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身形縠觫,晃荡着起身前去察看,不多时又即回转,在恩师面前小声啜泣。
“先生,是子昀前来看您来啦!”
“子昀?子昀……”
璇烛口内呢喃,好似深陷怅然若失。转眼却在眸中闪烁微光,虚弱着声音教其赶快进来。
少卿心头一懔,忙又调头而去,俄顷将子昀领到屋中。两人才一相见,子昀便哭喊着径直跑到璇烛脚边,一张小脸横流泪水,更令少卿在一旁好生心痛如绞。
“好孩子……好孩子……”
璇烛满目留恋,颤巍巍伸出手来,又恐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反倒使之害怕,终于只将一条小臂微微滞在半空。
不过子昀却无半分迟疑,跪爬上前,将其一把攥住。用一副沙哑嗓音苦苦哀求,请他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影影绰绰,风轻云淡。几缕悄声辗转扶摇,俨然回到青城山前竹斋,几度梦里云台。
“昔我堂前柏,亭亭蔽如盖。”
“复植阶篁起,参差染陛来。”
“琅玕翳寒宇,彼黛遣新裁。”
“争知竟何日,疏紫付筠开。”
“争知竟何日,疏紫付筠开……”
风疏萧瑟,烛火尽熄。一代人杰,堂堂青城山主,乃在楚家高墙深院之中阖然而逝,享五十二载悠游韶光。
曦日盈天,炜炜摄放精光。少卿缓缓踏进松涛堂内,慧能与邢懋言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而见其人到来,二人遂双双起身,抱拳拱手为礼,一时反倒令少卿颇有些难以适应。
俄顷,他总算弥平思绪,还礼之余,涩然开口道:“二位师叔乃是长辈,如此岂不着实折煞少卿。”
邢懋言脸色苍白,声音却极笃定无疑:“璇烛师兄既在众人面前有言在先,将大位全权交付教主。我与大和尚身为下属,如此亦是本分所在。”
只是听闻他提及璇烛,三人皆不禁戚戚然面露悲色,在堂中半晌缄默无语。
少卿指端微颤,又放眼四望,回忆从前本门之中能者倍出,更有恩师与鲜于太师父居中坐镇,当真是何等坚如磐石!可如今物是人非,遍观之下竟已只剩眼前三人而已。
他心下几经踟蹰,终于轻声开了口道:“我想请柏姑姑和白师叔一同过来,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白大有那叛徒!他亲手害死了自个儿的师父,大和尚一见他便觉来气,那又……”
乍一听到白大有之名,慧能便不由汹汹恨往上涌。咬牙切齿正要怒骂,却被对面老友一记眼神阻止,只将满腔义愤僵在一张胖脸之上。
另一边厢,邢懋言则肃然唱诺,当下到外面吩咐弟子去请白氏夫妇。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果见二人受命前来,只是眉宇间全都如履薄冰,俨然一副噤若寒蝉。
“诸位都请坐吧。”
少卿胸蕴五味,先是对后来二人遥遥致意,旋即便在主位坐定。可刚一坐下,他却只觉阵阵恶寒刺骨,如芒在背,实是诉不尽的沧桑悲凉。
他低声说道:“先生临终曾有交代,为防慕贤馆趁虚而入,此番须得暂且秘不发丧。”
“故我已在昨晚将遗体焚化,又命人连夜送归青城。好使他老人家早日魂归故里,余生眠枕青山。”
松涛堂中又是一阵死寂,慧能和尚嘴角发瘪,眼见着便要放声痛哭。至于白氏夫妇则更不比之好过半分,双双眼眶通红,只将头颅各自低垂。
少时,终是邢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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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率先打破沉默,眉峰松弛,轻轻一叹道:“璇烛师兄天纵之才,这般未雨绸缪,实为用心良苦。我等人人皆受其厚恩,唯有今后戮力同心,方不算辜负了他此刻冥冥在天之灵。”
眼见四下气氛惨淡压抑,少卿目光沉沉,自众人脸上掠过。俄顷忽从袖中取出一封绫纸,将其平平放在手边桌上。
“懋言师叔所言极是,况如今亦值本教生死存亡之秋,少卿百拜为请,万望能得诸位鼎力相助。”
邢懋言面容发黄,口称效劳之余,当下起身取过信来。然甫一展开细看,神情竟登时为之骤变,直俟片刻回过神来,才又将其递给其余同门参详。
“今早,城中蓝捕头前来为我二哥送传塘报,上面言道金兵又已挥师南下,一路连克州县城池。所到之处,官军纷纷不战而降。”
“如今,其兵锋业已驰骋中原腹地,汴梁城亦再陷岌岌可危。”
少卿眉关深锁,虽知这一日迟早将至,但也实未料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趁四人分别阅看之际,当下先把个中梗概大致说明一二。
等那信笺传递一圈,最终落在柏柔手中,他遂继续说道:“少卿所以将这塘报特意誊抄,正因尚有一二之事未能下定决心,想听一听诸位师叔对此有何高见。”
“少卿小子!你便只管吩咐!倘若是去杀那些个金狗,大和尚自然绝没二话,一千一万个的愿打头阵!”
