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精神家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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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殓·祭祀·谥号(2/2)

    鲁迅当年曾经对人们搞祭孔闹剧颇多尖锐讽刺。那时,民国初期几乎年年闹祭孔。一些军阀头子杀人如麻,都照样妆扮成一副道德君子模样,大吹大擂祭孔。袁世凯还下令制作仿古的衣冠,让人们穿了这种古里古怪的行头到国子监(孔庙)举行祭孔大典。当时的教育总长率领教育部的“干部”们还行跪拜大礼。山东军阀张宗昌更是个混世魔王,但却也提倡尊孔祭孔,自己也跑到孔庙叩头跪拜。最使人惊讶的是,近几年北京、山东也继续“上演”过热闹非凡的戴着古代衣冠的祭孔大典。参加者官员、学者皆有,盛况决不亚于民初。想到鲁迅当年说有些人“把孔夫子当砖头用”,因而“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这实在也是很值得人们玩味的。

    还有一种对死者的谥号,也很离奇古怪。唐代张守节写过一篇《谥法解》,考证溢法最早起源,是周公所制定。谥是指生平事迹,当是指贡献。并且列具所规定使用于谥号的字表。其中褒贬都有,帝王的谥号是由大臣们会同司仪官员、由新皇帝审批。官员们的谥号则由皇帝赐给,但是到了后来渐渐演变成为只讲好话,成了又一次集中的评功摆好,愈演愈烈,愈来愈肉麻。皇帝生前威风还不够,就像想把世上的好东西都带进坟墓一样,也想把所有好听的“马屁”都贴在自己身上同归于尽。譬如唐高祖死后,唐太宗追谥其父为“太武”!唐高宗时又改谥为“神尧皇帝”;唐玄宗时又加码改谥为“神尧大圣皇帝”;过了几年,又增谥为“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但这都还不算什么。到了明清时,就更加变本加厉,把各种各样长长的一连串的至高无上歌功颂德但却谁也记不得的谥号追封死者。

    譬如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清世祖(顺治)被追谥为“体天隆运英睿钦文大德弘功智仁纯孝章皇帝”。到了清高宗(乾隆),被加码追谥为“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至于这些人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好像谁也不打算认真去对照,谁也不认真把这看作真实的评价。一切不过是虚伪的表演而已。

    当然也不止是谥号,也不止是帝王家搞这一套。就是一般王公官僚贵族也一样在狂热追求死后那些辉煌空洞的颂辞和身份,唐代韩愈给人家写墓志铭、碑文收取高稿酬,长安城中一些高官家里死了人争相求他撰稿。刘禹锡形容说,“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阶,辇金如山。”可见当时官场风气。《红楼梦》里写到秦可卿之死,贾珍为了面子,丧事办得风光些,就贿赂内监给儿子捐了一个官职,使死了的媳妇身份一下子提高了。铭旌、牌位上就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庭紫禁道御前侍值龙禁慰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看了这一大堆曲里拐弯的东西,人们可能会觉得好笑。然而,在当事人眼里却是看得非常重的。

    近八十年,这些习俗风气好像有了很大变化,厚葬、祭祀成了陈规陋习而被废弃了,人们辞世后用火葬,那是再简单不过了。北京的火葬场对骨灰盒存放也有一定期限。过期若不领取,就处理了事。不过,在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里,人死了也仍还维持生前所得的级别享受待遇,就像什么级别领多少工资住什么房子坐什么车子一样,骨灰盒存在第几室第几架第几层都是大有讲究的。我有一位朋友讲到他的老丈人的灵盒是给存放在第一室的某架某层的,脸上泛出一种光彩,得意满足之情油然而生。人性中的那种古怪的虚荣和贪婪的在死亡问题上也一样表现得十足的。

    至于为大人物建规模宏大豪华的陵墓棺椁的厚殓现象在近代也还偶然发生,而且不止中国,还有别的过去的兄弟国家。这中间有什么必然的横向文化联系呢?这与古代文化又有什么纵向文化联系呢?这实在是一个很微妙复杂而难以一下子说清楚的历史题目,且留待专家们去深究。至于殉葬的习俗,在华人地区也未中断。我在香港一家很大寺庙里看见许多人家正办丧事做法场。他们做了许许多多纸糊木扎的精巧的殉葬品,其中有花园、别墅、豪华流线型汽车,以及各种家用电器等等模型,真正叫人看了哭笑不得。在这个东西方文明杂处的国际性城市里,中国传统文化竟然如此顽强地得到保留和弘扬,你能不感慨系之么?

    相比之下,谥法一说虽早已废弃,但实际却一直绵延下来。今人去世,讣告悼词中常常冠以一长串的头衔,加诸种种评价性的形容词,如“伟大的”、“杰出的”、“优秀的”,或是这个“家”那个“家”等等,不一而足。有时竟然也可列上一、二十个,决不比古人逊色。死者逝矣,生者却煞费苦心,聚会商讨,句斟字酌。有时,讣告因此迟迟不能发出。有时家属也参与评价,形成拉锯,议个不休,逝者只好躺在那里静候处理。凡此种种,都说明中国传统文化之深厚,影响之深远,了不起,顽强稳定,深入人心……

    不久前,文学前辈葛洛谢世,留下的遗言竟使我惊愕深思,久久不能平息。他说:去世后,“不发讣告,不印发生平事迹,不举行告别式和任何悼念活动。”“骨灰长久保留,可用简便方式抛撒在中华大地上,使我回归大自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找一个地方,把骨灰埋下,上面种一棵松柏或泡桐,让我的生命树化成枝叶繁茂的树木,继续挺立在大地上。”

    这遗言几乎像首诗,表现了诗人丰富的想像,高贵的诗情,豁达的胸怀,从从容容,清清爽爽。我没有想到,这位温文尔雅宽厚的老人对于旧文化竟有这样一种反叛的性格,平日蕴含不露,临去一顾,竟是那样强烈。这是多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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