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睬良久,黯然。日: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惊)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
顾视其手迹,道媚可喜,当家人也。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日:为君家玩,孰与其母宝之为吾儿手泽耶。急急今情录一副本而去。俞娘有妹,落风尘中,标格第一,时称仙子。而其母私于某日,恨子不识阿三。吾家所录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先生(汤显祖)尝以书抵某: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调未必至此。得数语入《梅花草堂(集)》,并刻批记,幸甚。
这一段记载同汤显祖本人的《哭娄江女子》诗和小序相吻合。他将三娘① 据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 年陈欣的硕士论文《冯小青故事源流与时代的折光》。误记为二娘,不影响它的真实性。俞娘的妹妹"落风尘中",她本人的身份不会同小青相差很远。一个已婚,跟错了人,又碰上正妻是悍妇;一个未婚,死于对未来的悲观绝望。应该说她们比杜丽娘更加苦命。她们都对杜丽娘的还魂和团圆视而不见,而只看重她的悲剧。这不是出于疏忽,而是出于对《牡丹亭》的深刻理解。她们在生命即将终止时,看到了《牡丹亭》。既是她们的幸运,也是对她们的慰藉。她们不是浑浑噩噩地告别这个世界,而是有所爱,也有所恨。她们虽然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壮丽娘和她们自己的悲剧,但问题已在她们面前提出来,这就是觉醒的开始。只是由于生命的过早结束,开始差不多就是终结。如果说曾经有那么一些德意志青年模仿维特走上绝路,那是表明封建落后的德意志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正是哥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积极意义所在。
同歌伶妓女不同,名门闺秀看了《牡丹亭》,或其它爱情作品,不管有怎么样的感触,都不会见于记载。她们多半只能遮遮掩掩地阅读,在暗地里叹息或啜泣。如同《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看了"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遇崔氏"的故事后,感叹道:"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或者如同《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小说可以描写少女们私下谈心,在现实社会中旁人是无从得悉的。并非没有上流社会的真人真事可供追寻和分析,虽然只能从她们亲属的有关资料进行间接的探测。试以王锡爵(1534-1610)的女儿焘贞(1558-1580)为例。她十七岁时,未婚夫徐景韶去世。尽管她们并未认识,她得为他终身守节。她在自我禁闭和半绝食的长期精神失常状态中,常常看见幻像,自以为是昙鸾菩萨化身,法名昙阳子。据说她得道升天时,成千上万的群众参加了集会。王锡爵当时还没有进入内阁,以礼部侍郎家居。他和王世贞、屠隆、沈懋学等一大批名流拜她为师,敬奉她如同女仙。工世贞为她写了一万多字的长篇传记。徐渭远在浙江,同他们一向没有来往,也写了一篇《昙大师传略》。可见这是轰动一时的事。汤显祖考进士,出于王锡爵门下。汤显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其中有替刑部主事饶伸申张正义的话,而饶伸因得罪王锡爵而革职为民。汤显祖贬官回来,做了五年浙江遂昌知县,始终不能回到朝廷。主要阻力来自首相王锡爵。尽管如此,王焘贞死后十八年,汤显祖编写《牡丹亭》,并不是如同有些人所想像那样,为了讽刺王锡爵的不幸的女儿。万历三十五年(1607),王锡爵被召返回内阁,他再三辞免。应天巡抚、汤显祖的同乡周孔教就近到王家劝驾。王氏家乐是当时苏州一带最佳的私人剧团之一,为此特地上演《牡丹亭》。汤显祖《哭娄江女子》二首作于他去世前一年,许重熙访问临川之后。那时王锡爵已经去世,仕途上的纠纷早就成为遥远的过去。只有王锡爵同他的师弟之谊依然存在。这二首诗的小序转述当年劝驾上演《牡丹亭》时王锡爵的话:"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前引张大复《梅花草堂集》所记汤显祖给他的信说:"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未必至此",这是作者的谦词。诗二首,其一说:"画烛摇金阁,真珠位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伤此曲"的恰好都是太仓(娄江)人,一是俞娘,另一是王锡爵。如果前二句用来描写平民百姓俞娘家,景物太华贵了,有些不伦不类。只有相府王家才合适。题目《哭娄江女子》,则又不能是王锡爵,而是他的女儿。诗由俞娘引起联想到王锡爵,由王锡爵而及于他的女儿。诗人回想到三十多年前沸沸扬扬的昙阳子事件,不是讽刺,而是哀悼。第二首诗说:"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前二句,既指俞娘,也指王锡爵的女儿。"一时文字业",指自己创作《壮丹亭》,"天下有心人",指俞娘,也指王锡爵的女儿,王锡爵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发出那样的感慨是很自然的。他年老(七十三岁)而多病,妻子和长女都已去世,他的亡弟无后,而他的儿于衡身患不治之症,卧床不起。皇帝对他信任不改,一再敦促他出山,而反对派不时论奏他,几乎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十八年前,他的亡弟的小妾,在遣散后,冒充焘贞未死,同后夫招摇过市,成为一时丑闻,使他感到恶心。这时土锡爵为《牡丹亭》而感到惆怅,无论怎样麻木不仁,也不可能不想到他的亡女。在近乎自欺欺人的成仙证道的礼仪崇拜和迷信狂热过去之后,他不可能丝毫看不出它的虚假性,也即对他亡女的悲剧不可能一无所知。
金元杂剧《张生煮海》以男角为主,《倩女离魂》则与此相反。董解元和玉实南的两种《西厢记》,张生可说同崔莺莺平分秋色,这大概可以说明男女主角在金元杂剧中大体相当,并未畸轻畸重的创作倾向。明代士大夫视科举为唯一出路,人人都有寄希望于科举制以求上进的一段平庸经历,即使杰出之士如李蛰、徐渭、汤显祖也不例外。他们只是在人生道路或仕途中屡遭挫折之后才有所觉醒。他们的异乎寻常之处不在于他们对科举制并未抱有幻想,而是最后看破了它。正因为如此,汤显祖在塑造同自己身份相近的男主角柳梦梅时,就显得不那么超脱,而未能兔俗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日益严厉,王煮贞和俞娘的命运几乎成为某一些女性的必然结局时,晚明传奇中才出现了以杜丽娘、李慧娘、敫桂英等叛逆性的妇女群像,因而她们在广大女性中异乎寻常地引起同情和共鸣。除上面已加引述的社会地位高下不同的两种女性的真实事例之外,再以清初吴人的三妇合评《牡丹亭》为例。吴人是洪升(1645-1704)的友人,《长生殿》简本(演出本)的改编者。三妇指他的未婚妻陈同、前妻谈则、后妻钱宜。来婚妻和前妻先后早夭。三妇评本《牡丹亭》刻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她们虽然没有遭逢王焘贞和俞娘那样的悲剧,但封建礼教对她们同样存在,出于她们笔下的多愁善感的评语同这样的环境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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