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干杯!
一封来自巴黎的信件已阅读过了,弗雷德里克摇摇头,重新坐到钢琴前,弹出一个高音。
原来是一位波兰钢琴家请他为《音乐月刊》撰写几篇评论波兰音乐和音乐家的文章,这是提高自己声誉和扩大影响的好机会。
但他认为:“我还没有什么见解值得在巴黎的报刊上刊登,报刊应该刊登真理,而无论是好的还是差的歌剧,我都未曾看过。倘若写的话,准要大出洋相!”弗雷德里克给朋友的信中表白了自己的想法。
谦虚的美德和严格要求固然使人肃然起敬,不过弗雷德里克在信中还说出了另一半意思:他不想轻易得罪本国的同行,更不想引起波兰著名作曲家库尔平斯基(1785—1857)的不愉快,因为这位终身在华沙歌剧院工作的作曲家定期为外国音乐期刊撰稿。
不说真话不符合弗雷德里克的性格,与其说些出言不恭、刻薄的言论,引来说不清的是是非非,还不如安心搞些自己喜爱的创作。
他很看重自己的名声,更不愿拿自己的名声去做危险的交易。温和、谦让的绅士风度则是与他纤细轻柔的演奏风格很相似。
贝多芬交响乐的雄壮气势在弗雷德里克的创作乐曲中难以找到痕迹,因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以管弦乐曲来表达弗雷德里克阴柔之美的创作构思,那么往往使他感到头疼,不过他还是想尝试一番。
1827年华沙歌剧院上演了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歌剧剧本由达·蓬塔所编,取材于西班牙民间传说《石客记》。歌剧描写了身为贵族的唐璜不择手段地追求精神和上的享受,残害了许多善良人们的心灵,最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歌剧强调了对人物的音乐刻画,特别是运用三重唱对人物内心一瞬间的突变进行了细腻的描写。而且对不同人物性格在特定情况下相互影响的心理变化也做了创新的艺术处理,唐璜和村女采莉娜的二重唱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弗雷德里克的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为何不能用钢琴的黑白键来刻画不同人物的心理呢?为了烘托气氛,达到歌剧那样的效果,他选择了歌剧中的一段主题音乐,首次尝试管弦乐与钢琴合作的形式。
唐璜和采莉娜二重唱的主旋律经过弗雷德里克的再度创作,写成了后来得名为《把手伸给我》主题变奏曲,编号为“作品第二号——b大调钢琴和乐队变奏曲”。
在弗雷德里克创作的众多乐曲中,几乎很少采用“标题音乐”的醒目形式。也许他认为乐曲的本身已足够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情世界,无需赘言点破,否则只能损坏不同层次听众的不同欣赏心理。有一千个听众,就有一千个不同的音乐“标题”。
如果说这也反映了弗雷德里克保持着一个天才所具有的敏感,夹带着某种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的习惯心理,那么这种“标题音乐”的形式只好是教科书上的程式框框了。
因此,弗雷德里克宁愿采用“波洛奈兹”、“玛祖卡”、“圆舞曲”和“夜曲”等惯用形式,也不愿在听众面前充当一名滔滔不绝的教师角色。
作为老师埃尔斯纳对这位天才学生抱着很大的希望,但弗雷德里克上交的谱曲作业,却常常使得性格温顺的埃尔斯纳的耐心超出了极限:
“弗雷德里克,你对我们讲授的规则太随便了。”
“对不起,我的手脚不想被捆住。”弗雷德里克低声辩解着。
“你应该学会,自由与规则有时也是一对好兄弟。”
“我只有一个好兄弟——自由。”弗雷德里克有点不耐烦了,但又马上补充说,“我会努力喜欢规则的。”
埃尔斯纳有点失望了,说:“一位艺术家,不论处于任何环境,都应善于吸取周围的有益因素,同时还应记住:只有在自己的身上下功夫,只有经过不断摸索,提高自己水平,才能赢得同行的尊敬。”
夏天来了,弗雷德里克拿回了音乐学院一年级的考试成绩单。埃尔斯纳对他的学习还是作了充分的肯定,但写下的评语不如其他几位优秀学生。