慧能义愤填膺,本就因璇烛之死记恨慕贤馆深重。如今听闻少卿此话,也只道是他欲要率众北上,同金人彼此一决雌雄。当下霍地从椅上跳起,扯开喉咙大吼大叫。
“慧能师叔稍安勿躁,少卿要说的并非此事。”
少卿微微动容,但还是请他暂且落座,后才将所想向四人和盘托出,“先生在世之时,便常教诲少卿。我辈所以习武,当在保境安民,护佑一方。使强者不能行侮,弱者得于安居。”
“今国难当前,大丈夫理应提三尺剑,决死轻生,慷慨报效。可金人势大,以卵击石非但于事无补,更只徒然平添伤亡。故少卿是想,本教是否应先仔细规划,额外另寻助力,等到一切谋而后定,再与金人图谋较量不迟。”
“这……唉!想不到要杀金狗竟也还有这许多的麻烦!”
慧能以手骚头,但也觉少卿此话颇有几分道理。一时浓眉紧皱,不假思索道:“那咱们就边打边找!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痛恨金狗的竟只有本教一家!哼!只要咱们能先杀出个名堂来,那……”
“教主面前,凡人不可高呼喧哗,胡言乱语!”
邢懋言面色微变,虽与慧能乃是多年老友,却因自己身为教内戒律长老,终究不曾有丝毫留情通融。少时见其人总算悻悻闭紧了嘴巴,这才向少卿意味深长道:“教主既如此说,想是在心中业已有所打算。”
“不错,少卿思来想去,摆在本教面前确有两条道路。”
少卿微微颔首,并在众人面前伸出两根手指,“一则,可与本境官府相谈,共商募兵建军之事。”
“二则,便是广邀江湖之上众多英雄豪杰,与他们一道,另行组建义师。料想只要天下各派戮力同心,亦未必便不能左右扭转局势。”
慧能脸上横肉紧绷,最先按捺不住急切,骂骂咧咧,朗声大叫道:“官府的那些个狗东西从来便倚靠不住!怕只怕咱们正在前面同人家舍了命的厮杀,他们却早已脚底抹油,一溜烟便跑没了踪影!”
“这还算是好的!要是他们贪生怕死,索性直接降了金狗,那咱们岂不腹背受敌,到时竟连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这次慧能虽同样大呼小叫,但邢懋言却并未再行阻止。只待老友口内言讫,这才徐徐拱手,正色说道:“大和尚言语虽多无礼,但所说亦是属下心中担忧顾虑。况官府素以统御万民自居,倘若咱们图谋与之合力,则将来行事关头难免束手束脚,处处掣肘颇多。”
“教主,属下想请问一句,您对昨日那位贺庭兰贺知州……又究竟有几分了解?”
少卿心头一懔,却也忍不住为兄长出言辩护,“二哥谦恭儒雅,一心为民,乃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君子之流。我想他绝不会做出卑躬屈膝,向敌国献媚投降的龌龊之举。”
“纵然此人果如教主认定一般,乃与我等同仇敌忾。可他毕竟身居官位,设使将来朝廷另有何等旨意下达,且不论其结果如何。便单单只是此等两难境地,便足可伤及你二人间一番结义之情。”
言及至此,邢懋言先是微微一顿,暗里观察少卿表情变化。随之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依属下之见,咱们与官府不妨先只是合作。两相互助虽无不可,但行事之权依旧须在自己手中掌握,以防凡事受制于人,先行失了个中主动之机。”
“懋言师叔思虑深远,如此确为妥当至极。”
少卿竦然动容,不过转眼又忧形于色,低头喃喃自语道:“可这第二条路……却也同样千难万难。”
“咦?这话我便实在有些听不大懂啦!”
慧能心下惊奇,瞪大了一双牛眼直望少卿,“这次他们各派全都只差一点,便教雪棠给统统毁了基业。现如今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时候,倘若换作大和尚我,那便只怕落在了旁人后面,又怎会有什么不愿的道理?”
“再说!楚家不是从来号称领袖天下正道的么?只要那楚姑娘站出来说一句话,他们还敢不乖乖遵命照办?”
“你这老贼秃活了大把年纪,怎的竟还将凡事看得如此简单?”
邢懋言面膛一沉,不免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各派固然恨雪棠与金人入骨,可对本教态度也绝不会比之好过太多。”
“天下正道名为同气连枝,从前楚人澈犹在世时,其实便已貌合神离。如今楚姑娘新近执掌家门,根基本就不稳,能使楚家上下与本教同心协力都算殊为不易,又如何还能前去命令其余各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慧能又气又急,一只手掌将身边桌面拍得啪啪作响,更干脆扯开了喉咙,愤然大叫道:“各派倘要不肯,大不了大和尚就单人独个儿,去会一会这慕贤馆和金狗的高招!”
“夕若她同诸位师叔心思相同,早已决心倾合派之力,同本教一道御抗强敌。”
因在言语间提及楚夕若其人,少卿心中总算略觉欣慰。当下将声音略沉,又缓缓说道:“是以楚家方面,我倒并不觉如何担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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