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自己是知州大人,那又有何证据?”
少女满脸警惕,一时犹是不信。又与柴公差对视一眼,再度厉声发问。
贺庭兰如梦初醒,忙小心翼翼,从怀中摸索出一封薄薄信笺,双手递到少女面前。
“这是在下此来任书以及过往官碟,可请二位先行过目。”
少女既惊且疑,将钢刀换至左手,右手则从贺庭兰处接过信来。待逐字逐句看过之后,竟顿时倒头便拜,一副诚惶诚恐道:“卑职蓝天凝,叩见贺大人!”
“大人!卑职……卑职不知是您驾临前来,刚刚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
蓝天凝两靥涨红,与柴公差一同伏在地上告罪。贺庭兰忙分别去扶,可待搀到少女之时,又分明显得颇有几分扭捏羞赭。
等到二人都已起身,他遂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不知者不怪,何况二位原是恪尽职守,那又何谈罪责二字?”
两公差如释重负,口中千恩万自不必提,便在一旁垂首侍立,只等上官发话示下。
“二哥!原来你刚说的差事竟然便是这个!当真好极!好极!”
少卿瞪大双眼,着实为贺庭兰倍感高兴不已。又话锋一转,以手骚头道:“不过二哥你既明明早就知晓内情,刚刚我们动手时何不干脆直接言明,也好省了如这许多全没由头的劳什子?”
“我何尝不想直说?”
贺庭兰连连摇头,苦笑着道:“只是适才一切实在太过突如其来,实在容不得我插进话去。好在如今干戈载戢,你们全都安然无恙,总也算是此间万幸之幸了。”
蓝天凝满脸窘迫,在一旁连声告罪。贺庭兰虽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不过又似忽然忆起何事,便请顾楚二人暂且稍后,自己则对两公差轻声问道:“请问二位,如今江夏府衙之中官籍在册者,究竟并有几人?”
“回禀大人,本府官籍在册者共四十二人,如今正在城北十里外恭候大人前来。”
蓝天凝不敢怠慢,忙将所知如实相告。贺庭兰听后微微颔首,约莫片刻沉吟,这才若有所思道:“自上任薛知州返京述职,至今已有数月。不知近来日常州务乃是在由何人处理?至今又是否有所积压?”
“这……”
蓝天凝目光躲闪,小声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本府籍下人数固不算少,可里面大多乃是捕快。寻常缉盗治安自然不在话下,可若说升堂断案处置州务……却实在并无一人足能胜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庭兰脸色微妙,但却并未流露丝毫不悦。而是温言教二人先把城外同僚唤回,再将先前未决公文送来此处,好让自己一并方便批阅。
二公差忙抱拳应诺,就此领命动身,朝着堂外而去。而在将出门时,贺庭兰尚不忘叮嘱柴公差尽早处置自己手上伤势,直教其好生受宠若惊。
少顷,蓝天凝独自折返而归,双手捧着放眼积压如山,约莫足有半人多高的一摞往日卷宗。
“少卿,夕若姑娘。”
贺庭兰见状,连忙发足上前,助蓝天凝将其统统放在公案之上,转而又对少卿二人道:“今日恐已太晚,二位不妨便且在此小住,等到明天一早咱们再聊不迟。”
二人本就在城中缺个容身之处,对贺庭兰此邀自然求之不得。少卿抚掌而乐,连连点头称是,更不忘揶揄打趣,随手一指身边烛台,说倘若二哥今夜寂寞,自己也可前来秉烛夜谈,即便最是不济,总可在旁为他掌灯研磨。
“你这小子!”
贺庭兰面色哂然,信步将二人送往内堂,少时回过头来,又吩咐蓝天凝先行退下即可。待偌大公堂之内仅剩其独自一人,他才吐出一声黯然苦笑,坐下来开始翻阅面前卷宗。
“二哥!你怎会来的如此之早!”
翌日清晨,少卿才刚转醒,便听外面有脚步声近。打开房门,见来者正是贺庭兰无疑。
贺庭兰闻言,足下先是微微一辍,转而来到少卿跟前,微微一笑道:“刚刚我自前堂出来,想着你该当已然转醒,就顺道赶去厨房熬得些粥食,咱们不如一同前去用些。”
“二哥,莫非你昨晚……”
少卿神情古怪,心思却全都在他此刻一双发黑眼窝,以及眸中道道勾连血丝,显然乃是整整一夜未经睡眠。
贺庭兰有些难以为情,伸手抹抹眼睛,只道是自己昨夜翻看案卷,未成想却莫名失了时候,待到悉数处置妥当,这才发觉原来天光竟已大亮。言讫也不俟少卿再说什么,索性拉了他一同动身而去。
“大人,顾少侠。”
这兄弟俩并肩同行,用不多时来到后堂大厅,发现蓝天凝与楚夕若已先到一步,而等见了二人之后,当即一齐起身相迎。
贺庭兰面带笑容,一边还礼,一边请三人分别落座。少卿与楚夕若倒也无妨,反而是蓝天凝举止颇为怪异,便退开几步站到一旁,脸上分明挂着约束拘谨。
“咦?蓝姑娘这是何意?何不过来坐下,与我们一同用些?”
贺庭兰眨动双眼,一时不明所以。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向少女发问,“莫非……莫非是觉在下所做之物粗砺的紧,着实难以下咽?”
蓝天凝俏脸微红,忙抱拳执礼,朗声作答道:“大人容禀,方才卑职临出家门时已然先行吃过,如今……”
她话未言讫,渠料却忽从腹内传来阵阵异响,声音虽不算大,却足以使在场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少女顿时大窘,两片脸颊红云密布,更恨不能赶紧寻个地缝容身,总胜过如现下这般尴尬。
“这既是庭兰先生的一番好意,蓝姐姐又何必再推三阻四,也同样白白委屈了自己?”
楚夕若微微动容,便欲上前将其拉至桌畔。只是蓝天凝却俨然另有难言之隐,竟蓦地向后缩回手去,眉宇间愈发显得慌乱。
“这……”
贺庭兰如坠云里雾中,可又觉君子不好强人所难,一双目光遂变得愈发茫然,好似反倒没了主意。
“天凝非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只是……”
而见他如此模样,须臾,蓝天凝终于满脸通红,将满腹心事合盘托出道:“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地位何等尊崇,顾少侠与夕若妹妹既身为客人,同在此桌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可皂吏之流,向为世人所鄙。天凝身份如此,即便获蒙大人不弃,又岂敢冒昧僭越,有失尊卑职序?”
贺庭兰沉默片刻,忽道:“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籍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蓝天凝身形发晃,将他所说喃喃重复一遍。前后所不同者,却是双瞳里正隐隐泛蕴微光。
贺庭兰哂然而笑,当下又循循善诱,继续说道:“草木含精,尚无贵贱。人惟灵长,何谈尊卑?四境之内生民兆亿,却无一人自父母肇创之初,便比旁人高贵分毫。蓝姑娘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执着于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贺庭兰所言,于蓝天凝而论固然闻所未闻,但却仿佛自眼前辟开一方崭新天地,凡放眼所及,俱是一片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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