弗雷德里克把未完成的“作品第二号”总谱塞进手提箱里,到乡下去度假了。他心里明白,这部有管弦乐加入的总谱的成败,将证明他一年来在学院学习的真正水平。
这次度假地点是他的出生地——热拉左瓦·沃拉庄园,庄园女主人沙贝克伯爵夫人住在丈夫那里,把自己住的别墅让出来给弗雷德里克暂住。
前年曾与伙伴们一起远足旅行的路线仍然使他难以忘怀,这次他单独前往。
四轮马车长时间的颠簸未能熄灭他汲取民间音乐养分的热情,似曾相识的田野和飘荡在阳光下的民歌,仍然使他激动不已。
他需要乡间的音乐素材,包括走调的旋律和朴实的风格,还有渗透在美丽风景里的大地情怀。
在普鲁士占领下的波兹南省,弗雷德里克终于和沙贝克伯爵夫人见面了,还有她的丈夫,双方免不了一番问长问短。不过伯爵夫人已得知弗雷德里克音乐天才的名声,她很得意自己当初撮和他父母的婚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伯爵夫人和丈夫决定把弗雷德里克介绍给波兹南省的波兰省长——拉季维乌亲王。
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弗雷德里克惊讶地听着伯爵夫人的介绍。宽大的走廓上挂着拉季维乌亲王祖先的不少肖像,表明了这是一个声名显赫的波兰世袭贵族,并且同普鲁士的皇室有着亲密的联姻关系。
弗雷德里克彬彬有礼地向拉季维乌亲王鞠躬致意,并在一架名牌的三角钢琴前坐下,轻柔的手指下流淌出了欢快的琴声。
原来拉季维乌亲王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作曲家,柏林的声乐学会每年都要演出他创作的新乐曲。他早就想见见这位不寻常的波兰小伙子。
弗雷德里克弹完了,客厅里响起的掌声中还有几位陌生女性的,那是拉季维乌亲王的妻子和两个女儿。
王宫里雍容华贵的典雅气氛,使弗雷德里克不由得想起许多往事。
他喜欢这种沙龙式的音乐环境,十个指头在琴键上也显得特别有灵感,能够舒畅地抒发自己细腻的缠绵感情。
这以后逐渐发展为他对沙龙气氛的一种嗜好,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对于取之不竭的乡间音乐源泉的热情向往。
这似乎相悖的两种倾向却能同时和谐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如果用直线性的机械思维去作解释,只能是一场徒劳。
弗雷德里克往往显示出相互矛盾的复杂性格,碰撞出的美丽火花却是一首首令人惊叹的新乐曲。
返回华沙时,弗雷德里克的手提箱里已安放着一份谱写完的变奏曲总谱。
埃尔斯纳仔细看完这份总谱后,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聪明的小伙子已经开始意识到戏剧性的对比手法和对于描绘音乐中的人物细腻感情的重要性。与管弦乐合作的钢琴乐曲的各方面要求,比起那些抒情诗性质的小品自然不一样,尝试的第一步是需要勇气和意志的。
不过埃尔斯纳并没有向弗雷德里克解释一年级学期的评语,因为那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现在这份新的总谱已足以说明一切了。
弗雷德里克从埃尔斯纳眼里已得到了一个令人高兴的答案。
为了让好友也分享这份喜悦,弗雷德里克叩开了杨·马图申斯基的家门。马图申斯基(1809—1842)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年轻人,以后他参加了著名的华沙11月起义。
弗雷德里克与这位同学和挚友有着不少的共同话题,最近引起他俩关注的是《波兰报》上每星期都刊登的一位激进的浪漫主义诗人的文章,周围的人也都在议论纷纷他写的每一篇文章,因为这引发了一场在艺术领域里的浪漫主义狂飙运动。
这位引起轰动的诗人是莫里斯·莫赫纳茨基(1803—1834),有名的波兰文学批评家、政论家、政治活动家,以后也参加了11月起义。
这场浪漫主义的猛烈狂飙运动表面上是为了关于波兰著名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诗歌创作的争论,但实际上则是反抗奴役而争取独立自由的前奏曲,借以宣泄进步知识分子心中的忧郁和愤愤不平的心情。
