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不知内情,与旁边蓝天凝对视一眼,一时如坠云里雾中。
楚夕若眸中盈泪,只道二人踪迹已遭父亲察觉,此番便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好在少卿还算镇定,先是三言两语,向兄长说明境况,沉吟片刻之后,又同少女柔声轻语道:“你先莫急,一切也还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
楚夕若十指冰凉,几于死人无异。如今听闻少卿此话,心中这才重燃起一丝微弱希望,明眸里闪烁泪光,遂将他一只右手愈发握的紧了。
“本城新任父母到任,你爹身为楚家家主,前来拜会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少卿面色凝重,将目下形势抽丝剥茧,言讫又一扭头,向站在门口的柴公差问道:“刚刚楚人澈来时,可还曾说过什么其余的话?”
“这……”
柴公差紧皱着眉头,苦苦追忆半晌,只说楚人澈并未多讲其余,脸上神色也不曾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最后,又抱拳请问贺庭兰,自己究竟该去如何答复。
“咱们先回房去,等待会儿你爹走后……”
少卿扶着楚夕若肩膀,本意是欲避之则吉。奈何这天下最是难以琢磨之物,便是区区人心二字。楚夕若虽对父亲畏惧不已,可时隔数月未见,却难免对其颇为牵挂,一时竟纹丝未动,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二哥,你这里是否还有哪处,是可供我二人暂且躲藏的?”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少女泪眼涟涟,少卿也只得退求其次,急忙向兄长相询。只是贺庭兰也与二人一般乃是初来乍到,对此如何能有法子?所幸蓝天凝久在府中,登时抬手一指远处屏风,脱口而出道:“二位不如就先藏在这后面,一切只管见机行事。”
少卿点点头,口中道声多谢,又与楚夕若耳语数句,总算半拉半劝,与她一同闪身躲到彼处。
众人遂各自忙罗,贺庭兰由柴公差头前指引前往外堂,独留蓝天凝自行收拾桌上碗筷,等到将屋中恢复原样,便昂首跨刀,独自立在门前等候。
少卿置身屏风彼侧,借一条细长罅隙朝外观望,却兀自难以放下心来,头颈微侧,低声嘱托道:“千万记得,咱们只可在这里远远的看,无论待会儿发生何事,也绝不能有半分轻举妄动。”
说完,他又嘴角一咧,笑道:“你放心,我便在这好好地陪你,绝不离开半步。”
“贺大人一任父母,却对楚某这等布衣降阶以迎,如此礼贤下士,当真足堪一时佳话。”
约莫半刻光景,忽从外面传来人声,个中端的中气十足。转眼间,两扇房门遂被蓝天凝打开,自外面并排走进两个人来。前者身形单薄,自然乃是贺庭兰无疑,而另外一人则生得高大魁伟,凛然不怒自威,却不正是当今楚家家主楚人澈是谁?
楚夕若纤唇半咬,还是从父亲一副神采奕奕之下,察觉出一抹憔悴倦容。看来彼时青城山上同昭阳一战,终究还是对其身子颇有损伤。
“庭兰犹在京城之时,便曾自薛知州处得知过楚先生的鼎鼎大名,并对此久怀慕蔺。如今终于逢蒙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贺庭兰面色哂然,拱手一揖为礼,旋即与楚人澈分宾主落座。蓝天凝前来奉上茶饮,又回转至门口处侍立等候。
楚人澈微微一笑,说道:“楚某些许薄名,实在不值一提。反倒是贺大人新科高中榜首,片石韩陵便教朝堂之上举座皆惊,就连当今天子也都好生赞叹不已。”
“原来二哥竟然是状元及第!厉害!厉害!”
少卿心下啧啧,又好生吃了一惊。不过还未及他多想,便听屏风对面,楚人澈继续说道:“不过楚某倒有一事不解,想要向贺大人当面请教。”
蓝天凝神情骤变,只道是少卿二人藏身屋内之事业已遭其识破,因恐贺庭兰有失,便将右手低按在刀柄之上。
另一边厢,贺庭兰又何尝不正如坐针毡?当下强抑忐忑,故作镇定道:“楚先生请讲,只恐庭兰稚嫩无知,反令先生好生失望。”
楚人澈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间,缓缓呷进一口清茶入喉,“本朝惯例,似大人这等进士出身,又是当年榜首者,本该直接迁入翰林,从此上达天听,时常陪伴圣驾左右。”
“如此,非但是我朝野之幸,于大人仕途也同样大有裨益。可大人为何却要舍近求远,反倒千里迢迢,特意前来江夏?”
“庙堂固高,常怀闭塞。江湖虽远,却多可为。”
贺庭兰五指微松,总算得以放下心来。目中余光朝远处蓝天凝一瞥,发觉她也正同样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官运亨通自是世人夙愿,只是庭兰出身寒门,幼时尝受饥馑流离之苦。后值弱冠,遂于众人面前许下誓言,终此一生,但求三不四为,除此之外……便再也别无所愿。”
楚人澈又问:“哦?不知这三不四为所言为何”
“所谓三不者,指在不图宦达,不慕财货,不矜浮名。”
贺庭兰目光如水,蔚蔚然仿佛杳霭流玉,“四为,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贺庭兰寥寥数语,其音虽不甚高,却端的掷地有声,使门口处蓝天凝暗暗变了脸色。
她口内喃喃,将这番话自口内悄声重复一遍,又再度悄悄望向贺庭兰,眼神里却又较先前略微有所不同。
“大人一腔赤诚,实为我江夏合城百姓之福。相较之下,反倒是楚某久在桑梓,却不曾为乡亲父老略建寸尺之功,实在惭愧至极。”
楚人澈老于世故,一眼看出这的确是他胸中肺腑之言。回想当今世上人心凉薄,心中也同样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贺大人,还有一事……楚某倒想同您私下里再做详谈。”
过得少顷,楚人澈忽再度开口,言讫又望向门口蓝天凝,不知究竟在安怎样心思。
君子坦荡荡,依照贺庭兰本意,其实原不想教蓝天凝当真回避。只是少女却不愿因自己而教上官犯难,遂抢先执礼退下,只将二人独自留在屋内。
随两扇房门合闭,贺庭兰便茫然道:“楚先生,不知您想同庭兰谈起的究竟乃是何事?”
楚人澈微微一笑,道:“是了,我见大人眉宇间犹然风尘仆仆,想是刚刚抵至城中不久,不知日常起居是否已全都安顿妥当?”
说完,他也不待贺庭兰答话,便自行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手边桌上。
“区区寸心不成敬意,权当是为大人此番安家之用,还望大人笑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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