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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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对金圣叹“一分为二”
    考证《水浒传》,胡适自然要同金圣叹打交道。

    金圣叹是明末清初有名的文学评点批评家。1 明代中叶以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新的经济因素萌芽滋长,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反映到文学领域,一些文人的文学观念便较以往开通。金圣叹也受到影响,提出了一些很大胆的见解。他继李贽、袁宏道之后抬高小说戏曲的地位,曾经把《水浒传》列为世间“第五才子书”,给予很高的评价,并专门为《水浒 传》做了三件大事:一、写了三篇序和一篇读法;二、写了许多批语,并修改文字;三、把70回以下全部删去。经他评点删改过的《水浒传》从清初以来竟独占鳌头,风行三百年,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水浒传》还有其他种种版本。

    胡适小时候最初读的那本被老鼠咬破了的小说书便正是金圣叹评点删改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从那以后,胡适便对金圣叹颇有些好感,佩服金氏的才气。

    1920年,在胡适的支持下,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整理过的”新式标点本《水浒传》,虽然全部删掉了金圣叹的序和评语,胡适在专为此书所写的《水浒传考证》里也肯定这是新本的“一层大长处”,但是,他对金圣叹评《水浒》的见解仍很佩服,仍坚持“一分为二”的分析态度。

    金圣叹本是一个复杂人物,对他的为人说长道短争论了几百年仍未了结。胡适的《考证》开头便说金圣叹是一个“大怪杰”,这三个字的考语下得颇有道理,颇为得体。对金圣叹抬高《水浒》的胆识胡适也给了很高的评价,说:“金圣叹是17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12

    金圣叹有个儿子名叫释弓,刚满10岁时圣叹就把《水浒传》给他读,并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序,以为教子之道“当如是也”,颇有一点反叛精神。胡适对此也十分赞赏,说金圣叹的“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然而,他们刊影整理过的”新本《水浒》又何以全部删去金圣叹的批语呢?这显然与胡适对金氏批语的看法也是分不开的。他虽然也肯定金圣叹评《水浒》前11回的批语“都无大错”,又说圣叹以为《水浒》是要写“乱自上生”,也是“很不错的”。但是,胡适认为“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这“八股气”和“理学气”应该说是击中了金圣叹批语的主要弊玻3

    金圣叹生活的明朝,程朱理学仍在思想文化领域占着统治地位,八股时文泛滥成灾,是那些专门研究八股文的“选家”最风行的时代。金圣叹受了这种时代风气的熏染,用当时“选家”评八股文的眼光来批点《水浒传》,便把一部文学名著凌迟碎砍,成了一本眉批夹注的八股文范。例如,金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岗一段连写了18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了14次“帘子”和38次笑,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诸如此类的这种法,那种法,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概括有15种之多。4 胡适指出:“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这就是金批的“八股气”。

    “理学气”指什么呢?金圣叹用《春秋》的所谓“微言大义”来评点《水浒传》,以为施耐庵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宋江。例如第21回,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与弟弟宋清逃难出门,临别时“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这本是一般的叙写父子离别,并无深意,圣叹却批道:“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书中接着写宋江兄弟“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服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这也是无甚深意的一般叙述,圣叹却又批道:“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服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5 也就是用春秋笔法责备宋江不孝。金圣叹这样处处深求《水浒》的“微言大义”,把施耐庵恭维宋江之处都看作是春秋笔法,都是痛骂宋江,穿凿附会,简直同理学先生一样迂腐。因此,胡适说:“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得‘作史笔法’,却不知圣叹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气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1

    既然金圣叹的批语有如此迂腐的理学气和八股气,故亚东出版的新本《水浒》便全部删掉,让读者直接去看《水浒传》,而不必去看金圣叹脑子里悬想出来的什么《水浒》的“作史笔法”,使读者直接去欣赏研究《水浒传》的文学,而不必去管17世纪八股选家的什么“背面铺粉法”和什么“草蛇灰线法”!

    对于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为功为罪,也有过许多争论,至今评价不一,胡适于此也作过入情入理的分析。他一方面从文学的角度充分肯定金圣叹能够看出《水浒》70回以下文字远不如前半部,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作为文学家的金圣叹是绝顶聪明的、了不起的,所以胡适说:“这三百年中,70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70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另一方面,胡适又从时代的角度探究了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社会原因和思想原因。他指出:“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般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候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故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彰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70回本。其实这都是时代的影响。”

    胡适的这种分析是基本上符合金圣叹的思想和当时的社会实际情形的。金本《水浒》的第三篇序末署“皇帝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可知金圣叹删改《水浒传》成功大约就在这一年,即公元1641年。正是这一年,曾经“伪降官兵”的张献忠攻陷襄阳,杀掉襄王朱翊铭;李自成攻陷洛阳,杀掉福王朱常洵,歼灭明王朝官军主力十多万人。而这一年下距李自成攻克北京仅三年。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金圣叹怀着“当世之忧”,6 删去了《水浒传》的70回以下写招安的内容,并且自己编造了卢俊义“惊恶梦”一段文字,叙述卢俊义梦见一个自称“嵇康”的人来收捕,他力弱被擒,宋江等一百七人假行投降,希保卢的性命。紧接着,金圣叹这样写道:“只见那人(按,指嵇康,实影张叔夜)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是信你不得1于是把一百零八个好汉,一齐处斩了。卢俊义惊醒时,看见堂上有一匾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字。金圣叹又在这里自批道:“不朽之论,可破续传招安之谬”,又多次批说是什么“真正吉祥文字”。

    这段“惊恶梦”本来是金圣叹杜撰的情节文字,他却又用自改自批的惯技,振振有词地指责说:“后世乃复删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哉17 这就表明,金圣叹的腰斩《水浒》是不赞成招安,他梦想有一个嵇叔夜来杀尽宋江们,正是有感于时世而发的“当世之忧”。因此,胡适说“不懂得明末流贼的大乱,便不懂得金圣叹的《水浒》见解何以那样迂腐”,这样从时代、从社会斗争的背景里来探寻文学见解的根源,应该说是相当有见地、相当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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