秋天的一个晚上,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弗雷德里克遇见了诗人斯泰凡·维特维茨基(1801—1847,1832年流亡巴黎,代表作为《田园抒情诗》,弗雷德里克为此诗谱过曲),后者坐的桌子另一端,有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他低声说着:
“今天,当每一个渴求自由的思想都被囚车和子弹扑灭时,当各国人民在最可怕的奴役下呻吟时,我们难以公开地为政治自由和正义进行斗争……”
这些滚烫的词语,弗雷德里克好像在马图申斯基等朋友那里隐隐听到过,他也曾想知道父亲对此的看法,但得到的是沉默无语的回答。
不过弗雷德里克很欣赏莫里斯等人蔑视权威的自由灵性,他已猜到了低声说话的年轻人是谁了。
“晚上好,弗雷德里克先生,我曾听过你的一次音乐会。”那位年轻人准确地说出了刚入座的新伙伴名字。“谢谢,你的文章也令人难忘。”
弗雷德里克并不感到高兴,他似乎在模仿对方的声调。
维特维茨基等人有些奇怪,不知这两位从未见过面的聪敏小伙子在玩什么游戏。
“咚、咚、咚……”莫里斯起了一段玛祖卡舞乐的主旋律,调皮地眨着眼睛,分明闪烁着一团心灵之火。
弗雷德里克也笑了,露出了表示理解的神色,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像父亲那样矜持的习惯。
“干杯!”莫里斯提议为弗雷德里克的身体健康干杯。红色的葡萄酒又马上被斟到在每个人的酒杯里,维特维茨基等人已听到弗雷德里克与莫里斯开始愉快交谈的声音。尽管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气氛有些特别,但弗雷德里克发现莫里斯是一个值得交谈的朋友。
小小咖啡馆已容不下这群波兰小伙子的跳跃性思维和炽热的感情,莫里斯挽着弗雷德里克的臂膀,邀请大家到他家里去。
小客厅里的一架钢琴被打开盖,大家期待的目光自然投向了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的脑袋有些隐隐发晕,这是刚才葡萄酒发挥了酒精作用。他抿抿嘴唇,弹出了第一首华丽的即兴乐音。维特维茨基向旁边的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满意地点点头,他在弗雷德里克的即兴乐曲中找到了熟悉的情感,像点缀在黑丝绒上的晶莹宝石,闪耀着迷人的颜色,有赭红的、翠绿的、宝蓝的,激起种种丰富的遐想。
小客厅里的掌声响起了,弗雷德里克转过身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是非常、非常完美的精致玻璃杯,”莫里斯露出了讥诮的语气,“这只玻璃杯能盛下波罗的海吗?”
“波罗的海?”弗雷德里克惊奇地扬起眉毛。
“是的,是这样的。”莫里斯耸耸肩膀。
弗雷德里克的脸色变了,维特维茨基等人也被激怒了,莫里斯却若无其事地坐着,拿着酒杯,好像在等待什么。
突然一个琴音重重响起,弗雷德里克重新弹奏起来。
他在思索,好像在吟诵,“当每一个渴求自由的思想都被囚车和子弹扑灭时……”
伤感忧郁的片断之后,顿时连续爆发出果断、刚毅的旋律。密茨凯维奇《青春颂》的慷慨诗句在这时融入,牺牲于屠刀之下的自由斗士英魂在残血夕阳下出现。
一个个清脆的高音定下了深情幻想的基调,一男一女对白的叙述,把人们引向了美丽而神秘的春天黎明。
小客厅里一片沉默,似乎谁也不想破坏这令人陶醉的气氛。
弗雷德里克显得很累,他已使出了全身的力量,额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尊敬的先生们,你们的音乐耳朵听到了什么?”莫里斯尖着嗓子喊叫起来,他像被一团烈火燃烧的斗士,“诗歌、灵感就在这里,就在他这双奇妙的手里,还有波兰的意志、民族的性格,你们听到了吗?”
“谢谢你,我们的天才钢琴家。”莫里斯向弗雷德里克伸出了双手。
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热烈鼓掌。
“干杯!”
