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晓行夜宿,不过数日便出川蜀,一路直抵南阳境内。途中少卿与楚夕若虽未再起争执,只是心中也都暗暗憋着一股愠气,懒得同对方多说半句废话。
柏柔从旁见了,开始自然颇觉有趣。可待到时候渐久,又不由得渐感意兴阑珊,更在心中连连埋怨璇烛,怎的偏偏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桩百无聊赖的差事。如此又走几天,终于再耐不住性子,便趁赶路当口凑到少卿跟前,连连长吁短叹不已。
“想不到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个名门世家的子弟还是这般无趣的可以!若是教我也这般死气沉沉的活着,倒不如干脆死了来的利索!”
少卿佯装恍然大悟,压低了嗓音同她戏谑:“原来柏姑姑对这些个名门正派,竟也还有如此真知灼见!”
“唉!怕不是私下里同旁人交情不浅,暗中早有通气!此事倘若给鲜于太师父和先生他们知道了,也不知……”
“区区一桩小事,又何必惊动他们?”
柏柔猛地翻个白眼,扬起手来作势欲打,“干脆便由你这小猴崽子动手,一剑杀了我这吃里扒外的教门叛徒,岂不更加省事便当?”
言讫,两人又相对而视,一时无不抚掌而乐。
对面官道之上,楚夕若秀眉微蹙,着实对他俩这番举动颇为反感。奈何小不忍则乱大谋,念及自己肩上责任至重,遂也只在唇角挤出一丝蔑笑,就当耳边二人话语乃是驴鸣犬吠,大可不必理会。
如此又走片刻,远处官道之上忽的传来骚动,更有烟尘四下腾起。楚夕若一脸惊讶,轻轻催动坐骑,愈发朝彼处加紧快行。少卿与柏柔见状,因恐她独自一人有失,反倒误了此行大计,当下双双收敛笑容,便在后面紧跟不辍。
俟三人拍马上前,这才认清迎面蹒跚而来的乃是一队流离乡民。其中老弱妇孺搀携依靠,似因饥寒交迫,以至人人面色蜡黄,病容怏怏。除却口鼻间尚有一丝微弱喘息,便与路边饿殍死尸别无半点区别。
“近年南阳地界一向风调雨顺,怎会突然出了这许多灾民?”如此人间惨状既在眼前,顿教少卿心头一懔,忍不住悚然变了脸色。
柏柔勒转马头,若有所思道:“这老老少少百多口人,里面却独不见一个精壮人影。恐怕其中的情由……也绝非只是寻常灾荒那么简单。”
楚夕若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转眼竟又报以一声鄙夷冷笑,好似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人人有手有脚,若不是自己不肯努力上进,又如何会落到当前这副田地!”
柏柔神色稍异,口中不置可否。飘然下得马来,放眼环顾一圈,才将目光落在人群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垂垂老翁身上。
“请问老丈,你们都是何方人士,又怎会一路背井离乡来到此地?”
眼见柏柔远远走来,那老者身子顿时一阵縠觫。两条枯槁似的手臂颤巍巍抵在身前,一双昏黄眼里满满尽是胆怯。半晌发觉来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终于鼓足浑身气力,哑起嗓子低声说道。
“回尊驾的话,小老儿和这许多同乡皆是南阳本地人士,便住在离此地两百里外的许家营里。我等村里人人姓许,彼此尽是宗族本家,寻常日子过的虽说紧迫,只是倚仗着邻里帮衬,总也能够勉强过活。”
那老翁又说:“可自打去年开春,忽然从官府里面来了差人。说是皇上爱花石,下旨要京中的蔡相公着人四下里找寻,如今便该轮到我们村出人徭役了。我们本寻思着不过是平常出得一趟徭役,原也不算稀奇。谁料后生们一走便是一年,等到秋收时老爷却说,要按足人头的数目纳粮!可怜我们老老小小,自己活命犹且不够,又哪里来的富余,去凑够这七八十人的亏空?”
“我舍下一张老脸,求他们再多宽限几日。他们非但不允,到头来竟把全村今年的口粮一粒不剩,全都给收了走去!这……这分明就是再不想教旁人活了!”
那老翁脸上涕泗横流,不由愈说愈是激动。百感错结之下竟然双腿打颤,猛地直起身子,两根手指骨瘦嶙峋,向着同行众人死命比划开来。
“不瞒尊驾,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如今早已活的不耐烦了!可这三两岁大的娃娃又能有什么过错?怎的一生下来便非要遭这等全没相干的罪?”
老翁一番泣血之言,直令少卿从旁听的心惊胆战。半晌终于抚平了心绪,喃喃沉声道:“那……现下您又要同他们到何处去?”
