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渔火参差,涛涛徜徉江渚。数条极粗铁索横亘中流,随水波摇曳晃动,哗啦啦响声连及一片。
少卿目光徘徊,见舟楫轻舸,袅袅似在华胥境中,胸中只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复而回忆年来过往,个中虽不乏险象环生,但也总算安然无恙。如今使命在身,千钧其重,更不由在暗中冀盼恩师在天有灵,助自己度过当前万难。
“醉里同游天在水,一艄清梦共与眠。”
他心中正自感怀,耳畔却响起贺庭兰呢喃之声。再见兄长面色微妙,身上寒衫遇风则满,飘飘恍若风帆澎湃高悬。
“少卿,倘若咱们果能击退金人进犯之势……到时你又有何打算?”
少卿微微一怔,先是说恩师既将青城上下托付到自己手中,那也自当朝乾夕惕,致力光大教门。
不过待目光旁窥,瞥见跟前楚夕若一张精致面庞,遂又话锋一转,开口补充道:“又或者……便留在这江夏城中,总之一切全都听凭夕若心意。”
贺蓝二人面前,楚夕若虽难免颇觉扭捏,但终抵不过芳心阵阵窃喜。悄悄在其手背上捏过一把,内里俱是满满儿女眷恋。
贺庭兰将此看在眼中,心下实为二人格外高兴不已。频频点头,哂然说道:“平心而论,我自然希望你能留在江夏,也好使你我兄弟时常得以相见。”
“不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你和夕若姑娘当真要前往青城,咱们彼此间情义却依旧不会减去丝毫,总有一日必能再度相见。”
“不错!正是如此!”
贺庭兰一番感慨,又何尝不是少卿心中期盼?可转眼间又神色一黯,将目光遥遥投向北方。
“也不知大哥现在何处,又是否一切全都安好。”
闻言,贺庭兰亦不免为兄长安危担起心来。当前金人势大,官军不堪一击,杜衡自身虽极勇武,却终究于大局无补。不过少卿既已满心惦念,自己便不可再沉湎惆怅,故只得勉强一笑,说大哥吉人天相,必能在军中安然无恙。
贺庭兰心思细腻,虽已将心事极力掩盖,只是蓝天凝月余来与他几乎形影不离,却还是从中察觉出些许异样端倪。
她两靥含绯,本意为自家大人分忧解难。可转念又觉二人身份地位差距悬殊,自己如此妄加揣测,终究于礼大为不合。
不知怎的,她心思忽又回到日前夜半青灯,二人共处一室之际。霎时只觉一颗心脏砰砰直跳,纵连口内一呼一吸,也随之变得稍显急促慌乱。
许因一夜未眠,难免暗生疲惫,此刻少卿但觉腹内空空,不由反而对当初贺庭兰所熬白粥念念不忘。当下直言开口,问他待会儿能否再做一次。
贺庭兰微微一笑,自然满口答允。四人遂趁天光大济折返府衙,彼此团坐促膝,不觉又是几度长谈。
自此之后,城中众人忙于修葺城墙,将上次大战中损坏之处逐一加固。转眼又过月余,江夏上下防卫可谓愈发完备,人人皆觉此城固若金汤,便教何人再携大军猛攻十年八年,亦可岿然屹立不倒。
这日少卿等人正在松涛堂内议事,不料骤得平湖门外守军来报,说有一行金兵前来叩城。
众人心头一懔,知决战之期终已迫近。立时一同动身前往,且看金人此来究竟怀有何等鬼胎。
江夏城墙之下,正有十余骑手持节勒马,傲然直望城头。发觉少卿与各派耋宿皆已赶到,为首一人弓如满月,霹雳弦惊,“嗖”的一声破空嘶鸣,便将封书信连同箭矢射上城来。
“奉殿下之命,前来向诸公面呈此物!”
那金兵话音未落,少卿已将飞来利箭稳稳抓在手中。取过上面信笺一看,乃是邀众人一个时辰之后,于城北十里之外面叙相谈。落款处完颜宗弼四字,笔锋遒劲,峭拔逼人,着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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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一代枭雄风范。
自觉使命完迄,众军就此扬鞭催马,原路调头而返。另一边厢,少卿将那信笺四下传阅,顷刻激起一片众说纷纭。
有人言道,这必是金人阴谋诡计,欲将众人骗出城去,从而顺势一网打尽,故无论如何亦不可前往赴约。而另有为数不少之人则觉倘若不去,便难免会遭人认作胆小怯懦,于军中士气实在大有损害。双方各持己见,彼此争执不休,最终还是将目光纷纷投向少卿,无疑正是待他开口拿定主意。
“宗弼此次邀约,咱们的确不可不去。一来因不可示弱于人,二来也正好借机打探敌军底细动静。”
少卿审时度势,俄顷下定决心,遂对众人嘱托说道:“待少卿走后,请诸位务必严守各处城门,以防敌军突袭进犯。”
“我随你同去!”
他话音未落,楚夕若与贺庭兰几是异口同声,皆要与他一同前往敌营。蓝天凝心下大急,正要开口相劝,不想却被一旁柴公差抢先一步,顺势站了出来。
“大人是一境父母,本城百姓几十万条性命皆着落在您的肩上!如何能亲自冒险,去到那虎穴狼窝里面?”