“谢谢。”
2. 今天出国听歌剧
两年前弗雷德里克就已透露了想出国开开眼界的愿望,他很羡慕一位在他家的寄宿生荣幸地成为国家选派的留学生,他在一封信中哀叹说:“可我……可能要等50年。”
尼古拉夫妇自然已明白儿子迫切想出国的心情,在华沙每年上演的音乐会和学习条件毕竟有限,对于一个渴望发展的年轻人来说,外面精彩纷呈的音乐世界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1828年暑假由尼古拉带儿子去维也纳一事,已列入全家积极准备的日程计划中。然而这准备实施的计划一天天在延迟,因为一位相熟的贵妇人也想一同前往,却总是说“对不起,过几天再说”。
弗雷德里克被这突然插进来的倒霉事搞得心烦意乱,原先的出国学习的热情也被浇灭了,在华沙西南较远的桑尼基乡间别墅里,他与几位朋友寻找乐趣,消磨时间。
不过他还是不愿让时间白白浪费,修改了半年前创作的一首《c大调两架钢琴回旋曲》,显然他在摸索新的创作途径。他与朋友一起试弹,发现效果相当不错,他准备在雷苏尔斯演奏这首新乐曲。
暑假期间华沙要上演用意大利语演唱的《塞维勒的理发师》第一幕,同场演出是颇有名声的男女演员。弗雷德里克与朋友恰巧返回华沙,他得知后竟然整整一天兴奋地搓着手,就像饿汉将要赴宴的心情一样。
谁知当天晚上演出的效果令人沮丧,男主角的呼吸和声带控制得有问题,走调走得吓人。让弗雷德里克感到十分不满的是饰演丑角的演员竟然摔倒在舞台上,这位演员穿着短裤,手里拿着吉他,头戴圆边白帽……等他爬起来时,观众席上一片嘘声和哄笑。
糟糕的演出更使得弗雷德里克渴望出国亲眼看看原汁原味的各种歌剧和听听音乐会。
9月初,弗雷德里克再次回到华沙,有时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发愣。
“弗雷德里克——”楼下的尼古拉在叫喊,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亲爱的,看看这个,你会高兴的。”尼古拉的脸上放着光彩,手里拿着一份精致的邀请书。
原来华沙大学的动物学教授费列克斯·雅洛茨基到尼古拉家里来做客,他被邀请到柏林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还特地带来一张印在精致犊皮纸上的邀请书,让老朋友尼古拉夫妇分享愉快。
“……弗雷德里克可以去吗?”尼古拉没头没脑的问话,使雅洛茨基感到奇怪。
“不,不,对不起,我想说,你去开会,弗雷德里克也跟着去,不,不,不是开会,是去学习……”尼古拉竭力把话说明白。
雅洛茨基大笑起来,“尊敬的尼古拉教授,请坐下,我愉快地答应,还将把弗雷德里克介绍给柏林的音乐界朋友。”
接下来的是尼古拉夫妇为儿子准备出国旅行的事,预订马车上的座位,买回一只新皮箱,收拾好必需的衣物行李。露德维卡和妹妹也在忙碌着,想把弗雷德里克打扮得漂亮些。
弗雷德里克却关上房门,在信笺上兴奋地写了一行字:“我今天要到柏林去听斯蓬蒂尼(1774—1851,意大利作曲家、指挥家,曾在柏林任歌剧院院长)的一个歌剧。我和雅洛茨基只在那里呆两个星期,但能听一次出色的歌剧也是过瘾的,这可以对更高超的表演有个印象……”
终于启程了,弗雷德里克兴奋地与家人挥挥手,坐了整整五天的改装弹簧的公共马车,才看到柏林的建筑物。长时间的坐车使他的骨架都似乎震散了,身上还蒙上了细细的尘灰。
在旅馆里稍稍梳洗了一番,雅洛茨基教授就带着弗雷德里克去拜见一些社会名流。
李赫滕斯泰因(1780—1857)是这次国际学术大会的组织者之一,他享有旅行学家和动物学家的殊荣,并且是柏林动物园的创始人。
他一见到雅洛茨基和弗雷德里克来访显得很高兴,并介绍了坐在一旁的胡姆博尔特(1769—1859,德国杰出的自然学家、地理学家)。
第一次出国的弗雷德里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特别是听到雅洛茨基教授对他热情褒扬的介绍。
李赫滕斯泰因也是声乐学会的成员,音乐自然成了他与客人的热门话题。他对弗雷德里克迟来一天表示惋惜,因为昨天早上他的女儿刚刚举行了钢琴协奏曲的公开演出。他表示愿意把弗雷德里克介绍给住在柏林的一流艺术大师。
第二天吃晚饭前,弗雷德里克低声请求雅洛茨基教授允许他提前用餐,因为柏林每天晚上都有精彩的音乐会。他已在后悔昨晚上没有看到德国作曲家温特(1754—1825)的著名歌剧《中断的宴会》。
不过弗雷德里克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我的身体很好,戏院好像特意为我安排的,从星期二开始,每天都有新剧目上演。”
