵也正对张玉和朱能的突击拼命堵截。由于平安的意外出现,燕军本阵的六万大军已被死死绊住。仅靠张玉和朱能的现有兵马,不仅难以冲破南军防线,连被反噬都很有可能。
朱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把身边的亲兵集中起来,不断的左突右冲。如此打法,一方面是为了阻滞南军的四面紧逼,另一方面亦试图找到一个薄弱环节冲出阵去。可冲了几次,不但没能打开缺口,燕军自己的活动范围却被压缩至方圆不到三里的范围内。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亲军将士中不断有人翻身落马,跟随在朱棣身后的亲兵仅剩下不到六百。
在又一次盲目突围受挫后,南军的包围圈已缩小到仅仅方圆二里,剩下的燕军将士已全部被压缩在一个仅两丈高的小土堆周围。趁着两军各自调整阵型的当口,马和焦急地跟朱棣道:“王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南军人多,咱们得拼上一把,尽全力和外面的援兵会和!”他的左臂已中了一箭,虽然有铠甲保护,但箭头仍嵌入肌肤,鲜血汨汨流出,一条胳膊已被染得通红。
朱棣内心也十分焦急。不过身为主帅,他面上却必须保持镇定。马和的建议,实际上是劝他改变前几次一击不中,退而另寻他处的游击试探打法,下定决心拼死一搏。若成功,自然可以杀出重围,可此次再不得手,自己深陷南军阵中,便再无侥幸之理。之前朱棣一直不肯孤注一掷,是希望外面的朱能或张玉能冲破南军包围,将自己营救出去,可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朱棣知道完全寄希望于援兵已不可能,只需再过不到一个时辰,现在剩下的转圜空间也会被吞噬殆尽,到时候自己就再无反抗之力。想到这里,朱棣感到必须尽快找出对策。
“号手还剩几个?”忽然间,朱棣扭头问马和。之前朱棣说话,皆声如洪钟,此时却出乎意料的微弱,马和差点没听清,愣了一愣方答道:“带出来十个,已有四个死了,还剩下六个!”
朱棣没有应声。之前的突围虽然盲目,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朱棣已经判定,包围圈南面的南军实力最为雄厚。在一个时辰前的那次向南突围中,朱棣看到前方“庄”、“葛”、“楚”三面大旗,这也就是说,盛庸已把手下仅有的三个参将全调到了包围圈的南面。当然,这样的安排并不奇怪,因为张玉的中军就在南线包围圈之外,此部实力最为雄厚,所以也是朱棣最有可能选择突围的方向。相反,从东北方向攻阵的朱能实力较弱,故那边的防守相对薄弱。
朱棣举目四望。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天空中正刮着凌厉的北风,呼啸着扫过凄凉的战场。略一思忖,朱棣压低声调对马和道:“选几个胆大精干的出来,待会冲到南面的南军阵前,吹号让张玉加紧进攻!”顿了一顿,他又道,“记着,一定要冲到南军阵前再吹号。”
“要从南面突围吗?”马和赶紧发问。
“从东北突围!”朱棣的话音十分阴冷,“尔率三名号手守在最后,待大队离开后,再冲到南面。记着,吹完号,尔便单骑折回,追上大队!”说这话时,朱棣有意将“单骑”二字咬得特重,他相信马和会懂他的意思。
马和打了个寒噤。以他的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朱棣话中的全部含义。尽管天色漆黑,但马和还是能清晰感受到朱棣那双特有的重瞳中投射出来的凌厉光芒,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奴婢明白,请王爷放心!”
“去准备吧!一盏茶后,本王率大军突围!”朱棣拍拍起身,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
“遵旨!”马和赶紧应答。
一盏茶功夫过去,朱棣下令将火把熄灭,随即疲惫的燕王亲军再次跨上战马,向东北方向奔驰而去,随即南军大鼓再次震天响起。待大队离开,四名飞骑却单独驰往南面,待跑到距南军枪阵不到三丈的地方,其中三人忽然吹响了号角。
此时北风正烈,战场上鼓声又响,正反方向朝东北飞驰的燕王亲军只闻得呼呼风声和咚咚鼓声,并未听到号角作响。但正在下风口与南军僵持拉锯的张玉却顺着风隐隐听到了号声。他精神一振,随即高声叫道:“儿郎们!王爷向咱们这边杀过来了!大家加把劲,接王爷出来!”说完,他便鼓起余勇,奋勇向前突进。
吹完号,马和随即准备撤退,这时一阵箭雨袭来,马和早有准备,举起盾牌挡住,其他三名号手则有二人中箭身亡。趁着第二波箭雨未到,马和与剩下的赶紧拨马调头,向东北方向飞奔。南军为保持阵型,并未追赶,便由着他们去了。
两人跑了不久,便隐隐看见亲军后队的身影。马和突然一勒马缰,将马止住。跟在身后的号手一愣,随即也停了下来。
“大人,大队就在前头,怎么不跑了?”号手奇怪的发问。尽管看不清脸,但从略带青涩的嗓音可知,这个号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唉!”马和暗中叹了口气,随即缓缓扭转了马身。“大人……”号手刚又出声,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支短箭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年轻号手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一骨碌从马上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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