柴公差这番苦苦规劝,其中虽的确不乏对贺庭兰安危挂念,可一旦仔细琢磨,却终究还藏着另外一层别样深意。
如今江夏各处防务军备早已全盘交付各派,相应官府势力则日益趋于衰微。倘若此次贺庭兰竟果真去而不返,偌大一座江夏城必将彻底沦为各派手中之物。等到那时双方反客为主,又哪里还会有自己与一众同僚们的容身之地?
不过对于他心中算计,贺庭兰自然无从知晓。只说自己既身为本境长官,如今强敌来犯,那便理应前往与之折冲樽俎,岂有藏于人后,迟迟不敢现身之理?
而见二哥心意已决,少卿亦知再劝无益。当下退求其次,转而对楚夕若说城中形势不可无人主持,教她留下来统揽全局。
楚夕若无奈,只得再三叮嘱少卿凡事务必小心,又忧心忡忡,将兄弟二人一路送出城去。眼见一行两骑向北渐远,却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二人一路策马,十里路途只在片刻光景。不多时但见一方步辇现于官道左侧,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
两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无不暗流潜涌。当下愈发催马而行,眨眼双双来到近前。
步辇之中,宗弼早已等候多时。见只有二人前来虽感意外,但却始终在主位岿然未动。相较之下,反倒是雪棠在旁哂然而笑,缓缓向前迎出数步。
“顾少侠,贺先生,你们果然来了。”
她双眉一轩,示意二人落座。少卿心头一懔,实未料到雪棠开口便能说出二哥姓名。不过转念又觉她向来算无遗算,如此倒也合在情理之中。当下不无警惕就此坐定,一双电目复往周遭冷冷环顾。
“顾少侠,久违了!”
孙二虎于宗弼身后持斧侍立,甫见少卿现身,两眼便一直未从他身上移开片刻。如今总算咬牙切齿,愤然开了口道。
少卿冷冷一笑,只当他是驴鸣犬吠,丝毫不去理会。宗弼神色稍异,抬眼朝孙二虎一望,顿令这好似铁塔般的沙场宿将脊背发凉,不由连连低声告罪。
双方分宾主坐下,雪棠先向宗弼敛衽为礼,待得了其人首肯,方才唇齿轻启,悠悠然道:“此次殿下特命我邀二位前来,乃是专为商议你我两家各自罢兵之事。”
贺庭兰闻言大喜,当即起身拱手,眼里隐隐泛漾微光。
“倘若阁下果能幡然醒悟,不再倚仗兵锋扰我汉地黎民。则两国自然仍为兄弟之好,更可使此谊绵延万代,流为日后一段佳话。”
如此拳拳肺腑,却令在场余人皆哑然失笑。少卿眉头微皱,不免同样不以为然。可再行细想,不也正是这一腔看似天真的书生意气,才使其人于这昏昏尘世里更显难能可贵?
“看来你所言和平,倒与我先前预想彼此相去甚远。”
宗弼脸如寒铁,见贺庭兰兀自一副错愕模样,遂又森然续道:“所谓和平,便是你们即刻面缚衔璧,开城献降,为我让开南下通路。”
“如此,待大军入城自当秋毫无犯,百姓生活照旧如常。你们亦可永享富贵荣华,余生万事无忧。”
“这……怎会如此……”
贺庭兰大惊失色,一条身形微微发晃,只觉如芒刺背一般。而另一边厢,少卿目光冷峻,暗地里又将这步辇内外数度审视打量,一桩心念不由随之涌上心头。
放眼当前,自己与宗弼不过堪堪十步之遥。倘若一劳永逸,教其血溅当场,岂不可使江夏之围立解,金兵不战自退?
诸如此类便如长津顷澜,自其脑内汹汹不可收拾。下意识间遂遣内力游走周身,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以迅雷之势出手,将这两大元凶首恶即刻毙于掌下。
雪棠察言观色,岂会不知他这番小小算计?两只手掌在空中轻轻一拍,就此发出阵悦耳鸣响。
刀光剑影,交织暴涨。闻听此声,无数慕贤馆人自左右帷幕后面齐齐现身,顷刻间非但将宗弼与雪棠护在中央,更把兄弟二人团团围住,便教插翅亦难逃脱。
“文鸢!”
此番慕贤馆倾巢而出,足足百十余人严阵以待。然少卿一眼望去,却还是自人头攒动中发觉一抹熟悉身影。数月惦念,一朝复逢,也不知那日中都一别,她身上伤势是否皆已大好。雪棠等又是否不依不饶,对她另行有所迁怒。
雪棠使个眼色,示意手下暂且收敛兵刃。自己则挡在少女前面,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前少侠言必谈百姓,行必为生民。如今殿下宅心仁厚,已率先答允保合境上下黎民无恙,少侠又是否该顺时应命,就此从善如流?”
“从善如流?”
少卿双拳紧攥,只觉此话自她口中说出,那也实在可笑至极。两眼之中血丝勾连,恨恨回敬道:“你们兴兵来犯,令我中原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如今竟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宅心仁厚?”
“眼下江湖各派同仇敌忾,齐聚江夏。既能打退你们一次,就必能打退你们次次!你们若不相信,便大可亲自前来试上一试!”
“天下万方,惟有能者居之。”宗弼眼神清冷,眉宇峥嵘,端的不失一派王者气概。
“赵宋朝廷上下昏庸,政以贿成,刑赖银免。气数已尽,如人之垂暮。反观本朝疆土四辟,胜兵百万。绥万邦,屡丰年。合该更始万象,携恩远播。纵有宵小之徒……”
“不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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