他得意洋洋地列数着已欣赏过的节目,其中就有英籍著名的作曲家之一亨德尔(1685—1759)创作的一部清唱剧《圣塞西利亚日颂诗》的极佳效果,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认为该剧更接近他想创作伟大音乐的理想。
在这里的舞台上他终于看到了德国人演出的韦伯《自由射手》,他认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可以把我们的歌唱家和他们的作个比较。”
弗雷德里克在作比较时,对于柏林的歌唱演员的评价也并不高,即使是走红的女中音蒂巴尔迪,或者是扮演喜歌剧《货郎》女主角的波琳娜·莎特莱尔,他也听出有些疵瑕。于是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巴黎,也许那里有完美无缺的音乐会。
国际学术会开幕之后,李赫滕斯泰因教授整天被大会杂事缠住了,无法兑现自己的诺言,不过他还是热情地为弗雷德里克搞到了大会入场券。
弗雷德里克也总算亲身体验到了这次高规格的国际会议气氛,他在给父母的信中满意地说:“座位很理想,凡能看到和听到的,我都看了、听了。我甚至还仔细地观看了皇太子。”即后来的德国皇帝f·威廉四世。
在异国他乡的公开场合下,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勇气在社会名流面前作自我介绍,从而失去了进入德国音乐界圈子的机会。他看见了50多岁的意大利作曲家斯蓬蒂尼、70多岁的德国作曲家蔡尔特(1758—1832,歌德的朋友和音乐顾问)等人,但只好远远地站着。
即使是蔡尔特音乐大师的学生门德尔松(1809—1847)也使得弗雷德里克不知道能不能上前作自我介绍。门德尔松仅比他大一岁,他创作的《弦乐八重奏》和为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所作的序曲等,则获得了激动人心的成功。
在年轻、强劲的同行对手面前,激起了弗雷德里克的强烈自尊心,成为赶超他人的巨大动力。几年后他与门德尔松在巴黎相遇时,他也拥有了传世之作。
在柏林逗留期间,弗雷德里克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跨进了音乐商店。
两家著名的钢琴厂里也出现了他的身影,但令人失望的是找不到已制成的钢琴成品,使他原先想亲手试试的想法成为美丽的泡影。
但有一件事立即打消了他不愉快的心情,他在柏林皇家图书馆里惊喜地看到了柯斯丘什科(1746—1817)的一封信。柯斯丘什科是争取波兰民族独立的英雄,1794年爆发反抗俄国的起义时,他成为克拉科夫民族运动的领袖人物。尼古拉教授也参加了那次爱国战争,使他终身难忘。
弗雷德里克和雅洛茨基教授的波兰口音引起了担任图书馆文书的法尔肯斯泰因注意,他正是撰写柯斯丘什科传记的作者,并把此书译成波兰文。他请雅洛茨基教授当场把柯斯丘什科的这封信翻译成德文,并记录在袖珍笔记本上。
弗雷德里克注意到了一个难忘的事实,正是这位可敬的历史学家法尔肯斯泰因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柯斯丘什科这封信上的一个个字母描抄下来的。
这不由令人升起一种民族自傲感,特别是在国外看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受到尊敬时。弗雷德里克在信上向父母汇报此事时,也特别感谢这位撰写柯斯丘什科的传记作者,称他是一位“英雄”。
因为在波兰国内谈论柯斯丘什科领导那次全国抗战是一件危险的事,公开的言论自由早已被剥夺。嗅觉灵敏的密探和警察随时都会突然闯进来抓走爱国者,然后在地牢、刑讯中失踪。弗雷德里克班上有的同学就曾遭到这样的不幸。
在柏林的半个月里遇到的种种事情,在弗雷德里克敏感纤细的心理上迅速引起鲜明的反映。他时而感到自己很强大,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浑身有力量;时而又觉得像个女孩一样孱弱,甚至不敢抬头;时而心里涌动着一股炽热的感情,恨不得立即倾泻在钢琴上;时而又闷得慌,希望父母就在身边,为他安排一切,说上一句“晚安”。
成熟与稚嫩的二重性奇妙地统一在弗雷德里克的身上,一旦跳出了音乐天才的圈子,他在生活中的缺点便会清晰地暴露出来,同样令人吃惊。这在以后的巴黎生活期间尤为突出。
在返回华沙的路上,马车在舒勒肖夫的驿站停下。这里距离法兰克福城市并不远,但大汗淋淋的马匹跑不动了,马车夫只好请旅客们耐心地等待。
弗雷德里克活动一下手脚,细眯着眼看看阳光下的周围景象,大路旁边是驿站的小旅店。
在并不宽敞的旅店里,弗雷德里克的眼睛突然一亮,一架老式的钢琴静静地搁在一边,他不由地走过去。