那老翁喘气如牛,涩然开口道:“我们临出门前打着的主意,原是要先到南阳一趟,看看城中有没有哪家的员外老爷施粥救难。可前日里我教许胜和他媳妇,带着自个儿的娃娃早一步去探探动静,到了如今却还是不见回来,看来这念头也算是再也指望不上啦!”
柏柔神情微妙,先是在扶在那老翁腰际,帮他好生倚在道边一棵槐树之下。旋即缓缓回过身来,眸中隐存霜雪。
“楚家丫头,这回你可全都听得清楚了么?”
“我……”
楚夕若耳根滚烫,只恨不能立时寻个地缝容身。片刻如梦初醒,又慌忙伸出手来,在自己身上四下摸索。可等一连找了半晌,竟反倒一无所获,只急得满头大汗。
她心乱如麻,一双妙目在众多流民之间穿梭辗转。可每每越多看过一眼,便觉越发无地自容。最后只得垂头丧气来到柏柔跟前,一张俏脸几欲滴出血来。
她半咬绛唇,俄顷下定决心道:“我……我的荷包……不知是先前什么时候给寻不见了。倘若前辈手头宽裕,能否暂借我些银两,待日后回到楚家……定当加倍奉还。”
“我活了四十几年,这倒还是头一次听见名门正派中人把我唤作前辈!啧啧啧!你这小姑娘的嘴巴,那还当真是甜的紧呐!”
柏柔笑靥如花,转眼两肩一耸,连连摇头感叹:“不过咱们这次前往楚家,我也不过只是个随从罢了,如何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你若当真急着银子去使……便不妨先问问我家少公子。要是有他能开口同意,我也自然绝不推脱。”
楚夕若两睫轻颤,如何不知柏柔乃是刻意同自己为难?抬起一眼瞥向少卿,心中更觉羞愤难当,气极关头索性抬腿便走,如赌气般不再理会二人。
“楚家丫头,你可是要到南阳城里去么?”
柏柔见状,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娓娓之声如和风细雨,可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端的字字堪称诛心。
“咱们还是要当先说个明白。你那匹马儿乃是归我们青城山所有,倘若有谁擅自将它给卖了去换成银子,这又岂不成了借花献佛?唉!若教我看,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光彩之举。”
“这是自然,不必你来多说!”
楚夕若十指微攥,从嘴里生生挤出几个字来。虽因背对二人,一时难以看清脸色,但也不难料定其心中必早已气到极点。
“她自来向您借银子,您又何必非把事情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眼见楚夕若只身渐行渐远,少卿不禁眉头大皱。一边将身上所携钱财分出大半布施,一边向柏柔远远抱怨起来。
“怎么,我不过随口说上两句,难不成反倒还惹得你心疼起她来了?”
柏柔巧笑嫣然,也从怀里拿出银两分发,“这些个世家子弟我一向见的多了!人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道天下从来便是太平盛世。殊不知不过是自己碰巧运气,独独生在了个好人家罢了!”
“哼!若要我说,今天也正好借此让她有个教训。总省得日后当真长成了个是非不分,冷血无情的小禽兽的好。”
她夸夸其谈,兴之所至忽的拿出一物,将其在少卿眼前高高晃了几晃。起初少卿尚不明所以,不过待见到此物绮绣繁纹,极尽工巧,恍然大悟之余顿把双眼瞪得老大,口中失声惊呼道:“原来是您偷了她的荷包!”
“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柏柔面露得色,又把那荷包在手上掂了几掂,“不过旁人姓楚的倒果真富可敌国。光是这位楚大小姐随身带的散碎银子,便足够十几户寻常人家生活三年五载。”
“嘿!他楚人澈生财有道,若是单较这点而论,只怕咱们教中的那位谦谦君子,便是同此有着大大的不及了。”
少卿直起腰板,忍不住开口埋怨道:“是了是了!不过这下倒好,也不知她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啦。”
“难得少公子如此替旁人担忧,那也只好请你偏劳,去同她一齐走上一趟了。”
少卿大骇,转过头来一副愕然震惊,“明明是您三言两语把她气得急了,怎的反过头来竟让我去把人给追回来?”
“若说起来……这也是教主头一次令你去办如此紧要的差事。要是中间当真出了什么差错……”
柏柔故作高深,满脸幸灾乐祸。发觉少卿微微色变,更不迭旁敲侧击道:“不过依着教主的心性,多半也不会对咱俩太过责怪。只是你扪心自问……莫非就真想要教他为此大失所望么?”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少卿闻言,脸上霎时变得忽红忽白,无奈只得默不作声,姑且算是将这烫手的山芋应承下来。柏柔大喜过望,两靥浅笑盈盈,又是一番循循善诱。
“此事原也费不得你许多心思,毕竟这样大一个活人,总不能教你当真给她生拉硬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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