小旅店的老板听到屋里的钢琴声,先是一愣,接着老板娘和几个女儿也惊讶地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东西。
美妙的钢琴声飘出了小旅店,几个过路的当地人也停住了脚步,他们还从未听见过如此动人的乐曲。
弗雷德里克像个施展魔法的阿波罗之神,带领着这些淳朴的听众遨游在令人遐想的音乐世界里。
“快上车了……”鲁莽的马车夫急冲冲地闯进小旅店,立即遭来了众人的“嘘嘘”声。
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个小时,精疲力竭的弗雷德里克才停住了即兴演奏,这是他在德国意外举行的一次小小音乐会。他没有穿礼服,也没有高质量的钢琴,他却受到了真挚的热烈欢呼,马车里也装满了热情听众的衷心祝福——糕点、糖果和醇香的葡萄酒。
多年后,弗雷德里克在欧洲上流社会里受到过无数次的欢迎场面,但都不如这次小小音乐会更令人难忘。
在路过波兹南时,弗雷德里克和雅罗茨基受到了一位主教大人的盛情款待,连续几天的旅途疲劳得到了愉快的缓和。这位主教大人正是沙贝克夫人现在丈夫的亲戚。
拉季维乌亲王在豪华的邸宅里接见了弗雷德里克和雅洛茨基,不一会儿客厅里还响起了钢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旋律,那是亲王和弗雷德里克在用音乐语言进行亲切地交谈。
10月6日,尼古拉夫妇终于看见了风尘仆仆归来的儿子。
“弗雷德里克,你真的看见了皇太子?……”露德维卡和妹妹急切地想打听到更多的柏林新闻。
3. “这么晚了……”
夜深了,大街上偶尔响起马车驶过的声音,惊起一阵狗叫。弗雷德里克的屋里还亮着灯光,书桌上散乱的草稿纸,有的被捏成了一团,有的被撕成碎片,地上也飘落了一些。
为了追逐一个理想的和弦或转调,弗雷德里克甚至恼怒地折断了铅笔。失望与焦虑并没有阻止他的创作,手写稿还是在不断增多。
他想试试刚才的构思,打开了琴盖。在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颠簸的马车,驿站的小旅店,还有柯斯丘什科的那封信……
他忘了周围的一切,忘了沉睡的地市,一个似曾相识的旋律渐渐清晰,顺着他的手指在跳跃,在飞旋。
他越弹越快,琴声冲出窗外,撞击着宁静的浓浓夜幕。
房门被推开了,尼古拉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他想提醒儿子该休息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却无可奈何地笑了,门又重新关上。
此刻弗雷德里克很幸福,他属于另一个辉煌的音乐世界。
柏林之行深深刺激了弗雷德里克,舞台上光彩流溢的乐曲声,如醉如痴的听众,雷鸣般的掌声,那是一个音乐家征服柏林的意志和才华的集中表现。
弗雷德里克衷心感谢这次出国旅行,为他展现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新世界。这么多出色的歌剧旋律和丰富的表现形式填补了他的学习空白,就像一股清冽泉水流进了渴望多年的心田。
创作才是他惟一表达出国旅行感觉的最好方式,他觉得胸中有许多东西堵塞着,需要马上释放,在琴键上跳跃,在手指下流淌。
他现在已经是音乐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没有必要在课堂里做个遵规循矩的学生,尝试创作各种体裁的音乐作品则成了他的主要自修内容。
《a大调波兰曲调大幻想曲》(作品第13号)的创作构思,可能来自于舒勒肖夫驿站旧钢琴上的即兴弹奏。这个推测并非没有理由,只有在异国土地上才能体会到祖国庄严的分量,油然产生强烈民族自尊心——热爱美丽的波兰。
1828年12月,弗雷德里克在给朋友的信中得意地说:“《克拉科维亚克回旋曲》总谱已写完,其引子非常独特,比穿在我身上的呢料长礼服还美。”
克拉科维亚克舞曲来源于克拉科夫城的波兰舞曲,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活泼的2/4拍和“哒哒”有节奏的重音出现,这是弗雷德里克渲染气氛的有力手段之一。
这时他创作的《g小调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三重奏》还未完成,其构思和风格显然不同于克拉科维亚克舞曲。以后他将此乐曲献给了拉季维乌亲王,这不由使人想起他俩以二重奏的形式进行亲切交谈的情景。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1829年的春天给弗雷德里克带来了两次公开演出的机会。
尼古拉有点紧张地看着儿子走上了舞台,坐在一旁的妻子,轻轻地拍拍他的手,“亲爱的,今晚上会成功的。”
舞台上的钢琴声响起了,挑剔的听众渐渐明白,这位曾是“莫扎特第二”的神童已经长大了,他的天赋和精湛的技艺已证明他不仅是一位优秀的青年钢琴家,而且是一位才华出众的作曲家。闪烁着灵感的音符在他即兴弹奏中欢快地跳跃,难度很大的演奏技巧则成了充分展示他天赋的良好机会。他好像在轻松自如地驾驭着一只五彩飞鸟,遨游在璀璨的音乐星空里。尼古拉一直没有松开紧紧握住座位扶把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某种依赖,求得心理上的稍稍平衡。热烈的掌声响起了,有的听众已认出了尼古拉夫妇,纷纷投来祝贺的眼光。
“亲爱的,你怎么啦?”妻子轻轻地推推尼古拉。他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迅速擦去眼角旁的泪水,微笑着向人们的祝贺表示感谢。
不过细心的尼古拉夫妇还是发现有些包厢里的傲慢贵宾勉强地鼓掌,冷漠地转过身低声说着什么。
这些不愉快的插曲并没有动摇尼古拉夫妇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在回家的马车上,不由地谈起如何为儿子向教育部长提出资助出国的大事。
1829年4月13日,尼古拉寄出了一封信:
阁下:
本人在华沙公立中学任教有20年,自信忠于职守、尽诚竭力,因此冒昧呈递请求政府资助之申请,如蒙恩准,是为本人敢望之最高奖赏。余有一子,天赐禀赋,习音乐不辍……
弗雷德里克自然也希望能获得同校同学年轻作曲家尼德茨基那样的政府资助,柏林之行更使得他渴望早日出国学习三年。
不过有一个人的到来,使他暂时忘却了出国学习和公开音乐会成功带来的喜悦,那个人就是意大利人尼科洛·帕格尼尼(1782—1840)。
初夏的华沙几乎成了帕格尼尼小提琴独奏会的代名称,在两个月内的十场独奏会上,他再次向听众有力地证实了自己在音乐史上享有最负盛名的演奏家之一的地位。
尽管他的独奏会门票价格高得惊人,酷爱音乐的许多听众仍然愿意勒紧裤腰带去欣赏。有的只好拥挤在剧院门口,希望能有幸地看上一眼心目中的偶像——帕格尼尼。
弗雷德里克也对帕格尼尼的演奏感到震惊,他无法相信这位瘦长的意大利人手中的小提琴竟然有如此震撼人心的魔法。
听完帕格尼尼的最后一次独奏会后,弗雷德里克独自一人在昏暗的路灯下徘徊。
帕格尼尼傲视欧洲乐坛的气魄,还有他那勾魂摄胆的魔鬼旋律,为何不能成为我——一个波兰年青人所拥有?
帕格尼尼的演奏更加激起了弗雷德里克的雄心壮志,使得他过去所听到的杰出音乐会都变得黯然失色,以后他创作《a大调变奏曲》时,特意添上了一则副标题——忆帕格尼尼。
天边微微露出了灰白色的带子,弗雷德里克尽力放轻脚步,不让楼梯发出讨厌的“咯吱”声音,但他喉咙痒痒的,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丝草在轻轻搔动。
尼古拉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显然他听到了儿子可怕的咳嗽声,“这么晚了……”
弗雷德里克想说一声对不起,但不停地咳嗽迫使他只好捂着嘴上楼去了。
小女儿埃米尔卡之死给尼古拉夫妇的刺激太深了,现在弗雷德里克的咳嗽声更令人不安,况且华沙城里已开始流传着革命起义的消息。
尼古拉亲身体验过战争的滋味,在隆隆炮火的环境中,弗雷德里克的音乐天赋翅膀有可能夭折,缪斯之神也将无法挽救。
尼古拉焦虑不安,想不惜一切代价将儿子送出国,越快越好,说不定第二天的驿站马车就突然消失了。
他也许还不知道教育部长已转批了他的申请书,为了弗雷德里克这位波兰天才音乐家拟提出资助年金5000兹罗提,出国学习两年。但内务部和警察署轻易地否决了这个审批的意见,并傲慢地将申请书退还给教育部长。
当尼古拉的申请书辗转于各位要人的办公桌之间时,弗雷德里克已完成了音乐学院三年的学习,1829年7月,他正式毕业。
音乐学院院长爱尔斯涅尔写下了一行出色的评语——三年级学生:
肖邦,弗雷德里克,才华出众,是一位音乐天才……
但是尼古拉看到此评语时,愉快的心情已被那份倒楣的申请书所破坏,不得不重新考虑儿子到维也纳作短期旅行的计划。
虽然沮丧的心情在尼古拉夫妇之间可以相互安慰来渐渐磨退,但他们对这次维也纳之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维也纳是国际乐坛中心,是检验每一个崭露头角音乐家水平的巨大舞台。
自从弗雷德里克柏林之行后,演奏和创作明显有了提高,他心理上的一些微妙变化未能逃脱尼古拉夫妇的眼睛。
儿子长大了,也已毕业了,今后职业音乐家的道路只能靠他自己去摸索,大胆地往前闯,维也纳之行也许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新起点,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和热烈的掌声。
尼古拉夫妇准备了一笔费用,并请爱尔斯涅尔写了热情的推荐信,这将为弗雷德里克进入维也纳音乐圈子发挥重要的作用。
一位法律教授休伯将路过维也纳去意大利,于是他就成了弗雷德里克和其他7名同学一起去维也纳的旅行团“头头”。
7月底,弗雷德里克一行分乘的马车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后面扬起的尘灰渐渐遮住了远去的华沙城廓。
前方,阳光照耀下的无垠地平线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城市轮廓——维也纳。
4. 维也纳之行
维也纳的出版商哈斯林格(1787—1842)的名字在欧洲乐坛圈子里很少有人不知道的,贝多芬的朋友名单上也有他的大名。哈斯林格的“奥德翁”公司以出版最有价值的钢琴作品而闻名欧洲乐坛。
“您是……”哈斯林格开门时还有点犹豫不决,他不敢肯定站在面前的就是波兰天才钢琴家弗雷德里克。
看完埃尔斯纳的亲笔信,哈斯林格兴奋极了,额上都泛出了红光,他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太巧了。
一年多前,哈斯林格收到了埃尔斯纳寄来的一份乐谱原稿——《把手伸给我》变奏曲,作者是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
哈斯林格的眼光的确厉害,他从这份乐谱中已看出这位年轻的波兰小伙子潜在的非凡才华,将给他“奥德翁”公司带来新的财源和重要影响。
于是《把手伸给我》变奏曲被列入了“奥德翁”系列丛书的计划。
现在弗雷德里克找上门来,正好让他自己演奏这首变奏曲——绝妙的广告宣传。
对于精明的商业经济意识,弗雷德里克完全是个门外汉。他只是认为爱尔斯涅尔的推荐信起了惊人的作用,促使哈斯林格过分热情地招待他。
哈斯林格忙得进进出出,一会端来咖啡,一会请他坐到靠窗的旁边,接着又大声喊叫他的儿子,命令儿子立即弹奏钢琴,请弗雷德里克指点。
一曲还未弹完,哈斯林格气喘喘地搬来许多书刊,不停地介绍着其中有趣的事。
“这是我们‘奥德翁’公司出版的。”哈斯林格得意地挑拣出一本装帧漂亮的出版物,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弗雷德里克的赞赏。
谁知弗雷德里克只是有礼貌地笑笑,并不显得很激动,其实他心里很想知道何时才能看见自己的变奏曲印在这样漂亮的书刊上,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哈斯林格却不了解这位波兰小伙子的羞涩心理,还以为他另有打算,便有点着急了。
“一星期后,您将看到那首变奏曲的出版。”哈斯林格擦擦额上的汗珠(其实该作品一直拖到第二年才出版)。
“真的?”弗雷德里克不由得脱口而出,但又马上觉得有点失礼了。
这回轮到哈斯林格认真起来了,严肃地点点头,一会儿就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已猜出了弗雷德里克的着急心情。
“您在担心维也纳听众不会理解您的新乐曲?”哈斯格林故意加重了“担心”两个字的读音。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他明白对方是在竭力鼓动他作一次公开演出。
哈斯林格并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但初次见面不能把事情搞僵,便把话题扯开了。
弗雷德里克也不想使主人扫兴,临走时还是作了一番解释:最近没有时间好好练琴,所以不能马上登台。
哈斯林格表示理解,很客气地把弗雷德里克送到门口,过后他耸耸肩膀又表示无法理解:这位波兰小伙子难道不想征服维也纳?他害怕了?
弗雷德里克的确有些胆怯和犹豫,这毕竟是在国外第一次举行公开演出,他不得不慎重些。与其仓促上舞台,不如多做些准备,酝酿一下自己的感情。
维也纳的社交大门热情地向他敞开了,弗雷德里克从心里感谢爱尔斯涅尔的推荐信,但他更明白哈斯林格的各种帮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温文尔雅的弗雷德里克博得了名流人士和太太、小姐的好感,他在典雅的客厅里出现时,往往会引来异性的柔情眼光和绅士们的微微点头赞许。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